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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笔村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0401
杨旭昉

  



  蛙鸣蝉唱的乡村随一条河流向远方,水的灵动丰富着乡村的内涵。

  这条河叫画笔河,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在初夏一个绵绵细雨的上午,我与这条河流第一次相遇,清凉的河风与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我站在河岸边,欣赏着细雨中乡村的景色。雨,丝丝缕缕,纯净柔和。灰蒙蒙的天空下,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画笔河由三条溪水形成,在初夏的细雨里闪耀着温和洁净的光。画眉溪源于笔架山,由西向东轻流,浪塘溪走势则由东向西,两条不大的溪水流至画笔,与自北而南缓缓流淌的罗成河交汇,形成一个大写的十字,称之十字河,而后汇入画笔河,向南流入洋须河,进渠江下沅江。画笔村根据十字河的成型布局,按龙山山脉东西南北的走向,分别组成了四个自然村寨,即画笔大寨,寥街头、香坛上、大团弯三个小寨。就其地形地貌,堪称四龙会聚之风水宝地,山水相济而形成良好的生态气场。这便就是画笔村的格局了。

  画笔河非常清澈,清得能够看见河底游动的鱼虾。伴着风的旋律,有一种空灵如烟的感觉。河水是有灵魂的,它是四季循环的预报器,是有形有色的农家谚语,更是一个村庄风霜雪雨的见证者。河流,就是一部村庄的历史。怀揣村庄的梦想,迈着艰难的步履,一步一步走向希望。

  其实在许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只是那时未曾注意到这里的美好景致罢了。对于画笔的景色,真的错过了好多年,要不是好友陆安宏此次盛情相邀,怕是难有机会对画笔进行亲密接触。

  画笔村位于湖南省通道县北部50公里处,属溪口镇。自古陆姓同宗居住,新中国成立后又有肖、杨二姓加入,侗、汉、苗杂居,侗族为主,乡风俚俗独具特色。画笔陆氏族谱记载,陆姓先祖上山狩猎时,突闻得金鸡啼鸣,其声如歌,阅人耳目,便寻声而去,惊喜得见一处桃源佳境。百里龙山环绕,仿佛天然屏障,东西北三条溪流汇集于此,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平坝田园,逐在金鸡鸣处展开罗盘仔细勘探,亦合风水脉象。陆姓先祖为了记住这个地方,便在丝竹弯水塘边的花樵树上划了块树皮做记号。元世祖一十年,先祖陆宗山从溪口黄腊冲率众族人在丛林中寻址划皮记号处,迁徙至此立寨,因而得“划皮”寨名。立寨后人丁兴旺,事事顺心顺意,也不乏一二舞文弄墨者,明末清初时,已发至三百余户人家。族人中有识文断字老者,认为“划皮”作寨名显得土了一些,缺少文化元素。又因村寨背靠郁郁葱葱的笔架山,暗合陆氏族人与笔墨纸砚有缘。陆氏先祖选址于此,自是期望村寨风调雨顺,族群人才辈出,加上方言为异字同音,故更名画笔。

  画笔大寨屋与鳞茨,巷道纵横,错落有序。三个小寨如星罗棋布在东西狭长的沟谷中,整体布局成品字形,犹如十字绣品,精美绝妙,有恢弘气势。周围群峰拥簇,环佩森严,山上植被多松杉挺拔而立,枝叶茂盛,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滋润。林中间以灌木,嵌以奇花异草,青山滴翠,溪流潺潺,从而使十字河叠彩成画。



  画笔人秉承自家风水习俗,依山就势而居,择吉平基建房。从建造特点来看,画笔民居大多依山傍水,向阳开阔,纯木质双檐结构,多为开口屋,上下两层,四排为准,合四平八稳之意。也有五排四间、六排五间者,建双排或吊脚楼的很少。四排三间的房屋,安排很有讲究,一樓中间为中堂,设祖师牌位神龛,左边置炉灶及餐厅,右边是厢房,通常作新婚男女用。二楼中间建仓蓄,楼左为本家老人睡房,楼的右侧是客房,一般为辈分较重的客人准备。这类建筑与吊脚楼有很大的差异,沿袭了汉族民居的建造风格,通常称为平地楼。正屋大都配有偏厦,我们这里也叫仓楼。下层为杂物或饲养牲畜之地,上层则作未婚男女居住和书房之用,也是青年男女恋爱对歌的地方,称之坐仓楼。

