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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叫江洛的马死去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1309
泽让闼

  1

  彭措把眼睛吝啬地睁开一条小缝,慵懒地朝窗口瞄了一眼,忍不住在被窝里叹了口气。他本来想好好睡个懒觉的,可还是一大早就醒了。

  “这就是命啊!”他暗自嘟哝了一句,觉得有些沮丧。人一旦习惯了早起,不管晚上怎么熬夜,第二天只要一到那个点,脑袋里仿佛开了窍,一下变得亮堂起来。

  朦胧中,彭措见渗进屋里的光还没有变透,离自己预计起床的时间还早。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毫不费力地阖上眼皮,准备把清醒的意识再次埋进瞌睡的混沌里。

  房前那棵不结果子的果树上,麻雀跟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声声入耳,尖如利刺。睡意就这样被赶跑了。彭措的心里隐隐有了火气,可是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叹过这口气,彭措忽然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情骤然变得沉重。昨天已经叹过够多的气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寸缝隙,都被叹息声堵塞,填满,黯然的气息挥发了一夜还没有消散殆尽,今早醒来依然能感觉到它们游移的影子。

  睡是睡不着了。是起床呢还是再躺一会儿?彭措寻思着。他动了下双腿,感觉小腿上的肌肉还有些僵硬。像是找到了懒床的借口,他决定再睡一会儿。

  都说人老先从腿上老,可怜这双腿脚已经开始在衰弱了,变得笨拙了。自己还不到六十啊,难道衰老像游荡的野鬼缠上我了?彭措心里想着,因为对人生的无奈,对命运的无力,感到有些悲伤。

  他百无聊赖地躺着。虽然心里想着事儿,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他听见妻子卓洛一会儿工夫就进进出出了好几趟,她笨拙的脚步在地板上擦得沙沙作响,像是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子。他甚至还听到了她进出里外两道门时,袍子的下摆拖过门槛,发出让人烦躁的沙沙声。他发现她还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

  卓洛平常起床后很少说话,总是一边做事一边耳语般地悄声念经,要是心情好了,还会小声地诵唱六字真言,声音颤颤悠悠的,听了让人心里一片宁静。然而这个早晨,她弄出的这些响动让彭措烦躁了。他觉得自己是被她吵醒的。

  “女魔鬼!大清早的嘴里就说个不停,你在跟魔鬼聊天吗?”等卓洛再次从窗外走过,彭措粗着嗓子骂道。

  “这么早就醒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等太阳露脸了才起床的吗?”卓洛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说。

  “你弄出的响动让整个房子都在抖,我还睡什么睡?”

  “啊啦啦——,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是让被子给压累着了吧。你呀,心里不痛快就只知道拿我出气,什么事情都要怪罪我。哎!不是我不让你睡觉,是你儿子不让我省心。唵嘛呢呗咪吽……”卓洛说完,清晰地念了句六字真言,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彭措没有听清楚后面那句话。

  “你的嘴是被草塞住了?还是让泥给糊上了?说话像蚊子在叫。什么叫你儿子,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吗?难道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真是大清早就被鬼给迷住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惹什么事了?”

  “算了,不说了,你们两个昨天开始就在赌气。真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都是一样的牦牛脾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再多睡一会儿吧。”卓洛知道丈夫的嘴巴像刀子般锋利,心肠却像绸缎般柔软,早就习惯了他的暴躁,也不为他的话生气,卓洛埋怨两句后语气柔和地劝解说。

  “我跟他怄气,还不是因为他的心肠变坏了。为了钱,竟然什么都不顾了,还想从放生的马身上赚钱。他难道不知道,江洛不只是我们家的江洛,放生后更是山神的家畜?这个坏小子,也不想一想,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在上面看着呢!江洛摔死在荒野里,他在寺庙里给它点过一盏酥油灯了吗?为它转过一圈经了吗?为它推过一个经筒了吗?沒有!什么都没有!”彭措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手不知什么时候抽出被窝,对着天花板指指戳戳地比画着。

  “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数落自己的儿子,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这个当父亲的了吧?他原来那么懂事,那么听话,现在变成这样,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彭措听到卓洛说话带着哭腔。她又在暗示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虽然用了“我们”,说得也很含蓄,但是跟当面戳穿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脸上一阵尴尬,迟疑了一下,绕开妻子的话放缓语气说:“你又怎么了?大清早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也不怕晦气?”

  “……”

  “大声点!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彭措挥手拍了下床板,急得差点跳起来。卓洛的嘴像被捂住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扎西骑着摩托车卖肉去了。”

  彭措就像被棘刺狠狠地扎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他伸出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了下发蒙的脑袋,眼睛大睁,惊怒交加。他一把甩开被子,光着脚丫跑出房间。

  “你说这小崽子做什么去了?”彭措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问。话音未落,他见卓洛病恹恹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和忧虑,凄楚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心里隐隐作痛,随之生起一阵歉意。可是,他把这歉意朝内心深处掖了掖,没让它显露到脸上。

  “卖肉。”卓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她见丈夫凶狠地瞪着自己,面目变得狰狞可怖,知道这件事情迟早瞒不住。再说她也不敢隐瞒。

  彭措身子僵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愤怒、恐惧、担忧和难以置信在他的眼睛里交替变幻。卓洛伤心地看着他,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终于没能忍住的泪水,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忽然清醒过来,一把甩开卓洛的手,进屋后慌乱地穿上衣裤鞋袜,将藏袍朝身上一裹,一边胡乱地拴着腰带,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着,嘴里还狠狠地咒骂着,但翻来覆去却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下地狱的!这下地狱的!”

  彭措匆匆忙忙地冲下楼梯,卓洛追着喊了几声,可他根本不理会。卓洛手脚无措地站在楼上,抹着眼泪却拿不出主意,等咬着牙回到屋里,才压着嗓子低声痛哭起来。

  彭措转过自家房屋的拐角,从后面的小路径直上山。山坡上一片新绿,但绿意显得还有些单薄脆弱。雪线升到了山脊,起伏的山峰只剩一线刀锋般的锃亮。山野里,沟壑间,冰雪消融殆尽。山下的河谷里,岷江浩荡,奔腾跌落,只是隔得远了,听不到激流声响。

  曲折的小路穿过一块块重叠交错、宽窄不一的田地。不过,地里长的不再是庄稼,而是退耕还林后栽种的沙棘。那时候,做工作的人说这些从外面运来的沙棘是经济林木,可以为他们带来收入。于是,这些虬曲佶屈、浑身长满尖刺、原本该在灌木丛里隐匿的树木,大大方方地在肥沃的庄稼地里成片成片地安了身,落了脚。

  可是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成熟的沙棘果年年金黄一片,除了玩耍的小孩或者放牧的路人偶然折下一枝品尝,始终没有为他们带来过什么收益。希望像一洼没有源头的死水,日复一日在大伙儿的心里慢慢蒸发殆尽。后来,生长中的沙棘林疏于管理,被觅食的牲口日渐啃光枝叶,大部分都枯死了,只剩下灰白纤细的枝干孑孓独立。

  田野荒芜,庄稼地里长满了葳蕤的野草,开满了鲜艳的野花。

  当然,村寨里也有几家不听工作组的劝解,固执地在地里移栽了杉树,经过十几年的日晒雨淋,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每到夏日,落满松针的杉树下还能捡到菌子。

  彭措来到他们家最大的退耕还林地里,累得直喘粗气。这里是田野的最高处,地埂连着低矮的灌木和成片的草坡。以前他们到地里劳动,走走停停总要歇上两三回,今天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竟没做停歇就上来了。

  彭措站在荒地边休息,身后是静谧墨绿的杉树林。当年,他对种植沙棘树嗤之以鼻,说这些植物平常看起来就张牙舞爪,浑身利刺,像是魔鬼手里的鞭子,要是种成了片,整个村寨就陷进密密麻麻的荆棘丛里了,那情景,只是想想都觉得浑身刺痛。他我行我素,在自家的地里全都栽上了杉树。

  彭措等着喘息慢慢平静,眼光在四野游走。接连下了几天的雨,远山上雾气涌动。山坡下,村寨笼罩在淡蓝色的炊烟中,从层层叠叠瓦鳞覆盖的巷子里隐隐传来狗吠。经幡静谧,人影无声。眼前的景象他已经看了几十年,却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触:原来自己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地幽静而祥和。看着围绕村寨的一块块田地,他想起了曾经二牛抬杠的忙碌,耕者唱给牦牛的歌谣,秋收时挥舞的镰刀和唱着丰收赞歌的人影。他的心中生出一丝暖意,眼角不觉泛起泪花。

  呆立良久,彭措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感到有些发烧。他赶紧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不过,他心里被儿子大清早点燃的怒火像是抽了薪,火焰小了下去。

  彭措绕过密实的杉树林,向荒地的另一边走去。他突然停住脚步,身子晃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呼吸停滞了片刻。

  江洛庞大的躯体转了个方向,已经支离破碎。它的皮从脖子到四肢整张消失了,厚实的肌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穹形的肋骨尖利如刺,根根对立。那些红白青蓝五颜六色的内脏散落了一地。

  彭措不敢看江洛的脑袋。他怕见到它的眼睛,怕它的眼睛里不是死亡的黯然之光,而是有事向他倾诉的殷切之神。

  这下地狱的孽子啊!连放生的江洛都不放过,他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彭措的心揪扯着疼。他额头上的几条皱纹愈发深刻显眼,几天没打理的胡子也跟着挓挲起来。无意中抬头,神山上,经幡在山风中猎猎飞舞,铺天盖地。他想,神灵一定在用洞悉的眼神看着自己。当然,儿子扎西的所作所为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神灵无处不在,神灵无所不知。

  彭措想说点什么,或者祷告几句,可是舌头被什么封印了,发不出声音。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转:“我要到县城找这个孽子!”

