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坐飞机转大巴抵达通道的。通道,黔、桂、湘三省交界,地处东南丘陵与云贵高原过渡地带,植被覆盖率达70%以上。从高空俯视,只见一片一片暗沉沉的不规则黑麻块,到了地面,才知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树。于是初到通道,我的眼睛就被大片大片新绿占领,温润如墨玉。
那些绿影又以杉树、竹子为主。这时节杜鹃花正盛开,万绿丛中零零星星地点缀着紫红,远远望去,顿时领悟中国山水的妙处,这正是林风晨雾的必然佳品呢。茂密的杉树林,撑开漂亮的塔型树冠,与鼓楼相映成趣。青翠的竹林,在清风中摇曳的曼妙竹影,风中的气息让人真切地感到漫山遍野的新笋正破土而出,而餐桌上的菜肴里,鲜嫩可口的炒笋每每触动我的舌尖。
通道山多,平地少,溪、河傍着山流淌,侗家木楼则依山而建。古朴的木楼,既像老人们顽强的生命,也像是少男少女被禁锢的青春,细巧的屋宇不知听过多少情歌,不知点燃过多少新婚的红烛,也不知曾有过多少美丽与哀愁的故事。它们整日倾听着门前的流水,神秘的故事随着波涛滚滚向前。河流在山间优美地转身,就带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冲击滩,滩地大多种着树苗,它们是侗族青春爱情的寄托和期盼。相传,侗家人在孩子出生时就为他种一片杉树林,等孩子长大到成婚的年纪,树也已长大。已长大的孩子伐木建造木楼,把歌会上看中的姑娘娶回家,生下孩子又为他种一片杉树林,如此代代相传,人不断繁衍,树亦万古长青。沿河行车,有时也会有伐木的声音从河边传来,很像诗经《伐檀》中的描写: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古老而有韵味。
山多,河多,路就难走,窄窄的一条,贴着山逶迤,顺着河弯曲,走起来,那真是个“弯弯绕绕”,好在新修的高速公路贯通“五岭逶迤腾细浪”的南岭,大大改善了这三省交界之地的交通,这“南楚极地、百越襟喉”的要冲之地,与外界的联系就更加便捷、紧密;也好在侗家人都是直爽心肠,豪迈性情,刚好和这“弯弯绕绕”的山路形成鲜明对比,给人无限浪漫与亲切。车行山路时,时常可见穿着蓝布衣的侗家女人,或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般在田间劳作,喷薄的泥土气息就游走在青山绿水间;或像一朵清幽的兰花依偎在木楼的窗前,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些路人,让人觉得虽然车行已远,但还被多情的目光缠绕。
通道是被群山围拢着的,而最神奇的山当属万佛山。山体似佛,佛有千万,侧面绝壁千仞,植被繁茂,又添秀美。令人惊叹的是,这奇险陡峭的山竟是侗族人的出行之路。这路根本没有路的雏形,只在绝壁上挂有铁索,号为“云梯”。侗族人走村窜寨、到山顶祈福,是抓着铁索攀援而上的。人行绝壁,雾绕腰间,真真神奇!我问:“没有别的路了吗?”答:“没有。有也绕太远了,不如云梯近省时間,险是险了些,但侗族人习惯了。”听完我又看了一眼攀附在绝壁上的云梯,暗暗感叹。如今在绝壁上凿开一条半米宽的通向峰顶的路,外侧围以铁索栏杆,走起来仍然惊心,胆小之人绝不敢涉足。此地号为通道,除了是因为地处“百越襟喉”以外,我想还因为侗族人擅于就山辟路吧。
在山下,总是走很长的山路才遇见一个村寨。每每归去,夜幕已经降临,山的影子渗散进河里,沿河的树寂静、婆娑,是挥洒自如的泼墨。河水汩汩,空气濡湿,心绪随着黝黑的山脉连绵起伏。天边的星辰指引着人间的灯火,山河间零散点缀的灯火犹如明灭的烟蒂,此时也许需要一支烟以助思考,或者需要一个电话联系远方的亲人,而目光掠过窗外,想象着农人们正在木楼里进行踏实而宽厚的睡眠,我的心中会升起一片温暖。回到县城,已是明亮的路灯点燃夜暮,而沿河的街道也遵循着农业社会的作息,散发出古老的熟悉的气息。