  你很难想象,在画笔这个地方,一个只有一千五百余人的偏僻山寨,每一个家庭竟然都有专门的书房,供家人读书学习之用。这种高端儒雅的品位,这样的读书写字氛围,在其他村寨实属难见,真的让人羡慕和敬佩。全寨二百余栋房子,均用本地优质油杉,取古越干栏式基调,以排枋串柱,托瓜檀条凿榫,无一钉一铆。屋顶呈人字形,大都两面倒水,也有三面四面倒水的,直排屋都配大檐,寨中也有三合、四院不等。

  石板路在通道侗乡随处可见,几乎乡间所有的村寨都能够看到,一块块长方形的青石板横铺路上,相互缝接,左右对齐,称得上是城里人十分艳羡的一道风景。而在画笔,凡有人居住、劳作所经之路径全都铺设了石板,且每两里修建一处凉亭,供村人遮阳避雨,歇息乘凉。境内有这样的凉亭十座,与石板路交相辉映。蜿蜒绵长的石板路历经腥风血雨,饱受历史沧桑,留下了画笔多少代人向前行走的足迹。画笔人还在每个进寨的主要路段都设置了响岩,称“嗒嗒岩”。不远处大片大片的田垄绿油油的,是画笔人放飞梦想和播种希望的原野。阳光下的浓墨重彩,将春华秋实别样的歌乐,演绎出一年又一年的殷殷期望。

  据说“嗒嗒岩”是聪明的画笔人想出来对付生面孔的办法。不知是哪个年代,世事不太平,寨子里常有外人半夜来此行偷窃之事。为了防止外人进寨,寨老们想出这个主意,便请来石匠在进寨的各个路段安放了嗒嗒岩,这样有外人进寨踩上嗒嗒岩,就闹出声响,而引来狗叫,自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通过狗叫声知道这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又从响声的疏密度判断来了多少人。

  嗒嗒岩的做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把一块大点的岩石凿成船形或者盆状垫在下面,叫母岩;将另一块小一点的做成弧形或者圆形,叫子岩。将子岩嵌入母岩,母岩内平底,子岩弧面也有一个小平头做支点,上下留一定的空隙,脚踩上去,只要不在正中间必然有倾斜,越是踩在边上倾斜就越大,上下岩间隙就越大,产生的碰击声也就越大,脚踏上去是一声,弹回来又是一声。嗒嗒岩最开始安在寨子里,目的是提醒村人,有生面孔进寨。后来大家也觉得这碰撞声还比较好听,慢慢地就将嗒嗒岩铺向了寨子外面,直达田间地头,只要境内有石板路的地方,都有嗒嗒岩。

  对于嗒嗒岩,过去了解甚少,初次见到时也不知道有何用途,听了安宏兄的介绍,方知其使用功能。这足以说明生活在这里的画笔人,聪慧精明,合力齐心。走在石板路上,我能够感受到,画笔人维护寨子安宁的严谨作风和认真的生活态度。

  



  画山绣水一支笔,润物育人十字河。这一副对联是对画笔古村文化现象的最好诠释。

  画笔人自古很重视家祠文化,信仰儒、释、道,于清乾隆先后建了家祠两座,均为四合院,内设戏台,梓橦宫、学堂等,村人都在这里学文、习武,唱大戏、祭先祖,或者行家规执家法。寨子周围建有文峰塔、显应祠、义宗庵、万寿庵、新华庵、文溪庵、廻龙观、凌云寺等公共建筑,并立有功德碑二十余块,上书“万古流芳”四个大字。寨子里还留有石鼓、石盘、石磨、石板桥、古井、瓦当砖墙、石砌码头、木质器物、文房字画、陆氏古家谱,以及孝歌、山歌等歌书。

  画笔大寨的格局,虽同属陆姓一脉,却按房划分地盘。大房一个寨门,二房三房共一个寨门,建房时大都按寨门所辖范围修建。村道分置两大门,都由内道连通,分别有便道出寨,凡到寨中大小道路都铺设了青石板。寨中岔路多,横穿竖直,交错回环,犹如迷宫一般。巷道两旁用石块砌成高低不等的石坎,坎上堆码着齐整整的柴火。木屋连着木屋,瓦檐紧挨着瓦檐,古老的村庄在韵味十足的日子里穿行。本房人办喜事要从本房寨门进出,行丧则另走专门通道。各自寨门前后的石板阶梯均有定数,凡外迁的人如果想返回村里认祖,需说准其寨门阶梯有几级方能认祖归宗。

