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耕结束后,央金的阿妈召回在寺院当和尚的儿子周巴,一起商量央金外出打工的事情。
那天,央金和阿妈在自家责任田里撒完了最后一把青稞种子,一上午的时间母女俩都没有说话。央金知道阿妈的心里梗着,她不愿意女儿出去抛头露面的,可摆在眼前的困境又使她不得不作出抉择。
种完地拦好栅栏,央金和阿妈回到家里开始做周巴喜欢吃的小麦烤饼和酸菜粉丝汤。阿妈还用柏枝熏了周巴的房间,她说周巴如今是活佛身边的弟子,不能有半点不洁净的东西玷污了他的身子。她还把家里那张仅有的厚毡子铺在周巴的床上,说周巴小时候落下腿疾,不能受到寒气。
央金知道阿妈的心思,如果那年不是一个经过村寨化缘的老僧人说周巴不在十岁前出家就会有性命之忧的话,阿妈是决计舍不得让儿子当和尚的。她怎么都得为他娶一房媳妇,再生几个胖小子,然后过上衣食无忧的平凡生活。
央金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和哥哥的阿爸是谁,她几次扯着阿妈的袖子问他们的阿爸究竟在哪里,可阿妈总是指着远处模糊不清的山峦说,他就快回来了!
央金很羡慕自己的同伴们,他们都有一个完整温馨的家。她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四合院:高大的墙头码着整齐的柴火,宽阔的院子里种满花草和蔬菜。那些青幽幽的韭菜和大块头的白菜,是幸福家庭的标志,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生活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墙内,晚上睡在弥漫着月光和花香的屋子里。
然而,在央金的记忆里,自己的家一直都是破破烂烂的。别说是四合院,就连房子四周的土墙都塌陷了一半。他们家的大门,似乎永远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每次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人家不费一点功夫就可以从她家裂开了缝隙的门里偷窥到她的藏身之处!
央金常常在想,如果家里有个男人,帮阿妈撑起生活的重担该多好。最起码,他们会有一座像样的房子,有个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她不明白阿妈独自一人承受着贫寒交加的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央金不再问阿妈有关阿爸的事情,她小学一毕业就回家帮阿妈务农。她想总有一天,自己是可以靠勤劳的双手造一座房子孝敬她老人家的。
可是,去年立冬后的一天中午,央金和阿妈刚把院子里的柴禾码在墙角,还没来得及换去脏衣服,一伙穿袈裟的僧人浩浩荡荡走进了她家院子。阿妈忙不迭地退到一邊战战兢兢地恭候着,央金则呆立在墙根下不知所措。
走在前面的是炯列寺的老住持阿旺降参,他手捧金色哈达站到院子上方环顾了一下简陋的房舍后威仪地说:“周巴因为慧根深厚,学业精进,人品上乘,被大活佛正式收为弟子。从今天起,他不再叫周巴,活佛亲赐法号‘供求嘉措!”
阿妈突然就匍匐在地,唯唯诺诺地接过住持手中的哈达,刚要用自己的头去碰他绛红色的袈裟下摆谢恩时,老住持已经威严地转身引领那伙僧人再次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院子!
央金扶起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妈,把寺院送来的经书、佛像、袈裟一一收进屋子,母女俩才如梦初醒。阿妈只喊了声“我的三宝佛啊!”就瘫软在破旧的羊皮垫子上。
过年时,周巴随活佛去青海湖云游。阿妈拿出家里仅有的钱,请村子里的老木匠甲央把周巴的房间进行了翻修。老木匠同情央金家的困境,没有收多少钱。他很尽心地为房间添置了佛龛、木床、案几和吊顶,还把自己家的木板拿来换了周巴房间的老地板。
在宴请老木匠的晚饭上,央金的阿妈流出感恩的泪水,她把珍藏很多年的一只铜壶送给木匠说自己无以报答他的恩惠。可老木匠谢绝了央金阿妈的好意,说周巴是个有慧根的好孩子,将来会有善果的,他不过是尽点自己的心意罢了。
那天晚上,阿妈久久地坐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满意地望着悬挂在佛龛前的几幅唐卡。她想周巴回来时至少可以睡在干干净净的床上,她总算给儿子做了点体面的事情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又让阿妈发愁了。周巴当年出家时,因为年幼加上家境贫寒,根本没有能力为他修僧舍,邻居家的老和尚同情他们孤儿寡母,把周巴收在自己的身边悉心调教。现在,周巴被活佛提点教诲,这原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很多弟子可望而不可及的荣耀。但作为活佛身边的弟子,怎么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僧舍供饮食起居?可目前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够修一座像样的大门。虽然政府在实施一些扶贫项目,寨子里也搞了点风貌改造,可那不过是风光在外。村子里,大多数人还是住在陈旧的老房子里。
晚上,周巴回来了。央金帮阿妈把食物端到他的房间,母子三人围着柏香木案几亲亲热热地吃饭。
周巴不太赞成妹妹出去打工。他说外面的世道很乱,担心她学坏了。加上带她去打工的拉姆是全村出了名的。两年前她和一个小商贩私奔了,之后关于她的风流韵事就被那些爱嚼舌根的妇女们添油加醋地越传越神。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再过几年,我就有能力给你们修个房子了。”周巴说话的语气轻缓温柔。他的身形修长而纤细,央金出神地看着周巴清秀的脸庞想,如果哥哥是个女儿身,不知道该有多美!
“我们母女俩住破烂的房子倒也习惯了。”阿妈心疼地为儿子挑了块饼子,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她不能让周巴知道让妹妹出去打工是为了挣钱给他修僧舍。母女俩私下商量好了,绝不让周巴背负任何心理负担。
“央金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年两年后也得招个上门女婿,我们总要准备两间新房吧。这院墙、大门都还得翻修一下。你现在是活佛身边的人,以后回家也不能太寒酸了。”
阿妈低声说着,一旁的央金听得鼻子里酸酸的。她想家里如果有个男人,再怎么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央金默默地吃着饭,她的心中也很迷茫。不知道出去以后是否真如拉姆说的那样每月都能挣到几千块钱。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学校和上山挖药材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这个伙伴是否真如别人说的那样不堪。可眼下,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地里那点粮食和夏天上山挖药材卖的钱,只够母女俩生活。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去试试,只要能给哥哥修座僧舍,她吃多少苦都愿意。
周巴的回归使央金打消了之前的犹豫。他已经是个俊美的青年了,没有理由让他继续寄宿在老和尚的僧舍里。
等着吧!明年,最迟也在明年,我要让哥哥风风光光地住进自己的僧舍。央金暗暗地下着决心。
二
央金赶到县城时,天还没有亮透。一晚上她根本就没有合眼,她担心赶不上车就失去拉姆为自己找的工作。拉姆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今天就到县城。
央金请司机把自己送到拉姆指定的地方下了车,看着车子抛下一路轰鸣消失在街道尽头,她的心突然就空了。高原的清晨还十分寒冷,公路两边和远处的山冈有很厚的积雪。她呆呆地望着楼房顶层,那上面是灰蒙蒙的云层和类似于烟雾的气流。大街上开始有一两个早起的清洁工和推着三轮车的小商贩。越来越亮的天色让央金的心底生出更多惶惑,她紧紧地握住拉姆给她的名片,那上面有电话号码,可央金没有手机,她只能按照拉姆的交代在这个楼房下面等。
央金把行李放在银灰色的卷帘门前,她认得上面的“吉祥客栈”四个字。她感觉应该有七点了,她和阿妈经常在这样的天色开始下地干活。农村人一般都可以根据天色来确定时间,往往把握得十分准确。
央金把握住名片的手揣进怀里,庆幸自己穿了厚藏袍,因为不知道要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等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楼房下面的铺子也陆陆续续地开门了。东边的天空映照出一片橘红色的光芒来。
央金蜷缩在行李前面,她的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央金就靠在行李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咯咯咯”的笑声把她从不着边际的梦境中唤醒!