  2

  扎西骑着摩托车,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颠簸着。从村寨下来,像是清理细长的羊肠子,需要连续拐上二十一个夸张的大弯道才能到达山脚下,然后顺着溪边的小路走上五公里,这才来到干净开阔的柏油路。

  自从这条路修通后,扎西买了辆摩托车,尽管跑的次数不少,但是山高路险,弯道又急,他也不敢跑快了。此时他背后還搭着重东西,更是不敢造次,每次转弯都是小心翼翼的。

  风吹在脸上不是很冷,头发却在脑后乱舞。扎西感到眼睛隐隐作痛,眼皮像没有鞣过的牛皮一样僵硬,发干。有事情梗在心里,他整夜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犹如在石板上烙饼子,睡得浑身酸痛。

  说实话,刚听到江洛摔死的消息时,扎西的心里也不好受。江洛放生还不到一年,一直在村寨后面的山野里活动,荒野的风霜雨雪让它有了活力,原本衰老羸弱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皮毛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光泽。它偶尔也会回家。只要没遇上饿狼,小偷是不会打放生牛羊这些家畜的主意的。

  昨天傍晚,村寨里一个大叔上山赶羊,看见江洛从山坡上滚下来,四肢抽搐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这几天一直下雨,到处都湿漉漉的,它可能是踩滑了。

  扎西正在帮一个朋友修门前的栅栏,听到消息赶紧山上。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荒地,来到杉林茂密的地头时,彭措已经在那里了。

  扎西见阿爸静静地站在江洛的尸体前,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经历风霜的雕塑。斜阳西坠,难得半晌的晴天,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暖而透亮。他藏袍的衣角和垂在身后的红色腰带在不疾不徐的晚风中轻轻摆动。

  扎西胸膛起伏,粗重的喘息一时缓不下来。他好像害怕把眼前对视的一人一马惊醒似的,脚步轻缓地走到阿爸身边,小声地问:“江洛死了吗?”

  彭措扭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出声,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眼里居然蓄着泪水。扎西的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刚强得近乎铁石心肠的男人啊,到底是心里本来就藏有温柔,还是对江洛有着难以想象的情感?他可从来没见到过阿爸流泪。

  悲伤的气氛像灰色的雾霾将扎西笼罩起来。他想对阿爸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自己的父亲!他忽然对他有了一点怜悯,而像这样温热的情感,已经在他的心底埋藏了很久,不知不觉蒙上尘垢,几乎忘却。

  太阳隐到了山后,蓝色的山岚在山野河谷间弥漫。扎西见阿爸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独自离开又不妥,只得继续陪他站着。他俩各自想着心事,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江洛一动不动地躺着,僵硬的四肢突兀前伸,散乱的鬃毛上挂满了枯叶乱草,那拴在鬃毛上的表示放生标志的五彩布条虽然有些褪色,此时却显得有点刺眼。它错愕的大嘴微微张着,露出几颗夸张的大牙。因为没有蚊虫和苍蝇的打扰,它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安详,但是,又因为马从来不会躺着睡觉,又显得有些怪异。

  扎西看着江洛,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开始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但是,等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两圈,变得无比清晰后,身体忍不住激动地微微抖了一下。

  “阿爸,听说县城牛肉市场有人偷偷卖马肉,有些做牛肉干生意的商贩也在悄悄收马肉,不如——”扎西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他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他知道阿爸能明白他的意思。

  彭措脸色大变,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扎西。他眼角猛烈地跳动了几下,眼睛不自然地眨巴着,突然抬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一声脆响,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彭措感到手掌心火辣辣地发热。他愣了一下,心里刹那间冒出个念头:我这是第一次对儿子动粗吗?念头转瞬即逝,他也没有去寻找答案,掂量着儿子的话,他眼里的凶狠劲儿丝毫没减。

  扎西没有一点儿防备,他还在心里寻思阿爸不知道会怎么臭骂自己,谁知道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下意识地捂住脸,吃惊地退了两步,汹涌而来的屈辱感顿时将他吞噬,脸上却感觉不到痛。他见阿爸像看仇人似的盯着自己,心在灼烧中撕扯。

  他不由地向前跨了两步,指着江洛说:“它已经死了!”

  彭措见儿子满脸怒气,魁梧的身材气势逼人,想他虽然刚二十出头,但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突然间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感慨。不过,这些念头来去比电光石火还快。他迎着儿子也朝前跨了一大步,伸出的手指差点戳到了扎西挺直的鼻梁上,厲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你是不是还想卖自己父母的肉?!给我滚远一点!”

  卖父母的肉?这样近乎诅咒的恶毒的话!

  扎西感到眼前有黑影闪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不到阿爸竟然会在他的心头钉钉子,又伤心又愤怒,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他早就扑上去跟他拼命了。可是,面对自己的阿爸,他又能怎么样呢?扎西愤然离开,路过杉树林时,在一棵杉树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将心中的怒气撒在了沉默的树木上。

  彭措看着儿子离开,心情一直没能平静下来。天已经黑了,黯然的夜色中,江洛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堆刚刚出窑的木炭。再待下去也瞧不出什么了。他长叹一声,咬咬牙转身往回走。

  彭措回到家里,妻子卓洛做好晚饭正等着他。她说扎西气鼓鼓地回来一趟又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不会回来吃饭了。彭措把山上发生的事情对她说了。卓洛不断地叹着气,为江洛难过,也为儿子的做法感到痛心。同时,她又责备了彭措几句,说他不该打儿子耳光,毕竟他是个大小伙子了,也需要男人的尊严。

  不管卓洛说得在不在理,彭措当然不会只听不说,夫妻俩一边吃着饭,一边气哼哼地拌了好久的嘴。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再嚷嚷了。他们拿上藏香和酥油灯,来到村寨的转经房里,点香,燃灯,祈祷,转经,在微弱摇曳的酥油灯光下,在吱吱呀呀的经轮转动声中,一直转到腰酸腿麻、夜深人静才相携回家。

  扎西后半夜才回到家里。他躺下后越睡越清醒,脑袋里全是白天阿爸打他的那一耳光和他心里想说却没说完的话。他想不通,气不顺,心里堵得发慌。

  月升中天,群星黯淡。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扎西的房间,也照亮了他的心。他心里豁然亮堂,赶紧穿衣下床,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溜进堆放粮食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把几个空口袋和一根皮绳裹成一团塞进怀里,然后悄悄下楼出门。

  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月光亮得有些刺眼。扎西的心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怦怦乱跳。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愿意临时退缩,憋着一口气闷头赶路,很快就到了杉树林后面的空地里。

  面对着江洛,扎西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让自己的心肠刚硬起来。他把怀里的口袋和绳索掏出来放在一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江洛活着时最神骏的模样,念诵了一会儿六字真言,祈祷江洛能脚踏祥云,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用祥光铺成的道路上,神采奕奕地走向极乐刹土。

  扎西长长地吐了口气,伸手抽出腰刀。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寒光一闪,轻易地划开了江洛的身体。时间仿佛静止了。山野里一片寂静,泉水般清澈的月光下,回响着扎西鬼祟的呼吸和刀割皮肉的嚯嚯声。月光在刀刃上吞吐闪烁,他一双有力的大手在熟练地忙碌着。

  月影西斜,晨风渐起,扎西知道黑夜将很快被吹醒。他把剥下来的江洛的皮子折叠起来装在口袋里扎好,跟其他几个装满肉的口袋放在一起。他因为腿受过伤,背重东西吃力,来回跑了几趟才把所有的口袋运下山,放在家门口的柴垛旁。