  这两个寨门有着明显不同的建造风格,分别为外家寨门和内家寨门。外家寨门门楣上悬有木制匾牌,上书“万福来朝”四个大字,而内家寨门土墙门楣上书写着“千祥云集”,均为清乾隆年建造。八个大字,一武一文,耀眼生辉。既有文武相比之意,又有和谐共生之美。

  画笔陆氏属晚唐宰相陆希声之孙陆德晟的后裔,根植齐鲁,光大于江东,有着很好的文化传承。古谱有训“重农桑,强教化。”虽然偏居一隅,山高路险,无力远涉仕途,而各朝各代都有不少秀才文人亮相,在州府县府为官,吃文笔皇粮。仅清道光年同一代人中就出了五个秀才,并有两人载入州、县志书,晚年均受朝廷封赏。康熙秀才陆定甲为官靖州府,老年时封经纬全才。乾隆秀才陆光汉在长沙为官,死后抬回家乡安葬,陪葬银两和饰物不少。乾隆年间,寨中有一老秀才陆正奄八十七寿庆时,其门生陆家三秀才当堂步韵吟诗并书以助兴,称为一方美谈,记入族谱。乾隆二十七年内家寨门有碑铭:“文振一里,远近羡憬”,外家嘉庆梓橦宫碑记:“人文尉起,儒风丕振”可见一斑。裔脉有传,自2000年以来画笔籍考入本科者二十余人,其中一人留美研修,外出从事公职及各种专业技术的有六十余人,在县里各个部门担任局长、副局长的亦有多人,更有不少的书法、篆刻、楹联者。陆氏一族在宋嘉定九年,从武术之乡新化迁入溪口,受本家武功传承,有弟子陆朝福从小专习陆家功夫,清嘉庆年被保举从军,出寨应当朝之征,凭一身武艺,能征善战,有勇有谋,战功卓著,得由士兵升任军功拔补千总,后官至三品陕西参将。任职期间,捐款修建画笔梓潼宫,北麻陆氏家族祠堂。因其长辈在洪江经商,随后定居现在划归为会同县若水镇的黄茅村。后人为了铭记他的历史伟绩,激励族人奋发向上,将其功绩载入《清实录道光朝实录卷》、光绪《靖州府志》、中国地方志湖南府县志辑《同治城步县志、绥宁县志》、通道侗族自治县档案局《历史地理》等史书,并在十字河下方建造石板桥一座,名曰:画笔将军桥。清中期又有陆定清从军,陆成、陆朝斌父子应朝廷之命前往征战安南,后升任把总。近又有数人参加了抗日战争、抗美援朝等戰事,目前现役军人有四人,军龄多在十年以上。

  画笔陆氏有祖训十四则,其中首则便是“思报效果,奋志诗书,掇科升秀,为官廉能,固属纯忠。”意为多读诗书,谋求升迁,做一个既清廉又有能力,更能够忠于朝廷的好官,造福一方。据传,中国陆氏分为三支,第一支和第三支出了很多的顶尖文人,陆游、陆九龄、陆九渊均为赫赫有名的大文豪、大学者,为陆氏一脉之榜样。于是,这两支就瞧不起第二支,认为第二支碌碌无为,难成大器,不值得效仿。这第二支陆氏也是十分好强,从不言输,故从江西迁往湖南湘西一带,为了振兴陆氏第二支,这一支的先祖,决定立祖训十四则,告诫后人须发愤图强,文武兼修,以求功名报效国家。此后,练字读书,蔚然成风。

  站在河岸边,打量画笔。代代相传的星火,让排满笔墨纸砚的田垄,成为奔流喧哗的血液,成为咯咯作响的骨骼。



  沿着石板路来到外家寨门,只见十六根粗大的杉木分立两边,挑梁横穿相连,上下穿枋固定,高度近两丈,寨门屋顶盖小青瓦,前后两面倒水。门楣高悬“万福来朝”匾牌,应为陆姓大房恃傲之物。寨门地面全部嵌有方形大青石板,门前有六级石板台阶,通过六级石阶方得进入寨门。安宏兄告诉我,这六级石阶寓意此寨为陆氏一脉,希望后人谨记。

