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飞机在空中盘旋好久，终于穿过浓浓的云层和灰白色雾幕降落在白云机场。大家舒了一口气。座位上一直埋头看稿的亚军，此时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烟雨迷蒙，轻吐一句，外边下雨啦？显然她不知飞机空中盘旋的经过。工作中的编辑，真好，不必担心窗外事。

　　认识亚军也有些年了，她是我的长篇《天玄机》发《中国作家》时的责编（后更名《蒙古里亚》出版，现正由著名汉学家徐穆实（buruci）译成英文），当时亚军为报它参评茅奖很是费了一阵力气。她调任《民族文学》副主编后，我们接触机会更多了些，这次也是她电话约我参加“多民族作家看中山”活动，飞来了广东。

　　奔赴中山途中，依然一路烟雨，车如蜗牛在拥堵的路上爬行。落在车窗玻璃上的雨丝，弯弯曲曲地往下流淌，颇如美人流出的泪痕般些许的伤感。大家很安静，阴雨天气令人心情抑郁，好多人选择打盹儿，叶梅和邵丽在前排低声交谈，回头看一眼时，发现后座上的亚军依旧手捧着文稿在看，也许是活动日程表或讲话稿之类。一宁主编手下有这样敬业的助手编辑们，肩上的担子会轻松许多吧。做事要有一股子劲头，一股子精神，认真而用心，这是世间所有成功者身上普遍存在的素质。

　　第二天下午，游览孙文纪念公园拜谒孙公那尊高大的雕像，接着参观其故居。从“国父”身上看到的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献身奋斗精神，“天下为公”的口号至今响彻云霄，我们对他由衷敬仰。公园位于市中心，另外还立有诸多当地名流雕像，其中两位也令我心动而感慨。一个叫陆皓东，广东香山县翠亨村人，孙中山幼年的同学，二人志同道合，从最初开始就无私地用父亲遗产资助孙文从事革命活动，常一起谋划推翻清朝的大事，风雨同床，起居与共。后来协助孙中山在香港成立兴中会总部，他亲手绘制“青天白日”旗作为起义旗帜，不久为掩护革命党人同志而不幸被捕。在狱中遭受严刑逼供，宁死不屈，当庭奋笔疾书，痛斥清政府腐败、投降卖国，说“今事虽不成，此心甚慰，但一我可杀，而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于1895年11月7日英勇就义。孙中山称誉他是“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陆皓东，英雄也。

　　第二座雕像，更有来头，即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此人身上，可谓光明与黑暗相伴，毁誉参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他也生于香山县，一生官衔称谓很多，如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外交家、清政府总理总办、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奉天巡抚，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 ，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还曾任北洋大学（现天津大学）校长等等。他自幼在上海读书，有幸成为留美儿童，后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归国后曾任驻朝鲜总领事、清末南北议和北方代表、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等要职，为中国主权、外交權益及推进民主共和做出过重要贡献。袁世凯重用唐绍仪为天津海关道，在任期间办理接收八国联军分占的天津城区、收回秦皇岛口岸管理权等事务，成就斐然。清政府又任他为全权议约大臣，赴印度与英国代表谈判有关西藏问题，坚持民族立场，运用灵活外交手段，力主推翻英国与西藏地方政府签订的所谓《拉萨条约》，挫败了英国妄图将西藏从中国分割出去的阴谋。因此他被晋升为外务部右侍郎，主持中日、中俄关于东北问题的谈判，他是近代第一位致力于收回海关控制权的人。1911年武昌起义后，唐绍仪出任袁世凯内阁全权代表，与民军举行议和谈判，秘密磋商清帝退位的优待办法，以及孙中山辞职和由袁世凯继任的各项问题。他在和谈中未尽袁世凯之意，并力劝袁应遂南方之意。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任命他为内阁总理，他留美接受过民主共和思想，鲜明支持孙中山，由黄兴、蔡元培介绍由孙中山监誓，加入了同盟会。任总理最初，抱着一腔热忱挑选宋教仁、蔡元培、陈其美等同盟会骨干入阁，在政府中占据多数，使政府呈现一派新气象。可这一点，遭大权独揽的袁世凯排斥，最终导致分裂，愤而辞职，时任总理不足三个月，成了最短命总理。此后，他寓居上海数年，集资创办人寿保险公司。因反对袁世凯等复辟，他又毅然南下参加护法运动，孙中山就任军政府大元帅时荐唐为财政部长，国会又推举他为七总裁之一。然而此时的他已与孙中山政治主张发生分歧，觉得孙理想太高难以实现，拒绝出任任何职务。从此，再度寓居上海闭门不出。1931年，他回家乡出任老家中山县长，集中精力实施建设模范县的计划，编印《中山县发展大纲》，对此毛泽东还赞许他是能上能下的人才。后来受广粤军阀陈济棠排挤又回上海。抗战爆发后，他未听国民政府劝说转移去后方，因而遭蒋介石怀疑派特务刺杀，刺杀过程还颇为曲折复杂。台湾杂志载军统回忆录言“因唐已定意做汉奸，故予处决。”而留在大陆的军统骨干沈醉认为，刺唐是军统奉命行事，实属误杀。如今对他已有准确定论：唐绍仪“晚节未失，惨遭错杀”。呜呼，此公真是命运多舛，大起大落，眼界开阔胸怀大才而又处处不得施展，秉性耿介坚守己见而往往不被他人所容，真是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清末民初时期大才子大名流啊。如今，他被暗杀的故事，已成为上海滩影视剧绝好素材重复多用，更是令人感叹。