“哎呀呀我的小美人儿!看把你冻的。都怪我,我睡过头了!该打该打!”央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美艳女子站在面前嘻嘻哈哈地拉她起身。原来是拉姆!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冻麻了的双脚一下没站稳便蹲坐了下去。幸亏拉姆眼疾手快把她扶住才没有让脑袋砸到门上。
等央金站稳了身子,拉姆才弯腰打开卷帘门,等她开了灯,央金才看到一个宽敞的大厅,纯色的吊顶和地板上的木纹很别致。藏式坐床上铺着蓝色地毯,吧台后面的酒柜装满各种饮料和酒水。她还感到一丝丝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拉姆说房间里用的是地暖,说着让央金用手摸地板,说这样的取暖方式既干净又方便。
“那是说,你们这里根本不用烧火对吗?”央金羨慕地打量着大厅,透明的玻璃门上贴着“奶茶”“包子”“手抓羊肉”“特色牦牛肉”的字样。
拉姆走到坐床边坐下,示意央金也坐过来,看着央金诚惶诚恐的表情温柔地说:“以后你就在这里上班了。好好干,不用多久,你会挣够给周巴修僧舍的钱。”
听了拉姆的话,央金眼睛都直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拉姆认真的脸色说:“这怎么可能?我不是要去工地干活吗?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我能干些什么?你就不要逗我了。我从小就是个干粗活的。你放心,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我把胶鞋雨鞋都带来了。阿妈说工地上用得着。”央金说完还指了指行李,像是要证明自己早就做好了吃苦的打算。
拉姆不理会央金的窘迫,按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是个细心的姑娘,这里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每天就是打扫卫生、端茶倒水整理床铺什么的,很轻松。工地上那么辛苦挣的钱还没有这里多。”
“可我怕做不好呀!我就只会干点粗活。”
“你就别说了。把你带到这里我是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胜过亲姐妹,你就放心地跟着我。村子里那些流言蜚语你也不必在意,做姐的不会带坏你。”拉姆的真诚让央金感动,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理由怀疑她的为人。既然都出来了,就先试着跟拉姆学点本领再说。
拉姆见央金默认了,就高兴地拉起她的手:“走,咱们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对了。我们这里一般都是中午以后才会忙起来,有时候还得熬夜。但上午的时间基本上是属于自己的,你以后不用再像鸡一样起那么早!”
央金跟在拉姆身后上了四楼。“这是一栋八层高的楼房。”拉姆介绍说,“吉祥客栈就占去了五层,老板是来自康藏的商人。他买下这栋楼后把最上面两层租给别人,余下的楼层就用作客房、藏餐厅以及KTV。”拉姆还说老板是个厚道的人,他把自己的员工当作亲人一样对待,每个月都会请大家聚餐,还会适时地给大家发点奖金。
说话间,拉姆已经打开了朝东的一扇门,她晃着手中的房卡教央金怎么用它开房间。央金再次被房间里面的装潢惊呆了,在她眼中这房子简直是宫殿。干干净净的墙壁上贴着奶白色的壁纸,吊顶上低低地挂着塔形的水晶灯,床上铺着浅粉色的床罩,咖啡色的衣柜和地板显得高档大气。衣柜旁边还立着一支欧式衣架。房间里同样暖融融的,窗帘外面还婆娑着盆花。这一切让她感觉像在梦中。
“怎么样?还满意吗?”拉姆的声音穿过央金的耳膜。她如梦初醒,伸了伸舌头连忙退出房间:“哎呀呀!我一身脏兮兮的怎么能进去!这是你的睡房吗?你赶快把我带到下人的房子里吧,也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行李放到里面去!”
拉姆见状荡开了笑容:“这就是你的房间呀!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赶快把行李打开,把好一点的衣服挂进衣柜,其他的统统扔掉!”
“啊?我的房间?这怎么可能?让我睡在这么好的地方那是折寿哦。你们这里应该有下人住的房子吧?你赶紧领我过去。我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但也不能扔掉,总要有个换洗什么的。雨鞋也得留着,下雨天我要穿呀!”央金的脸颊通红,好像自己的好友故意在羞辱她一样。
拉姆把央金拉进去按坐在床上:“我难道还会骗你?这的的确确是你的房间。说实话,其他姐妹住的房间没有这个好,我是念在咱俩是姐妹才和老板说情留了最好的给你住。你以后也用不着再穿雨鞋了,你的工作不需要走出这个楼房。如果舍不得扔掉旧衣服先放到储藏室,过两天带回乡下,我还得给你添置一些新衣服才行。别再当自己是在老家了。”
央金只好愣愣地听从拉姆的安排。她的心里翻腾起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到这么好的地方打工。看样子,这里的工作比在地里干活上山挖药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倍。她十分感谢拉姆的关照,决心卖力干活,就是天天熬夜也要报答拉姆。
“今天你初到县城,不用工作。我要先给你洗澡,然后带你去做头发,买衣服。在这里工作就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你以后还要学会化妆、打扮自己。”不等央金说话,拉姆自己先脱掉衣服只穿了条内裤就把央金拖到了浴室。
拉姆给央金换上员工服后带她到了一间理发店。这时候大街上人流车辆比早上多了很多,此起彼伏的音乐交织在各种铺面和商店里。央金一边走一边听拉姆说哪里哪里是什么街道,哪里哪里又是什么酒店,她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昨天还在自家的责任田种地,今天就到了五颜六色的县城,以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个地方,或许她会逐渐熟悉这个看似很遥远的小城,熟悉看似很高傲的城里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如愿挣到一笔钱,然后给周巴修座漂亮的僧舍。如果可能,她还能再努力挣一点给阿妈和自己修房子的钱。至于其他的,现在考虑还太遥远。
想想周巴那张比女子还清秀的脸,想到他慢条斯理的语气,想到老住持说他“慧根深厚、学业精进、人品上乘”的赞美,央金的心里就有激荡不完的骄傲!
理发店里有几个女子在为客人洗头。一个长得魁梧的男子见到拉姆就乐颠颠地跑过来招呼:“哟!是拉姆来了呀!今儿一早就带个美女过来是不是想洗我的眼!我这双眼睛被昨晚的噩梦搞得眼屎巴拉的正需要消消毒!”男子一边轻浮地开着玩笑一边把不安分的眼光投向央金丰满的胸脯。
拉姆一拳砸在男子竖起的黄头发上佯装恼怒:“去去去!你那双色眼什么时候不是眼屎巴拉的?昨晚又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才这样的吧!好了,废话少说,按老规矩把头发做了。”
男子敛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央金说:“嗨!你的家乡当真是出美人啊!这么俊俏的姑娘恐怕在县城都难以找到两个。你瞧瞧她眼睛鼻子下巴,哪个不是精雕细刻出来的!啧啧啧!简直是仙女下凡!收拾打扮一下岂不是要迷死人了?”
“你就别在那儿咋咋乎乎的了。第一次看到我时也说过这样的话。能不能变变花样?让人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拉姆不屑一顾,自己退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见央金一脸诧异,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偶尔抽着玩!”
“这次我得给她设计个独特的颜色和款式,她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完全不同于你堂子里的那些妹子。”男子认真地打量着央金,他没有看到拉姆轻蔑的冷笑。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男子抓来抓去抹来抹去的手下过去了,央金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她从家里出来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拉姆似乎也忘记了她还没有吃饭这茬,在漫长的做头发的过程中,她离开两次又回来两次。倒是做头发的男子通情达理地给她端了茶水和面包,但央金不好意思吃,强忍住饥饿只喝了点水。
拉姆第二次回到理发店的时候,央金已经容光焕发地坐在那里了,她的惊讶让央金浑身不自在。“这小妮子还真是俊!”拉姆在心中低低地赞叹了一句,随之而来的是一丝道不明的妒意。
男子见拉姆愣在门口,得意地向她抛个媚眼:“怎么样?我说过她很不同!现在相信了吧?你可别赞美我的技术,应该夸她底子好。”
“你真美!快看看你自己!”央金被拉姆扶到大镜子前,她自己也大吃一惊!这哪里还是自己?她的头发已经被染成橙红色,还烫成大波浪。原先那黑缎子一样的长发现在变成乱蓬蓬的麻雀窝了。
央金一下子蒙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差点就冲出来了。她常在村子里听那些说拉姆的人就是首先說她:“瞧拉姆那个浪荡劲,头发比马尿还黄,嘴巴涂得比鸡屁股还红!还有那对摇来晃去的奶子,天生就是个下贱胚子!”“人家在县城做人肉生意,不这样打扮还卖得出去吗?”长舌妇们嘴里的话比敌敌畏还毒!
可是现在,她自己也被理发店的男子搞得和拉姆一模一样,这还不够,他还把央金麻雀窝一样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原本就很长的脖子现在看起来比长颈鹿还长。漂亮的藏服把她的身子勾勒得曲线分明,凹凸有致,央金突然就很厌恶自己过于高耸的胸脯。如果阿妈和周巴知道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一定会撕碎她!
