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第三年,决定回故乡建房。
母亲自然是反对的,如今乡里的亲戚大多进城买房,在城里居住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却想在村里造新房,在母亲来看,这既耗精力又浪费钱财,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几十年来,父亲在母亲面前始终妥协忍让,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坚决。
母亲也赌了气,将家中存折全藏好,打算以断绝经济支援来灭了父亲的念想。
父亲默不作聲,依旧城里乡间两头奔波——自他退休后便回到故乡帮叔伯照管着几亩的茶山,有时歇宿在叔叔家中,当时我们权当他是打发时间找个事情做罢了。不曾想他越发将这片茶林放在了心上,一年大半时间日晒雨淋地钻在山坡上除草施肥,在乡里住上三五天是常有的事。
“是不是回村里时常住在小叔家觉得不方便啦?那就回家住,左右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母亲曾以为是经常借宿让脸皮薄的父亲觉得不好意思,再一次劝说道:“何必要回去建一栋房子,你一个人住,我们又不常回去,怪可惜的。”
母亲择着手里的青菜,看看父亲,又转过脸向我飞快地转了个眼神。
还未待我开口说话,父亲垂下眼皮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在纸张哗啦的脆响中平静地给出交代:“大哥已将他名下的一块宅基地送予我,前些日子我已经整平了,等天气晴了我去看看有没有好杉树。”
低沉的语音落毕,空气里瞬起一丝尴尬的冷凝,父亲坚决的表态不容置疑:即使母亲态度和经济上都不支持,房子依然是要建!
至此,母亲再无多言,专心致志地择起了手里的菜。
父亲带我回老家看了那块地。如他所言,不到一百平米的空地已经被精心修理平整,地理位置也是极好,前临水,后靠山,左边下了土坎便是通往茶山的小路,父亲十分满意。
房子真的一点一点建起来了。父亲用自己存下的微薄积蓄向村里乡亲购置备齐了木料,跟做木工师傅的伯父学着加工柱料及大梁,最后在房族亲戚们的帮助下,将加工好的梁柱接上榫头排成木扇,一座崭新的吊脚楼已经初具雏形。
竖木扇那天我正好因工作流连于此,帮忙的人已经散去,父亲在村子祠堂布置了几桌饭食慰劳大家的辛苦,自己却迟迟不动,站在立好的排扇前发呆。
秋季的阳光匀净清透,照拂在身上只是薄薄一层暖意,父亲仅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褂,浸在温润光线里的身影像一声满足又欣慰的喟叹,让我心里发酸。
我站在父亲身后好一会,却不敢开口惊扰。目光一低,看到父亲背起的双手上几处血泡,有的已经裂开,用创口贴随意敷衍着。本来我只是与母亲一样心存不解,这时莫名腾起一丝心疼的怨怼:城里的生活怎么不好,为何非要劳心劳力地回老家建房。
似是感受到我突发的情绪似的,父亲转过身冲我一笑:“许师傅看了个上梁的吉时,九月初八,你来不来?”