　　慢慢步出纪念公园时，发现路两边坡上有好多前段日子被大台风扫荡倒伏的松树，如今一一被扶起加固了木架，重新焕发出绿色，一片生机盎然，显示着生命的坚韧和顽强。

　　我头一次来中山，过去对它不甚了解。三天下来从历史到现在已有了多层次认识。中山不大，是个小小的弹丸之地，可近现代产生过如此之多的著名人物，而这些人物甚至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这点不得不令人喟然赞叹。

　　据史料记载，中山古时称香山，南宋绍兴二十二年割南海、番禺、东莞、新会四县濒海之地设置香山县，1925年起为纪念孙中山而改称中山。我在一篇散文中曾写过这样两句话：“历史，因重人而负重;地方，因名人而驰名”，就是这个道理。原香山之名，也颇有意味和来头，《香山县志》里记载：“以地宜香木得名”，此地原为海岛，岛上满山满地长着沉香树，一旦遭受台风闪电袭击之后，这些遭雷击的沉香树便会自燃起来，那燃烧出来的醉人香气则随风飘散，香飘百里而不竭。据说，中山对面的香港，也因那里是古来沉香集散地而得此之名。

　　参观中山名企“元一沉香”之后，对沉香树和沉香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沉香，被世人誉为众香之首，植物中的钻石，神木舍利，木中美玉，是一种天赐灵物。它首先是属于名贵药材，《本草纲目》记载：“主治风水毒肿，去恶气，清人神，补五脏，益精壮阳”等等。而沉香树身上形成香料药材的过程，更具有一般人不知的神秘不凡之处，听来令人为之动容。沉香树是一种常绿乔木，当它在成长过程中遭受自然界的伤害，如电击雷劈、泥石流、风折野兽啃、鼠咬虫子蛀、蚂蚁蚕食、禽鸟啄木，抑或是遭人类砍伐伤害之后，树的伤口处遭来自外界的特种真菌黄绿墨耳菌侵入后发生感染。而此时，受伤害的树体本能地自我修复养伤，在这过程中从体内慢慢分泌出一点点的油脂来，这种长年积累的油脂经过醇化之后，逐渐凝结成块成片，那便是人类趋之若鹜价值连城的宝物沉香。

　　啊，一棵伤残的树，从伤口处挤出泪水和血液来艰难凝结，几乎用一生精力为自己疗伤，才得以酝酿缔结出一块沉香料来，还把它奉献给人类去享用，治病和他用，变为财富的象征。沉香树，是一种多么伟大而无私的树啊！牺牲和奉献，使它的品质更加显得高贵和伟大。

　　我对沉香树肃然起敬，同时也涌出一丝淡淡的哀伤。

　　中山的人和树，都有一种令人钦佩的精神。

　　这里，地灵人杰，万物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