“求求你把我的头发还原吧,我这样子还怎么出去见人啊!拉姆,你知道我阿妈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求求你了!”
央金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泪水在白皙的皮肤上淌成了线。可是拉姆却咯咯咯地笑她:“妹妹啊!你怎么没看到自己有多美!连我都心生嫉妒了呢!你要知道今天这个头发做得可贵了,六百块呀!你说能变回去吗?我看就挺好。”
旁边的男子也赶紧说道:“小妹妹,真的很漂亮呀!我还从来没有把客人的头发做得有你这么好!你看看拉姆,她对你这么好,钱都是她给的呀,等你习惯了就会觉得很好。”
央金的心立刻冰凉起来!她把伸进怀里的手悄悄放下来,她的钱包里只有两百块,还是周巴把自己念经的钱拿给她的。还差那么多!她绝望地低下头,看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感觉有些崩溃。
晚上,拉姆到房间喊醒熟睡的央金,让她到楼上和老板共进晚餐。白天央金被拉姆送回房间后就沉沉地睡过去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睡就是大半天。
睡够了觉的央金精神好多了。她不好过分责怪拉姆,拉姆总归是为了她好。她希望自己的伙伴漂漂亮亮的讨人喜欢,下午她还给央金买了几件衣服、鞋子和护肤品一并送到房间。拉姆的殷勤打消了央金的不安。她想或许在这样干净的场所工作,就得有这样的装束。拉姆本来就说过,这里的员工都必须是“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她上楼时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妖艳得像一只老孔雀,拉姆说她是这里的厨子,负责整个餐厅,连厨子都这样,我也许就更应该整洁一些了。
三
三天后,央金正式上班了。此期间,拉姆亲自教她怎么礼貌迎客,怎么摆台,怎么端茶倒水,怎么和同行姐妹和睦相处。拉姆教她时的态度俨然像个大姐姐一样耐心、细致。央金原本就是个聪明的人,很快就领会了。她觉得承担这么点工作太对不起好友的热情,不顾拉姆的反对,执意要打扫楼道和餐厅。她六点就起床,把整个楼道和餐厅打扫得一尘不染,还重新摆设了大厅的布局,把原先朝南的坐床和茶几重新换了个方向。她还修剪了几盆快蔫掉的盆栽,重新浇水并用抹布把叶片擦得油光锃亮。经她打理后的大厅显得更加宽敞整洁、通透明亮。
拉姆兴奋地夸奖了央金,说她就是个理家的好手,老板和厨子在内的姐妹们都竖起大拇指表扬她说,央金的到来使大家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央金更加卖力地工作起来,晚上,她还换上雨鞋跑到厨房帮厨娘洗碗拖地,乐得“老孔雀”拉着她的手就喊“好姑娘好姑娘!”
央金上班的这天,“吉祥客栈”的生意也特别好,从中午到晚上都有客人。拉姆跑上跑下的累得大汗淋漓,她一会儿扇着手绢交代吧台做好账目登记,一会儿撩起藏裙的下摆露出圆润的小腿把新来的客人送到楼上。央金则在拉姆的指挥下穿插于各个包间和大厅之间。
一个星期下来,央金已经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她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拉姆私下还给央金塞了点钱,叫她再添些衣服和化妆品。央金拒绝了拉姆的好意,说自己已经欠了拉姆太多的情。自从到了“吉祥客栈”,拉姆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把她当亲姐妹一样对待,每当央金累得筋疲力尽,只要进入“小宫殿”一样的房间,她的所有疲累都得以释放。夜深人静的时候,央金悄悄地抚摸着美丽的墙纸、柔软的床罩、精美的地板,她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太幸运了。她感恩有拉姆这样的好友,越来越痛恨村子里那些长舌妇,她们哪里知道拉姆是個善良本分的好姑娘,她不仅对自己好,对其他在客栈打工的姐妹同样给予呵护和关爱。
这天晚上,央金收拾完厨房回到房间,和往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在迷蒙的灯光下欣赏自己日渐丰腴的身子。她觉得拉姆送给自己的这些护肤品真是有魔力。她每次洗完澡把那些宝贝涂抹在身上后,原本就细腻的皮肤立即变得丝绸一样光滑,她的脸也因为长时间没有晒太阳而变得更加白嫩。所有到“吉祥客栈”的人都被央金的美貌吸引,央金也被自己的美丽震撼了。以前在农村,虽说人们总说她和哥哥周巴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兄妹俩,可繁重的劳动压得她没任何精力去关注自己的容貌。
正在胡思乱想时,拉姆敲门了,央金赶紧跳下床把她迎进来。拉姆定定地看着央金可爱的面容拉着她的手说:“你来客栈工作有一段时间了,大家对你的勤劳很认可,老板也说了这个月要给你加薪。”拉姆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沓钱递给央金,“这里有三千块钱,老板要我提前给你发工资,让你在这里安心工作。这个月你还有五百块的奖金,月底再给你。你先买点东西给阿妈和周巴带去,也好让他们放心。”
央金的脸“唰”地红了,她推开拉姆的手连忙说:“这么多钱我哪里敢收啊?就算在工地干苦力也才一两千。再说这里的活路那么轻松,我干起来太简单。其他姐妹也干得好,你这样偏心以后别人会有意见的!”
“你就别推辞了。这其实是老板的意思,他虽然很少到堂子里来,但所有人的表现他都清清楚楚。他还交代从明天开始你就在四楼的娱乐厅服务,不必再跑客房和厨房了。”
拉姆把钱塞到央金的枕头下面继续说:“哦,对了。明天老板要带他的几个商界朋友到咱们这里来。我已经吩咐梅朵和你接待他们。明天,我还得来给你化化妆。好在你已经学会穿高跟鞋了。只要再化点妆,你就更加亭亭玉立了。”
拉姆说完爱怜地替央金理了理头发,然后走到门口。关门前拉姆又把头探进来说:“记住,明天一定要好好表现。老板的这些朋友可都是商界的大人物。以后会关照到你的。别忘了,周巴还没有自己的僧舍呢!”
央金使劲地点着头。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觉得幸福来得似乎太快,自己的小脑袋装不下那么多的惊喜。难道打工挣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他们村很多小姐妹打工回来都是一副受尽苦难的模样,虽然也带回来一些钱,可她们的皮肤比秋天的麦秆还粗糙,神情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还黯淡。
四
晚上七点左右,央金才看到拉姆领着一群气度不凡的男人走上楼,他们走进事先预备好的贵宾厅用餐,央金和梅朵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当她面带微笑开始为客人们倒茶时,一位长得十分霸气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吹了个呼哨。他笑嘻嘻地对“吉祥客栈”老板说:“呦嗬!你这里什么时候来了个天仙一样的美人?我以前觉得拉姆是个尤物,谁知道还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你这客栈可真是藏龙卧虎呀!”男子说话间拉姆妩媚地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供总,你是看着碗里还盯着锅里哦!怎么?见到小美女了就看不起我这个老太婆啦?”
“瞧瞧拉姆这小妖精,我就夸赞一下新人就吃醋了。有谁比得上你的风骚呢?”男子顺势摸了一下拉姆的脸蛋,然后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央金听着拉姆热情地和每个客人打着招呼,她正眼都不敢看,低头给客人铺好餐巾又退到门口。男人们个个都盯着她看,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也不喜欢拉姆谄媚的笑容和媚眼。但想到她昨晚的嘱咐,央金还是克制住自己,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点。
这个晚宴时间持续得比较长,客栈老板一直很殷勤地给大家敬酒,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都是生意上的事情。那个长得霸气的男人酒过三巡后话也多起来了,他喳喳咧咧地炫耀自己在黄金市场怎样呼风唤雨,他的兄弟们又是怎样地拥戴自己。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地显摆着自己的得意之处。
央金几次被霸气男人喊进去给他们倒酒,他火辣辣地盯着她丰满的胸脯还一个劲地劝她喝一杯。这可把央金给吓坏了,她哆嗦着把手中的酒杯都打翻了,男子见状更加放肆地笑起来,“我就喜欢这样的雏儿!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今晚你就伺候我了。”
央金挣脱男人的纠缠后再也不肯去包间。她红着脸躲在外面,还是梅朵比她来得早有点见识,把几个喝醉的老总们哄得笑歪了嘴。
晚宴结束后,拉姆又把那拨人带上六楼,她要央金和梅朵分别到两个KTV包间服务。央金心底很是忐忑,她害怕那个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的男人,他看她的样子就像狼见到羊羔一样亢奋!