  东边的天幕很快泛出灰白,晨曦微现。月光变得灰暗朦胧,仿佛为深夜忙碌的人照了一夜亮,有些倦乏了。扎西将摩托车从楼下推到院子的大门口,把口袋一个个往车上捆绑。

  楼上的门一声轻响,吱呀打开。卓洛起床了。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嘟囔似的念着经慢慢下楼,打算到院子的柴垛上拿点引火柴。

  卓洛抽出几根晒干的小叶杜鹃枝夹在腋下,正要转身回去,恍然间看见院门口有个晃动的黑影,吓得差点失声惊叫起来,等凝神看清楚是儿子扎西才松了口气。她想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睡觉才对。

  “你一大早的在忙什么呀?”卓洛边问边诧异地走过去。她昨晚转经累着了,迷迷糊糊地只听到儿子回来,却没听到他离开。

  扎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焦急地说:“阿妈你过来做什么?快回去吧,我这没什么事。”

  卓洛见儿子慌张鬼祟的样子,心头疑云大起,当走近后看清楚摩托车上的几个口袋,念头微微一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泪水涌出眼眶,哽咽着说:“孩子,你不应该啊!对一匹放生的马,对我们家的江洛,你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扎西慌了手脚。从小到大,阿妈为他流了太多的眼泪,所以他只要一看到她掉泪,脑袋立刻变大,还嗡嗡作响。阿妈的质问让他感到愧疚。他紧闭着嘴巴,迅速将绳索的最后两个结打好,把袍子朝上一拉,侧身抬腿跨上摩托车,从大门口顺着斜坡一路飞快地滑下去,转眼间消失在石墙纵伸的小巷里。

  扎西来到县城的牛肉市场时,满身血腥的屠夫们正在忙碌。几个早起的买主在市场里盘桓,左瞧右看地挑选着正冒着热气的牛肚和牛舌。

  木栅栏围成的市场大门陈旧而简陋。同样陈旧的匾额挂在门楣上,摇摇欲坠。大门两边的小摊位也开始摆东西了:又宽又长的紫色牛舌像堆叠起来的青石条;细长夸张的牛鞭跟一堆堆干枯的树枝似的;烧掉皮毛的灰白牛蹄犹如劈过的木柴;白色的牛油黏糊糊的;而那些去掉骨头的牛头皮挨挨挤挤地码在一起,一个个都耷拉着移位的五官,用空洞诡异的眼睛盯着从它们面前走过的人。毛茸茸的牛皮被裹成一团,扔在一边,上面沾满了鲜血。用喷火器给牛头和牛蹄焚烧去毛的人也开始忙碌开了,哄哄的声响,蓝色的火焰,空气中充满了皮毛烧焦的气味。

  屠宰场就在牛肉市场的隔壁。屠夫们每两人一组,把牦牛分解后将依然鲜血淋淋的庞大躯体用粗大的木棍抬到市场中间,挂在木架上一排排锋利森然的铁钩上。人影穿梭不息,来回有序。从牛肉上升起的氤氲体温化成薄烟淡雾,混着新鲜和陈旧的血腥味,将清晨的空气搅得一片浑浊。

  市场的每个摊位都有人租赁,只有门口角落的一小块地方是给那些偶尔卖牛肉的散户用的。

  扎西把摩托车停放在牛肉市场的大门外侧,正准备卸口袋,一个穿着皮衣皮裤的壮实大汉向他走过来。那人的衣裤上沾满了血渍,旧的已经凝成了痂,新的隐隐泛着光泽,脚上的一双大头皮鞋湿漉漉的几乎淌出血污。人还没有走近身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扎西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你是要卖肉吗?”大汉问。

  “嗯。”扎西停下来回答。

  “是什么肉?”

  “哦——是马肉。”扎西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来买牛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怕被人听见。他本来想对那大汉撒谎说是牛肉,但是想到他们的职业营生,知道他们只需看上一眼,摸上一把,就什么都清楚了,所以也就没有隐瞒,照实说了。

  “马肉?”那大汉猛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有些意外。

  “对。”

  “哦,是马肉。我们这里不能卖马肉,招牌上写得很清楚,这里是牛肉市场。你应该看到了吧?”

  “我这马不是病死的,是摔死的。”

  “那也不行,只要是马肉就不能进市场,不能在这里卖。”

  “以前不是可以偷偷卖吗?我自己没卖过,可是我知道。”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但是被人发现了,还被投訴,搞得很多客人不再相信我们市场。为了信誉,我们市场管理处的人商量了,这里既然是牛肉市场,就只能卖牛肉。所以啊,除了牛肉,就是龙肉凤凰肉也不能摆在这里了。”

  大汉一直在小声地跟扎西说话,没有故意大声嚷嚷让他难堪。这扎西也清楚。大汉刚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会是个粗鲁的大嗓门,想不到他却满脸和气。不过,扎西听到他的最后那句话带着揶揄,觉得很不高兴。

  “这规矩是今天才定下的吧?”扎西紧绷着脸说。

  “你这是什么话?觉得我在故意针对你吗?不信你问他们。平常我们对客人说,市场里卖的都是牦牛肉,偶尔也有人会卖黄牛肉,但只要是牛肉,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马肉,规矩都定下了,说不能卖,就不能卖!”

  扎西和大汉说话的时候,身边不知不觉多了几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相同的血腥味。一个嘴上的绒毛还没有长硬的愣头青撇着嘴,斜叼着一根烟,一手拿着锋利锃亮的割肉刀,一手拿着尺把长的镔铁棍,一下一下“刷刷”地磨着,熟练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炫耀,但是也透着轻蔑,含着威胁。

  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人上前一步,将愣头青骄傲的身影拦在他后面,额头上两道深长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疤痕。看他们的模样是两父子。他将两手一摊,对扎西说:“小伙子,真的是这么回事,市场不准卖马肉已经很久了,我们不可能故意为难你,你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吧。”

  扎西见他眼神真诚,不像是在撒谎。他知道规矩既然已经定下来,强求也没用,再说他也不想惹事。他把口袋重新绑好,骑上摩托车离开。

  扎西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想不到藏族人也开始卖马肉了。”他感到一阵燥热从脊背蹿上脑门,羞得满脸通红。

  “时代变了,不管你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钱对大家来说都一样重要。”

  “不要在背后说人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

  他听出最后那句话是那大汉说的。

  扎西穿街过巷,把车骑到专卖土特产的商业街。商业街里主要卖地方土特产和各种药材,像那些贝母、虫草、雪莲花、红景天、雪茶、藏红花等等当然都是货真价实,只是个别外来的商贩为了更大的利润,偷偷将马肉腌制后当成牦牛肉出售。这样的店铺城里人都清楚,只是扎西不知道具体是哪家。

  他推着摩托车,准备低声下气地向有牛肉干卖的店铺一家一家询问打听。经过牛肉市场的遭遇,他隐约感觉到这事不会像他想的那样顺利。

  果然,他在第一家就碰到了个大钉子。店主是个精瘦的女人,正在打扫铺面,她没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操起一口土得掉渣的本地方言开骂了:“走走走!赶紧走远点!生意还没开张,开门就碰到晦气。卖脏东西也不看是哪家的门儿!”说完把手里的扫帚夸张地使劲挥扫几下,好像她嘴里说的晦气是只老鼠或者蟑螂,正瞅机会朝她的店铺里钻似的。

  大清早就对着人挥舞扫把,这不是恶毒的诅咒吗?热血涌上扎西的脸颊,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正要接口争辩讥讽,从隔壁的店铺里走出一个男的,劝解说:“哎哟,还没开张就在怄气了。别人又不是逼着你买,你不做那种生意,好好说不就完了吗?”想必扎西的话他也听到了。

  那女人像是听了劝,朝门外不轻不重地吐了口唾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屋。扎西接连受辱,可对方是个女的,尽管心里的怒火使他的脸色由红变青,却是没辙,也只能强自忍着。

  “小伙子——”

  扎西听到喊声,回过头来,看见街对面的一家店门口站着个老人,身上穿着简易的短袍,头上戴着一顶毡帽,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想必刚才的情形他都看在了眼里。

  “小伙子,我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长辈,本来不该多嘴的。可是,我们黑头藏人没有人会干这种事,你的做法很难让人接受啊。人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可我们要守住自己的心不是吗?”老人说的是藏语,语速很慢,语重心长的劝解中带着惋惜。

  听了老人的话,扎西满脸羞愧,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是,他想到自己忙了半个晚上,把江洛解肢装袋带到城里,是因为手头紧,确实缺钱,如果自己家里也像老人一样有个店铺,就不用费心劳神地为几个钱发愁了,更用不着去做这些丢脸的事情了。想到这儿,他抬起头,脸上的羞愧消失了,表情看上去很怪异。

