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我不是第一次来到中山市。那天,《民族文学》陈亚军老师问到我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不好表述。10年前,我从深圳乘车到广州,路过虎门,猛地就看见了一片亮白的大海。同车的朋友说,这儿就是零丁洋。“零丁洋里叹零丁”,随着,我就想起了“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烈士文天祥。文天祥被元兵押解至崖山,张弘范希望他能慈悲为怀,写信招降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眺望着对面的宋军阵营,慨叹国运又叹自身,写出了这首不朽的诗篇。当时,我们一行只是在路边停车,对着浩渺的零丁洋,默诵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诗一世界,站在零丁洋前,居然深刻体会到了家国情怀,体会到了慷慨悲歌。事后,司机说,当时停车的地方属于中山市。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到过”中山。
2018年的冬季里,我从一片萧瑟的大连飞到中山参加全国各族作家走进中山文学实践活动,刚出机场,满眼绿意,满怀绿意,对我来说,那份温暖与美好就像一杯纯酿老酒,只一眼,就醉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中山市毗鄰广州,其他的,所知了了。第二天下午,政协邱主席请当地的一位作家朋友陪我们参观中山市。我们去了造船厂公园,逛了繁华的沿江商业街,这位朋友又带我们去了中山公园。
中山古称“香山”,据唐朝《太平寰宇志》记载,其境内的五桂山多产奇异花卉,香溢数十里,故名香山。中山以前一直称香山县,1980年代才改为中山县,后来改为中山市,皆因为这里出了一个伟人——孙文孙中山。朋友介绍说,孙中山从小家贫,全家就住在30多平米的房间内,直到他到檀香山投奔了大哥孙眉以后,家里的生活才得以改观。我愣了下神,香山——檀香山,多么美妙的名字。我问,孙中山的大哥为什么会去檀香山?香山和檀香山又有什么渊源?朋友对此说不清楚,只是说,据史料,檀香山80%的华侨都是从香山县走出去的。我其实很想求证:华人在檀香山找到了和香山一样的“香溢数十里”的奇异花卉,故把他乡当故乡了。
当然了,这是我的想当然,也就是一念而已。
穿过中山公园牌坊拾级而上,整个环境庄严肃穆。孙中山先生顶天立地的塑像呈现在眼前。朋友手指着一个方向说:20多公里外就是零丁洋。一句话,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10年前看到的那片亮白的大海,那片历史上数十万宋朝军民蹈海赴死充满悲情的大海。
零丁洋北起虎门,南达香港,宽约65千米,水域面积约2100平方千米。在其周边有深圳市、珠海市、广州市、东莞市、中山市以及香港和澳门等经济发达地区。我在中山市开发区参观的时候曾听讲解员说过:著名的粤港澳大湾区就在零丁洋上。来中山之前,粤港澳大湾区的跨海大桥刚刚建成通车,这座令国人骄傲的大桥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因为这座大桥,大湾区就是世界上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目前的经济体量可以和纽约湾区、东京湾区媲美。
而今的零丁洋充满了朝气。
我喜欢温暖,喜欢绿色,每当秋意正浓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焦虑,总盼着早日春暖花开。到了南国中山,结识了许多文坛大家,欣慰自己收获满满,这些皆如绿意,映在心头。我骨子里一定是嵌着绿色,我对绿的表达和追求在作品中比比皆是。一路走来,我发觉,中山是表达绿意最理想也是最完美的地方。
在中山采风学习期间,我们几乎每顿餐都是吃辣的,这让我印象极深。记忆中,广东菜是甜的,是温和的,广东何来的辣?后来,我注意到,我们经常被安排在土家人饭店里就餐,土家人的菜肴以辣为主。看起来,在中山市,土家人饭店很吃香,随处可遇,即便到了古镇,还能见到土家菜馆,还能吃到土家菜。经过打听,中山这座300万人口的城市中竟然有10万土家人,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这么庞大的少数民族族群,在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中山落脚栖息,不能不说是一个迷一样的存在。这么庞大的族群在此,足以有了让中山市打上土家人文化印记的逻辑基础。
说起土家人,很多年前,我在大巴山一带见过,当时,常常在陡峭的山上看见一条斜斜的羊肠小路,顺着小路望去,隐隐约约地能看到掩在绿树中的一户人家。据说,这样的人家就是土家居民。土家人每天上上下下,靠着背篓将生活物品背回家。那种艰苦卓绝的生活状态让人惊叹。我在大巴山中行走的时候,只是远距离观望过他们的背影,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土家人。在中山市,我却切切实实地结识了土家人,有作家协会主席,有恩施商会的会长,有陪同游览参观的作家朋友。给我的感觉是,土家人很像我们北方人,豪爽,健谈。
