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暮春的阳光裹着几声桂树枝叶间的鸟音,像一串珠玉跌落在恭城书院前的青石板台阶,将门前凝然肃穆的我砸出阵阵心的涟漪,和着阳光的旋律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恍惚间,似乎有一束灼灼红光从屋宇的火塘升腾而起,漫溢古朴的斋舍、讲堂、通廊、门楼,直上青色的屋顶、瓦楞与湛蓝的天宇,又幻化为万道绚烂霞光,将书院前后的恭河、罗蒙山乃至整个县溪与通道铺染成锦缎般的火红。
雪峰山重峦深处如侗家汉子般素朴而憨实的小城通道,曾以这一抹漫天的霞红,照亮了一支衣衫褴褛、形容疲惫军队官兵的笑脸,也照亮了一个古老而多难民族跋涉前行的方向。我多次穿山过岭来到通道,必定怀着一种高山仰止的情愫瞻拜恭城书院。踏上当年迎送过官兵们的青石板台阶,伫立于“通道会议”召开的斋舍,凝视着眼前摆放一盏生锈马灯的破旧桌子和几把似乎就要散架的藤椅、条凳,我常常惊异于点燃这一抹霞红的那位湖南老乡的超群智慧。
1934年12月,漫舞的风雪将通道的山峦、丛林、河流、侗寨与原野小径都裹在琥珀一般的静谧里,使犹如桃源中人不闻山外事、祖祖辈辈生息在群山拥覆间的侗乡,更显一种史前的幽寂。山峦的坳口处,一支顶着粗布红星的队伍踏着吱吱作响的雪径,迤逦开进了这片原生态的土地。官兵们满身刺鼻的硝烟味,一脸长途跋涉的憔悴,早已无心欣赏眼前千里銀白的冰雪世界与风雨桥、鼓楼、凉亭、吊脚楼构筑的侗族风情。对他们的领导者而言,前有层层阴森堵截,后有数十万凶恶追兵,大军生死一线,眉宇间只有山峦般起伏的忧虑与愁绪。
一个决定行军方向的会议在风雪披裹的恭城书院肃然召开了,与会的有博古、李德、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王稼祥和毛泽东。围着长条桌子有六把靠背藤椅与一张光溜溜的杉木条凳,毛泽东在条凳上落寞而坐,是他自觉还是博古的有意为之?条凳无语,桌上斑驳的马灯无语,后人已不得而知。火塘扑闪的蓝色火苗一点点温暖着宽大的斋舍,驱散了门窗缝隙钻入的寒气,却未能驱散满屋袅袅漫腾的烟雾和沉闷凝滞的空气。
这支军队的最高负责人博古与李德,决意不顾前方险峻山岭间暗伏的重重堵截,按原计划北上,与湘西北贺龙萧克的红二、六军团会合。条凳上的毛泽东眉头一抖,甩掉手中燃了一半的烟头,忿然而起,历陈此举将使红军陷入绝境,只有火速转兵西进,开往敌军防守薄弱的贵州才是上策。博古与李德将毛泽东如厌弃的扫帚般冷落多年,自然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采纳毛的意见。这支军队的命运便在双方锋利的唇齿间高悬、摇曳,坦途还是幽谷,系于角逐之间。多年后,我轻扣斋舍陈旧的木质板壁,似乎想敲出当年激烈争锋的回响。
幸运的是,毛泽东在寒冬里擦出的智慧之火最终点亮了与会的其余领导人。多数人冷静思考之下,纷纷赞同毛泽东的建议,博古与李德不得不同意转兵西进。三万余红军官兵有似折入汪洋大海的游龙,摇头摆尾,飞旋而逝。盘马而弯弓,屏息静待他们“入我彀中”的蒋介石,只能踮起脚跟,遥望通道的方向,徒唤奈何。
通道,通达之道,转运之道。与会的领导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山重水复处的偏僻小城是他们的福地,让红军队伍乃至整个中华民族陡然柳暗花明,转入了一条霞光弥漫的康庄大道。
对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而言,通道似乎冥冥中暗合了古代儒生一种神秘的谶纬之学。三国时“卧龙凤雏,左右得一,可安天下”的凤雏庞统,奉刘备之令紧急率军长征四川,到达一处两山逼仄,树木丛杂之所,听闻此地叫“落凤坡”,脸色大变说:“吾道号凤雏,此处名落凤坡,不利于吾。”他忙令后军疾退时,密林中千万枝利箭如飞蝗扑来,庞统瞬间化作狰狞的刺猬,惨死于乱箭之下。落凤坡不利于庞统,通道则相反,以通达、畅达之道的内涵,大利于绝境里的毛泽东和红军,尽管后者都是无神论者,从来不屑于谶纬之学。漫步于恭城书院的斋舍、通廊,我想,若使红军与共产党人大业转危为安的通道是后来附会改名,则毫无神奇可言,唯其在一千余年前的北宋崇宁年间(1103年)便称“通道”,才令后人久久沉吟,倍感不可思议。
通道的红,自然远不止这些。暮春细雨霏霏,烟霞迷离,我徜徉于万佛山如梦似幻的奇峰、古树、萋萋芳草与盘旋小径间,一时物我两忘,幻想着与某个皓齿明眸、白衣黑裙的侗妹终老于丛林间的侗寨。一步一挨下到山脚,拐角处蓦然出现一方低矮的土丘。引路的侗妹说,这是红军墓。我肃然一惊,四下草树苍碧,鸟声盈耳,一条当年的幽僻泥泞小径曲曲弯弯,伸向林莽深处,坟丘倒不算很孤寂。此处距红军总部开会的恭城书院一百二十余里,何以出现了红军队伍?又何以有战斗而又有战士长眠于此?