拉姆告诉央金,这样的场面以后会经常遇到,不过就是尽员工该尽的义务罢了。
“他们能让你去服务那可是你的福气,如果让这些有钱的男人高兴了,还会给你很多小费。”拉姆附在央金的耳边认真地说,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和痛惜。她握了握央金白嫩的手,交代她去包间后自己走开了。
看着梅朵大大方方地走进包间,央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吧台拿酒。等她走进包间时,那个喳喳呼呼的男人已经醉倒在沙发上了。另外五个男人在喝酒,他们当中有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的衣装干净得体,看央金的眼神也很干净,全然没有霸气男人的放纵和龌龊。
央金总算放了心去给每个人递上茶水,又往酒杯里斟了酒,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在包间待着还是到外面待命。拉姆早就不见人影,这个时候她或许还在应酬更重要的客人,央金很希望她能过来告诉她该怎么做。
就在她进退两难时,那个帅气的男子喊她过去坐在自己身边。
“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们老板是生意上的朋友。你刚来,可能还不习惯这样的应酬,拉姆会慢慢教你的。”帅气的男子友好地向央金伸出手。他看起来又年轻又迷人,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金链子,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戒指。
“他或许比我大不了多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央金对这个年轻人竟有几许好感,看着他一脸的真诚自己怎么都不好意思拒绝他。
央金就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并在年轻男子的身边坐下来,其他几人见状都朝他们挤眉弄眼。男人们举起酒杯朝央金点头示意,帅气的男子也用眼神鼓励她喝一点。
就像有一块磁铁吸引着央金,她居然就喝下了那一杯酒!一阵苦涩的味道从她的舌尖一直滑入胃壁,她像吞了一朵苦苦菜一样差点就吐出来。帅哥轻轻拍著她的后背,说待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央金迷茫地朝他绽开了一缕笑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央金喝了第一杯后,大家就拉开架势轮番敬酒,好像这个包间是专门为她而设,她甚至都忘记自己是个服务员,应该由她来伺候这些大人物们。眼前的情景相反,他们簇拥着央金喝酒、唱歌、猜拳行令,像一拨老朋友在聚会。
迷蒙的灯光和男人们粗犷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包间,音乐和酒精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央金几次被帅气的年轻人拥在怀里亲吻都没有力气抗拒,她感觉自己瞬间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这个深渊充满了高浓度的酒精和妖魅的灯光,还有那个让少女怦然心动的帅哥!她感到自己正在不可抗拒的诱惑中迷失,然而同时心里痛下决心,为了哥哥的僧舍我要努力!
五
央金半夜醒来呕吐不止,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搅动起来。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唯一的记忆是那个年轻的帅哥轻轻咬她耳垂的同时把一沓钱塞进了她的怀里。
央金吓出一身冷汗来!她赶紧回到床上把自己检查一遍,没有异常!她捂住咚咚乱跳的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如果有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发生,那就太无颜面对阿妈和周巴了。
央金心有余悸地躺下来,她发觉枕头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耳根,翻开一看是一沓钱。原来帅哥给自己钱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他为什么给钱?就因为自己漂亮吗?可他为什么没有对她下手?是可怜她还是有其他原因?
央金闷闷地躺在床上,心里翻腾着悔恨,自己刚上班几天就和男人们喝酒,这像什么话!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上他们的当了。她听村子里很多人谈论女人是怎样学坏的,就是和男人喝酒吃饭打牌被拉下水的。
“别看那些个女子傻乎乎装嫩,灌两杯酒下去就抱住男人的腿不放了!”央金想起村里的老光棍茸波恶毒的讽刺,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狠命地抓挠自己的心,她感觉心脏都要被抓出一汪血水来了!
一上午,央金都躺在床上不敢起来,她害怕看到拉姆,害怕看到所有知道她喝了酒的姐妹们,她痛恨自己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堕落。
中午,拉姆敲开了央金的房门,她披散着头发一脸霞光地走进来。见央金一副颓废样,拉姆温柔地笑起来:“喝酒并不是什么坏事。以后你会学到很多新鲜的事情。”
“不不不,我不要这样。我只想好好劳动,好好工作。”央金像是被挑破了心事一样惊恐地叫起来。
“你还是把我分到厨房去干活吧,我只能干那些粗活,这样让我伺候客人真是要我的命。如果阿妈和周巴知道了,非得跑到这里打断我的腿不可!”央金伤心地摇着头说。
拉姆递给她一张纸巾,“既然来了就安心工作,其实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长得漂亮,男人们喜欢你,他们会给你很多好处。如果你到工地去干活,要多久才能攒够给周巴修僧舍的钱呢?你怎么忍心让他在活佛面前显得寒酸和自卑呢?”
拉姆说完后走了,留下央金一个人愣了许久。
晚上,央金跑到厨房帮厨娘摘菜、煮肉,梅朵下来说今天有几个重要客人,她们得上楼服务。无奈,央金只好又去包间。
这次央金服务的包间只有两个人,看样子像是两口子。男的精瘦、秃顶,女的穿金戴银很阔气,央金见两人都很随和就放松下来。不久,拉姆也带着一帮美女来了,她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精瘦的男人,说姐妹们以后得仰仗他们的关照,拉姆像没有看到央金一样带着几个美女又是唱歌又是喝酒的。那个穿金戴银的女人也有了几分醉意,丢下手提袋说要去看看老朋友嘉措。等她走开后,那几个美女就肆无忌惮地与精瘦的男人调起情。不一会儿,男人就和一位长得很性感的美女出去了。拉姆见状也带着其他女人走了出去,还用眼神鼓励央金“今天表现不错!”
大家都散去了,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回来,央金去隔壁想喊梅朵一起收拾包间,可人影都没有!她只好一个人动手收拾起来,她把喝剩的酒重新装进盒子,准备拿抹布擦茶几时,那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回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沙发边翻找着,突然一下子冲到央金面前怒不可遏:“我的手提袋呢?我的手提袋呢!”
央金吓得脑门轰地炸开了,呆愣着那里摇着头。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央金的脸上,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女人又一把抓起央金的头发往墙壁上撞:“不要脸,你敢偷我的东西!我的手提袋里有好多钱!还有各种证件!太不要脸了!快交出来!”
央金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嗷地一声哭起来。
“我没拿你的手提袋!我没偷你的东西!”
可那女的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牛,狠命地撕扯央金的头发,还用皮鞋踢她的小腹。央金吓坏了,不反抗的话很有可能被她打死。她见那泼妇再次抬脚准备踢自己的脸就乘势抓住她的肥腿往外一推,结果把她推了个四仰八叉!
“不得了呀!贼打人了呀!快来抓贼呀!”
那女人趁势撒起泼来!拉姆和梅朵她们冲进来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拉姆连忙扶起倒地的妇人,惊疑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央金。
“你这个堂子里究竟是些什么人呀?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偷了我的东西还打人!哎呀呀!这怎么了得?快报警!”妇人不依不饶地大闹,那个精瘦的男人也闻声赶过来!
妇人见精瘦男人跑过来一下子冲到他跟前撕扯他的衣服:“不要脸的老东西,又去哪里了?你每次到这里都没安好心!贱货在哪里?我要撕烂她的脸!你们太不把我放到眼里!我就出去会会老朋友你就犯病!这下好了,我的包也被偷了人也被打了,你是不是也称心如意了?”妇人把精瘦男人的脸抓出一道血痕。她转身又想抓央金的头发,被拉姆拉住了。
“你怎么能凭空说我的人偷了你的包呢?你有什么证据?你从她身上搜出了赃物吗?”拉姆杏眼圆睁,把骄横的妇人推到一边,然后把央金拉到跟前说:“你今晚离开过这个包间没有?”
“没有!我只去隔壁包间找过梅朵。那里没人我就回这里收拾了。”央金边哭边捂住火辣辣的脸颊。
“不要脸的娼妇,谁证明你没有离开过?你分明把我的包偷了又藏起来。你今天不还给我我就打死你这个贼!”妇人挣脱拉姆的手又朝央金打来!
