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坦河穿越时空,在群山莽莽的皇都稍事停顿,撷英染翠,漾成一湾碧水。皇都分头寨、盘寨、尾寨、新寨,四个寨子首尾相连,这里,山恋水,水恋山,山水相依,恬静秀美。“古藤老树长尾雉,沟谷流水有人家。”五百余座结构精致的侗家吊脚楼坚守着这方神秘的土地。
这是一个春末的日子。山花披霞,草木生香,滚滚红尘中的我带着失意与惆怅、躁动与疲惫,来到皇都,叩访侗乡。
天地悠悠,岁月悠悠。
远山含黛,碧水长流。
皇都静如处子。春阳里,两座高高的鼓楼巍巍壮观,它们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全用木料结构而成,主柱是四根巨大的柱子,颇有顶天立地之势。十三根副柱分列四方,这十七根柱子,据说分别代表——一年、四季、十二个月。楼底中央用石头砌四方形火塘,火塘标志族群的兴旺发达,也为族众寒冬御寒提供便利。鼓楼是侗民议事、款古、踩堂……的重要场所。有侗寨就有鼓楼,鼓楼是侗民的胆和魂。
绿如墨的树木,三三两两在吊脚楼前错综排列,散乱而有序。暖阳下的团寨,少了尘世的喧嚣,吊脚楼木质的板壁古朴温润,略显逼仄的巷道平滑整洁。
普修桥,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是一座集桥、亭、廊三位一体,极富民族特色的桥梁建筑,尽显古朴凝重。桥间有三个神殿。头殿供奉侗族始祖姜良姜妹,中间供奉关圣帝,尾殿为文昌阁。桥中宽厚的长凳上有款古的老人。他们不急不慢,心平气顺,一口口烟雾舒卷如云,一句句话语飘逸忘神。我为之动容: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态度呀!
河畔,一个侗家少女挑着担子走上曲折小径。她有窈窕的身材,用细碎的步子,踏出款款韵律。那韵律和着晶莹流淌的江水,浸入我的心底,激荡我的心灵。
一只无拘无束的翠鸟伫立在河边裸立的石头上,正专心地梳理着美丽的羽毛,阳光照在小鸟的身上,拓出了金色的轮廓。
不经意间,一头壮硕的土猪,一条稚气满面的黄狗,友好地堵住了我的去路……旁边篱笆上扑棱棱飞过一只菜花鸡。一切熟悉如回家的场景。
沿着光滑的铜鼓石巷往寨子深处走。我感到口渴,随便走进一家吊脚楼,楼上空无一人,没有锁门,叫人无人应答。我推门进屋,桌上摆放着清香四溢的茶罐、整洁的茶杯。再走几户人家,同样如此,即使没备茶水,水缸里也有干净的井水。并非农忙季节,他们或在鼓楼歇息,或在款坪吹芦笙;没留人守屋,或闩门挂锁。外人也可自由出入。这习惯自然形成。侗家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友好和谐、乐善好施的感情世界,良好的道德风范成为侗家人美好向上的精神支柱。我惊叹不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那片莽莽杉木林,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树阴蓊郁,幽幽的静谧中伴着几许原始的神秘。一阵清风吹过,遍山的枝叶发出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似才子浅吟低唱,像情人窃窃私语,如大海巨浪呼啸,若沙场万马奔腾。风过良久,仍余音缭绕,不绝于耳。这就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侗族大歌吗?
春风用充满爱意的姿势,在树叶上闹腾,在草丛间静谧。天阔地远,阳光满坡。
寨子里吊脚楼廊檐下晾晒着侗锦、侗布。缕缕细软的炊烟在青瓦上游离。远远地,绿树掩映的阁楼里传来一阵歌声——
同哥初交难定情,
不知情重是情轻;
良药久煨才出味,
情哥久恋才知心。
这歌声就像冬天的阳光那样撩拨人心。我想去探个究竟,一阵热闹的齐唱潮水般咿呀涌来。
嘢——嘢——嘢啰嘢,嘢啰嘢啰嘢啰嘢
闷奶莱,闷奶莱,闷奶闷莱津寛吉呀酒呀
拉咩老宁塞宁妹呀,宁妹佬岩崆尨哆
哆妹嘎莱表心意呀,酒呀,
哎呀啊咿呀,啊——啊咿呀
接啦——哦——哦!饮啦——哦——哦!