  进得寨门,有二十七级半石板路层层向上延伸,每块石板长约两米,宽约三十公分,排列整齐方正,而最上面的一级却只有其它石阶的一半高,不知何故。石板路经细雨洗涤,锃光发亮,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踏上青石板路,似乎能够感受到脚下每一块青石板都有故事,每一块青石板历经的沧桑岁月。

  我们在外家寨门小歇,一位村人来到面前,十分礼貌地为我们散烟点火。安宏兄向我们介绍,他叫陆居奇,是村里专门掌管家祠祭祖仪式和民乡事的人物,威望极高,画笔人称“贵公”,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十二代传人了。带着好奇,我向陆居奇先生打听二十七级半石板台阶有什么讲究,我说“这里是否有故事”。陆居奇先生说,“确实有故事,而且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他将手中香烟送入嘴里使劲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用很是骄傲的声调,向我们讲述着这个在很早以前的真实故事。他说大约在清康熙末年,大房陆氏有一位青年名叫陆英伟,自小不怕吃苦,且聪明好学,深得陆家功夫先师调教,练就一身好武艺。后来加入清军,奉令年关出征,行前,村人为其壮行,提前一天过年。陆英伟征战南北,屡建战功,受到朝廷赏识,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千总。之后又随大军征战四川,与敌作战,手握长枪只身杀入敌群,先后斩敌数十人,并将敌先锋刺于马下,混战中,因被暗箭所伤,客死他乡,那年他还不满二十八岁。得知陆氏一代英杰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村人甚是悲痛。为了铭记乡人陆英伟骁勇善战的业绩,房族便在外家寨门内侧铺设石板路台阶二十七级半,正好吻合陆英伟血洒疆场时的年龄。后来,便有了“万福来朝”的匾牌。陆居奇说:“我们这边是陆氏大房,多出武将,个个武艺超群。二房三房那边则是出文人比较多。”

  此时坐在我身边的庆光兄站起来说,“怪不得,内家寨门那边的匾牌是‘千祥云集,我原来到过这里,一直搞不懂个中意思,原来是这样啊,现在终于搞清楚了。”

  安宏兄说,“我们这个寨子,既出武将,又出文人。是一个有着厚重人文历史背景的古老村落。”

  “嗯,确实不错。”

  我说,你们这个村有很多人文内容,上报国家传统文化古村落应该是没得问题的。

  安宏兄告诉我,已经报了上去。

  安宏兄是我和庆光兄多年的好朋友,退休之后回到家乡,翻山越岭,走街串户,总是忙忙碌碌的。他一直在收集整理寨子里的最原始资料,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他们村推出去。现今,申报材料已经报到国家住建部,接下来就是一边等待,一边与村里人共同保护这片美丽的家园。安宏兄说,这是他退休后的最大心愿。我衷心地祝愿他成功,也祝福画笔的明天更加美好。



  “千祥云集”是画笔陆氏内家寨门的匾牌,与外家寨门不同的是,它的外部构建为红砖青瓦,砌有马头墙,徽派风格。内有四柱挺拔,杉枋隼接,石柱础雕刻有各式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清乾隆三十七年所建,有“锁钥碑记”为证。

  画笔可谓人文荟萃,各得其长。不仅武将、军士众多,文人墨客也是多有建树。好楹联者、篆刻者有之,喜书法者更是顺手拈来。安宏兄便是书法翘楚,曾担任过县里的书法家协会主席,也在市里书法界任职,是相当了得的人物。多次入围各级书展,隶、篆、行、楷行行精通,填词应对样样拿手,是村里书法修习的榜样。我和他同事多年,又是二十几年的朋友,对他还是比较了解。他为人很是低调,从不炫耀自己,口碑十分的好,村里人包括县内县外的书界同仁常常登门造访求教。他说,“在画笔,写书法我根本算不了什么。”安宏兄说,他曾祖父那一辈就有很厉害的一个人,在清末时期,他外出求学谋生,凭一手好字,且能言善辩,曾经被留任绥宁县衙师爷,常常代人写状纸打官司,有些名气。有一次,因为一个坟山纠纷,差点引起两个村的械斗,经他出面诉讼,使纠纷得以圆满解决。街坊四邻知道后都竖起大拇指,有事也都会找他帮忙,每次只要是他参加诉讼的官司,都以胜诉而归,深得百姓喜爱,而对手却是又怕又恨,无可奈何。这在当地传为佳话,人送外号“状师陆”。