精瘦男人气得发抖,一巴掌打在妇人脸上吼道:“还有没有完?这么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偷东西?你自己浪到哪里去了自己还不知道吗?你真是去会见老朋友啦?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央金简直被这个乱糟糟的场面给吓蒙了。她战栗着身子站在迷蒙的灯光下,心中像有无数根鞭子在抽打!她只想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然后把这些肮脏的语言隔绝在门外!可是,拉姆又说话了:“你仔细找过这些地方吗?你敢肯定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推开沙发和盆景搜寻起来!
“这是什么?”随着拉姆的尖叫,那只闪闪发亮的手提袋被她举在手中!
撒泼的妇人见状立即冲过去抢过包打开检查!
“还差什么东西吗?尊敬的夫人?”拉姆看着满脸尴尬的妇人冷冷地问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妇人茫然地看着央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
“你可别说是我的人把包藏在那里了。我记得从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的包一直就在这个位置,我猜一定是被你的肥屁股压进了夹缝!”
妇人满脸羞愧地点数钱包里的钱,又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央金:“妹子,都怪我眼瞎了。请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买件新衣服。”
央金心中的委屈像火山一样爆发,她捂住被妇人撕烂的衣服哭叫着跑了出去。
六
央金强迫自己忘记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拉姆的仗义使她感觉欠了好朋友更多的情。拉姆还开导她说,即便是一个打工妹,也要懂得捍卫自己的尊严。有时候,太软弱就会被欺负。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央金本来就不是个娇娇女,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坚强的人,以后谁再欺负她她决不让步!
两个月过去了,央金适应了拉姆交代给她的所有工作,也学会了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她发现其实自己有很多潜力是可以挖掘的,她懂得落落大方比小心谨慎好很多,也懂得了机智比温顺更容易为自己争取机会。这时,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
那天,天空飘起了雨,那是那年的第一场春雨,轰隆隆的雷声把沉寂几个月的大地敲醒了。
央金在房间午睡了一会儿。她没有下楼吃饭,这段时间,拉姆陪同老板去外地办事了。其他姐妹因为在客人面前争宠而面和心不和,不过央金是不屑于跟她们计较这些的。要不是有对金钱的渴望,她实际上很不愿意和那些陌生男人们打情骂俏。自从上次被贵妇人误会为小偷后,央金吸取了教训,她请求拉姆在每个包间放置一个小柜子,把客人们的贵重物品锁好钥匙交由他们自己保管。这个提议得到了姐妹们的赞成,因为被冤枉的不止央金一个人,那些自以为是的有钱人总以为这些来自乡下的妹子都是些手脚不干净的人。
央金睡到三点多才起身,听到春雷震颤窗棂的响声,她胸中也涌起一波接一波的潮涌。她知道,乡村的田野上此时一定冒出了密密的青稞麦苗,各种野花、青草也一定拱出嫩芽爬满了家乡的坡坡坎坎。而阿妈会和往常一样,带着几许对未来的憧憬整日在田地间劳作,俊美的哥哥周巴,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寺院高深的红墙下苦读经文还是眺望着逐渐远去的尘世?
央金想,自己下定决心出来打工就是为了给哥哥修一座僧舍呀!现在,她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两个多月来,她已经攒了几千块钱,她把钱存进拉姆为她办的银行卡里,然后装进贴身口袋一刻不离身。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心中默念几遍密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忘了取不出钱!
雨声渐渐从窗口远去了,这时有人敲门。
或许是拉姆回来了!央金兴奋地扑向门口。可是还没等她看清楚来人,一阵湿热的气息就包围了她。
“怎么是你?”央金赶紧向上拉了拉衣領退到床边。
“我有点急事赶到县城了,等会就要离开。”来人淡淡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央金,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裸露出的胸和大腿。
这个突如其来的邂逅让央金有几分窃喜,自从上次在娱乐会所与他喝过一次酒后,这个帅气温和的男子再也没有来过他们客栈。央金对他曾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牵挂,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他温文尔雅,在那拨自以为是的商人中间显得鹤立鸡群,这一点,很像哥哥周巴。
“你躺回去就是,我坐一会儿就走。”男人见央金准备穿衣服就微笑着制止了她。
“离你们忙碌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呢!”接着,他脱掉外套随意地搭在衣架上,很自然地要躺到央金身边来。这可把央金吓坏了,她红着脸拽紧被子,诧异地张大了嘴。
“怎么还像个雏儿一样呢?上次想到你初来乍到,我就没有让你伺候我。现在都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是个女儿身吧?赶快吧!我没有时间。以后我会定期来见你的,你实在是太美了!”
“秋、秋甲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啊?我、我不能让你睡到我的床上!”
央金完全被男子搞糊涂了,她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想起他叫秋甲旦真或是秋甲仁真。
她支支吾吾地推开男人的大手,男子被央金的拒绝激怒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央金羞红的脸低声吼道:“是不是我上次给你的钱少了?还是别的男人给的更多?你如果告诉我你还是女儿身,我把这根金链送给你!”
男人的目光狠狠的,把脖子上的粗项链取下来甩到央金的枕头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抛洒到空中,钞票像雨一样洒落下来!
“都归你了,够不够?”
“不不不!我不要你的钱。你上次给的钱我一分没有动,一直想等你来就还给你。”
央金见这个曾让自己心动的男子突然露出这副嘴脸很是惊恐。他怎么会认为央金是个淫荡的女子?尽管两个多月来,央金也觉察出客栈隐藏着某些秘密,来这里消费的男人大都是出手阔绰的大老板。而她的那些涂脂抹粉的姐妹们,似乎也在理所当然地进行着某种交易。但央金自己是洁身自好的。她非常珍惜这个工作,能让她那么轻易地就挣到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很多的钱。她想只要自己再坚持个一两年,给哥哥周巴修座像样的僧舍是没有问题的。因此她小心做事,机智应对姐妹们的妒忌。她甚至对处处作梗的姐妹心存感激,要不是她们绞尽脑汁地不让她接近那些男人,好多场面她是无法应对的。
央金突然开始厌恶这个男人,她跳下床走到衣柜跟前,打开抽屉取出包得整整齐齐的钱递给欲火中烧的男人说:“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收别人的钱。上次是因为我喝醉了根本不知道你往我的怀里塞了钱。现在还给你,你自己点点看有没有少。”说完后赶快穿上正装,然后冷着脸示意他出去。
见到小羊羔一般的女子真的拒绝了自己,帅气男子似乎也清醒过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漂亮得像野花一样的央金也板正了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过跟你开开玩笑你就当真了。这钱我是真心给你的。因为你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姑娘。我为美丽买个单没有什么错吧?”尽管男子想得到她,但又不忍心把一切戳穿。看样子她目前还没有搞懂在这个客栈的服务内容,也好,能够自重的女子终归是好的。下次吧!得让她历练历练!
央金始终绷着脸,对这个粗鲁的帅哥不再存丝毫幻想。
男子在离开房间前啧啧地惊叹了一句:“嘉措老板真是怜香惜玉,不过我还会来的!”
七
拉姆从外地回来时显得很疲惫。虽说老板带她去了很多好地方,也实现了她一直渴望朝拜拉卜楞寺的愿望,可她的脸色和精神明显不太好。
央金惊喜地接过拉姆给她在寺庙开过光的平安符,亲热地拉她到房间说话。可拉姆心不在焉地聊了些在寺院遇到乞讨的疯子之类的事就回自己房间了。
晚上,拉姆又到央金的房间。她坐在央金的床上看了她半天,然后低着头轻轻地说:“我怀孕了。”
“什么?”正倒奶茶的央金吓得差点把茶水倒在自己脚上。
“我怀孕了。”拉姆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
“哎呀!那可怎么办?是、是谁的呀?这、这样一来,村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语不就是真的了嘛!”
“流言蜚语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次堕胎后我特别地疲惫。”
“什么什么?你把孩子给打死了?”央金的眼里喷出一道火焰来。“这次?难道你不止一次地打死过自己的孩子?”
拉姆见央金一副吃惊的表情,竟然笑了笑:“不是打死,还没有成形呢,就一小片血块。怎么打死呀?用拳砸还是用脚踩?”
“既然有了,就是一条生命。怎么能轻易打死?不管有多大,你不让他生就是打死。”央金突然就流下了眼泪。她发现拉姆不再是她那个好朋友了,她怎么变成了村民们口中的放荡女?还凶狠地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无数个疑问钻进央金的心窝,她不敢正视拉姆那张憔悴的脸。虽然忍住没有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想起到过他们客栈的每一个男人,一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她流着眼泪把一碗奶茶端给拉姆,拉姆虚弱地喝了两口然后说:“我有一件事求你。”
“我?我能办的只有好好为你补身子。这个你放心。以后求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好吗?”