大意是:今天好,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大家很高兴,男女老少都来迎接贵客,贵客来啦,没有什么好招待,唱首侗歌来表心意。
我被骤然而至的侗家敬酒歌声吸引,走进了寨子的款坪。原来寨里有人办酒宴。一家有事百家帮,一人的事就是全寨人的事。款坪上人声鼎沸,笑声如潮。皱纹如沟壑纵横的阿公阿婆,稚气未脱的伢仔,一一全对我绽开他们亲切的容颜。“伢来!”(侗语:你好!)“伢来!”他们纷纷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侗家阿叔连扯带拖将我请上了隆重的合拢宴。
侗乡有“住不离山,走不离盘,穿不离带,食不离酸”之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乱窜。”合拢宴的木方桌上酸肉、酸鱼、酸笋、酸姜、酸萝卜、酸辣子、酸蕨菜、酸藠头……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侗家酸菜全席!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侗家“食不離酸”的壮观场面了。
天好地好,山好水好,人更好。侗家人淳朴善良、热情好客,在他们心目中没有外人,只有客人。
凳子摆起来;糯米饭端上来;苦酒倒起来——
阿公阿婆,邀来;三朋四友,邀来;
天,邀来;地,邀来;风,邀来;雨,邀来;
寨口的古樟古稠,邀来——
芦笙吹起来,锣鼓敲起来,酒歌唱起来——
围起来,坐起来,嗨起来——
合拢宴上的人手挽手,碗连碗,连成一个大圈一个同心圆。由寨里有威信的阿公主持,寨子里最善歌舞的歌手领唱。歌手唱一句,众人跟着和一句,气氛亲和热烈。
接啦呦!饮啦呦!
接啦呦!饮啦呦!
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众人围着长桌欢转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
银饰闪亮的侗家阿妹,妩媚多姿,她们抱着酒筒开始轮流敬酒。色泽黄嫩的苦酒从阿妹温暖的胸窝里汩汩流出来。那苦酒不苦,变得甘甜味美,回味绵长。
饭养身,歌宽心。歌声如同血液一样,与侗家人形影相随。侗家人是天生的歌者。那个羞态如月的阿妹唱起了酒歌。我似懂非懂,大意如此:
九月重阳酒,用的是高山上的糯米;
取的是岩缝里的清泉,三蒸九酿,又甜又香;
有人向我高价买,我不肯,今日敬给阿哥尝……
质朴的侗家敬酒歌,纯正的侗家苦酒掀起一轮又一轮率真的气浪。一张张笑脸富有灵性,充满情韵。
他们种禾、栽树、养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半忙半闲,生活半丰半俭,心境半佛半仙。”他们简单而快乐地生活着,他们怀一颗和善之心待人处事,他们用最简朴的方式抒发激情。
姑娘们的银饰叮当响,小伙子的芦笙朝天吹。他们用歌劝酒,以酒祝福。合拢宴上的酒,没有藩篱,不用设防,没有哪个不是欢快地喝下的,喝得回腸荡气,元气淋漓。
嘢——嘢——嘢啰嘢,嘢啰嘢啰嘢啰嘢——
嗬——嗬——
姑娘们跳起多耶,小伙子们鼓起腮帮子,把芦笙吹得更欢畅。我被姑娘们牵着手跳进圈子里舞起来。摆手、弯腰、矮身,随领舞者唱和,每唱完一段,身子突然直立,从胸腔发出一声喝喊“嗬也嗬”,那声音无比辽阔高远,让人精神陡增。女人舞步轻盈柔和,男人动作粗犷健美,模仿的是耕种、狩猎的动作,夸张、野性,每个舞者脸上凝聚的是虔诚和神圣。
