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我和阿海、巴图恰安、欧琴四人从夏日塔拉小屋出发。目的地是尧熬尔·鄂金尼部落位于巴彦哈喇山梁上的敖包。
凌晨七点,坐上皇城镇发往肃南县城的班车,几十分钟后到达我家冬牧场。阿海没有带冬牧场铁丝围栏大门的钥匙,我们翻越铁丝围栏进入牧场。冬牧场的一排三间土坯房已经破败。牛倌在后面山坡上搭建起一个彩钢房。现在是夏季八月,牦牛群在西嶂夏牧场,十月才返回秋牧场,一个多月后再到冬牧场,一直到次年五月再转场到远在几十公里之外雪山下的夏牧场。此时,冬牧场的土坯房和畜圈前布满了灰条、鞑靼花等杂草,有的高过膝盖,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不过,这些疯长的草儿等入冬后牦牛下山就会被立刻踏平和吃掉。
从我家冬牧场前行又穿过了三四家的冬牧场。今年雨水很多,一路上不时会看见地上的蘑菇,真想停下来捡拾。不过此时敖包在高山顶上俯视着我们,依然遥远。那儿是我们今天祭祀煨桑的目的地。天空中漂浮着奶酪般的云朵,提醒现在是多雨的季节,所以,我们遏制住采摘蘑菇的冲动,继续前行。
一路上,戴着牛仔帽的阿海口衔着小草,惬意地给我们介绍着高山上的花草,还有奇闻轶事。
阿海看见我正在好奇地看着脚下草丛里忙碌的蚂蚁群,就讲起了一个小故事。草原上的孩子们看见黑蚂蚁和红蚂蚁时,会把黑蚂蚁看成是好人,正义的一方,红蚂蚁是敌人或邪恶凶暴的一方。因为在草原,孩子们常会看见黑蚂蚁和红蚂蚁之间的“战争”,“战争”结束,黑蚂蚁的尸体总是在草丛中散落一片,几乎都是身首分离。孩子们会同情失败的弱者,同情黑蚂蚁,认为它们是好人。阿海说,大舅在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关注稀奇古怪的事情,看蚂蚁打仗可以看几个小时。有一次,大舅出去放羊,过一条小溪时,看见很多蚂蚁过不了小溪,沿小溪上上下下跑着,大舅看见后,把一枝木棍搭在小溪上,下午放牧归来,看见那些蚂蚁都顺着小木棍渡过了小溪。
阿海不时指着草丛中的蚂蚁群让我们看,是红蚂蚁。他说有些牦牛特别爱吃这种蚂蚁,常常吃得满嘴跑蚂蚁。
此时,欧琴和巴图恰安也听着故事开始了年轻人钟爱的自拍、互拍。我们逐渐接近了建有敖包的巴彦哈喇山。山变得陡峭起来。开始出现灌木、悬崖和山岩,那些山岩上布满了黄、红、白、黑和绿色的地衣。阿海说,在尧熬尔语中称“地衣”为“楚隆哈格(culon xaq)”,意为“岩石上的凝结物”,也称为“绰茹格巴斯(corogh basiyin cusun)的血浆”。他给我们讲起这一名称的来源。
据说很早以前有一位女子名字叫做绰茹格巴斯。这位女子特别喜欢搬弄是非,到处惹祸,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有人想收拾她,把她置于死地。有一天她穿着盛装要去赴宴,想置她于死地的人瞅准这个时机,在她的马褡裢中偷偷放进了很多只鸽子,她毫不知情。她和大家一起出发。她骑马驰骋时,鸽子一只只飞了出来,马受到惊吓开始狂奔,丝毫不听主人绰茹格巴斯的驾驭。她的脚被马蹬牢牢套住,就这样她被马拖行而死,血肉四溅,草丛中、石块上都是,石块上的血肉就永久地留在了上面,这就是楚隆哈格——地衣的来历。阿海說,这个故事肯定是一场可怕的历史事件的记忆。我也想起,西夏的开国之君李元昊在六盘山下的好水川与宋军交战就用了百只鸽子计,赢得了此场战役的胜利。
我们继续前行。在路上还看见了冉布草(rangbu,茱芽蓼)。尧熬尔语中把此种植物按照颜色分为察汗·冉布(cagan rangbu)、嘎勒菹·冉布(galju rangbu)和普通的赭色那种可以吃的冉布。察汗·冉布是一种银白色的优等牧草,不能食用。嘎勒菹·冉布,紫色,颗粒较大,可以食用,不过牧人们嫌味道不好,通常不吃。那种赭色的小一些的,是牧民经常食用的。茱芽蓼是一种野菜和药材,可以生吃,也可以晒干后磨成粉泡水喝或拌糌粑吃,富有营养,也可以治疗腹泻等疾病。阿妈会时不时收集一些这种茱芽蓼草籽储存起来,小孩或大人闹肚子的话,就用这个拌成糌粑吃。1960年全国大饥荒时,祁连山地区这种赭色野草被大量采食。阿海说,1960年大部分尧熬尔人还在黑河上游两岸的群山里游牧,饥饿的牧民一度以茱芽蓼为主食,当地的汉语把茱芽蓼称为“红麦子”。但是光吃茱芽蓼没有别的食物会难以消化,引起便秘。一位尧熬尔牧民找曼巴医生看病,医生问他病情,他用生硬的汉语说:“红麦子吃着,巴屎不下来”。