我来回踢着脚下的碎石子沉默半晌,终是轻声应道:“来。”
和家乡过去许多个秋天一样,陇梓河的河水映着十月初晨的青碧天色,水边垂柳显出凋敝姿态,桂树却是一年里最绰约样子,一串串金黄色小如米粒的花朵散发滃然香气,润泽着村里人尚未清醒的梦。
我们不到六点就驱车到了老家,母亲帮着准备祭祀所需的物品,事到如今,母亲再不忍心冷眼旁观,半是无奈半是顺从地开始支持父亲的“建房大业”。
待前来帮忙的亲戚乡邻渐渐到齐,先生看时辰差不多,祭祀仪式便在他的念念有词中开始,父亲恭敬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按照先生指示进行每一个步骤,略紧绷的严肃表情仿佛容不得一丝亵渎和惊动。我看着父亲一脸郑重,很难想象他曾经义正言辞地批评母亲迷信行为的模样。
随着一阵鞭炮声炸响,我从愣怔中晃过神来,发现扎着一方红绸布的粗直大梁竟已顺利敲入榫内,父亲站在高处,拿着一大袋糖果红包往下丢撒,“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今日父亲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说话的嗓音都比平时大了一倍。
周围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人群像水纹般随着洒落的糖粒四处漾开。大家纷纷说着恭贺的吉利话,一旁的母亲笑意盈盈,我却有点儿置身事外的茫然,最后也跟着俯身捡了几颗糖捏在手里。
父亲无疑是高兴极了,午饭时平日滴酒不沾的他喝多几杯,满面潮红地跟母亲讨论屋顶用什么样的瓦片,门前的小院要种些什么树。
母亲兴致勃勃地配合着,越发显得我的沉默有些格格不入。
“以后是打算长住乡下了么?”我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父亲笑而不语,眼神不知落向何处,越发分散迷离。
父亲醉了。
不过大半年时间,老家村头矗立起一栋红瓦翘檐的三层木质吊脚楼,四周用青砖砌了一圈矮墙围成小院,院内辟一方菜地,种了一株银杏一株金桂,尚是小小植株,与簇新的房子倒很搭配。
父亲站在房前往门上贴红纸,辛劳半年,他添了许多白发,眼窝的皱纹更深,一双粗糙大手已与常年劳作的农民无异。但他始终是满足的,仿佛这一刻已等待许久,期盼终于尘埃落定。
新房一建好,父亲立马一住便是月余。此前我从未了解父亲归乡的心愿这样迫切,自祖母过世,他每年仅在春节回乡探一次亲,我以为他对故土的那份眷恋早淡薄了。
父亲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你都不懂。”
我自然不懂。抑或是因为未曾远离,抑或是因为年纪太轻,“家乡”和“故土”这样的词语,始终是我意识里模糊的概念化定义。
父亲也不过多解释,他沉浸在重返田园的充实生活中:除了茶山,他又种下一地菜,养了十几只鸡,从此在田间地头日晒雨淋,忙得不亦乐乎。
夏天的时候,我常在下乡采访结束后去探望他。黄昏渐深,树上如雨的蝉声缓缓歇下去,暮色里充满草木疯狂生长的气息。鼓楼里坐着三三五五纳凉的人,吹着河风,聊天打牌好不自在。父亲往往不会在这群人影中,大家笑他做事比农村人都要拼命,果然,往往在院子里等一会儿,才遥遥望见父亲戴着斗笠扛着锄头下山的身影。
每一次见父亲,总觉得他比上一次更黑更瘦。一头花白的乱蓬蓬久未修剪的头发,一对生满老茧的大手,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一双沾满泥土的半高筒靴,这形象还真贴切对上了父亲对自己的笑称——“茶山老农”。
“种种菜,钓钓鱼就行了,回乡下住不就图个悠闲舒服么,别让自己那么受累。”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劝父亲不要太折腾。
父亲很倔强:“多锻炼身体才好。”
“哪儿不好,非得到这儿來锻炼了。”我闷声嘟哝。
父亲有点耳背,大概没听仔细我的嘀咕,并不接话。风扑嗒扑嗒扣着一截竹帘,布帘忽而涨满风,忽而轻轻吸附着窗棂上,一丝清新的田野味儿吹进来涌入鼻腔,我忍不住深深呼吸。
“有时间你过来住几天吧。”半晌过后,父亲突然建议道。
“哦……”
当对上父亲认真的眼神那一刻,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钻进父亲的车里催促他快快启程回城,用转移话题留下不置可否的回答。
父亲后来没再提起让我回乡小住的事,直到入秋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
