1
金尾驹子诞生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笼罩,展翅鹏飞的九凤袭来时,所有的牧马人还在沉睡之中。祖父们去找那匹丢失的金尾驹子去了……
母亲口中的这个故事我已经记不清究竟听过多少次了。我的母亲是从她的祖母那里听到的,而她的祖母又是从她的祖母那儿听到的,口口相传直至今日。每到傍晚,我们四个孩子就围坐在母亲身边叫嚷着要听故事,而母亲总是从这个故事讲起。
“外曾祖母的祖父找到金尾驹了吗?”
“他只找回了一条金尾。”
“它在哪儿?”
“后来战争时被一些人夺走了。”
“那些人是谁?”
“你外曾祖母的祖母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我思绪联翩地望向天空,想着金尾驹子的事儿缓缓进入了睡梦之中。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什么时候回的家,第二天醒来总是看到他与我们一起吃早饭,之后骑上他的黑色自行车从家里出去。而我们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嬉闹。
今天父亲很早回家,吃了母亲端来的饭菜。母亲每天挂在嘴上的只有两个故事。一是金尾驹子的故事,还有一个就是每天都会变大的名叫叶得盖的巴特尔的故事,叶得盖七天的时候就像一个七岁的孩子那么大,相比起姐姐们,我更加喜欢这个故事。我整天抱着一只绵羊羔到处跑,但我的感觉是自己没怎么长,绵羊羔却一天天地长大,有时候还将我撞倒在地上。最后我也对叶得盖的故事感到厌倦,也不想变成像叶得盖一样的大力士了。于是,我们想让爸爸给我们讲故事,但他说他不会讲故事。我们都垂头丧气,生气地噘着嘴。看来爸爸的祖母不会讲故事,要不然她肯定会讲给爸爸听的。这天没有人给我们讲什么故事。爸爸跟妈妈说明天要转场了,妈妈恋恋不舍地看着房子里的一切。
三天后我们转场迁徙到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是要去寻找金尾驹子的踪迹。再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每天很早就归家,晚饭时他会给我们读很多来自古董书上的故事。关于愚蠢的狼是如何被狡猾的狐狸哄骗的故事我听过最少十几遍。但我还是对母亲说的金尾驹子的故事感兴趣。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生活中就算你是再凶猛的豺狼在狐狸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长大后,父亲带着我去上学,那时我才知道父亲是一名老师。学校的学生不多,大大小小有六七十个孩子。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父亲都以身作则,教书育人。与故事相比较,对于我来说傍晚掰着手指数着从草原牧场返回的牲畜更有意思。当十指都用尽时,就往地上放一块石头,然后再从头开始数。放假时的漫漫时光就是如此度过的。我识字后,便开始可以自己阅读古董书上的内容了。母亲给我讲过的关于金尾驹子的故事在这本书上也未曾有记载。一天我父亲拿了一些书回来,里面有许多跟战争有关的故事。之后我就开始寻找外曾祖母的祖父找回的金尾,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在哪儿都没有记载有关金尾驹子的话。
“行了,别找了,可能那时找回金尾的人并不知道那是由纯金制成的而扔掉了吧。”
母親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其实有许多贪婪的人,直到二十年过去之后我才知道她说的是错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连金子都不认识的人,也许只有我母亲不知道。没错,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相比起金尾,驹子更加珍贵!
金尾驹子们成长为一群群骏马,生活在天的那一边。然而每九匹驹子中就有一匹的尾鬓是短秃的,因为侵略者们曾将一匹金尾驹的金尾夺走了。
我把周围的孩子们聚集起来给他们讲故事,母亲所说的有关金尾驹子的故事也该结束了。从这之后我也不知道外曾祖母的祖父到底找到了金尾没有,但是他的孩子们谁也没有想过去寻找丢失了的金尾驹子。尤其是我父亲,提都不想提,我只是从母亲嘴里得知的。可能金尾驹子是只有母亲们才会说的故事吧。
这些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们要去上大学了,也懂得了只有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学校里有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我给他说了有关金尾驹子的故事。他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便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回来。他相信了。他说他的祖父们也曾去找过金尾驹子,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去找过,可惜没有找到。我们决定一起寻找,最后这位教授说要把我们所知关于金尾驹子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虽然我们现在没能找到,但我们的后代可能会需要。于是,对从母亲的祖母那儿流传下来的故事深信不疑的人终于增加到两名了。
不,教授深信在天的那边。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市里找到工作定居了,在这里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我常梦到金尾驹子欢腾奔跑。我想把这个情形告诉母亲,因此,回了一趟乡下。多少年过去了,母亲被岁月折磨得早已佝偻着身体,直不起背了,她竟然已经忘记了金尾驹子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把丢失了的金尾驹子找回来给她看,想让她回想起她曾讲过的这个故事。但母亲说自己的“金尾驹子”在哪儿都未曾弄丢过。母亲怎么变得这么健忘了呢?我很吃惊。我听到把孩子们带回家的大姑妈正在给儿子讲跟金尾驹子相关的故事。
“世界的主人说大海的那一边有与蓝色海岸相连的路,通过那条路就能找到天那一边的金尾驹子们。”
姑妈讲的故事里多出来个路。以前我从来没听过母亲讲的故事里提到通往天那边的路的事儿。我给父亲说,结果他笑了。
“你母亲已经找到金尾驹子了。”
我沮丧地从乡里回来了,给媳妇儿说了这故事,她也曾听过。
“不要急,我给你找金尾驹子来。”她说。
“海的那一边真的有通往天的那一边的路吗?”