我缓缓移步过去,坟前立着一块泛旧的木牌,镌刻着醒目的红色军旗与五角星,繁体竖写“中国工农红军”字样。没有番号,没有姓名,也没有战斗经过,只简略介绍“红军长征途经此地”。坟堆下默然长眠的是军官还是士兵?是江西人、广西人还是湖南人?侗家乡野的记忆里,已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是众多远方的村庄父老们在暮归的鸟雀声声里遥盼直到双眼望穿,瞑目之际也只能落寞失望的数十万官兵中的一个。苍山如海,万佛凛然,他究竟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事业已由活着的战友们继续而成功,而他自己,用殷红的血染红了通道一角。
后来得知,染红通道泥土的远不止万佛山脚下这位无名烈士。毛泽东与中央红军转兵通道之前的1930年12月,李明瑞、张云逸的红七军便从三江夺路杀出广西,北上雪花如飞絮的通道,辗转于坪坦、甘溪、黄土、马龙、陇城、双江、菁芜洲、下乡、临口和杉木桥等地,足迹几乎遍及全通道的山山水水,像一股奔涌的红流穿过侗家的村村寨寨。几年后,担当中央红军开路先锋的任弼时、萧克红六军团,也在秋风秋雨里开入了朴野的侗乡通道。他们在杉木桥小水村一座青峰下,与奉命堵截隐伏多时的国民党军李觉部发生仓促的遭遇战。担负阻击,掩护主力火速转移的一个红军排抢占一处山头,又像马钉一样牢牢扣进阵地三个多钟头,二十多名官兵在密集的火网中先后血洒林阴荒草。剩余的八个人弹尽援绝后,砸烂手中枪支,高呼口号,纵身跳下五十多米高的悬崖。枪声沉寂后,他们被敦厚的侗家父老们悄悄收拾、掩埋,化作了一抔抔为通道护花育草的红色泥土。
多年后,我走进迷蒙烟雨中似乎仍然有着呐喊、枪炮声的小水村,静默在一座突兀耸立的丰碑前,久久咀嚼着当年红六军团主将之一萧克题写的“红军精神永存”六个遒劲大字。一抹与恭城书院同样逼眼的红,汹涌漫漶,像四围山林间千万束映山红,辉映着朴拙的通道,将宁静的山水、古街、村寨染就红霞万朵。
而我,早已如一杆迎风的翠竹,沉醉于这血红的通道……
绿
通道是红的,也是绿的。
小车像一叶扁舟,缓缓漂浮在双江到县溪的茫茫绿海。我摇下车窗,绿意如一道闪电猛然扑入,将我瞬间击呆在软座上。绿是从路边的银杏、香樟、老槐、淹覆道路的灌木与野草升腾而起的,汪洋恣肆漫过横卧在山脚的渠水,又浸上山坡,直冲浪涛般起伏的连绵山峰。远远近近的山峦上,我第一次见着了阳光下层次分明的绿,一截浅,一截深,或者一圈淡,另一圈浓。浅者淡者是细叶的垂柳、翠竹,或者阔叶的白杨、枫树,深者浓者是原生态的香樟、楠木、水杉、松树……这一望无际恣睢铺陈的绿海,绝无湘中、湘东常见的丛林中赫然突兀的一处村庄、瓦屋,或者开挖的矿穴,它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硕大翡翠,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能想见,一只只山雀、斑鸠、竹鸡、鸳鸯、画眉、灰鹤、啄木鸟,乃至珍稀的白鹇、鹰隼、长尾雉、黄腹角雉与长耳鸮,都在林间自由而欢快地扑腾、鸣唱;一只只华南兔、竹鼠、水獭、豹猫、黄鼬、穿山甲、果子狸、狗獾,或者一头头麂子、野猪,都时而幽秘潜伏,时而昂然穿行在草莽间。它们像这广袤绿海中的自由王子,享受着千万年来通道独有的空气与烟霞,他们和素朴憨厚的侗家人一样,是这片绿海幸福而怡乐的主人。