  老人从扎西的脸上猜出了他的想法,默默地叹了口气,伸手朝稍远处的一家店铺指了指,说:“去那家问问吧,就是门上‘正宗两个字写得特别大,还加了彩灯边框的那家。他们一直在收这些东西。”

  老人手一抬,手上的佛珠就在扎西的眼里左右晃动。他心里感激,回了心思,俯首谢过老人,将摩托车骑向写着大大的“正宗”两个字的店铺。

  “正宗”的店主外地口音,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说话也非常客气。一早送上门来的生意让他的脸上堆满了笑。扎西在他的协助下,将口袋从摩托车上卸下来,抬到店里过称,最后根据行情定价,算账,结账。

  扎西接过“正宗”店主数好后递来的一沓钞票,好像烫手一般,赶紧对折揣进贴身的衬衣兜里。钱胀鼓鼓地抵着胸膛,可是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可耻的背叛者。

  扎西有些萎靡地走出“正宗”店。“正宗”店主亦步亦趋地将他送到门外,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希望他常来照顾生意。

  扎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正宗”店主的话听在耳里,仿佛话中有话,像是在暗中讽刺他。他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拳头,想转身把“正宗”店主脸上那虚假的微笑砸得粉碎,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想自己把江洛解肢,将它的皮肉当成商品出售,不只可耻,而且冷酷,现在得此遭遇,也是活该自受。

  还剩下江洛的皮子了。扎西虽然心中不安,但他不可能把皮子丢弃在路边或者带回家里去。这真是一条咬紧牙关走到黑的道路啊!他后悔地寻思着,骑着车捱时间般地来到远近闻名的张皮匠的店铺。

  铺面的折叠门大开,门楣上的木质招牌古朴隽雅。橱窗的玻璃上贴着“正宗牦牛皮”几个红色的大字,下面是“皮带、皮包、皮鞋、皮子弹带”等等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文字。透过门窗,店里也如广告上寫的,货架、货柜和墙壁上的各类商品琳琅满目。

  张皮匠对送上门来的生意很平淡,言谈中甚至还透着一点漠然。他挥着粗糙的大手,让扎西把东西带到后院。

  院子里堆着几张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皮子,有牛皮,也有马皮。皮肉腐败的臭味一股一股直朝鼻孔里乱钻。鞣制皮子的器具散在院子的角落里。

  打开袋子,张皮匠熟练地将皮子取出来,老练地查看它的大小和质地。

  翻动皮子时,扎西看见放生标志的五彩布条还牢牢地绑在靠近肩胛的鬃毛上,比雨后的彩虹还要鲜活明亮。可是,彩虹刹那间变成了灼热的火星,像被铁匠敲打四溅的铁屑,火辣辣地落到他眼里,接着又掉进了他心里。

  扎西焦灼的心里感动一丝惶恐。就在放生布条出现的时候,他看到张皮匠愣了一下,眼神猛然收缩,眼角的余光闪电般地瞟了他一眼。尽管张皮匠的表情变化稍纵即逝,几乎让人不易觉察,可还是被他清晰地看在了眼里。

  “他该不会怀疑我偷了别人家的放生马吧?”扎西心里想着,背心湿漉漉的,内衣上的濡湿贴着身子慢慢扩散开去。

  张皮匠紧闭着嘴,一双大手继续翻动着。他若无其事地检查完皮子,开了价,并解释了开出这个价格的理由。扎西的心里又慌又乱,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更不用说去讨价还价了。

  “那就这个价了。”张皮匠说着,到屋里取了钱,塞到扎西手里。

  扎西数也没数,把钱揣进兜里,魂不守舍地匆匆离开。

  3

  彭措来到山脚的小溪边,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下山的道路陡峭,他走得又急,这会儿感到双腿软酸,有些使不上劲。

  他垂着脑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发现裤管在快速而有规律地轻轻抖动。他几次想用力忍住,可腿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小溪从深山里淌出,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周围的虫鸣鸟叫和风吹草动。彭措忽然想起自己一大早就上山下山,四下奔走,到现在还没有洗脸。虽然他的脸上除了汗渍也没什么,可是想到自己差点不洗脸就上了县城,心里还是有点赧然。

  彭措在山上看到儿子扎西对江洛犯下的罪行后,气急败坏地冲下山,回到家里也不搭理妻子的问话,径直走进卧室,打开柜子,胡乱在怀里揣了点钱就往外走。

  卓洛的脸上还挂着洇湿的泪痕,她红着眼睛,就像个影子在彭措的身后团团乱转。她见丈夫脸色阴沉,惴惴不安,刚刚才收住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还是吃点东西再走吧。”卓洛见丈夫急着离开,明白他的心思,在后面追着说。

  “吃什么吃,气就气饱了!再耽搁,我还追得上吗?”

  “扎西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走了,你能追上吗?神灵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卓洛小声地劝着,说着,慌慌张张地跟到楼下。

  “追不上就不管了?你跟来做什么?一天到晚嘁嘁喳喳地说个没完。把嘴巴闭上,滚回楼上去!”彭措转身瞪了妻子一眼,低着嗓子凶狠地吼道。

  卓洛不敢顶嘴,但是也没有乖乖地立刻返回,她一直追到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她感到很疲惫,乏力地倚靠在有些倾斜的栅栏上,抬起手,用衣袖擦着眼泪。泪眼蒙眬中,她像清晨看着儿子离开似的,再次看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石墙高耸的小巷里。父子两人那慌张的背影多么相像啊!

  彭措靠自己的双腿赶路,只能走老路。村寨自从修了那条能通车辆的村道后,这条路上的行人就越来越少了,野草和灌木试探似的逐渐将它们的身影朝路面上移动,小路慢慢变得窄小荒寂起来。从这条路下山,虽然不需要曲折迂回地拐上二十一个道弯,但是也不轻松。

  彭措在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一阵,看见溪边的浅水里突着几块青石,站起身后褪下藏袍的两只衣袖在腰间交叉打了个结,几步跨过去,挽起内衣衣袖,蹲下身子掬水洗手,擦脸。

  溪水透彻清凉,潺潺而动,那欢快的劲头像是要一头扎进人的怀抱。彭措觉得自己身上灰暗的倦意被洗凈了,直起腰,惬意地吐了口长气,拉开袍袖擦拭手上和脸上的水渍。

  匆匆路过的风拂上脸颊,也如溪水般清爽。彭措感到浑身上下重新有了力量,整理好衣服继续向县城出发。

  彭措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走了几个小时的路,脚心发热,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头也有点晕沉沉的。他径直来到牛肉市场。市场就要打烊了,买东西的人比卖东西的摊贩还少。市场里除了摆在门口出售的成堆的牛舌、牛鞭、牛蹄、牛油等牛身上的物件,矗立在中间的两排森然的铁钩上,只剩下最后一挂牛肉了。那是客人们挑剩下的,从肋骨上剔下来的肉七零八落地连在一起,像是鸡零狗碎的拼凑。

  牛肉的主人坐在阴凉处的小板凳上,嘴里慵懒地衔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漠然地等候着顾客的光临。他用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瞟了下彭措,清楚他不会光顾自己的生意,又陷入比刚才还舒适的慵懒中。

  浓烈的血腥味搅得彭措胃里一阵阵翻腾。他看着里里外外地面上黑色的血渍,摊位上被肢解的牛的零碎,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悲伤。他一边在心里寻思,想这就是眼睛能看见的地狱,一边默默地念诵着六字真言,为那些死于血光刀劫的可怜的生灵祈祷。

  彭措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牛肉市场了,他受不了那血淋淋的场面。他看到地上的血渍,觉得那是江洛身上的血,转念又想起江洛是死在自家的地里,扎西这个孽子虽然剔了它的肉,剥了它的皮,那些皮肉即使沾染有血,也不可能从山上一直滴到这里。

  他从市场的栅栏外慢慢走过,见几个摊位前堆放的毛茸茸的皮子都是牦牛皮,暗自舒了口气。扎西是不是在这里把江洛的皮肉卖掉的?他不得而知,只是心里感到不安。

  彭措绕道离开。刚才他来的时候,见屠宰场的院子里还拴着十来头牦牛,想着它们只有这半日一夜的时间可活,等到明天天不亮就会被利刃割喉,热血长流,也就没有勇气再从它们面前路过了。

  彭措边走边在心里忏悔。他想自己大半辈子过去了,从前因为喜欢吃肉,造了许多杀孽,不说家里每年杀猪或者偶尔两三家合伙宰杀一头牦牛,就是出门上山也要去下套捕杀野物。后来,因为扎西的病,寺院的活佛说他杀孽太重,至此果报,让他洗心革面,去放生,去布施,还念诵了十万遍金刚萨埵的心咒。他诚心悔过后,由于生活环境所迫,虽然不能完全杜绝杀戮,但尽量不让自己的双手再沾染无谓的血腥。