“那就渡过那片海,那时你就能看见未曾丢失的你的金尾驹子了。”
我对媳妇抱怨着进入了梦乡。金尾驹子的金尾光芒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我被驹子的惨叫声惊醒。从天的另一边要来到我们这儿的金尾驹子中,每九匹就有一匹是短尾的,它的金尾被敌人夺走了。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的金尾驹子们究竟在何方?!
2
灰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洒进来,三个孩子正在玩耍。房间中充满了婴孩的气味,我醉心于这种味道。我的心像火烤似的难受,我那可怜的过早夭折了的梦想、痛苦与思念!
歌声能承载很多,
像心中辽阔的大草原一样。
我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跨步走着,
像每周五都比赛的淡栗色马一样。
梦想啊,
梦想是如此地虚无!
这是我父亲常唱的歌。其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从有记忆开始脑海中回旋不停的便是这首歌。谁都不知道平时话语不多的父亲内心深处怀着怎样的梦想和憾事。有时他忧伤的歌声变成了悲壮的曲调,让我感同身受,满怀激动。
缓缓升起的月亮的光辉照亮了周围的世界。在我们右边的阿布拉尔山蹙着眉站着。中午过后我们走得飞快,现在发现快到达了目的地,便勒紧浑身发烫的骏马缰绳,转为正常的步速。父亲偏斜地坐在马鞍上,点了一根烟。翻过前面的肖尔布拉克山头就到家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个孩子,骑了一整天的馬,感觉大腿又酸又麻,浑身疼痛。夜幕降临时,青黑色的天空中归家的大雁发出阵阵鸣叫,紧接着鹤也纷纷开始鸣叫。在登上肖尔布拉克山的山顶时,父亲将马的缰绳勒住,停下了。我也从马上下来舒展身体,驱散疲劳。并肩而立的棕红色的马与淡栗色的马打着响鼻并将蹄子放在水里冷却。父亲倒不着急了,凝望天空站了一会儿。那下面的峡谷中坐落着被宁静生长的夏枯草包围着的我的村庄小喀拉苏。这次父亲特意带我出去到远处的舅舅和外甥家里探亲,顺便让我认识了解这一片土地。即便走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马背上的哈萨克人仍不会迷路,因为早已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父亲把我们的归期安排在晚上,也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不要跟归家的飞鸟一起走,我们稍微休息会儿吧,孩子。”
我根本没有弄懂父亲的意图,但又不好意思刨根问底,就坐了下来。晚秋的风拂过时带着些许凉意,使人不禁打了寒战。轻声哼唱的歌曲也结尾了。我们凝望着沉睡于山谷怀抱中的小村庄开始畅聊人生。
我们看到野兽出没,我身边有两个同伴。我们一起追逐猎物非常有趣。两天翻山越岭的追逐,目光所及的猎物都收入囊中,收获颇丰地回来了。同伴的马脚落在了捕兽网中,一瘸一拐地跑着。连夜赶路抵达山间的平地时,碰到了两间白色的毡房。在伟大的草原上不论你去任何一个哈萨克的家里都会受到尊敬与欢迎。听到看门狗不停地狂吠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房子里出来把我们的马接了过去,并拴上了。我们拿了一部分野兽的肉就进屋了。屋内的人还未休息。我们给羽毛褥子上坐着的老人问好,并依次向房间里的其他人问好,他们热情地让我们坐了上座。正要入座时,一群大雁划过天际,从打开的毡房天窗看到了它们,它们挥舞着翅膀并嘎嘎大叫着。我们都很疑惑。老人们接着像刚才一般热情地招待着我们。但不知为何开始着急起来,眼珠左转右转不时地盯着门口。“这是不祥的征兆呀。”同伴们从眼中读懂了这样的叹息,都很慌张。还没等奶茶加热好,又一群大雁划破了夜晚的天空。从外面进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嘴唇颤抖着问好,向锅灶走了过去。我们都请求他们不要麻烦了。妇人从茶包里取的茶,倒入陶瓷茶壶中,然后放在炭火上烧制,弄好后又出去了。我们反复劝阻房子的主人不要这么麻烦,并与老人交谈起来。可是老人的心思好像不在谈话上,就借口要把马牵到火堆旁出去了。之后便听到从邻居家传出的女人分娩时的声音,才知道是有分娩阵痛的女人,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老人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门口。我们再进屋时,中年老妇人已经准备好了茶。带着我们追逐打猎的长者霍扎克说:
“您的儿媳妇怀孕了吗?”
