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把云吹得更快,球场在光亮与阴影之间迅速转换。近处有蜻蜓落在草尖上,带有黑色纹路的透明翅膀一降,稍做停靠,旋即又飞走。付远航望着中场拼抢的双方球员,拧开瓶盖,喝一口水,用手臂擦掉额前眼角的汗水,双手一拍,手套撞击出响亮的一声“啪”,弯腿弓腰,守在门前。此刻比分是1:0,他们落后。已临近伤停补时。
2004年夏,付远航坐在书桌前,桌面平铺一本暑假作业,风摇曳阳台上的石榴花再钻进屋内,掀涌窗帘,翻动书页。付远航双手拿一本《天方夜谭》藏在桌下,埋头苦读。书里是阴谋与复仇、奇遇与爱情、飞毯与宝藏、食人的怪兽与蔚蓝无际的大海。付远航有时读得入神,便抬起头,凝望窗外的阳台、石榴花、空荡的院坝与夏天因灼热而扭曲的空气,目光渐渐发散开来,像要直抵绵长夏日的尽头,仿佛一滴墨散在水中,追问虚无与透明。书里有些故事提到巴格达,去年巴格达刚经历战争,付远航那时以为战争结束后城市就能迅速恢复原貌,就像从未经历过战争一样。四叔也是在这年走的,走前四叔告诉付远航他要去深圳。“那边是大城市,有钱得很,背后就是广州香港,遍地是机会,抓住一个我就起坎了。”四叔说。四叔喜欢开玩笑,总被爷爷骂吊儿郎当,过年发压岁钱四叔从不直接给,都让付远航先给他一百块钱,第二天再拿两百给付远航,说是昨天那一百块钱下的崽。付远航盼望四叔早点起坎,这样压岁钱可以多下点崽。
电话铃响,付远航吓得把书合起甩进桌箱,反应过来后拿起话筒,是爷爷打来的。爷爷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流传来,你整快点来我家,我慢点带你去打针。付远航起身,扭开门锁,往外推,门底下加钉的木块与地面摩擦,绿漆木门先是一顿,付远航手上再加力,方才推开,阳光透过浑浊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红色的石地板上印下四块方块,微尘与绒毛在光柱中来回飘荡,整個客厅笼罩在朦胧的光亮中。付远航下楼后穿过院坝,又再上两段楼梯,三拐五绕,才能置身街道。刚一出大门口,摩托车轰隆隆从他面前驶过,声音陡然喧闹起来,人群来去,车水马龙。街道两旁,卖裹卷的三个姨妈在打牌,卖沙糕的在和来买沙糕的客人闲聊,川叔蹲在自家小卖铺门口朝一块硬纸板上写字:本店所有商品均八折,物美价……走上青石板铺成的石梯,这条路他几乎每天都走,一共九十五坎,走到第十一坎右拐,小巷尽头是爷爷家,把石坎全部走完就到学校。付远航喜欢敲爷爷家的门,旁人敲门,爷爷家的狗会吼叫——狗叫黄狮,因为浑身黄毛,身型庞大,就像只狮子——而他敲,黄狮不会叫,爷爷来开门时也就不会问是哪个。进门后付远航蹲下摸了摸懒趴在八仙桌下黄狮的头。黄狮刚抱来的那天蜷缩在爸爸的怀里发抖,淋过雨的毛一撮撮粘在一起,对付远航流露出一种惧怕又渴望抚慰的眼神,付远航就像今天这样抚摸黄狮的头,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需要。
爷爷手捏烟筒,嘴对筒口,捻小团黄烟丝放在烟斗上,火机点燃,用力吸气,烟筒里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整个房间烟雾弥漫,光线照射下呈淡蓝色,弯曲缭绕,四散开来。走嘛。吸了几口后爷爷起身背手说道。付远航跟在爷爷身后,看他的裤管前后摇摆,心头只希望爷爷能走得越慢越好。路过沙糕摊子,爷爷问付远航,你吃块沙糕不?吃点东西填到肚子里,打针不痛。付远航点头,他不信这套说法,但横竖都要打一针,不如多块沙糕吃。爷爷走上前,递五角钱,说,要块沙糕。卖沙糕的姨妈笑得有些尴尬,老爷,我们前段时间就涨到一块钱了。喂哟,你们涨得怎么那么快?爷爷一边抱怨,一边还是又掏出五角钱递过去。走远后爷爷才开始念叨,这个沙糕卖得越来越贵,做得越来越小。付远航两手交换拿着沙糕,小心翼翼咬一口下去,看内里黑色的芝麻糖汁溢出来,热气扑到他脸上。到医院挂号,交了费,到指定的房间里坐下,长木椅很斑驳,从残留的漆能勉强辨认出原先是红色。