  可是世事变化无常,这次江洛摔死了,扎西竟然扒了它的皮、剔了它的肉去换钱,这让彭措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清楚扎西肯定已经把东西都卖掉了,现在就在县城,只是不知道他在哪家商店溜达,或者在哪家饭店用这不清白的钱在吃喝享受。他心里焦躁不安,恨不得马上找到儿子。可是,找到了又该怎么办呢?是数落着他的过错,当街将他暴打一顿?还是劝他将所有的钱捐到寺院用来超度江洛的灵魂,然后父子二人和颜悦色地结伴而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着赶紧把儿子找到再说。

  彭措就像一条盲目的鱼在密布的河道里游动,东张西望地从正街走进小巷,又从小巷穿到正街,从南到北,自西向东,把大大小小的街巷都走了个遍。

  县城虽然不大,但是街巷也不少。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上去一片热闹,小巷里人影晃动也不冷清。彭措开始还在一家家商店和饭馆门口张望,见到楼上有茶馆的地方还要上去瞧瞧,可是找的时间长了,脑子开始变得混沌,后来只是机械地走着,一时竟忘了自己是在找人。

  突然,一声炸雷将彭措脑中灰白的无识震得粉碎,他仿若大梦初醒。世界在他的眼前恢复了本色。天空阴暗低沉,胶着的空气几乎停止了流动,灰色的雨幕从对面的山上俯冲下来,粗大的雨点瞬间就打到了他的身上。

  大街上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商贩们忙着将摆到街面上的东西朝屋里搬。躲雨的人赶紧往屋檐下挤。三轮车和出租车的生意突然变得爆好,一辆一辆载着客人,撕开雨幕,转眼从长街消失,只剩下水花四溅的空旷。

  彭措发现自己在县城边缘的一条小巷里,旁边有家小饭馆,闻到湿重的空气中夹杂着炒菜的香味,他想起自己一直空着肚子,转身走进身边的小饭馆。

  饭馆里摆着四张桌子,其中一张有三个人在吃饭。他选了靠门的桌子坐下。一个三十岁左右、围着条花围腰的女人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提着茶壶,脚步轻快地走过来给他倒上茶水,热情地问他想要吃点什么。彭措从饭馆的格局大小和女人年龄态度,猜测她应该既是老板娘,又是服务员。

  彭措现今已经很难得到县城一趟了,即使来了,也一反年轻时潇洒而不计后果的秉性,节约得近乎吝啬起来。此时他听着外面宣泄的雨声,心情失落,本来想自暴自弃似的点几个荤菜好好挥霍一下,可是江洛弩张的肋骨和消失的肌肉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忍不住心里一阵绞痛,胃里一阵翻腾。

  哎!命运如此,只得作罢。他心里叹息着,开口问有什么素菜。老板娘不假思索地噼里啪啦地说了好几个,彭措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听得糊里糊涂。他让她说慢点,等听清楚后点了茄子和豆腐,顺便还要了一瓶便宜的白酒。

  两盘素菜很快摆上桌子。彭措打开酒瓶,在二两大的玻璃杯里满满斟上一杯,端起来抿了一大口,酒像漏了底似的立刻消了一半。冰冷的酒线直入肚腹,瞬间化成炙热的火焰,朝四肢百骸汹涌扩散。他戒酒已经有一年多了,此时烈酒入怀,心里顿时有了故友重逢般的喜悦和舒坦。

  夹着菜,喝着酒,透过饭馆的玻璃门,看外面的世界被暴雨肆虐。天色阴暗,如同黄昏。远处的屋脊被雨雾笼罩,隐约朦胧。街道上流水成溪,屋檐上帘水成瀑。每有闷雷在头顶炸响,继而滚落天边,遥遥消逝,世界便在喧哗的水声中显得愈发寂静。

  那三个客人吃过饭,却无法离开。老板娘把残汤剩饭撤走后,将桌子擦拭干净,给他们重新倒了热茶。他们小声地交谈了一会儿,可是雷雨声不让他们顺畅地说话,他们也就不出声了,只是安静地嘬着茶等候。

  彭措想到自己一路的担心,因为打了放生马的主意,他担心扎西受到山神的惩罚,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自己随时会看到他连人带摩托地倒在路边,浑身是伤,已经断手折足或者奄奄一息。尽管江洛已经死了,可它既然放了生,就是山神的家畜,烂也要让它烂在咽气的地方。亵渎了神灵,终究让人内心不安。

  想到江洛,彭措又想起了一些更加久远的往事。他对江洛不仅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还对它充满了感激。

  彭措年轻的时候是个不顾家的浪荡子,整天足不落户,四处闲逛还爱惹是生非。不过,他不但不讨人厌恶,而且还很有女人缘,因为俊朗的脸庞,魁梧笔挺的身材,开朗而带点痞气的性格,喜欢他的姑娘一数一大把。除了那些姑娘,伙伴们也喜欢他,因为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胆子大,也仗义。然而,他的心就像四野流浪的风,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落脚点,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青春易逝,彭措觉得自己好像才晃荡了几年,爱他的那些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带着对他的失望嫁人了,一起疯癫一起游荡的伙伴们也忽然间长大懂事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娶妻生子忙着养家糊口了。他渐渐成了村寨里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了。

  要不是父母相继去世,他还不知道要这样没心没肺地晃荡到什么时候。阿哥和嫂子对他已经忍无可忍。他们终于用不着碍于父母的情面,很快提出了分家。

  撕破了脸,也就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兄弟俩大吵了一架,不过都守住了亲情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有动手打起来。田地庄稼兄弟俩平分。他得到了一套吃饭的家什。房子是属于阿哥的,因为他们夫妻加上两个孩子一共四个人,而彭措只是个流浪狗般的光棍汉,再说这个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挣下的。他房间里的东西还是归他,不过也就一张床,一口箱子和一个小柜子。最后,阿哥将江洛分给了他,不过那时候江洛还只是一匹小马驹,既不能骑,也不能驮。

  彭措一头撞在生活这堵坚实冰冷的墙上,毫无征兆,也毫不留情。他蒙了,也清醒了,紧迫感像头张牙垂涎的巨兽在他身后追赶。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他借来几根旧椽子旧檩子,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上面盖的是好心人给的从老房子上换下来的旧石板——村寨里每家每户都陆续盖上了小青瓦或者大红瓦,卸下的石板大多都堆在墙角房后,派不上用场——四周围的是半朽的木板和花花绿绿的厚塑料布。支上一个旧火炉,摆上一套锅碗瓢盆,当炊烟从棚顶上冉冉升起,一个新的“家”就这样诞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家”。这不关棚子的矮小寒碜,里面东西的简陋寒酸,主要是缺了最重要的——女人和孩子。

  分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彭措几乎每天都辗转在森林里,砍木头,锯板子,最终在小棚子的旁边修起了一座三间两层大的房子。当然,这些事情他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

  朝山下运送那些大大小小的椽檩梁柱的时候,村寨里的人赶着自家的牦牛去帮忙,有的是他开口请的,有的是他们自己来的。锯木板是件手艺活儿,他自己不会,也是在别人半帮忙半收费下完成的。立木请木匠的钱,当然也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大伙儿见他忽然转变,认真过起了日子,开始信任他,再说都在一个村寨里生活,大凡小事也理应照应一下。

  房架立起来,盖上瓦,就好像扎好了一个骨架,接下来就是怎样补衬敷面、描金漆红的事情了。他又开始起早贪黑地上山挖药挣钱,要是出远门打工,就一两个月回来一趟,除了看看木匠的进度,安排接下来的事情,最主要的还是像分期付款似的还那些借来的钱,也让拿到钱的木匠继续安心做事。

  自从彭措的身上沾满松脂,飘着松香,像个树人在森林里进进出出,心里对阿哥的怨恨很快就消失了。他终于知道要撑起一个家有多么艰辛,又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和汗水。

  一次,他在村寨里碰到阿哥,自然而然地带着笑容迎上去,亲热而恭敬地喊了他一声,兄弟间的隔阂像烈日下的一粒冰屑,霎时融化消散。以后,阿哥和嫂子一有空就来帮忙,他出门挣钱的时候,木匠的伙食也被他们家承担了。他的心里很是感激。

  彭措已经三十好几了,在村寨里乃至附近都是年龄最大的单身汉,可是他忽然省事后的勤奋,让他多了一种男人成熟担当的魅力,依然有姑娘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因此没过多久,等房子里里外外初步完工后,他也娶了妻子卓洛,等孩子扎西出生,他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回想着往事,彭措自斟自酌,酒意渐渐上头,思绪更是嘈杂纷乱。他没发现暴雨下了一阵后渐渐变小,那三个被雨羁绊的人早已离开了。