病来如山倒,来来回回在医院停食治疗好几次后,本就千疮百孔的胃饿到缩小,从吃不下,到不太想吃。每日三餐大多例行公事,举起筷子时先有一声叹息从身体深处滋长出来,沉沉的感觉让人身心滞重。
除了迅速消瘦,整个人精神亦十分萎顿,仅是推开窗户,空气中但凡有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让我被满满的绝望扑倒,揪紧了心一言不发,只想流泪。
父亲看我低迷的模样,同我商量道:“要不要换个环境,胃病靠养,心情舒适也很重要。”
这次我很顺从,当进食都成为一种折磨,我迫不及待想从病痛中撕开一角来透透气。
就这样随父亲住进了老家新房。
回乡那天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气温下降不少。河面吹来的风是凉的,有些甘甜,我大大呼吸几口,有些惊奇地对父亲说:“这风像饮山泉水似的,吸几口能解渴。”
天渐渐暗了,父亲宰了自己养在山上的鸡给我熬粥,米粒在炖得金黄的鸡汤里舒展开来,咕嘟咕嘟膨胀出软糯的香气。
山村静下来,只听见檐头雨声婆娑。院里点着一盏暖黄小灯,近处映着河畔低拂的垂柳,远一些,就是另几栋吊脚楼内掩着点灯火。
这样的天气,村里的人家定然早早闭门歇下,雨天少有客来,吃酒摸牌都无趣,也没有城里那样多的娱乐去处。灯火下,都是一家一家地团聚。
我聆听着这寂静,喝下一小碗鸡丝粥。虽然知道过一会即将迎来胃部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和下坠般的疼痛,但不知为何我心里第一次没有恐惧。
灯火氤氲细净,随喁喁细语渐低而次第熄灭。平稳的雨声笼罩着小村,连狗吠都没有。
夜缓缓滑入更深的静谧。
到这里后我每天都醒得很早。
白天跟着父亲去茶山铲草,连镰刀都拿不稳的我在一旁看的时候更多。父亲养的鸡又带了一群刚孵化的崽儿回来,在我脚边蹭来蹭去。远处有几株红枫,叶子红得热烈,丽景丹林,好似珊瑚灼海。
记忆中有些情景在脑海中慢慢复苏,我与父亲说起童年在这里消暑的旧事。
“姐姐带我站在村头那条小河里洗头,站在河中央,水只到膝盖,抹好泡沫就把头扎一半进河水里,天然的淋浴。洗好了又在河里用网兜捞鱼捞虾,头发干了鱼篓里也有不少好货。”
“叔叔带我们上山摘玉米,玉米秆跟我差不多高,那子很甜,有一次我自己拿刀去剁还伤了手,流很多血也没哭,心里只可惜了那节玉米秆。”
“叔叔家隔壁那户门口种了很大一棵李树,结的果子特别好吃,脆爽可口。那家爷爷很喜欢我,每次我路过都给我摘一大捧。”
“最盼望的是伯伯种在后山上的西瓜,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次又长大一点没。吃瓜的时候最甜的给奶奶,奶奶总是让给我。”
“有一个晚上熬着通宵不肯睡,只为等牛圈里那头母牛顺利产仔。那头小牛后来成了我的玩伴,我去哪里它都要跟着,因为额头有一撮花朵般的白毛,我叫它‘五花。”
“还有姑姑带我去赶集,那是最热闹的时候,半个村子都空了。”
生病后,我极少说这么多话,在村里待了几天,身体虽不见好转,精神却活跃许多。
父亲也很欣慰,见我状态比前几天要好,便问我明天正逢赶集,要不要去看看。
“好哇。”我一口答应,看着父亲一小时过去也没放慢割草的速度,手起刀落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不由惊叹:“都几十年没做过农活了,怎么一下子就能适应了?”
“我从小做着这些活儿长大的,记忆深刻到骨子里了,一开始体力上跟不上,浑身酸痛。”父亲拿挂在脖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被太阳晒得黢黑发红的脸冲我咧嘴一笑:“你觉得我回来是自找苦吃,但是在这生活对我来说更踏实自在。”
睁眼醒来,晨光照在窗台。
推开窗户,秋雾蒙蒙尚未散去,山峦、田野、河流、村寨浸在一片乳白色中影影绰绰,湿漉漉的空气涌入鼻腔注满肺叶,置换掉漫漫长夜的浑浊,我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香甜,走到院里一看,去年种下的那株小金桂居然悄无声息地结了细细的花蕊。
父亲挽着裤腿在给那一洼菜地浇水。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白菜,种类还不少,今年夏天家里吃的许多蔬菜便是由这里所出。
吃了早饭,依照计划去镇上赶集。
集镇规划后,摊点分布规范了许多,有专门的农贸市场和门店。只是到赶集日这天路边会有一些散摊,摊主大抵是附近村里的农户,逢着家里刚养肥一只母鸡,或者下河网到几尾鲜鱼,又或者自家种的白菜豆角有了富余,上街卖些钱,算是额外创收。