付远航屁股上的肉陷进两块木板间的缝隙,好像预先开始疼起来。房间里唯一的医生,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打电话,总是笑,付远航年龄不大,但依然隐约能猜出电话那头是男生。爷爷没有讲话,双手贴放在大腿上,和付远航一起安静等待电话结束。夜幕降临,白昼尚未完全褪去,天色是透着光的深蓝,宝石一样,夏夜晚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抚过付远航滚烫的脸。十来分钟过去,爷爷终于半站起身,小声讲,医生,麻烦你给我孙子打下针。女医生没有答,头也不抬,伸手朝面前的墙指了指。爷爷不懂,只好又坐下继续等。付远航看得出爷爷的着急,但他却有些窃喜。又过十来分钟,爷爷又讲,医生,请你给我孙子打下针。医生嘴上还是不停,又朝面前随手一指。爷爷坐下,不讲话,一直用手搓着裤子。个多小时过去,连付远航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医生终于打完电话,爷爷请她给付远航打针,医生讲,我刚才指给你们了啊,不在这里打,在隔壁打。爷爷气得叹气,哎!你这医生怎么这样?但终究没有骂人。医生很无辜,我和你们说了啊。付远航有些奇怪,因为爷爷平时很凶,在他家时,付远航有次因为出门拿东西前忘记和爷爷说了,走到半途被喊了回去,进屋后看见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报纸,爷爷手里拿着木棍。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付远航跟在爷爷身后,夜风鼓起爷爷的衬衫,使他看起来很壮。今天吃了沙糕打针真的不痛,付远航想和爷爷讲,但没开口。
又快到圣诞节,付远航准备了很多张一角钱准备和同学换。这是今年传出来的规矩,找不同的人要一角钱,攒齐两块四,去买一个苹果在平安夜送人,那个人接下来一年就可以平平安安。去年没这个规矩时他是和四叔一起过的圣诞节。四叔蹲在爷爷家门口石凳上,正朝半空吐着烟圈给付远航看,有同学路过,对付远航讲,付远航,快点去天主教堂,那里有圣诞老人发礼物,我昨天去,领得一个遥控汽车。四叔看出付远航犹豫,跳下石凳,走,我带你去。路上黑暗,偶见昏黄路灯,直走到天主教堂,灯光陡然亮起来,挂满各色彩灯,白墙红门,两旁贴有对联。上联:传喜讯报福音;下联:庆圣诞贺佳节;横批:神光普照。门上用透明胶布十字交叉贴着圣诞老人头像,固定住他的笑;教堂里的十字架又固定了耶稣的悲。四叔见到一个牧师,上前问,不是讲有玩具送这些娃娃吗?牧师讲,礼物是昨天,平安夜送,你们来晚了,来晚就得不到了。接着又开始拿起手中的圣经开始念,“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四叔低声骂,念个干逑。牧师不搭理四叔,仍在低头念:
“如果我有做先知传道的恩赐,也明白一切奥秘、一切知识,并有全备的信,以致能移山,却没有爱,我就一无所是。”
四叔拉着付远航走出教堂,在门口摊位上买了一条耶稣十字架项链和一个平安果送付远航。“哪个讲来晚了就得不到了?我就是圣诞老人。”四叔对付远航咧着嘴笑。
四叔总是这样,嬉皮笑脸,好像百无禁忌,对一切都不在乎。但其实四叔是有禁忌的,不止四叔,爷爷家那边的人都有禁忌,付远航心里清楚,却一直佯作不知。付远航从来没有在爷爷家那边的饭桌上看见过鱼,鱼是他们家族的秘密。一切与鱼相关的事物都会被回避,不吃鱼肉,不准养鱼,电视上出现关于鱼的节目会马上换台。但越是回避,这个秘密也就越公开。他们总以为付远航还小,其实付远航一直知晓。也从不逛招堤,安龙太小,没有多少风景,即便如此,每当一家人要一起散步时,他们也总是绕开。初时付远航不知,吵着要去,爸爸禁不住闹,便叫妈妈带付远航去,几次过后,付远航就明白了。他刚开始以为四叔肯定不会在乎这些,后来却发现四叔也在默契遵守,从不逾越。忘记鱼,是爷爷家共同的守则。