眼前深邃的绿海,曾是丛林王者华南虎的天堂。随行的友人告诉我,这里曾发生过一桩百虎围村的惊魂往事。1957年清秋的一个午后,因有猎手活捉了一只幼虎回村,往日幽寂的高坪村突然被大批狂躁的老虎包围。老虎们威风四溢,橙黄的身子嵌满黑色横纹,头圆,耳短,尾长,四肢粗劲,吼声如雷,尽显王者气象。它们一连围困三个昼夜,四周山野还有老虎不断赶来,最后达到上百只。一时虎啸震天,山林、屋宇微微颤悚。村中侗家男女老少不足八十人,早已人人面如死灰,与村中所有的牛、羊、狗、鸡一样抖如筛糠。他们急忙放了幼虎,勉强燃起烛天的火堆,敲击刺耳的铜锣,老虎们依然只有愤怒,全然不惧。最后,虎王带领老虎们如狂风骤雨冲入村子,洗劫了所有牲畜,还叼走了一个不慎走出屋门的小女孩。多年后,当年的见证者们依旧谈之瑟瑟,心有余寒。令人痛惜的是,百虎围村后,各方集结通道顶尖的侗家猎手射杀老虎,王气蒸腾的华南虎很快绝灭踪迹,只剩下它们的众多子民在眼前的绿海中徜徉。
路边的渠水也是深绿的。这是通道的母亲河,俨如一条幽谧碧透的液态翡翠,或者一个柔婉的侗家女子。我乘坐的小车一路前行,她紧紧相随,不离不弃。时而如轻薄的纱巾,依山而绕,飘然探入绿海深处;时而如宽衣的玉体,风情万种,羞涩展开在我贪婪的眼前。曲折的两岸青草密密拥覆,甚或蔓入了水中,不见一丝裸露的泥土。四围山峦与碧树都在水中沐浴着倒影,能清晰见到水底静默的卵形石块与随水流漂荡的水草。我禁不住诱惑,下车来到岸边,一两尾游鱼在水中寂然不动,偶尔尾巴一甩,又倏然滑向远处,消失了轻灵的踪迹。我蓦然想起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此渠浩浩荡荡,不是永州山间的区区小石潭可比,而其幽静与澄碧则绝无二致。恍惚间,我也成为了水中的一尾鱼,一张一翕,吮吸着醉人的绿,自在而逍遥。
温婉的渠水即使延入人烟辐辏的县城,也依然微尘不染,澄碧如初。在县政府所在的双江镇,我常随友人漫步夜幕下的渠水两岸。堤上香樟成林,清风徐来,裹着看不见却能想象的幽绿。霓虹灯勾勒的风雨桥,现出古雅沉静的身姿,又横卧在青碧的水中。桥身与水中的倒影连为一体,犹如一双绰约的亲密姊妹。人流在岸边涌动,其间的侗妹身姿摇曳,绿色的风衣随风而飘,笑靥如晚风里萧萧作响的翠竹,我能感受到她的笑声洒落在水中的回响,而夜幕下原本隐去色彩的渠水,显得更苍碧而沉郁了。
在坪坦乡的皇都侗文化村,我又感受了另一种生动的绿。绵延的青峰峡谷间,褐墙青瓦、翘角飞檐的侗寨依山势高高低低,错落在山坡山脚。窄窄的坪坦河淌着丝绒般的绿意,从群山缝隙钻透而出,逶迤穿过寨子,悄然拐过一处碧树芳草掩映的山脚,消失在远方的葱绿间。寨中屋宇各层楼房的木质阳台、靠岸的逼仄平地与水中固定的竹筏上,一排排身着民族服饰戴上野草扎就草箍的侗家汉子,手持插上樹枝装点的芦笙、琵琶静默而立,与他们相间的是衣裙、系带、罩帕、绑腿颜色各异的一排排窈窕侗妹,手持斗笠或巾帕。除了左侧横亘的普修桥披裹一身古老的青灰色,山是绿的,水是绿的,天空是绿的,甚或悠然来去的白云与人的脸也染上浓浓的绿意。这是侗家一年一度的“情人节”盛会——大戊梁歌会开始前的一幕。