还听小姨姨说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大搬家时,因为食物缺乏,他们常采茱芽蓼吃。茱芽蓼在那个时代成为珍贵食物。
接近敖包的山上长了许多巴德雷(badere)绣线菊,属于蔷薇科。长而直的枝条在过去用来制作箭簇杆。尧熬尔人常年生活于高山大河间,赋予环绕他们生长的各种灌木各种象征和寓意,他们常说一些格言,如:僧人要像巴德雷一样端正刚直;男儿要像巴图察汗(灌木)一样坚韧顽强;女子要像哈日戛纳一样朴实美丽;喇嘛要像柏树一样高洁。
我们边走边聊临近山顶,山岩错落有致,好像是被太古的大力士摆放在这里。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光中,我最喜欢在那些山岩上玩耍。”阿海指着那些山岩说。此刻他目光悠远,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像兔子一样在山岩间奔跑跳跃。
继续往上走,灌木愈加茂盛,有墨绿色的高山柳,有开着粉红色小花朵的鬼剑锦鸡儿,有哈日戛纳花。哈日戛纳的黄色小花朵挂在枝上稀稀落落,有的还结了籽儿。我在想,如果把籽儿采上,开春种到夏日塔拉小屋的院子里,不知能不能发芽。贴着地皮生长的一种汉语叫“小大黄”的野菜。由于叶子小小的酷似羊羔耳朵一般可爱,所以尧熬尔人称为“乎鲁茛·契合(xurgang qihen)”,即“羊羔耳朵”,可以吃。阿海采摘了几片给我,酸溜溜的,好解渴。小的时候,阿海帮大人挡奔跑的牲畜时,看见山坡上的“羊羔耳朵”就会禁不住停下采摘,牲畜跑远招致大人们的责备。
快到山坡顶了,我们紧贴围栏穿过那几块大岩石,岩石上也布满了各色地衣。阿海指着长在石缝中的小草儿说,这是香茅草,这种草散发着一种奇香,过去牧场上的女人们就是用这个做香囊的。说着看着,我想起了在台湾日月潭曾买过的香茅草膏,难道是属于一个科?好神奇。一个在台湾,一个在祁连山高山草甸。
“老师,你看,那块岩石太像恐龙了!”突然欧琴喊了起来,“是的,确实很像。”恐龙头和身体断裂,往山下延伸。我在想,这几块岩石肯定曾给予很多人灵感。
我们终于登上了巴彦哈喇山梁最高处,山顶开阔,草儿愈加茂密。阿海说,这儿是姑给(姨姨)等几家尧熬尔牧民冬牧场交界处。茂密的草丛中,有一种淡蓝色的花朵,赏心悦目,我想如果自己穿上这种淡蓝色的长裙一定会好看。阿海说,尧熬尔称这种花儿为“邦金梅朵”,这是藏语名称,即“龙胆花”。“邦金梅朵”在藏族歌中总是以一位美丽姑娘的名称出现。尧熬尔牧童们会用这种花朵捏着玩,一吹一捏会发出响声,所以也有了藏、尧熬尔语合璧的名称“帕尔森·梅朵(parseng meiduq)”,意思就是“会发出响声的花儿”。阿海说,他非常喜欢这种蓝。有的帕尔森·梅朵颜色淡一些,有的就非常蓝,就像天空和大海。阿海说,二姐也写散文诗歌,她在一篇散文中写道,“邦金梅朵就像天空滴落的泪珠”。
额金尼部落的巴彦哈喇敖包就建在这座山顶上,插着大树桩,各色哈达和经幡飘扬。敖包底座周围洒满祭祀敖包的人们带来的各种石子儿,象征吉祥和美好的白石头居多。敖包旁是一个圆形煨桑台。阿海点燃桑台的火,我们把在夏日塔拉小屋备好的柏树叶、奶食、酥油、糖果,还有阿妈精心准备的祭品渐次放入火里,火越着越旺,干树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桑烟滚滚。我们顺时针绕着桑台,祭洒牛奶,并祈祷上苍。火势随着我们的叩拜,化作桑烟温柔地向天空中飘散……