“是最小的儿媳妇怀孕了,从昨天起就一直阵痛,现在筋疲力尽地昏厥了。”负责接生的产婆回答道。
霍扎克突然起身,手拿着猎枪,上膛,来回调试。
“好了,我们还坐在这儿干吗,小伙子们都起来,将毡房围起来敲鼓发出声响,我拿着枪,保护在黑暗降临下的年轻母亲。”
“感谢你,神枪手!”
老人激动地坐不住了。
“划过天窗的大雁在我们之前飞过吗?”
“你们来的时候飞过。”
听了年轻人说的话,霍扎克显得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呢,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小伙子们赶紧动起来,我们最起码能保住年轻母亲的性命!”
我们很快集合起来出去了。霍扎克跑到门前的土包上,开了一枪。刺耳的枪声划过夜空,把夜晚弄得喧嚣起来,最后使得附近的黑山顶端也共振鸣响了起来。手持着枪的他在儿媳妇分娩阵痛的房间外面,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老人因为儿媳妇安全产子非常高兴,恳求我们留下,早晨要宰羊庆祝。但霍扎克推辞了老人的挽留,把打猎所得的两只公山羊中的一只留下了,然后带着一脸迷惑的我们出发了。走了之后我们开始聊起来。
“好像是和大雁一起返回的天神因为迁徙而迷路了,最后就来到了这里,被再三召唤也没有去找之前一起回来的那群同伴,就隐居在小孩和年轻的母亲这里了。因为害怕冷兵器而逃走的她可能会再次返回,所以把被枪打死的野兽的肉留在了那里。那个肉上面有冷兵器的子弹穿过的焦味儿,她会误以为是冷兵器就不会再来了。”
我们一点儿都没懂霍扎克在说什么。后来我又见到了那个孩子,都已经成了大姑娘了,但头脑还是停留在孩童时期的状态。那时我才明白霍扎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大雁飞远了,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
父亲拉住棕黄色马马鞍上的吊肚,在前面疾步跑去。我慢慢靠近休息过后变得精神的淡栗色马,虽然什么都没明白,但身体感到阵阵凉意,有了些恐惧感。
今天我回忆起那个时候爸爸讲的故事。那件事整整过去了二十五年。被遗忘的世界,被抢走的所有时间究竟是什么呢?!我连从被窝里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滚烫着炽热的火焰,便变成泪水,从双眼直流。三个孩子团坐在从窗沿上透过的白月光中玩耍。房间里充满了婴孩的味道。我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不是,如果稍微一动,我就会失去他们。我的内心像火烤似的难受。我想到过早夭折了的我的梦想,生活中所经受的苦难,我的思念!思念中也存有痛苦、悲伤。我又想起了父亲讲的故事,他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们这个地区晚上确实有鸟飞回来。十年的想念就这样随风消散,可怜的人啊,心像爆炸了般难受,我似乎听到了积攒着深秋最后一股温暖奋力回来的大雁的鸣叫声,不仅环绕在头上,耳旁也一直回荡着哀嚎声。睡梦中说梦话的妻子翻了个身,我起身走到了窗边。正在玩耍的三个孩子已经消失了,我的梦想也随风而逝。打开窗户,十月的冷风打在身上,本就心情不佳,现在更是火上浇油,让我感觉在如此宏伟的城市里自己如此的渺小和孤独。
回到床上的我进入了梦乡。父亲骑着棕红色马在前面走着,我在父亲后面骑着没有尾鬃的淡栗色马跟着。我不同意父亲说鸟回来的时候稍作停留休息一下的建议,策马疾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我看到平时那么坚强刚毅的父亲转头朝着我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神力在拽着我向前奔驰。跑着,跑着,最后变成了一匹没有尾鬃的淡栗色马。到家时,母亲迎上前来抓住了我,又开始讲那个久远的故事了。
“原来每年九凤都会拿走一只刚生出来的金尾驹子……”
母亲轻轻抚过我短短的马尾,接着说了下去。每当说到金尾驹子时都要精心梳整我的马尾。真的,我压根没有马尾呀。但就是这样,妈妈她还是每次都会梳我的马尾。
“有一天,”她说道,“他们会把金尾驹子放在金色食槽前。”
我听着听着母亲的故事,就跑出去玩了。我的确变成没有尾鬃的淡栗色马了,在宏伟的城市中央飞驰着。北斗星在我正对面的夜空中高高地挂着,它在守卫着母亲所说的金尾驹子。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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