校门口平时卖玩具的商家很应景地卖起了包装好的苹果,定价两块四一个。付远航进教室的一路上有些忐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装作漫不经心地把苹果送出手,以至于在看到她桌前堆满了苹果时,竟暗舒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付远航,我苹果回送他们都送完了。她略带歉意。没得事,多的是人送我。付远航答。“以后我每一年都送她苹果,这样她就一辈子都平安了。”付远航心想。
年关将近,付远航和同事们一起踢了场球,算是告别今年。开车回家的路上,两旁商店的斑斓光影印在车前盖上,恍惚间让他记不起车子本来是什么颜色。到家开门,桌上是和妻子的离婚协议书。把大学里谈恋爱的四年算上,刚好七年之痒。付远航自嘲着。打开电视,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开始看球赛。以前妻子偶尔会陪他看球赛,然后总在上半场还没结束之前就头靠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付远航这时会调低电视音量,把妻子抱进房间,盖好被子后再回来看球,球赛结束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他一直自信对妻子足够体贴,直到摊牌那天。
“从我大学和你谈恋爱开始,就决定要来你家这边,和你一起生活,我断了所有交际,生活里面只有你。但你有你的足球,你的朋友,你要喝酒。你的生活里面我只是一部分,甚至都不是大部分,每次你一说要去踢球,我就晓得又要失去你一天,你踢完球要一起吃饭,吃饭要喝酒,一喝就是大半夜才回来,你这一天对我来说和以前我们异地恋时候的一天有什么区别?我一年要忍受你多少个这样的一天?那我又为什么要跟着你来你家这边?”
“你不喜欢我那么黏你,不喜欢我随时打电话给你,可是我的生活只有你。同事问我們两个怎么总在吵架。我每次都帮你解释,说是我脾气不好,喜欢管你,我不想别人对你有不好的看法。可是付远航,我每次一帮你解释,我都觉得自己好虚荣。我好虚荣啊,付远航。”妻子坐在桌子对面抽泣,付远航眼前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他们恋爱时的画面,无数个昨天的妻子与今天的妻子重叠又并存,付远航不敢安慰妻子,只觉得自己无力又多余。爱在激情过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付远航喝一口酒,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第二天早晨,四叔打来电话,“我到安龙了,慢点领我去你爹的坟上一趟。”
四叔拎一个黑色塑料袋,内装香钱纸烛,站在小区门口。付远航远远瞧见,轻踩油门,加快速度,开到四叔面前,按下车窗,四叔。四叔点头,开门上车,两人一路没讲话。父亲在四叔走后不久酗酒去世,和四叔无关,父亲一直酗酒,家里人怎么劝都没用,付远航隐隐觉得,父亲像用酒在逃避些什么。付远航羞于承认,其实在父亲去世几年之后,他就已经不怎么感到悲痛了,反倒是同学们总在提醒付远航应该悲痛,他们故作不知地询问付远航的家庭情况,从他的窘状里得到快感。付远航才意识到,父亲的死带来的痛苦不只是父亲离开了,还有你从此以后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人不断提醒你的不幸。四叔在父亲的墓碑左右插上两根蜡烛,手持三炷香,三鞠躬后插于墓碑正中,然后蹲下烧纸钱。付远航试图从四叔的表情里发现些什么,但最后一无所获,他突然感觉对父亲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如同冰块,在时间的消融下逐渐缩小变形,直至有一天彻底消失。四叔起身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付远航答,就那个样子,勉强上个班,混日子。四叔讲,过得下去就得,不用你爹操心。对了,你看过海没有?付远航讲,没有,怎么?四叔讲,也好。此时隔壁坟上有人祭拜,点燃礼炮,放响于半空,化作短暂的雷鸣、日光和乌云。