山是客,水是客,太阳是客,月亮是客……
来的都是客——
苦酒,从头寨喝到尾寨。
芦笙,从日升吹到日落。
多耶,从天亮跳到天黑。
人醉了,山醉了,水醉了,太阳也醉了——
在激昂的旋律中,侗乡成了欢乐的海洋。
天昏昏,地昏昏,人昏昏。
天飘飘,地飘飘,人飘飘。
天地朦胧,歌声朦胧,人朦胧。
后来,姑娘小伙子们让我当了一回“新郎”。先是敬酒,然后,一群年轻小伙子把我拦腰一抱,往空中抛,边抛边欢呼“接啦呦!”“饮啦呦!”抛了几次后,放下了我。懵懵懂懂中,他们让我“选新娘”。一群侗家姑娘站在那里,都长得秀秀气气、白白嫩嫩的,还真不好挑选。最后,我选了那个羞态如月的阿妹。我今晚做“新郎”的待遇是“新娘”阿妹给我弹一首琵琶歌。阿妹自我介绍叫“婄亚”。婄亚姑娘拿起琵琶,调试了几下,开始边弹边唱:当初我俩相恋,我是真心对你好……那时候常有你伴在我身边,我感到很幸福。不知为何,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你突然不来了,我却仍站在窗户边苦苦等待,直到月亮落山……
琵琶铮铮,歌声悠悠。这是一首古老的琵琶歌《等你等到月亮落坡》。婄亚把姑娘月夜等候恋人的那种幸福与哀怨演绎得出神入化,我的心随琵琶声阵阵颤动。
没等婄亚姑娘弹完,我支撑不住了。我醉了。我是怎么离开酒席的,不记得了。婄亚姑娘搀着我吐了几次,记不清了。
小木船驮着醉醉的我,在河水中蜿蜒。重叠的山峰、雄伟的鼓楼、潺潺的流水,遥接天际。湖水淌入画里,吊脚楼恍若湖中,遁入梦幻。小木船欸乃贴行水面,若有若无的声响,是风的低吟,还是心声的回荡?抑或是那个羞态如月的婄亚的轻轻歌唱?
叮咚的琵琶,伴奏咿呀的吟哦,从鼓楼、福桥、凉亭、火塘……缓缓地传出。捎着暖暖的风,从小木船掠过,捎带着碧碧的湖水,然后又飞到空中,让歌声传得更远。
我就这样泊在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的长河之上。
我在船头打坐——盘腿、闭眼、会神,和时空交流、与天地对话。
威仪的老祖母——无所不能、无时不在的萨岁,慈祥地注视着我。
歌声、琴声、风声、人声,已经渐行渐远。此刻的我,无忧无喜无碍无怖,心境澄明——这是一个天人合一的世界啊!蓦然,我似乎有所悟:世事也好人生也好,都不要太复杂,复杂不好。人,什么时候不复杂了,也就把什么都放开了,解脱了。
记不起谁说过,当灵魂真正被唤醒,生命才能显得格外葳蕤与澎湃;当生命内在的光芒真正被激发,纵然天空没有月亮,心中也一片皎洁。
天色暗而不黑,河畔沉静下来。天空边缘泛着白光,勾勒出对岸尖尖的山影轮廓。月亮从树影的背后,慢慢向上移动。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强,月亮的轮廓也越来越浑圆。月色下的河水,泛着瑟瑟的鳞光。
照亮过唐宋的月亮,今夜也照亮了坪坦河。醉意朦胧的坪坦河依然保留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清澈,她闪烁的波光里映出风华绰约的风景。
月光下,婄亚姑娘脸上的酒窝清晰可见,她吹气如兰,楚楚动人,却又显露出一种不容亵渎的高贵。
一切归于宁静,一切走上暗处。天地交合,时光不老。
我恍惚并非一个匆匆过客,俨然变成了河中的一条鱼。
亘古的河水,长流的时间,绵延的生命……
皇都侗乡,我前生今世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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