蓦然,一株岸柳下接连三声铁炮轰响,声音冲上云端,沉默的绿仿佛梨树的花瓣震落一地,澄澈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浅绿的波纹。无数的芦笙与侗族琵琶刹那间奏响,犹如开闸的洪流汹涌而下,漫溢侗寨里的每一寸空间。汉子和侗妹们错向扭动腰肢,翩然而舞,仿佛风吹的竹浪在一层一层奔腾、漫涌。男女齐唱的“耶罗耶”侗曲也响起来,一如瑶池天籁,纷纷洒落在每一处青峰、每一株绿树、每一棵野草上。音乐忽高忽低,忽轻忽重,忽分忽合,跌宕错落。我疑心这旋律也沾满了深深浅浅的绿,粗犷而又细腻,野性却也典雅、灵动。远处的山峦,有了侗曲的声声摩挲、滋润,似乎更为幽绿润泽,像一树树雨后的芭蕉。我常在醉人的绿意间,搜寻一个熟悉侗妹如水的目光,仿佛醉汉索性将头深埋在一坛侗家水酒里,惟愿长醉不愿醒。
这一幕绿意荡漾的场景,在大戊梁歌会的源生地牙屯堡大戊梁,也令我流连忘返。大戊梁其实才是歌会的主会场,歌舞场面更盛大,人数也更多。此处位于湖南、广西和贵州交界处,一座圆形的山峰被侗家人命名为三省坡,坡上可望三省。吆喝一声,隐在三省葱绿间的村寨都会有人伸出头来,一探究竟。山不算很高,没有一株高树甚或灌木,却因长满嫩绿的野草而莹莹泛绿。远远近近则簇拥着层叠、迷离的山峦,满眼深沉的苍碧。三省坡下搭着一个大舞台,侗家男女的歌舞音符便沾染绿意,在四月的阳光下升腾、旋转,演绎着上古传说里闷龙与肖女相识、相恋,受阻后双双殉情在坡上的凄美爱情。坡上坡下,都是从三省欣然赶来的人影,密密挨挤,飘逸的侗锦、侗帕和彩带俨如滑落于地的流云,远胜年节里的赶集。歌会年年如斯,芦笙悠扬的绿色音符里,我才似乎明白了三省坡上独无高树的缘故。
绿意还在侗家的饭食里漫涌。歌会过后,是四方宾客云集的合拢宴。夕阳慵懒的余辉被吞没在西边山峰,暮色陡然四合,四野草树的绿阴终于消隐。皇都侗文化村开阔的广场上,人声如鼎锅里的沸水。一长溜低矮的条桌、条凳层层排开,桌上是家家精心烹制的山间珍馐:酸肉、酸鱼、酸鸡、酸鸭、酸菜、酸笋、酸姜、酸辣椒、酸豆角;也有炒猪、羊、牛肉、雀子肉、野兽肉,或炒鸡、鸭、鹅蛋;外加油茶、粘米饭、糯米饭、粳米饭、糍粑、小米粑和苦酒。菜蔬多达几十种,全是自家或种或养,生腌而成;饭与酒,则是从侗寨前高低宽窄不一的稻田而来。合拢宴的妙处是,不只能吃到眼前的菜蔬,隔几桌、十几桌的都能尝到,因为菜蔬不动,人却可随意转动。转转酒与转转菜在三两个侗妹清亮而甜美的歌喉中,被宾客们扫入早已焦渴的肠胃。而我眼前浮现出侗家澄碧的河水、油绿的稻田与碧莹莹的菜地,食欲也随之如春日草木般欣欣向荣。
酒酣耳热时,我忽然想,红是热血,是战斗,也是牺牲;而绿是宁静,是和平,也是生机。当年一次次转战通道的红军官兵,追求的正是眼前溢满村寨的绿。山间红花与绿树的映衬,是最动人的风景;而通道红与绿的融合,更是一幅绝美的人间图画。想着,我悄悄举起酒杯,祈愿这幅图画绚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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