  接着安宏兄又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写对联的故事。他说,画笔村一直有春节写对联的习惯,每年春节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准备纸张笔墨来到祠堂内,由村中书法高手书写对联赠于各家各户。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大家和往年一样除了准备年货外,还要书写张贴对联。村里两位年长且最有水准的书法高手坐镇陆家祠堂,专门为各家各户书写对联,他们苍劲有力、潇洒飘逸的笔锋是大家所喜爱的。村里有几个年轻人,看到两位老人就这样站着写了一个多小时,很是心痛,加上自己也想试试火候,便对两位老人说,你们太辛苦了,这么累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年轻人来做吧。其中一位带着老花镜,手里还叼着一支香烟的老者摆摆手,“走开走开,你们还差得远,回去练两年再说。”一顿调侃,引得村人哄堂大笑。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在画笔书法能人比比皆是,文化氛围特别浓厚。

  乡村是泥土做的,没错,画笔就在泥土之上。这里遍地是文化,乡土之上不仅生长万物,也生长知识。画笔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都能识文断字,这在我们这一代的农村是少有的现象。他们爱惜泥土,爱惜泥土上的一切,他们对泥土足够尊敬。村人只要一亲近土地,就能明确方向。画笔人的方向,沿着某个固定的轨迹运行。他们总是执着地热爱毛笔,热爱浓浓的墨香。

  我们一路穿行在寨子的巷道里,雨也慢慢地小了下来。这初夏多情的毛毛雨以优美的弧线飞舞着,给山村编织一件透明的裙衣。我想这细雨中的画笔,一定蕴含着美的真谛。

  安宏兄指着一栋木楼说,这是陆明维的家,他们家属于大房外家寨门,按辈分,他要喊我太公。他告诉我,“明维是这几年书法功底比较深的年轻一代,他书法、篆刻都很不错,多次在省市县拿奖。”

  我知道陆明维这个人,书协办公室就在我们文联,所以也常有接触。一个三十出头的大小伙子,高高的个头,帅气得很,对人很是友善,脸上总是透着爽朗的笑。明维的祖上曾经是比较富有的人家,银子都要拿簸箕装,他有一手精湛的大厨手艺,凡村里大型活动需集中用餐,大多由他掌勺。明维不仅字写得好,还是扬名在外的金石篆刻高手,他的刀法深得祖上古书篆刻真传,运用变化丰富,冲切任意,轻便灵活,游刃有余。他曾经专门为我刻制了一枚名印一枚闲印,拿在手里,甚为喜欢。闲时我也常拿来欣赏把玩,感觉这两枚印章平衡老实,大方端正,自然生动,风格雄浑典重。依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点不足挂齿的书法常识,我以为,陆明维的篆刻继承了汉私印的传统技法,结合他多年的个人心得和探索,大有名家风范,假以时日,一定了不得。

  安宏兄说,“明维刚才打来电话,听说你们来了,他一会儿就从县城下来,专门陪你们喝两杯。”

  我说,“哪里是他的对手,搞他不赢哦。”



  画笔人闲遐时,喜欢舞龙灯、唱大戏、写对联。

  安宏兄说,村里每年都要进行书写对联比赛,一般都在新春正月初进行。那时,节日的气氛特别浓,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干净整洁,鸡鸭鱼肉、米酒油茶满屋飘香,烟花纷飞,爆竹清脆,到处彰显一片喜庆祥和景象。

  书写对联比赛就是在这样的热闹气氛中进行的,画笔书写对联比赛有着他们专用的一套评审办法,十分有味道。我虽未曾见过,但聽安宏兄讲述,的确十分讲究。奖罚兼具,有田野乡村的野趣,也有严格规范的标准。二者兼备,其乐融融。