  他想起儿子扎西出生的时候,自己曾经的伙伴们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那些年龄稍大的孩子都已经在讀小学了。幸福来得好像迟了一点,不过看着妻子和孩子,他感到很满足。然而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好像他前半生错过的所有拧巴事全都堆积起来,现在一股脑地全都找上了门。房子是修好了,可他欠的外债也不少,生活持续窘迫,手头也一直拮据。

  拼搏了好几年,终于把所有的外债还清了。夫妻俩刚松了口气,可是扎西却毫无来由地大病了一场,过后就像被病魔附身,隔三岔五地生病,有时疼痛,有时惊厥,有时昏迷,总之是变着花样受折磨,也折磨人。

  夫妻俩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医院和寺院成了他们时时光顾的地方。乡卫生院不近,县医院更远,即使到寺院也要翻越村寨后面的那道山梁。大多数的时候是病痛,他们就赶紧到医院去治疗或者抢救,有时候连医生也找不到原因,束手无策,他们知道那是神鬼在作祟,赶紧辗转到寺院求助。所谓久病成良医,折腾的时间长了,以致后来儿子一旦发病,彭措就已经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

  那时候,江洛正当强健,脚力如飞,理所当然地充当了扎西的“救生车”。它一次又一次将扎西驮到医院或者寺院——后来他们到寺院不只是去禳解,还求助藏医藏药——好几次让他走过死亡的边缘,得以复生。

  扎西的病一耗就是十年,彭措两口子殚精竭虑。扎西过后,他们没有再生孩子,上天像是猜透了夫妻俩的心思。他们已经不想再要小孩了。

  后来,扎西的病好了,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可是,他们的生活还没有过顺贴,卓洛却又病上了。他们又开始了四处求医的日子:西医开了杂七杂八一堆单子,但是检查下来,五脏六腑都是正常的,虽然她看上去精神萎靡,却是没病,只得象征性地开了点药;中医师用手指抓捏轻弹地把过脉,说是风重,气弱,开了几副中药让回去熬着喝;藏医也把脉开方,还针灸艾灸;寺院里卜卦说她动了某处的泉水,惊了泉眼里居住的水族神灵“勒”,也念了经文,祭了水族的神灵。当然,他们还试了江湖郎中的一些怪药和偏方。可奇怪的是,不管是否对症,试过的每一种方法都会让卓洛的身体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好起来,不过最终都落得个空欢喜。

  求医经年,家里又陷入从前的困境。彭措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也越绷越细,终于在某一天铮然断裂。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转而恋上了瓶中燃烧的液体,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他酒量一直不差,以前为自己能够掌控酒而感到自豪,现在却失了精神,被酒给掌控了。一次他醉酒出丑,过后慨叹说:“酒在瓶子里那么听话,可是怎么一到肚子里就不听话了呢?”

  不过还好,卓洛每次生病,不管用什么方法,吃什么药,都会起效管上一些时日。这让彭措暗中松了口气,但也让他更快地走向了习惯和麻木。

  彭措像是跟酒耗上了,逐渐沦落到没酒找酒、有酒必喝、沾酒必醉、不醉不归的境地。他在村寨里很难再找到酒伴了,于是隔三岔五有事没事找个借口,骑着江洛到乡里去,有时候自己买酒,有时候找熟人蹭酒,喝醉后在深更半夜像个鬼魂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卓洛母子没为他少担心。他们特别害怕他在“鬼篮子”桥那段路出事。

  在曲折回环的羊肠小道上,“鬼篮子”桥那段是最险峻的,要从悬崖上经过。悬崖中间是一道斧劈般的深壑,两边以简易的木桥相连,桥底一条溪流,水花飞溅,一落千丈。悬崖下的深谷里,岩石嶙峋满布,散落的杉树稀疏寥落。由于这座小桥高远险峻,远远看上去就像个竹篮的提手,因此留下了“鬼篮子”这一奇特而诡异的名字。

  有一年,村寨里有个年轻人喝醉酒从马背上滑落,掉到“鬼篮子”桥下的深谷里摔死。当大伙儿在乱石堆里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筋骨尽碎,面目全非。

  可是,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彭措,他依然我行我素。不过还好,出事那天江洛救了他一命。

  那晚他醉得特别厉害,骑在马上连腿都夹不住,上坡的时候要不是有马鞍,早从江洛的屁股上滑下来摔个嘴啃泥了。来到“鬼篮子”桥边,他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清晰有力,犹如撞击金石。水声像是释放着某种魔力,忽然迷糊了他的意识。他身子一软,像个沉重的皮袋“噗”的一声栽下马背,在地上翻了个滚,直接掉落悬崖。万幸的是,挽了好几圈的缰绳缠在他的手臂上,一拉变紧,将他凌空悬吊在崖壁上。

  彭措手上一紧,身子猛地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巨大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开始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适应夜的黑暗看清眼前的状况,吓得浑身冷汗直冒,酒也醒了一大半。他抬头仰望,看见江洛伸腿弓背地死死撑着,伸长的脖子快被拉断了。手指粗的缰绳绕过石棱,两头绷得笔直。他害怕缰绳突然绷断,也害怕马笼头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从江洛的头上突然脱落。

  彭措感到头昏脑涨,但努力把怦怦乱跳的心压到胸腔里,双手抓着缰绳,两只脚交替在石壁上找着力点,鼓着劲想往上爬。可是,被人称为“甘露”的美酒不但没有滋养他的身体,反而耗尽了他的精力,只动了几下就力竭人乏,不得不放弃了。

  彭措感到懊悔,有说不出的恐惧。他忽然看到那个摔死的小伙子凌空漂浮在他面前,五官不全的脸上似笑未笑,意味深长。一阵强劲的夜风从他的脚下倒卷而上,撞在崖壁上轰轰作响。他闭上眼睛,等着自己坠下地狱,粉身碎骨。

  恍然间,彭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动,在上升。他开始还以为产生了错觉,等发现自己确实在朝上移动,手上的绳子也勒得更紧,大喜过望,以为是有人赶夜路看到他的困境,施以援手。可是等他看清楚眼前的状况,才发现救他的原来是江洛。

  江洛四肢紧绷,身体后挫,脖子僵直,正一步一退地将彭措拖上悬崖。

  缰绳在石棱上磨得嘶嘶作响。当手能够摸着石棱的边缘,彭措的身上也生出了力气,他手脚并用拼命爬上去,一下瘫倒在路上,心里各种后怕让他冷汗直冒。耳边响起捣鼓似的马蹄声。江洛走过去,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泪水长流,在黑夜里傻乎乎地失声痛哭起来。

  彭措感到眼角湿润,猛然回过神来。他用衣袖悄悄擦了下眼睛,看到有两桌人在吃饭,他们像是受到雨后气温的影响,没有人高声说话。他见自己点的两盘菜已经见底了,酒还有半瓶,于是又要了一份炒土豆片。

  回忆往事,真是伤心费神啊。彭措寻思着。想想江洛,它对自己家不只有恩,更是有情,它不只救過自己父子的性命,还任劳任怨,在需要赶远路的时候它是脚力非凡的坐骑,而在农忙季节里又是埋头苦干的驮马。去年,他们看它确实老了,身体羸弱毛炸骨耸,感怀它的恩情,决定将它放生。然而放生才多久,它就遭遇了不测,扎西还做出了让人心寒齿冷的事情。

  彭措就着炒土豆片,大口地喝着酒。不管这酒到了肚子里听不听话,他都想把这瓶喝了再离开。可是事不遂人愿,他的酒量已经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当盘子空了,肚子也吃饱了,瓶里还剩二两左右说什么也喝不下去了。

  店里只剩彭措一个人了。他看着眼前的酒瓶,黯然叹气,心里再次感叹自己的衰老。他原本想把剩下的酒揣进怀里,在路上边走边喝,可转念一想,今天遭遇魔障,破了戒律,毁了誓言,已经够糟糕的了,回去后还是赶紧念诵忏悔经文,继续戒酒,千万不能再变回从前的酒鬼了。

  他奢豪地将剩下的酒留在桌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推板凳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赶紧把握住力度,将腰背挺直。

  老板娘听到响动从里面出来。彭措给了钱。她看出他有点醉了,关切地说:“大叔,你慢一点儿。”

  “哦呀。哦呀。”彭措点着头回答说。

  “你要回去吗?家在哪里?你看你喝了酒,天也不早了,又是一个人,要是城里有亲戚就住下,明天再走吧。”老板娘担心地说了一大堆话。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彭措嘴里答应着,控制住脚步,稳稳地走出小饭馆。