车开到招堤附近,四叔讲,我想去逛下招堤,你一路不?付远航点头,心中暗暗吃惊。两人并肩走在招堤,此时荷花已经尽皆凋败,荷叶枯黄收拢,从根叶相接处垂落。四叔边走边讲,安龙人除了招堤没得地方可以散步。付远航没讲话。四叔又讲,很多年没逛招堤了。以前小时候你爷带我来逛招堤,我问你爷,招堤和杭州西湖哪个大?你爷讲杭州西湖是全国出名的景点,招堤根本没得办法比。那时候我才晓得,招堤根本不出名。四叔讲,我在深圳这些年,跑过运输,开过麻将室,好多生意都做过,但好多生意都是看别人做起赚钱,自己一做就不行了。付远航沉默地和四叔并肩走着。四叔突然转身面向付远航,表情严肃,郑重其事地说,我晓得你们肯定想不通,我怎么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一点消息都不得,连自家亲兄弟过世都不晓得,都没回来。满脑壳只有钱。我现在和你讲一件事情,你当故事听,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
其实我不是你四叔,是你五叔。我还有一个哥,就是你真正的四叔。你姑妈和二伯比我们年龄大得多,所以以前小时候就是你爹,你四叔还有我,三兄弟玩得最好。你爹脑壳转,一天玩哪样东西都是他最厉害,拿弹弓打鸟,像有瞄准器一样,树子上讲打哪只鸟,哪只鸟就肯定落下来。但是要讲聪明,读书好,其实还是你四叔。你四叔以前在我们巷子头有个外号叫小字典,以前巷子头有哪个人不会写哪个字,都是来找你四叔,问怎么写。你四叔每次要收一分钱,肯定写得起。你二伯当兵,写信回家,你爷要回信过去,都是喊你四叔过来,他念,你四叔代笔,然后每次给你四叔一角钱。就只有我没得哪样厉害的地方,玩没得你爹会玩,学习没得你四叔好。那时候我们三兄弟感情特别好,别家兄弟还会为点玩的吃的吵架打架,我们三个从来不会,都是一起玩一起吃。你爷家放得有口棺材不晓得你注意过没得,拿塑料布包着的,现在里面包的是棺材了,但以前不是。我们一开始看见那里用塑料布包着个东西,还有点想不通,怎么爹那么年轻就备起一口棺材摆在屋头?后来有次你爷和你奶出远门,你爹悄悄掀开塑料布,我们才晓得里面装的不是棺材,是一条龙头船,龙头龙尾,有鳞有角,五颜六色,特别鲜艳,桨放在船里面翘起,像两只翅膀。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船,哪怕后面电视上放龙舟比赛,那些船都和你爷家那条比不成。那个时候我们脑壳头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把这条船放去水里面玩一次。你四叔最有钱,你爷平常最惯他,所以他胆子最大,直接喊了几个背篼,请了驾拖拉机,拉起那条船就去招堤了。一路上都有认得的大人和小娃娃往我们这边看,朝我们笑,和我们打招呼。我晓得等你爷回来,肯定会有人和你爷告状,我们免不了一顿打,但当时心头只觉得高兴,觉得风光,好像我们三兄弟一下子就长大了,在做大人做的事情。那时招堤不收门票,有个老头子管着其实也相当于没管,我们绕过那个老头,找个地方就把船放进水里,还跟背篼和拖拉机师傅约好,喊他们算好时间,差不多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来接我们。我们三兄弟就在招堤划船,当时还小,没得环保意识,看到龙头碾过去,一片片荷花荷叶就跟着折断,心头只觉威风。平时,隔得远远的,怎么都摸不到的荷花,现在伸手就可以摘下来。手往水里面探,有些反应慢的鲤鱼甚至可以直接摸到。我和你爹看到一条红彤彤的鲤鱼,那种滴血一般的红,太喜欢,就去抓,那尾鱼反应特别灵敏,我和你爹每次都抓不到,但讲起也怪,那尾鱼每次躲开我们以后,又会出现在我们船的周围,像是故意逗我们抓它一样。我和你爹气了,一起拿桨去打,结果打两下把船打得失去平衡,倒翻过来,三兄弟都栽进水里。