“我听你的。我也很想留住自己的孩子,可我怎么养呢?男人们只图一时快活,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也分不清谁是孩子的父亲……”拉姆突然很伤感。
央金不知道此时该在闺蜜面前说什么好,她只有深深地为她难过。她准备明天带口信给阿妈,把家里那袋人参果捎来。在她的家乡,生过孩子的女人都吃人参果补身子。阿妈说过,多亏自己挖了很多人参果,只靠那点羊肉汤是不能弥补生下两个孩子后的亏虚的。央金起身准备去厨房给拉姆做点儿什么,可拉姆拉住她说还有一事,她从怀中拿出厚厚两沓钱放到床头柜上,微闭着眼睛幽幽地说:“你知道我真心爱着的人是谁吗?你不会想到的。那就是你的哥哥周巴。”
央金并没有太诧异,村里早就有人这样说过。阿妈也曾在一个夜晚对着夜空自言自语:“如果周巴没有出家,拉姆会嫁给他的。拉姆那小妖精,从小就喜歡他呀!”
央金没有说话,她有些同情拉姆。可她怎么配得上哥哥周巴呢?那个美如璞玉的少年,那个收留在活佛身边的智者。怎么能让拉姆这样的女人给玷污了呢?
拉姆看到央金的脸色继续说:“我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都是罪过,可我是从小就喜欢周巴的。小伙伴们每次玩过家家我都当他的媳妇,他心里也挺喜欢我的。他出家那年还跑到我家阁楼,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晚上。我那时候那么美,那么纯洁。”拉姆抽抽搭搭地擦着鼻涕眼泪,略停顿,又说,“我这里有两万块钱你拿去存到你的卡上,这几年我也有了不少积蓄,但不能给你很多,怕你阿妈起疑心。你再努力干两年,周巴就可以有自己的僧舍了。”
央金被吓了一跳,马上抓起钱往拉姆怀里塞。“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能这么轻松地打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得挖好多年的药材才可以挣到给哥哥修僧舍的钱。你赶紧收回去,我绝不能要这个钱。我会努力的,你放心。你现在好好躺着,我去厨房给你弄好吃的上来。”
央金要走,可拉姆拉住了她:“我向三寶发誓,这笔钱你不拿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你也不用伺候我,就让我死好了!”
央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拉姆怎么可以发这么大的誓?她这是为难自己呀!她紧绷着脸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给你这些钱,其实还要求你帮我个忙。”拉姆边说边观察着央金的反应。
“赶快告诉我,我马上替你办。”
“今晚,有一个大商人要来我们客栈,也许还会有其他跟随人员,老板交代我们要好好接待,他们将来可能会合伙做生意。我这身子实在应付不了,其他姐妹也指望不上,今晚这批客人你帮忙接待一下。”
拉姆说完就倒在了床上,眼泪顺着美丽的睫毛流到枕头上。
“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也叫帮忙啊?我们平时的工作不就是这些嘛。你放心,我会搞好服务的。现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我先去给你炖羊肉汤。”央金把拉姆给的钱包在一条丝巾里面慎重地放进柜子,然后下楼了。
八
央金按照拉姆的吩咐在一号包间摆放了水酒,按照客栈的最高标准准备了哈达和鲜花。客人们到来之前她一直守在拉姆身边,直到她喝下了自己亲手熬制的肉汤沉沉地睡过去,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这桌客人没有让央金进包间,一个长络腮胡的大汉很不礼貌地喝退了站在门口的央金。他说不习惯在女人猫一样的眼光下喝酒。他财大气粗、傲慢无礼,而所有人对他都唯唯诺诺。央金自然也提着小心,退到吧台伸长脖子注意观察着包间里的动静,一有需求,她都得像小兔子一样飞跑过去。
这场酒会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没多久客人们相继退出包间。央金埋着头,正眼都不敢抬,等总台结完账她就跑进包间收拾起来。就在她往纸箱子里装酒瓶子时,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的细腰。她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的几只瓶子哗哗啦啦滚了一地。
“别怕。是我。我的美人,可想死我了!”
“放手!快放手!”央金被吓得满面通红,使劲想挣脱,可是任凭她怎么喊叫挣扎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央金低头咬住了那人的手,随着一声号叫,抱住她的人倒在沙发上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
央金气愤地抓起纸盒子要砸,可是她的手只举到半空就停住了。
“是你?”
“你!”两个人同时喊出了口。原来是他!
央金气不打一处来。虽然眼前的这个醉汉依旧帅气迷人,微醺的样子就像个顽皮的孩子,但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她再不理他,快速地收拾起来。
男子也收敛了一些,他欣赏地看着央金富有曲线的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眼中的欲火越烧越旺。收拾完,央金站在门口示意他出去,可他不起身,而是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只“喂”了一声就递给央金。
电话里的声音是拉姆。她很虚弱地对央金说,这个叫秋甲丹真的男人是老板将来的合作伙伴,千万不能得罪,本来今天应该由她亲自接待,但自己身子不允许。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要满足。
“他不会让你吃亏的。”拉姆耳语似的甩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央金怔怔地站在那里,思考着拉姆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这里也有一些时间了,怎么还像个乡巴佬一样呢?看看你的那些姐妹,为了在客人面前争宠不顾一切。你这样究竟能证明什么?纯洁?清高?嘿嘿!都是瞎扯淡嘛!”
“我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只想好好工作,多挣点钱,然后给……”央金气愤地说到这里停住了,这个男的毕竟是个陌生人,怎么能够把家事都跟他说呢。
男子坐直了身子,很费解地看着央金美丽的眼睛。他想,眼前这个女子,和其他在这个客栈工作的女子都不一样,她就像一朵没有历经风雨的格桑花。
“让客人高兴难道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吗?”
“我没有让客人不高兴。”
“你今天就让我不高兴了,还有上次。”男人坏坏地盯着央金。
“那是你欺负我。”央金说完就往外走,她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他越来越藏不住狼一样的本性了。
可是,她只走了两步就又被他抓住了,这次他没有那么野蛮,而是温存地握住央金的手低声说:“是我不对,吓坏你了。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很多次我都可以不来这里的,我的生意很忙,但我总是牵挂着你。也许我的方式不对,我忘记说我很在乎你。你们客栈的其他女子我都看不起,真的。”男子说到这里有点伤感,帅气的脸上堆满乞求。
央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想到自己孤孤单单地在县城挣钱,想到阿妈在家辛辛苦苦地劳动,想到哥哥寒酸地寄宿在老和尚的僧舍里,她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假如家境好一点,她哪里需要离开家乡和阿妈的庇护独自闯社会?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本分的好姑娘。拉姆安排你在这里上班,比在外面风吹日晒要好很多。有些事情你经历了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今晚,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我早早把他们都打发走,就是怕他们喝醉酒欺负你。现在,就我们两个安静地坐坐好吗?”
秋甲丹真的话让央金心里一暖,来县城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遭来姐妹们的嘲笑。虽说拉姆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她,可她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仗着朋友才有立足之地的。她用加倍的劳动回报着拉姆的一片真情,尽管拉姆说了不许到厨房干活,可她一闲下来还是跑去厨房帮忙。她不怕累也不怕脏,只怕自己干不好工作对不起阿妈和周巴,也对不起拉姆。她真像上足了发条的钟一样,一刻也不让自己停顿下来。
秋甲丹真是第一个让央金感到脸红心跳的异性。虽然她也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但贫寒的家境让她从未有过恋爱的心思。她就像阿妈的一双翅膀,带着阿妈日渐衰老的躯体艰难地飞行。
见央金的脸色有些缓和,男子眼窝深处溢满了狡黠的笑。
“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合适,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我今天就带你去外面开开眼界吧。”
央金有点犹豫,她还从来没有独自走出过客栈。仅有的几次外出逛街或买日用品都是拉姆带着她,她不愿意在街上碰到家乡的人。万一他们把她现在的样子告诉阿妈和周巴,他们一定会冲到县城把她押回去!