  对联比赛分两轮进行,第一轮由各家各户的参赛者在各自家中书写,除了需按书法要求进行书写外,对联还必须自行步韵撰写,不得借用名家名句。两个小时后,村中数位德高望重的书法老者,一家一家地评头论足过去,如发现有不合联律,用字不当或是书写章法欠佳者,就拿烟灰涂抹甚至伸出长长的烟袋杆,用烟锅将该字砸烂,以示惩罚。如果字写得太丑太难看,老者可直接将其撕掉,令其重写,以免滥竽充数,出家族的丑,旁人也会哄堂大笑。受罚者自是脸红耳热,很没有面子,唯有牢记今日之丑,倍加努力,待来年博得彩头。

  这就是画笔对联书写的第一轮比赛,突出的是“惩罚”二字。

  第二轮自然大不一样,那是要给予奖励的,这种奖励可以说光耀门庭。凡各户好书法者,自带笔墨纸砚集中于本家祠堂,现场作联语直接书写,经本寨德高望重的书法前辈逐一点评,获得头彩的人,就有资格将自己书写的对联张贴于祠堂大门,来年也就有了为全村人书写对联的资本,这是何等光耀门庭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画笔人劳作之余,闻鸡起舞,挥洒狼毫,用读书写字与田园牧歌相伴,拿锄头镰刀同幸福生活相连,成就了一代一代懂书法、好吟诗、善农事、爱生活、有文化的画笔人。

  在机关单位工作四十余年,常常与画笔人打交道,发现画笔人个个的字都写得好,乃至整个溪口镇的人,字都是写得蛮漂亮的。陆居增、陆友哲、陆安荣、陆安宏、陆安纯、陆明维、陆奇勇、杨保加、杨友耐、杨庆恒等,书法也好,楹联也罢,那是真的很棒。这或许是为什么在画笔,每一个农户家庭都设有书房的原因吧。

  饭桌上,安宏兄说:“可惜好多高手都已经走出去,鼎盛时期全寨有近四百户,现在只有一百五十多户了,留下我等不肖子孙愚顽不化。”

  我说:“老兄也太谦虚了,你们都是村中拔尖人才。”

  “哪里哦,惭愧。”

  “应该说,留下的都是精品。”

  “来来来,不讲那些,我们喝酒。”安宏兄端着酒杯,起身相邀。酒碗的碰撞声响,清脆了十字河的水。



  画笔人对古树十分敬畏,认为树与人相伴而居久了,就会通人性,老古树就能成精。村口有一对雌雄银杏树,有五百多年了。雄树开的花像一个圆锥形的小穗穗,雌树开的花则像是靠在一起的两三个小球,树干挺拔且粗壮高大,枝叶特别茂盛,有着无限的生气。当地土语“银”同音人字,“杏”同音兴,喻为人丁兴旺。传说寨中一孕妇在这银杏树根上坐了一会,晚上得梦怀的是一对双胞胎,数月后果真生下一对男婴。这一对银杏树因托梦送子,而被村人起名送子树。以后凡新婚想生双胞的都会到这银杏树根上坐坐,亦有焚纸、燃香求子者,凡德行好、家庭和睦者皆能如愿,且都生男双胞。不久寨子人口发展迅猛,人多地少难以生计。一日,寨子里一群老者坐在银杏树根上乘凉,一长者嘴里巴拉的烟袋,吐出长长的烟雾,感慨道:“照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得了哟。”便将烟脑壳狠狠地砸在古树根上,从此寨子生双胞的就少了。后来人们在其树傍建了一座凉亭,就叫银杏亭。上梁时先生封好话,念道“发子发孙。”有好事者回应先生,还是发贵发富吧。先生自然明白,脱口而出“那也二十年一对”。说来也怪,自建银杏亭后,画笔村每二十年就生有一对男双胞胎,经年不误。

  看起来似乎很玄乎,神神秘秘的。在现代科学来讲,简直无法说得通,完全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说实话,我也讲不清楚,也问过村里的老人,他们也都说不清楚,但这又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我以为,这应该是画笔人对树神崇拜的一种意念罢了,意思就是告诉人们要崇敬树神,要有敬仰之心,否则会有灾祸降临。在我们南方山区,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这种现象算是比较多的,男男女女对树尤其是古树,都怀有一颗虔诚敬畏之心。每当特定的时间,都会来到古树下摆上果蔬糕点,燃香焚纸,以求树神护佑。二十上世纪九十年代,凉亭被洪水冲走后,又重建银杏亭,村里人还是同样有生双胞胎的,只不过男双胞胎、女双胞胎都有了,也不是二十年才有一对了。