芋头侗寨,远看像个芋头,夹在两侧的山体之间。寨子是古寨,已经有几百年,是历史最好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这个寨子发生过许多载入青史的事件,却依然美丽如初,皆源于侗族人始终保持一种古朴的生活状态。我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拂拭这里的木楼,仿佛看着时光中的老人,一种岁月厚重下的亲切与慈悲弥散开来。这里没有喧嚣与浮华,只有美丽的杉树和竹林,只有美丽的姑娘和爱情。无论历史如何演变,这里的一切都坚强地活着,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这就是恬淡的力量。曾经有多少人靠着这份恬淡抚平伤痕、擦干泪水。彷徨迷失的人,没有故乡的人,前途未卜的人,都在这里找到了他们要寻求的东西。战场的伤兵,用溪水洗净伤口,开始新的生活。跟着货船到来的商人,再也没有离开。他们每天都在溪旁种下杉树,然后又回到青黑色的木楼里,细细地打理柴米油盐。也许,他们曾想要离开,甚至已经跨出了一步,但是一个恬淡的声音又把他们的脚拉了回去,从此这就成了他们的家。他们找了侗家妹子过日子,每天酿米酒,打油茶,腌酸鱼,细水长流,不离不弃。
盘桓山路间,突然发现芋头侗寨是电影《那山那人那狗》的拍摄地,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梦幻。在荧屏上美丽的古木楼,如今有一些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里面,就靠在火塘边的木桩上,如一幅古老的画像,旧时光似乎在楼里盘旋着不愿离开。清溪边也可见一些少女,在自家门前打水,劳动展示着她们优美的青春,转身走进青黑色木楼时,一抹亮丽似乎嵌入古老的气息里。少女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姑娘,邮递员曾经走近她,最终又选择放下。观影时我不明白那种断舍,趟过一涧溪流之后,我理解了男孩的心念。因为离开侗寨她若只有无尽的等待,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山水完整的美丽留给她。
侗族人为什么如此能歌善舞呢?我想,一整天的劳作时光,只见满山的绿,难免会孤独寂寞,歌声于是就从这绿中萌发。无论何时,整个山河似乎都在寂静地歌唱。说它寂静,是因为它如此自足,如此自得其乐,外界的喧嚣似乎与它无关,身处其中的人,千百年来就这么唱啊跳啊,期盼着心爱之人,祈祷着风调雨顺、年年丰足。踏歌而舞的“多耶”,必有回响的“呀罗耶,耶罗嗬!”和诗经、乐府的“缘事而发”、“言志寄情”一样,言简意深,歌美情浓。
在皇都侗寨的实景演出里,侗族大歌、琵琶歌、拦路歌此起彼伏,烂漫自由的芦笙舞、“多耶”舞、耍龙舞、狮舞,尽显少男少女们灵活有力的身姿。他们演绎着浣纱阿妹与赶坡阿哥相遇、相识、相恋的故事,优美的歌声让我想起侗族传说中的闷龙和肖女。也许是歌声太美丽,也许是故事太哀婉,我不仅唏嘘感叹。和许多古老的传说一样,闷龙和肖女的爱情以悲剧告终,而在歌声中,在民间自发的歌会里,他们的爱情永恒。这是多么荒唐的谬论,又是多么哀婉的唯美。只愿美丽的爱情如燕子般年年随春归来,寻得一处鼓楼的重檐,衔来肥沃的春泥把爱巢搭建,从此风雨不动,生活如歌。
酒,是侗家人的密友。皇都侗寨里随处可见酒坊、酒窖。每逢客来,以酒为礼,以酒为乐,再配以油茶、腌酸和鱼,则是十足的侗家风味。鱼在侗族人的食谱中占有重要位置,那日的“酸宴”与“合拢饭”,就有一道腌酸鱼,做法简单,却很特别。鱼也融进了侗家人的婚俗中,侗族人招女婿,要进行“抢鱼塘”比赛选拔郎君,这和比武招亲类似。饭前我们在皇都侗寨观看了一场刺激的“抢鱼塘”比赛,赤膊上阵入池塘的青少年们,谁在时限里抢到的鱼多,谁就能抱得美人归。宴席上,糯米酒弥漫着新鲜而温热的气息,被侗家阿妹眼中细腻的光芒酿得甘醇。可以想象,侗家人平日住在临水而建的木楼里,看着顺势而下的流水喝酒,是多么惬意!