  天空细雨斜飞,冷风吹透衣服,丝丝凉意,袭人肌肤。彭措见天色阴暗沉闷,不知道是因为暮色低垂,还是阴云笼罩。他将长袍的两只衣袖穿好,拉了拉衣襟,顺着巷子走出县城,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不知是远处开始起雾,还是酒意发酵扩散,彭措看到眼前有朦胧的雾气在渐渐聚拢,轻轻涌动。

  4

  扎西坐在靠门的硬木椅子上,手撑着膝盖,脑袋扭向一边,眼睛呆滞地盯着墙壁。墙壁洁白而冰冷。他的脸色跟墙壁一样苍白,心里也跟墙壁一样冰冷。

  窗外的暴雨来得陡,噼里啪啦的雨声和轰轰隆隆的雷声像是一场畅快的宣泄,可扎西心里郁积的怒气却找不到地方发泄,胸膛憋得胀痛。

  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神灵对自己的惩罚吧。他寻思着。

  从张皮匠的店铺里出来,扎西骑着车准备到藏医院给阿妈买点药。最近,她吃了一段时间西药,也吃了一段时间中药,但犯病的间隔期越来越短,他打算买点藏药回去试试。阿妈常吃的那些药,他已经烂熟于心了。

  可是,他在路上撞倒了个老大爷。尽管是那老人忽然从拐角处急匆匆地冒出来酿成的车祸,尽管他骑得慢刹车快,老人倒地后只是额头上蹭掉了一层皮,有点淤青,但迅速聚集而来的亲人们逼着他在医院里给老人检查了脑袋,检查了他全身的骨骼,还检查了他的血压、他的心肝脾肺肾、他的血液和他的大小便。检查费不仅超过了他从江洛身上赚来的钱,还把他自己兜里那几个可怜的钱也贴上了。

  所有的结果出来后,老人身上的毛病不少,但都是身体机能开始衰退引起的各种老年病,没有一样是由撞击导致的。家属们换了口吻,说老人虽然在车祸中没有断手断脚,命是保住了,但是人老了精神不好,这一吓一折腾,老毛病肯定要犯,需要住一段时间院保养治疗。他们发现扎西身上没有钱了,抢夺钥匙要扣留他的摩托车。

  双方的人在医院里起冲突动了手,警察把他带到了镇派出所。

  当扎西被囚禁在一间办公室里时,外面的世界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雨笼罩。窗外的世界很快陷入疯狂,轰雷、闪电、暴雨和狂风细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扎西的心里也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久久平静不下来。他为自己受到的屈辱感到愤怒,为冲突中不小心打了那位警察一拳头而后悔,也为被自己剥皮剔肉的江洛感到罪责。他明白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而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想到从前每次犯病都要仰仗江洛,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洛都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心里的依托。昨天它莫名其妙地摔死在自家的地里,也许是神灵为它安排的归宿。不说它的灵魂应该归往何处,既然它死在了那里,它的身体就该留在荒野,不管被野兽撕扯还是被乌鸦鹰鹫啄食,最终腐烂归于尘土,那都是它此生的宿命。放生江洛的时候,曾经郑重地承诺过:从此不拔你的毛,从此不吃你的肉。可是,自己为了几个钱,竟然违背良心,违背诺言,做出了被人戳脊梁的事情。

  家里像是处处都要花钱,要不是没有办法,自己也不会去触碰这样的禁忌。扎西想着,心里越发沉重。在他的印象中,家里的日子好像从来没有舒展过。他从小就一直病恹恹的,没有同龄伙伴们那样的活力,也很少跟他们一起玩耍。某一天,他在梦魇般的半睡半醒中,忽然明白了自己半死不活的原因:别的孩子都是粮食养大的,而自己是用五颜六色、奇奇怪怪的药品养大的。

  那时,每个人都以为扎西活不到成年,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生命的转机来得很偶然。扎西十五岁那年,村寨里来了个四处讨活儿的骟猪匠。他忙的最后一桩生意,恰好在彭措家里。那天,彭措见天色不早,就留匠人住了一宿。

  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彭措感到非常高兴。晚饭简单,跟往常一样粗茶淡饭。吃完后,彭措拿酒待客,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瓶。彭措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匠人又不会藏语,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两人的交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酒下了大半瓶,匠人见彭措实诚,就把在嘴边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他说看扎西的神色,他可能活不过十六岁。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瘦弱,就快成一具行走的骷髅了,夫妻俩的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过了十六岁就是成人了,他们也能感觉到命运的咄咄逼人,只是找不到救命的稻草。扎西自己却很漠然,病痛折磨了他这么多年,死亡的阴影时时笼罩,他已经习惯了,随时都在等待死神将他细线般的生命剪短。

  卓洛捂着脸哽咽起来,眼泪打湿了她的双手。彭措脸上一片惨然。他忽然醒悟过来,想到匠人既然能看出扎西的命数,那肯定也有续命的办法。他几乎带着哭腔祈求匠人慈悲。匠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心有顾虑,他思索再三,最后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扎西每次回想都像做了场梦。匠人让彭措准备了很多东西,像什么活公鸡、白石头、铁铧犁、坟头纸、油灯、黄纸、红蜡、线香等等一大堆东西。铁铧犁家里有,白石头可以在野外找到,其余的东西是彭措专程上县城买来的,而带点惊悚瘆人的坟头纸他是在县城外的乱葬坟取来的。最后还到粮站买了二十斤清油。

  匠人原来懂得阴阳。他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扎西只是觉得新鲜,也没有太大的惊讶,但是用烧滚的清油给他洗身子的时候,他却是又惊又怕。

  禳解的事情头天晚上忙到半夜,已经完成了。第二天清晨,匠人让卓洛把二十斤清油全部倒进一口洗净的大铁锅里,用火烧开烧滚。过后,他请卓洛回避,让彭措守在火炉前,继续保持合适的火力。他吩咐扎西将全身的衣服脱光,赤条条地站在一个大铝盆里,并反复叮嘱说,待会儿用清油洗身的时候,即使感觉到有点烫也不要乱喊乱叫,不然法力一破,两人真的会被烫伤的。说完,匠人挽起袖子,直接把右手伸进滚烫的油锅里,掬起热气腾腾的清油,从头开始朝下为扎西擦洗身子。

  扎西开始很害怕,但是等清油落在身上,心里的恐懼一下消失了大半。清油在锅里冒着热气翻腾着,匠人的手一伸进去,就像油炸面果子一样直冒泡,还嘶嘶作响。可是,在擦洗身子的时候,清油虽然感觉比平常的洗脸水烫了一点,不过还能忍受。

  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清油在锅里沉沉浮浮地沸腾。匠人嘴里念念有词,动作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等把扎西全身擦洗一遍,锅里的清油基本都流到他脚下的大铝盆里了。他全身滑腻,闪着油光,黏黏的感到浑身不舒服。

  彭措熄了炉子里的火。匠人让他拿条毛巾把扎西身上的油擦掉,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吩咐七天之内不能洗澡。彭措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忐忑不安的心在胸腔里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忽轻忽重地叫人难受。他想重重地酬谢匠人,可是家里确实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匠人明白他的心思,跟他保证说儿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还说他跟他们一家也是有缘,他只是帮忙,不为酬劳。

  匠人在彭措家里又多住了一宿,离开后,他们从此未见。到了第八天,扎西在家里用热水将身上的油腻清洗干净,过后再没生过病吃过药,而且在大伙儿的诧异中一天天精神,一天天强壮起来,没过几年就成了个身体健壮、魁梧彪悍的小伙子了。

  变化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当扎西从沉默阴郁变得活泼开朗,彭措却因为妻子卓洛的病一蹶不振了。自从爱上酒失去节制后,他渐渐放任起来。最初喝醉,他第二天还能想起事儿,可是日子长了,次数多了,他逐渐记不起自己前一天说过的话,干过的事,甚至连自己醉酒滋事也想不起来,还总是无辜叫屈。

  家庭的重担转移到了扎西的身上。彭措在跟酒的缠绵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誉一落千丈,甚至比他年轻放荡的时候更加让人不耻,因为他一喝醉,不只得罪人,还忘了这些年大伙儿对他的帮助。

  扎西最怕村寨里的大小聚会,那样的场合,彭措次次喝醉,然后像个疯子似的毫无道理地找人麻烦。

  那年春节敬过神山后,全村人像往年一样聚在一起玩耍,年轻人表演节目,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喝饮料,小孩子嬉戏,聚会的院落里欢声笑语不断。大家玩兴正浓,彭措喝醉了又扭着身边的人找碴。那人知道彭措的德行,不屑跟他争吵,起身换到另一边去坐。彭措觉得自己被人蔑视了,气不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追打。