  显应祠是安放神灵的地方,该祠神灵明察阳间秋毫,奖惩人间世事,应念人间因果。告诫人们要有行为准则,依规照俗,朝德尚仁,多行善事。祠堂的旁边有一株古柏树。古柏树婆娑多姿,苍翠葱茏,高约二十多米,主干胸径需三个成人合抱,因该树有两大枝干朝南斜向延伸,绿荫覆盖面近四十平方米,已生长千年。古柏树与显应祠相伴相惜数百年,得祠内众尊神灵气,神威无比。很久以前,村人每患莫明之灾或者是谁家小孩不乖,常常夜哭等,都会到这棵古柏树下烧纸焚香,跪地求拜,并将红布条写上生辰八字挂于树枝上,也有的将红布条缠绕在树干上,待得七七四十九天后,又将其取回放枕头下或束腰间,希望能如愿解除苦痛。

  “柏”有漂泊洗刷开脱之意,可驱邪,故村人尊其为灵柏树。仿佛这棵古柏长期受人间烟火熏染,已经成为精灵,救助天下苍生。如今还常常有人前去古柏树下祭拜,以求护佑苍生康健、村寨安宁。

  画笔人爱树有着悠久的传统,清光绪年专门立碑“禁约”保护古树,还将古树如数载入族谱永远铭记。除了送子树,村子里已经命名的树有很多,村后显应祠傍那棵老古柏称为除邪树,水口古杉名为惩恶树,尚有成仙柚树、九锤锣樟树、锯不倒的枫树、法老古杉等,且都有故事。寨子后面往西延三公里处是一片原始次森林,百年以上古树不计其数,古树群长期以来荫佑寨子,免受大火、瘟疫之灾。现尚存于寨子周围两百年以上者四十余棵,大的须几人合围,均已列入国家保护的古树名木。



  三月三姑娘节,是画笔村陆氏专有的传统节日。

  相传在元末明初,朱元璋误杀了“黄、王、陆、莫、蒋、吴、龙”七姓结盟义军首领,并将其头颅割下悬于城楼示众,至第三日晚上,阴雨连绵,夜色漆黑,有一位陆姓侠女乔装入城,杀死城头哨兵,将其中的陆姓首领的头颅取走加以厚葬。陆氏族人为了表彰这位本族侠女的壮举,全族定于来年的农历三月初三日,将这位远嫁他村的姑娘迎回娘家,盛情款待。这一天,家家都要做甜藤粑粑,炸酥肉。

  村人都要到山上去采摘野生甜藤,然后到十字河将甜藤洗干净,捣烂泡水,再取黄蒿菜适当捣碎,把甜藤青青的汁过滤后,揉进糯米磨成的粉,再将捣碎的黄蒿菜与之拌和,拿开水煮过的箬竹叶一个个将粑粑包好放入甑笼,用大火蒸熟。此时,糯米的软糯,甜藤和黄蒿菜混合的田野气味,融合成甜藤粑粑独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甑笼腾起的热气中,香飘四溢。村里妇人还要用肥瘦适中的猪肉切成小块,加入面粉、鸡蛋、水拌和,用菜油炸熟。兩道美美的特色佳肴是三月三最诱人的食品,想着就流口水,吃进嘴里更是舒爽香甜,让你的味蕾触碰到春天青嫩的味道。

  此后凡嫁出去的姑娘在每年的三月三便被邀回娘家过节,年久成俗,陆姓便把三月三定为姑娘节。这一天是画笔陆氏的狂欢节,摆歌堂、对山歌,舞龙灯、唱大戏、篮球赛,热闹非凡……

  画笔村有戏,画笔人有谱。

  面对苍穹,将最美的清辉洒向星空,生命的阳光一泻而下。若隐若现的村庄,灵魂仿若青烟一缕慢慢地升起,祥和的家园,于大山深处弹响千年飘逸的神话。这大自然孕育的十字河,神奇地描绘着画笔村古色古香的经典。勤劳朴实的画笔人,用智慧书写着村庄的历史,在天地间齐唱时代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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