太阳升高了,从市场顶棚的缝隙内洒下,各种摆出来让人检视挑选的物件都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周遭人流愈拥挤,声音也愈喧哗。车龙头搅着车龙头,菜篮子碰着菜篮子。人大多是熟悉的,所以父亲不时带着我打招呼,就看见对方脸上有笑意,嘴巴说着话,也听不太真切。这热闹让我有一种新鲜感,细细感受,又觉得宛然可亲。
走了一路,买到一袋土豆、几斤排骨、一棵硕大的白菜,还收获了两枚温热的煮鸡蛋、几个糯米糍粑、一块茶饼——都是父亲相熟的乡亲一定要送给我的,充满了淳朴温情的见面礼让人无法拒绝。
赶完集决定去看望住在镇上的伯父,我们侧身钻出人群,拐进一条巷子。石板路上坑坑洼洼,野草枯黄,有胆大的麻雀不时俯身冲下啄草籽,见有人来,噗噜噜飞上墙头,然后我们推开一户院门,就是这里了。
与伯父这么静静坐在一起说话,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
工作之后,我每次回老家探望亲人都像完成任务一般,客套寒暄一番放下礼品又马不停蹄赶回城,不知为何总是那么忙。
因为常年辛苦操劳,伯父比父亲老得更快,我想起年幼时常常驮着我在村里四处转悠的笔直高大的身影,如今已经清瘦苍老,并微微驼了背。
伯父细细问我的病症,说我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他曾专门进城去医院看我,带着刚从塘里捞起来的几条鲜鱼。
“家里現在猪也不养,鸡也不养,都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伯父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手,“你太瘦了,要好好补补。塘里还有鱼,不如我现在去弄几条上来你带回去煮汤——”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
父亲和我都站起来拦住他:“不用不用,鱼汤喝下去总会吐出来。”
伯父又匆匆去厨房,蹲身拖出碗橱下一个纸箱子,打开是一只铺着稻草的竹篮,蓄着满满的鸡蛋。
“差点忘了这个,特意给你去买的,你带回去吃,都是土鸡蛋。”伯父把鸡蛋一个个掏出来放进塑料袋里,“我看着别人家散养的母鸡生的,货真价实。”
“我爸那现在也养着鸡呢,过一阵也能有鸡蛋了,这个你留着。”我推辞着不肯接,伯父前几年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年都送米送肉去家里,我们受了他太多馈赠。
“你爸养的那几只鸡,给你炖汤都不够。”伯父坚持,见我把鸡蛋接了他才露出笑,又问我住得习不习惯,还待几天。
临走的时候,伯父突然不见了。我们站在门口正疑惑,只见伯父抱着两大颗青菜小跑过来,菜根还挂着新鲜泥土,应该是刚刚到地里拔的。
“拿去煮粥也好,什么都比不过自家种的。”伯父拿个旧塑料袋裹住青菜根部递给父亲,而后再次叮嘱我:“一定要来伯伯这吃个饭再回城。”
我抱紧怀里的鸡蛋,不住点头。
父亲说,故乡是我们的最初,也是我们的最终。我曾以为这是老一辈对“落叶归根”的执拗,至今日我才渐渐理解父亲对这片土地的依恋和深情。
这里是温柔平摊的,沉静荡漾的,同样承担着我,并不试图淹没。来此休养的半个月,就像经历了一场精神愈疗,内心安宁,觉得呼吸的节奏都随着这看似闲散又充满规律的田园生活而变得缓慢舒适。我开始抬头看花、看山、看云,开始倾听下雨的声音、植物生长的声音、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开始感受人情淳朴和亲情珍贵,还有那从回忆深处伸出来的牵绊,那根细细的线,始终缠绕在心间。
离开回城那天已是深夜,凝聚父亲炙热心血的木房在灰蓝的天空下映出模糊的黑色轮廓,我站在它面前静静看着发了呆,一如曾经的父亲。
这莽莽青山,这夹杂泥土气味的风,这闪烁在黑暗中的点点灯火,在我心里埋下一粒留恋的种子。
车窗外是一程一程的风景。我路过河流,路过田野,路过古老的风雨桥,路过错落于大山深处的吊脚楼。宽阔的马路在视野里延伸,属于城市的璀璨街灯一点一点亮起来,夜色中,那在胸腔深处蔓延的不舍将一幅幅画面切割成缓缓拉过的电影长镜头。
我一定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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