完成祭祀仪式,阿海去敖包北边不远处山岩下的泉眼取水。巴图恰安捡来一捆柴。用三块石头立起扎格斯灶台,阿海费劲地吹着火苗,火燃烧起来,奶茶也慢慢烧开了。我端着相机四处拍照,不远处有一个蘑菇圈,两个年轻人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袋子。奶茶烧开了,我们喝着奶茶,一边聊天,一边瞭望四周开阔的天地。
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秃鹫在盘旋、飞翔,忽而直冲到悬崖或山岩下,渐渐地淡出相机框淡出我的视野。
在夏日塔拉草原,常常可见大鸟飞翔。有一次,张存学夫妇来夏日塔拉小屋做客,我们一起去了百花嶂夏营地。那天,我看见了几只翱翔的大鸟,也许是秃鹫,或是鹰,恍惚间好像是看见了一条飞翔的龙,就如当时正在热追的《权力的游戏》中丹妮莉丝·坦格利安(Daenerys Targaryen)的龙子。此刻看着在头顶翱翔的游隼,不由得唱起了故乡博尔塔拉察哈尔蒙古中流传的古老民歌:
疾风般翅膀的鸟儿啊
在宇宙之巅飞翔
我那心地善良的阿哈啊
每逢月初就会思念
金翅膀的鸟儿啊
在大气中翱翔
……
在敖包周围开满了一種赭色的花儿,就如温暖地带的莲花,敖包恰似一座安放在莲花底座上的圣坛。
我问了阿海,才知道这种花儿也是“邦金梅朵”的一种。欧琴说,小时候在新疆伊犁昭苏草原,小朋友们会用这种花草玩游戏。即在游戏开始前,手拿花儿问,你要哪一侧,选择好了以后,就会撕开花朵,这样一侧就会有汁液流出,一边表示女,另一侧是男,根据选择的一方,说出是男或女。
我顺着山顶向东望去,皇城镇隐约可见。夏日塔拉水库小得就如一潭清水。而斡耳朵河则如尧熬尔老妇人的辫发,银光闪闪蜿蜒向前。再往南看,就是阿海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那座神山——阿米冈科尔。阿米冈科尔是祁连山主脉13座神山之一。此刻,远处神山白雪皑皑。我们祭拜的敖包矗立在巴彦哈喇山上,均属于祁连山系。
敖包东西方向是阿海家的冬季牧场。
云朵依然,偶尔会有几滴雨水落在脸颊,提醒我们应该下山了。离开敖包,我们走了几十米就到达了泉眼。阿海说,1994年支扎寺的智华活佛来到这里诵经七天,每天人们就从这个泉眼取水做饭。不久我们的父辈们就在此地建起这座敖包。阿海说泉水旁长着几株哈日哈达醋栗,即黑加仑。走到泉水后侧,果然有几棵哈日哈达紧贴着泉眼岩石生长,零星几粒醋栗果正挂在枝头。另一侧岩石上是斑驳的彩色地衣,如远古的岩画。泉水中漂浮着一些杂草。我们掬起泉水敷在头顶,并喝了一口,双手合十祭拜了泉水。阿妈说,尧熬尔牧人们会在开春后祭拜泉水。到泉眼处念经祭祀,念完经把奶汁倒进泉水里,只用红色黄牛和白色山羊的奶。再用白色的红柳和白色的哈日戛纳焚烧祭品朵尔玛,祭泉的朵尔玛是用炒面做出蛇形状的朵儿玛,自始至终要保持洁净。
下山时我们走的另外一条路。要从茂密的高山柳、皂荚、山白杨、哈日嘎纳和鬼箭锦鸡儿丛中走,黑土地又松又软,到处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要陷下去或拌在灌木枝桠上。阿海说,过去高山柳比现在茂密高大很多,现在明显变得矮小和稀少了。
走过灌木丛到山脚下,眼前是一簇簇蘑菇。我家冬牧场的山坡上有不少男男女女,就如排地雷一样,拉开距离前行,捡着蘑菇,远处堆着筐子、袋子。他们在草原,在牧人的冬窝子里,自由行走,采食蘑菇,践踏着牧场,随意丢弃的饮料瓶随处可见。
回家的路是下坡,我们经过几家牧民的冬窝子。夕阳已映红祁连山脉,担心的雨点终于没有落下。阿海指着一处洼地说,我们家在计划经济时代有几年是在这儿扎营,黑帐篷就搭在洼地里。
不远处山坡上有两只肥硕的大旱獭,看见我们也没有钻进洞里,它们一直望着我们这个方向,发出尖细的叫声,目送我们离开。后来我告诉了阿妈,阿妈说,是它们认出了阿海吧……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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