这里的居民日常都穿着本族服饰,询问当地的朋友,得知侗族服饰的衣料,多是自纺、自织、自染的侗布。它们出自一个个心灵手巧的侗家妹子之手,一丝一线都带着女子的多情与心事。身穿侗锦的姑娘们佩戴着银饰,美丽万方。在和煦的阳光下,在青山绿水间,时时婀娜地飘过银花冠、银簪、银梳、银发链、银耳环、银耳坠、银耳线等,惊鸿一瞥唯见银光闪闪,少女回眸嫣然一笑,足以让人觉得人间如此美好。
坪坦河是侗族人进出必经的河流,它通向遥远的外部世界,也串起大大小小的侗寨。在著名的普济桥上,我得知此河是宋、元、明时期茶、盐商贸往来频繁的天然运河。站在桥上看水,流水潺潺,碧波荡漾,山川树木倒映其中,犹如布满裂纹的翡翠。逝水东流,如今不见客船商贾,偶尔只见披蓑衣戴斗笠的渔夫划着木船经过,或是一群白鹭栖息在河滩草地,悠闲地梳理白色的羽毛,一阵风过,白鹭倏忽飞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向天边而去。
沿河我们进入坪坦侗寨与横岭侗寨。还未到达,远望就见树木掩映之下耸立而出的木楼民居,以及有文化象征意味的鼓楼、风雨桥和萨岁坛。和芋头侗寨不同的是,坪坦河畔的侗寨融入了中原文化的元素,青褐色的木楼群中依稀可见青白色的徽派建筑,而走过鼓楼和萨岁坛,就遇见书塾和城隍庙。然而,村寨中最醒目的依然是风雨桥和鼓楼。
有河流的地方就会有桥,坪坦河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座桥。年代久远苔痕斑驳的桥身,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河上优美的弧线,给侗寨增添了无数婉约与灵动。桥唤名风雨桥,桥上盖有楼宇可避风雨,故名之。风雨桥是侗族人出行必经之地,和鼓楼一样,都是由侗家工匠设计建造,不用一钉一铁,全是榫卯接合,巧夺天工。
鼓楼是侗寨中最具特色的建筑物,清晰地显示了生命运行的所有细密精巧的结构。它们,多用杉树搭建而成,连整体结构也像杉树的形体,重檐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最特别的是犄角的图案是凤在上龙在下,这是因为侗族崇拜女神,“萨”(祖母)和“萨岁”(女英雄)在族中地位崇高。鼓楼底部是活动区,一般呈方形或六面形,中央设有火塘,四周配有长凳,是侗族人休闲娱乐、聚众议事、迎宾送客、对歌跳舞的场所。我常在鼓楼的木凳上,看到老人和小孩,他们或聊天,或玩耍,或闭目养神,享受着悠悠长日与山水清风。间或有一两个老妇人倚靠在鼓楼边卖土货,但也就这么闲坐,在面前的竹筐里放上山茶、山果,或野生药材,也不急于推销和兜售,偶有游客指着竹筐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们就说出一些土名儿,说完仍恬淡地坐着,也不赶着叫你买,看上去不像在卖东西,倒像是闲坐打发时间。
坪坦侗寨的一座鼓楼放着两张奇特的圆木凳,是由一棵天然原木锯作两半而成。鼓楼和木凳已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令人惊讶的是闲坐其中的侗家人,对这些堪称文物的事物毫不稀奇,他们就那样天天闲坐在木凳上聊天、打牌,淡淡地看着日出和日落,然后回到老木屋里继续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日子。这种安定的传统,不燥不火,透着古朴和高贵,令人心动。徜徉寨中,仿佛回到古代,因为村民的服饰仍如千年之前,他们的习惯也仍如千年以前。妇人们穿着民族服,盘着传统发髻,在溪头摘菜、洗衣。男人们穿着汗衫,荷锄扛犁,在田间地头劳作。他们身旁是清澈的河水,河水之上是精致的木桥,桥的倒影里有渔夫,渔夫正把船靠向码头,码头上有门市,来来往往的人,走路、做事、闲话都是古朴的样子。侗寨里的人,感念生养在这里,也情愿老死在这里,不禁让人想起海子的《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
横岭侗寨很少见到青壮年男女,或许和别的村落一样,这也是逐渐消瘦下去的留守村庄。如今当地政府着力保护侗族本土文化,会激发新的活力吧。我正想着,就听到些别样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歌声。我诧异,同行的当地干部说,树木后面是一所小学,那里的孩子习侗语、唱侗歌、跳侗舞。这些孩子就像忠实的河岸一样,承载着民族文化长河汩汩不断的源头活水。在河边,我们遇到许多外地来写生的美术生,暖融融的春光和俏丽的鼓楼、花桥正慢慢显现在这些大学生的画本上。这些畫将随着公路把河畔的美丽带向远方!我站在河边看着桥外的公路,来往的车辆行迹匆匆,而侗寨默然自处,自顾自地美丽。呵,对于这一方土地,我和那些车辆一样,骤然到来,又倏忽远去,像极了偶然遇到、怦然心动又终将离去的邂逅!我呀,看见了侗寨的美丽,然而亦只是看见而已,我了解她背后的意义吗?
有一首侗歌这样唱着,“它从来都是这般模样,也将永远这般模样,因它有天生丽质的姑娘,容颜不老的姑娘”。藏匿于山坳褶皱间的素朴,牵动着远方游子的心,如果人的一生只够种一个山头的树,只够给一个心爱的姑娘唱歌,只够为一个温暖的家筑巢,那么何必去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营营苟且于眼前利益呢?在北京工作多年的杨女士说,她花了在北京只够买卫生间的钱在通道买了宽敞舒适的房子,退休就回来享受这里的缓慢与充盈。这似乎是一个游子与故乡的契约,看透世俗的喧嚣之后,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山也好,水也好,就是一种从容的陪伴。侗寨的好,就这样氤氲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里,在男耕女织的日出日落里,在葱茏草木的一呼一吸里,在游子的频频回望里。
离开时我在想,通道侗寨最美的是什么?满目的苍翠给出了答案:这里有着一切我们早已丢失的东西,现代都市所匮乏的,她都慷慨奉上。这份淳朴、天然、原始、热烈,宛若米酒在岁月中渐渐浓郁,亦如乡愁在山河间萦绕不去、千里线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