央金一直都很严格地约束着自己,她只想着挣钱,顾不上其他的,半年多来她几乎都是在高度紧张和忙碌中度过的。今天拉姆流产的消息,让她感到无助和忧伤,她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就空了。她一直努力维护着的信念也瞬间塌陷,她不知道是该责怪拉姆还是那些进进出出的有钱人。央金突然就有了出去透透气的冲动,或许这个帅气的男子真的喜欢自己呢,她想。央金胆怯地说:“我真的可以出去吗?老板和姐妹们会怪我吗?”
男子的脸上立即有了喜色,他站起来握住央金的手温情脉脉地说:“怎么会?老板是我的好朋友。至于你的那些姐妹,这个时候恐怕忙得都顾不上自己了!”
央金就那样懵懵懂懂地跟着秋甲丹真出去了。直到坐上那辆高档的车子行驶在璀璨的街灯下,她也没有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九
秋甲丹真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高手。他放了乡下姑娘们都很崇拜的山歌王子的歌曲,然后递给央金一瓶饮料,并没有急着带她去某个茶楼或餐厅,而是开着车慢慢地绕着县城兜了一圈。
他一边开车一边温和地介绍着,和跟拉姆逛街不一样,央金感觉夜幕下的县城安静了很多,也绚丽了很多。柔和的路灯把街边的楼房、树木和围栏中的花草映照得如梦似幻,干净的马路上偶尔有行人和车辆经过,更难得的是空中还有一弯弦月。这一切都让央金沉闷的心渐渐疏展,特别是当丝丝晚风在夜幕下吹进车内,内心深处那份忧郁也随之飘散。她很后悔上次对男子的态度。也许自己一开始就爱上他了,只是根本不敢敞开心扉而已。在柔和的夜空和缠绵的山歌中,央金忘记了不愉快,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爱的缰绳,不久就可以和心上人一起尽情奔驰了。
男子见央金一脸沉醉,便将车停在县城外一片开阔的草坪上。当央金回过神,秋甲丹真已经打开车门把她抱到草坪上了。
“我们怎么到了野外?”央金紧张地四处张望,远处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微弱地闪烁着,她感觉一种新的恐惧直冲脑门!
“我是想这个时候餐厅都关门了。与其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小饭馆吃东西,还不如在这里喝酒赏月。”
秋甲丹真转身去后备箱取出一只纸盒,一张地毯。他像事先都预备好了似的铺开地毯,把纸盒里面的酒菜和水果摆在地上。
“看看月亮多好,这简直就是为我们准备的。你不要害怕,我今天到得晚,要不然会在白天带你到这些地方来透透气的。快坐到我身边吧,这么美好的夜晚你就放松自己,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
央金犹豫着与男子隔开一点距离,她想知道秋甲丹真是经常这样带女人到郊外还是只有自己。羞怯使她不能开口说出心中的疑问,只好随遇而安了。她心里是喜欢这个夜晚的,它正一点点消解一直以来的紧张。
她想起乡村的夜晚,在那样的夜晚真实得可以听见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张合的声音,她喜欢把洋溢着青春的身体裸露在夜幕之下,任凭月光和星辉毫无顾忌地舔舐自己的肌肤。她觉得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回归到最真实的样子。
和秋甲丹真预料的一样,单纯的央金一下子陶醉在夜晚带来的轻松氛围中,她的双眸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似乎一个极度干渴的人突然嗅到了沙漠深处绿洲的气息!她用不易察觉的微笑回报着黑夜带给自己的愉悦!
秋甲丹真彬彬有礼的态度让她彻底放松下来了,她第一次尝到了喝酒的快感。那瓶和夜晚一样神秘的红酒,不仅润泽了她的舌尖,同时也润泽了一个姑娘迷人的初恋。她天真地幻想着这个帅气的男子会给自己幸福的未来。当秋甲丹真自然地放平了她富有弹性的身子,以舌尖的力量传递一个成熟男人的饥渴时,央金只是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一下。
两个完全陌生的身体就那样融合在了一起,少女央金的世界就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夜晚被心仪的男子一步步洞穿。她清楚地听到了身体深处爆发的疼痛和快乐,却无力抵抗这狂风暴雨般的洗礼!在男人激情飞扬的身体下,她闻到了花草的清香,看到了月光下四处滚落的露珠,拼命迎合着这不期而至的幸福。
夜陷入了更深的静寂中,随着激情消褪,两个筋疲力尽的身体像离开了海水的鱼,泛着苍白的光。
十
央金是确定自己怀孕了才紧张起来的。那夜过后,那个咬着她耳根说要娶她的男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央金整天握着他送给的手机却不敢打开,她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别人发现,包括拉姆。
两个月了,身体就像闭合了大门,所有女子的迹象都消失不见了。高度紧张、妊娠反应以及对秋甲丹真的思念使她快速消瘦下去。逐渐变粗的腰和鼻梁上的孕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整天穿着松垮垮的藏袍,更加卖力地干活,怕引来姐妹们的猜疑,直到拉姆在一个午后敲开了她的房门。
堕胎后,拉姆很少到央金的房间。那个小生命似乎带走了她的所有快乐,把她从一个快乐的小鸟变成颓废的老鸦。拉姆不再涂脂抹粉,也懒得应酬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包括老板在内的人,都不再关注这个对客栈举足轻重的美丽女子。
对拉姆的造访,央金是警惕的,她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谈话将要开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慌,央金作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她熬了奶茶,削了水果,还为拉姆铺上自己亲自缝制的羊皮垫子。那个本来是为心上人准备的,可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
拉姆看了央金很久,眼神中流露出怜悯和失望。
“你就别忙东忙西的了,都两个多月了吧?”
拉姆的话让央金打了个颤!她假装擦桌子不敢看拉姆的眼睛。
“你都多久没来我这里了,上次给你的人参果吃完了没有?我让阿妈再带点上来。”
“再带人参果上来恐怕得留给你自己用了吧?”拉姆没有想到一向胆小怕事的闺蜜竟然这么快就步自己的后尘了,说不清心中是同情还是鄙夷。她想起自己打胎时央金的反应。
“无论怎样,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央金突然鼓足了勇气。既然生命已经来临,自己怎么都没办法掩饰的,就让所有指责和羞辱都早一点来临!那一刻,央金还有些为自己能拥有心上人的骨血而驕傲!
“如果每个男人都给你一个孩子,你生得完吗?你拿什么去抚养他们?你怎么去面对今后的生活。终究我们都得嫁人,成为合法的母亲。”
拉姆为好朋友生气。一个口口声声说不愿堕落的人,已经怀上私生子!这是多大的讽刺!
央金睁大了眼睛看着拉姆,“每个男人?怎么可能!你疯了吗?你难道把自己当成了马,任凭谁都可以去骑吗?”
“可惜,在这样的地方,你连马都不是。”拉姆也带着火药味!她不明白央金怎么会变得如此决绝。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她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一个风流男人就可以让她忘记自己的初衷吗?
“你大概男人太多才说这样的话。我不会,虽然我有了孩子,可我有喜欢的人。孩子的父亲会和我结婚的,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他会娶你?”拉姆神经质地苦笑着,眼里却是泪。她更加悲哀地看着央金鼻梁上的孕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央金这个客栈里的秘密。她不忍心赤裸裸地揭穿真相,她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伤心地起身走向门口。看在周巴的份上,她是不会和央金翻脸的,只能等她慢慢品尝苦果了!
可央金站在门口堵住了拉姆,她的眼里闪烁着悔意。“原谅我,拉姆。我不该这样对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秋甲哥哥是真心爱我的,我拒绝过他很多次,他还是来找我。我想他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一定会高兴的。如果我们结婚了,给哥哥修僧舍就轻松了。嫁给他,阿妈的日子也好过了呀!”
拉姆流下了眼泪,此刻的央金多像当年的自己!她知道不让她亲身体会男人们的无情是难以醒悟的,只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现在我要告诉秋甲哥哥这个好消息!你看,这个电话是他送给我的,里面有他的号码。”央金忙不迭地从床头柜取出手机递给拉姆。
拉姆看都不看就把她的手推开了,都是老套戏,连个道具都不变!秋甲丹真不知道这样骗取了多少个女孩的信任,他闭着眼睛流水一样说出那些令情窦初开的女子们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情话,大概连台词都懒得换。拉姆知道,央金手中的手机里除了一个永远处于关机状态的号码就什么都没有!