  既然动粗,哪能善了,两家人一下打了起来。那人有三个儿子,扎西却孤家寡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藏袍的衣袖都被扯掉了一条。彭措因为喝醉了,被人撞翻后半天爬不起来,让两个人半拖半拉地送到家里,可以说毫发无损。卓洛在一边号哭着,既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扎西急红了眼,抽出腰刀戳翻了一个。村寨里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两边拉开,还好被戳的人只是受伤,没有闹出人命。

  新年第一天的庆祝活动在血光中收场。村寨里的老人们忍无可忍,当场商议后宣布:从今以后,村寨的任何聚会和活动都禁止彭措参加。这是村寨里有史以来对人最重的惩罚。他们还出面调解,让扎西拿着哈达和酒到三兄弟的家里道歉,并赔偿了医药费。

  折腾了一天,扎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浑身疼痛,心里又气愤又憋屈。他跟村寨里的人关系一直都不错,跟那三兄弟也一样。平常他阿爸惹事大伙儿瞧着他的面,能忍则忍,能躲就躲,可是这次却闹大了,都到了动刀子的份上。他虽然上门道了歉,但大家心里的疙瘩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解开,如果今后一不小心,说不定这疙瘩还会拧成死结,难分难解。

  彭措每次惹事,扎西想着他为自己、为这个家的付出,心里一直劝解自己。可是这次,他的心里开始有点恨自己的阿爸了,他想到自己差点闹出人命,心里感到有些后怕。

  不过,扎西还是忍着没有对阿爸说什么。彭措也知道自己这次闹得有些过了,好几天不敢正眼看儿子的脸。父子的关系从此进入冬季,风寒霜冷的,只差冰冻了。彭措咬着牙戒了几天酒,可是,不怀好意的美味甘露不遗余力地透过酒瓶诱惑着他。他最终没能把持住。

  儿子失望。父亲羞愧。父子间无话可说。家里一片冷清,不管被病痛折磨得无精打采的卓洛怎么努力调和,也是无济于事。

  彭措整日泡在酒里,将自己的责任抛给儿子,躲在儿子的身影后面,像个影子一样不声不响,若有若无地活着。

  扎西是重新活过来的人,知道生命对自己的意义,他挺直腰杆,坚韧勤奋。家里的一切都指望着他。他找过虫草,挖过贝母,刨过羌活,觅过雪莲,但是靠药材挣钱不只出汗出力,还要看老天爷是否愿意赏饭。后来,他学会了泥瓦匠的手艺,更是砌得一手好墙,与两个朋友搭伙后,来邀请的人家都排上了长队。挣到钱,不但家境逐渐好转,扎西还有了女朋友,两人爱浓情深,已经商量着婚嫁的事情。

  可是,老天好像专跟他们家过不去似的。去年扎西给人砌墙的时候,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磕在参差的乱石上,右腿断成了三截。过后,从医院到家里,从躺在床上到拄着拐杖,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能正常走路。他的腿虽然看上去好了,但是瘸了。尽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可毕竟还是瘸了,在干重活的时候,右腿不大使得上劲。

  他砌墙的主人家只承担了一点医药费,他们说扎西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责任不在他们家,这钱还是看在大家挂点亲戚的面才出的。一来命运如此,二来顾忌脸面,扎西也认了,不过家里的积蓄和他准备用来结婚的钱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连个响声都没有就消失了。这次事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彭措痛定思痛后戒了酒,再次承担起了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做起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生活重新陷入困境,但更让扎西感到焦躁的是他的婚事起了变化。女朋友虽然矢志不渝,可是她的家里为了阻止她嫁个“残疾人”,把“母乳钱”忽然提高了,以前说好的两千,现在却开口要一万,还给了期限。这笔钱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

  几次偷偷见面,女朋友都哭得让人心疼,她说要是劝不过父母就偷跑到扎西家里来。她既不要嫁妆,也不要婚礼,她只要自己爱的人。扎西听了心里抽着疼。就在这彷徨无着的时候,江洛失蹄摔死了,他为了多攒点钱,昧着心欠下了这终身都无法还清的心债。

  时间流逝无声。扎西透過窗户,见街上的灯光陆续亮了起来。雨好像也停了。

  派出所里的人早就下班走了,只剩值班的人在隔壁屋里偶尔响动。屋子里暗了下来。有个人进来把灯打开,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拉上门就走了。

  扎西再次想起白天医院里的冲突,他昏头昏脑的,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撕扯扭打的时候,竟然失手在警察的脸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警察说他袭警,把他带到了派出所,也不知道会被拘留几天。说不定马上就有人将自己带到拘留室里,这也是上天对自己的惩戒吧。他想。

  天已经黑过很久了,办公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你,坐过来。”

  扎西抬起头,见是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那个警察。他双手捧着个大碗,正小心地往办公桌上放。警察是个高个子,脸有点黑,看上去三十出头,白天在医院里,他跟急症室的医生一直在帮着扎西说话。

  扎西看到警察带了吃的,还闻到满屋子的香味,肚子突然不害臊地咕咕大叫起来。这一整天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过来呀,还愣着干啥?被人打傻了?”警察粗着嗓子调侃说。

  扎西心里愧疚,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下麻木的身体走过去。警察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把筷子递到他手里。

  扎西见碗里的是加工面,牛肉臊子垒得冒尖。他感到肚子更饿了。

  “饿了吗?吃吧,吃完了赶紧回去。”

  扎西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看着警察。他见他的脸颊还有些肿,可眼里含着笑意,神情不像是在说笑。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把你留这么久,是怕那些人又找你的麻烦。他们走的时候威胁你,说叫你等着,不管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我们总要防患于未然嘛。”警察说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扎西想起在医院里,警察和两个保安把他关在门卫室里的时候,老人的家屬抢了他的车钥匙想把摩托车骑走,被警察扣下送到了派出所。家属们愤愤不平,离开的时候路过门卫室,好几个人隔着窗户玻璃指戳着扎西,咬牙切齿,目漏凶光地威胁他。

  扎西忽然明白了警察抓他的原因,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睑。

  “吃吧,不然冷了。”

  扎西低着头扒了几口,咀嚼中蓄在眼角的泪水冲出眼眶,啪嗒啪嗒落在碗里。

  警察发现了,叹了口气,从桌子的另一边抽出几张纸巾塞进扎西的手里,又给他倒了杯水,跟着拉上门出去了。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在收费室的窗口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扎西掏空了自己的腰包,最后连几张揉皱了的一元钱的钞票都递进了窗口。

  扎西抹着眼泪,就着开水,大口大口地吃着。可是他感到喉咙里哽得难受,嘴里发苦,竟没吃出这碗面是什么味道来。

  他刚吃完,警察像是掐着时间似的进来了。他把摩托车的钥匙交给扎西。

  离开的时候,扎西抱了抱警察,刚说了声“谢谢”,眼泪差点又掉下来。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他路上小心。

  天空细雨如丝,湿漉漉的路面上车灯璀璨。扎西拐弯进沟,又曲折上山,当他看到远处村寨里透出的温暖灯光,有种置身于梦的恍惚感。

  终于要到家了。扎西舒了口气。

  忽然,在车灯的照射下,他看到村寨入口处的路中间有一团黑影。他以为那是什么野兽,急忙停下来,可是观察了好一会儿,黑影一动不动。

  扎西想这可能是谁丢失的东西,骑着车慢慢滑过去。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里躺着个人。他刚想着这会是谁,却看到车灯下那熟悉的红腰带和藏青色的袍子,心里一阵激灵,赶紧停好车跑过去。

  扎西蹲下身子,见那人倒在一个小水洼的旁边,半张脸浸在污水里。他感到眼前发黑,头皮发麻,立刻想起村寨里那个因为喝醉酒,淹死在路边的小水坑里的那个老酒鬼。他一把将那人扯起来,抱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脸朝向摩托车的灯光。

  在雪亮的灯光下,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那个人,正是他所担心的。

  “阿爸——!”

  扎西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彭措浑身湿透,没有反应。

  阒寂的黑夜里,雨落在身上隐隐有声。扎西抱着阿爸,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张皇失措。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开戒喝酒,又在这小水坑里浸泡了多久,而更让他揪心的是——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扎西满脸泪水,低声痛哭,心里不停地忏悔着,求助似的望向神山。可是,神山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中,寂寂无影。这时,恍惚中,他透过雨雾,透过灯光的炫影,看见英武的山神骑着神骏的江洛,神情安详而又光芒万丈地从他面前走过。

  一阵激灵,直冲脑门,扎西忍不住浑身哆嗦着。他一边在心里向神灵祈祷,一边像是去抚摸一只刚刚孵出蛋壳的温热的小鸡,将颤抖的手缓缓伸向彭措那衣襟敞开的胸口。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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