改革开放以后,土家人走出大山,告别了陡峭的山路,告别了吊脚楼,到哪儿去呢?很多土家人的目光盯在了广东,广东靠近香港澳门,广东遍地是钱。关键是,广东离大巴山太近了,乘火车眨眼就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选择了中山,总之,中山是土家人的聚集地。也许,几百年来,中山人都出洋了,都到檀香山去了,留下了这么一片温暖的土地等待着土家人。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大连也突然冒出了很多南方人,一夜之间,大连火车站南面的国营商店全都被南方人承包,隔成一块块的铺面。南方人就这样一点点做大,那里一度成为大连最繁荣的区域。南方人刚来的时候,也不是都承包店铺当老板,更多的南方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做小买卖,担子里装的都是五花八门的日用品,很像早年间的货郎。南方人一路走一路吆喝:“手套换鸡蛋喽”、“手套换盆喽”,风雨无阻,回过头看,我们的商品经济理念就是在这一声声吆喝中苏醒,发展并且壮大。
大连是工业城市,家家户户都有工人,每个月都发劳保手套。用不了的手套就成了南方人的宝贝,南方有塑料盆、雨伞,于是,等价交换或者不等价交换,成就了一批肯吃苦的小商贩,后来,有人偶尔提过,当年的小商贩都是湖北来的土家人。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准确不准确,后来,我在大巴山中见到的陡峭的羊肠小道后,就相信了这样的说法。
也只有土家人才有这样决绝的行走能力。
南方人靠脚力将日用产品轻而易举地输送到了北方各重工业城市,等到北方各城市觉醒的时候,南方人已经赢得了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积累。南方经济因此蓬勃而起,欣欣向荣,这就是我理解的改革开放后国内经济格局初步形成的过程。
土家人到了中山,并没有就此停步,他们脑子里依然响着咚咚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得到,他们一直想改变着什么。作家谭功才对此最有发言权,他认为,土家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小山头主义浓厚,他的老家恩施山大人稀,自古以来,往往一家拥有一个或者几个山头,然后靠着山头各顾各地单干,少与外人发生关系。这就养成了土家人自立、独立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是利大于弊的,都是可以弘揚的。而今,一家一户的那种生产经营模式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早已跟不上当下的大湾区的经济发展形势。他们需要拧成一股绳,走集约化、合成化之路,只有做大做强才能在高速发展的大湾区站稳脚跟。
这是一种冷静的思考,也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鲁云全,一个儒雅的土家人,他联络了相同志向的土家人,组织了中山市恩施商会。他们推崇无为而治,推崇做事像西方哲学看齐,做人向中国哲学寻觅。在我眼里,鲁云全很像1980年代挑着担子闯入大连的那批土家人,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极有耐心地行走,不光靠脚行走,还靠大脑行走。
我很喜欢中山这个地方,这儿出了慷慨悲歌的文天祥,出了背着幼主投海自尽的陆秀夫,出了振臂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孙中山。这片土地有灵气、有香气、有锐气。据说,崖山之战后,许多逃难而来的南宋名士大族都留在了这里,他们擦干了眼泪,成了后来的中山人。这些人,同样热衷于行走,几百年来,他们四海为家。
土家人在中山市居然有10万人之众,这是一个很可以展开探讨的话题,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我没有料到,在中山市无意中听到了一条和大连骨肉相连的词汇,那种震撼简直无法表达。土家人豪爽,聚餐的时候,朋友端起碗来说声:“歹酒”,当时,这个“歹”字太过扎耳,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接着,又说了若干个“歹”,“歹饭”、“歹菜”,这个“歹”字具体是哪个字,我不清楚。在此之前,我以为全中国只有我们大连人会把“吃”说成“歹”。1980年以前,我一直以为“歹”这个词是从山东传来的。1980年,我大哥从山东学成归来,他对我说:山东人从不说“歹饭”这个词。
从这以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几十年来,我从没有听过外地人说过“歹饭”这个词,大连曾经是俄国殖民地,曾经是日本殖民地,我也查过,“歹饭”并不是外来语。没想到,这个词远隔千里万里,与大巴山的土家人交织在一起。说起来,这条脐带足够长的了,恍惚中,历史一路走来,他们竟然变成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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