拉姆走出了房间,可一会儿她又折回来塞给她一个电话号码。她要央金去找个公用电话打,至于对方能不能接就全看她的运气了。
央金拿到拉姆给的新号码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电话亭。电话那头传来一首似曾相识的音乐,她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然而,无论优美的歌曲放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告终。央金是个机灵人,她茫然了几分钟后突然醒悟过来,到移动营业厅请工作人员为自己的手机充值五十元,可工作人员告诉她手机欠费超过一千,她吓得赶快逃离了大厅。
晚上,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声幽灵一样钻入央金孤单的身体。她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地上了秋甲丹真的当,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爱上了他,还是在客栈里被紧张忙碌的工作束缚得太久想去松口气?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把自己献给了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她越想越觉得拉姆的暗示是对的,也许那个男人只是玩玩而已,像他那么有钱而又帅气的男人,找个年轻女子取乐真不是件难事。可她心里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总觉得秋甲丹真对自己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至少那天晚上她感觉到对方是个情深义重的男子。
这样下去人们很快就会发现的,如果老板知道了一定会开除她。还有阿妈和周巴也会知道,想到哥哥周巴清秀的面孔和智慧的眼睛,央金觉得自己简直太肮脏了!她不敢想象阿妈和周巴到时的反应。痛打、怒骂、羞辱都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失望。
央金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睡意,一会儿陷入在自己的幻想中,一会儿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肚子里突然降临的小生命究竟能带给自己什么样的命运呢?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她仍旧在痛苦中挣扎。
十一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央金的愁绪把自己熬成了一棵枯草,孕斑却长成了一只惡作剧似的大蝴蝶,不分场合的呕吐引来了大家的议论。拉姆整天像没事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间,偶尔出来也只是跟央金只打个照面。央金发现,自己正在失去一份珍贵的友谊。
央金收拾好东西,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包进口袋。她打算好了,租个车先回一趟家。她要亲自到寺院为周巴选个地基,赶在出怀之前做好所有准备,她不想让亲人看到自己大腹便便,至于以后,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她拿上给拉姆买的羊毛披肩和自己缝制的羊皮护腰,堕胎后的拉姆整天扶住腰肢喊痛。她发现自己对拉姆是有非常深的感情的,如果不是怀孕,她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好闺蜜的。还没有走到拉姆的房间,央金就听到走廊里传来时高时低的争吵。这不是秋甲丹真的声音吗?这个消失了很久的声音怎么从拉姆的房间里传出来?央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央金的心里涌上来一阵悲伤,同时一缕苦涩的幸福也随之向她袭来。她激动地加快步子向拉姆门口走去,迫不及待地想抓住这个男子问个究竟!
“你自己怎么不去央金的房间说清楚?你怎么不告诉她你对她只是玩玩?现在好了吧?她的孩子怎么办?你不会让我们两姐妹都做你的老婆吧?你那个肮脏的家到底能容下多少女人?”
“啪啪!”清脆的耳光连带女人的哭声把走到门口的央金吓坏了,接着秋甲丹真又压低声音骂开了脏话。
“贱货,不要给脸不要脸!是我要娶你还是你赖住我不放?别以为有个儿子在中间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把我惹急了我就让你彻底消失!想想自己的身份,一个卖笑的怎么配做我的老婆。要不是我父亲喜欢儿子,哪里轮得到你进我家门!如果我愿意,现在我就可以去向她求婚!”
央金的手僵在空中,拉姆哭哭啼啼的喊叫和秋甲丹真的暴怒让她如雷轰顶。秋甲丹真和拉姆生过儿子?她怎么从来都没有向自己提过?她得知自己有了他的孩子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滴醋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央金进退两难时,门突然被拉开了。怒气冲冲的秋甲丹真见央金站在门口大吃一惊,他见央金扭头要走就拉住了她:“我是刚才才知道你的事,拉姆一直说你离开了客栈。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个恶毒的女人见不得我喜欢别的女人。她就是个魔鬼!”
央金甩开了秋甲丹真的手,她耳中反复响着的是那句“别以为有个儿子在中间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她总算明白了,这个相貌堂堂的男子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和拉姆都生下了孩子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对一个为自己生养过孩子的女人都能如此粗暴,说明他是个凶残的家伙!央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虚伪的男人,她没有给秋甲丹真和拉姆任何解释的机会,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二
央金在寺院见到了哥哥周巴,他比出家时还要俊朗和挺拔。
那天中午,央金搀扶着阿妈走在通向寺院的小路,周巴身着簇新的袈裟迎接她们。因为寺院有高僧在闭关修行,她们没有贸然进寺,周巴建议就在寺院旁边的田埂坐下来说说话。
央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沓钱放在周巴手里,说入冬前请木匠甲央过来量个地基,争取明年开春后就动工打墙。阿妈激动地说已经和亲戚们商量好农闲时上山砍木料的事情,她们安慰周巴,说最多两年,他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僧舍了。当然,央金还得努力挣点钱,然后给周巴置一套佛龛和经书架。
周巴低着头听母女俩抢着话,阿妈问的最多的是他的学业有没有进步,活佛是否很看重他,还问他的寒湿病好了没有。她似乎都忘记自己的女儿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了,也忘了问女儿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她只是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抹眼泪,似乎自己来看周巴只是为了挥洒尽那些掩藏了很久的眼泪。
央金在见到周巴的那一刻突然决定了一件事,她想无论怎样她都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阿妈是太希望家里有个男丁了,她唯一的儿子出家了,那么传宗接代的事情就只有靠自己了。她想孕育一个生命也是需要缘分的,或许周巴的出家暗示着他们的家境会出现新的转机。她几乎能确定,正在母体中蠢蠢欲动的生命一定会是个男孩!她几乎要为突然萌生的念头欢呼了!是的,孩子的父亲实在不重要。央金只要这个生命平安落地,健康成长,要在阿妈活着的时候看到家里出现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
一家人就那样亲密无间地坐在田埂上。他们一会儿讨论将来周巴的僧舍该是南北朝向还是东西朝向,一会儿又聊到央金将来结婚后生个男孩该有多好。母子三人喜滋滋地憧憬着未来,谁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尼琼山顶正飘来深秋的最后一场雨。
分别前,周巴让阿妈就地休息,他要带央金去新落成的白塔前为全家人祈福。等他们走出阿妈的视线,周巴从怀里掏出一包信交给央金。说这些是她出去打工后拉姆每个星期写给他的信。信里面,拉姆详细转告了央金每天做的事情。她要周巴一定放宽心,说央金是個聪慧的女子,手脚勤快,肯吃苦,她保证会让央金在健康的环境里打工挣钱,然后风风光光回家。周巴还拿出一张卡,拉姆说是按她的意思把奖金和提成存在里面了,总共有一万块。三天前,周巴收到了最后一封信,信里拉姆说考虑到明年老板有可能安排她们去总公司培训,她想等客栈生意进入淡季就带央金去西藏朝拜,顺便熟悉一下那里的气候和环境。
周巴轻声细语地讲述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藏文,一定是拉姆请人代笔的。央金的泪水突然决堤了!她没有想到拉姆在暗中帮她操持着一切,包括她将要降生的孩子。而自己,曾经那么傲慢地鄙视她轻贱。她早就知道客栈的女子都在出卖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座小小的客栈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她们不过是要留住那些常来往于客栈的大款,为老板打开更大的生意市场!自己还暗自得意,以为没有人敢欺负自己,以为自己保全了清白,谁知道一直都是拉姆在为她遮风挡雨。为了她,拉姆不知承受了多少侵犯和屈辱!可是,自己却彻底辜负了她长久以来的关爱和呵护,这让她无地自容!央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周巴脚下失声痛哭,哭自己的无知,哭拉姆的用心良苦。也哭肚里的孩子,没有出生就背负着私生子的名声!
周巴扶起央金,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丝仁爱之光。央金从未见过哥哥身上这种震慑心智的光芒,这让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拉姆准备带她去拉萨生下孩子,让她避开所有难以面对的局面,她相信好朋友已经为她安排好将来的一切!她想她将触摸那个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天堂,那条无数次牵引着梦境的朝圣之路。
央金终于明白了拉姆有着怎样一颗冰清玉洁的心,虽然她的身体在尘世里迷失了,可她的心却从未堕落。她对周巴的爱,是没有沾染任何污点的初心!
央金擦干了泪水,虔诚地向寺庙磕了长头,深情地吻了周巴的僧袍。
“保重自己,阿妈会等你们回来!”周巴看了眼央金的肚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脸上飞上两朵红晕,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寺院森严的红墙下。
央金整了整衣服,微笑着走向阿妈。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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