我们都会水,但是那天掉下去以后,不管我们怎么游,就是浮不起来。越来越多的鲤鱼开始在我们身边围着我们转,不断聚拢又散开,我心头开始有点慌。没过多久有条特别大的鲤鱼游过来,要有条船一样大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遮天蔽日。那条鱼游过来,鳞片怕有我现在的巴掌大,眼神疲惫,像个老年人。整个水底的光都被它遮住。那条鱼游到你四叔身边,直接张嘴叼起你四叔转身游走。我和你爹都来不及吃惊,赶紧游去追。那条鱼明明看着游得不快,但就是怎么都追不上。招堤看着也不深,后来我们还拿竹竿来量过,连一根长竹竿都淹不完,但那天就是怎么游都不见底。追那条鱼的过程中,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四叔一点点变成一条鱼,先是脚,再是胸腹和手,最后是脸,鳞片长出,身体回缩,直到彻底变成一条红鲤鱼,滴血一般,就像我们想抓的那条一样。后来我们越来越没得力气,窒息的感觉强烈,都觉得可能要死在水里面了。那条龙头船,没得人划,钻进水里面,两条桨自己动,像两只翅膀,离我们越来越近。等我醒过来,已经在屋头床上躺起了。你爷没打我们也没骂我们,只是哭。从那天过后,你爷都不喊我老五,喊老四。那条龙头船也不在了,只剩一块塑料布在那里搭起,等你爷老了以后才买了口棺材放在那里。时间一长,好像所有人都忘记我们那天曾经坐在拖拉机上拉着龙头船去过招堤,都忘记以前我们家有过一个老四,另外一个老四,是个小字典。只有和你爹在私底下讲话的时候才能确定,我们那天遇到的事情真实存在过。现在你爹也不在了。有天晚上我梦到你四叔,我和他周围什么都没有,像在岸上又像在水里,他告诉我,他已经游到海里面了,相当于去了大城市,让我们不用担心。我问他,你一条鲤鱼怎么能在海里面生活?他答非所问,讲他现在在太平洋,相当于我们这里的北上广,最流行的歌是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因为每条鱼都有心事,一生一世如梦初醒,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然后我就醒了,像在岸上又像在水里。
付远航不讲话,这个故事过于离奇,他试图去相信,却发现自己没有相信这个故事的能力。他甚至怀疑四叔嘴上天天讲自己没得文化,其实偷看过他的《天方夜谭》。四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家。付远航回头望了一眼,夕阳斜洒在招堤水面,随水波晃动,散成无数金黄的光点,水面永恒的波动构成了永恒的凝固,招堤好像从来不曾改变。
老鹅已經买来养了很多天,付远航仔细把家里的鹅粪和羽毛打扫干净以后,把鹅装进塑料口袋,麻绳系好,口袋上破个小洞,让鹅能把头钻出来呼吸。车子经过旧城改造项目下被拆成一片废墟的老城区,来到爷爷家,而他爷爷家过了年也要搬走。卖沙糕和卖裹卷的几个摊子都已经不知道去向,据说拆迁得了一大笔钱,不再摆摊。川叔家的小卖铺被拆成一栋空楼,里面停着一辆车,付远航将车停在了旁边,提鹅到爷家。刚走到门口,就有狗一直在叫,是只小狗,前些年安龙组建了一支打狗队,在大街上见狗就打,爷爷为了避风头,把黄狮送到乡下去养,在那之后,付远航再没见过黄狮。而爷爷养的狗越来越小,也意味他越来越老。他奶问是哪个?付远航答,我,远航。进了门,四叔已经在做菜,灶台旁边烧开一锅水,见付远航来了,就放一个碗在地上,让付远航按住鹅,拿刀在鹅的脖子上一划,血一股股淌到碗里,接着把鹅甩进锅里烫一段时间再拿出,把羽毛拔完,刮干净,开膛剖腹,砍成一截截,洗干净锅,把鹅肉放进锅,倒进温水泡上一阵,散去血水,之后重拿出一个锅,倒进鹅肉,撒上若干佐料,开始炖汤。弄好后四叔又在旁边灶台上继续炒其他小菜。付远航出门买酒和饮料,四叔在厨房喊,买饮料就行了,酒我这边准备得有。在门口遇到爷爷,付远航和爷爷打招呼,爷爷问他,小刘静怎么没来?付远航讲,她家婆生病,她赶回去看她婆,我要跟她去,她不让,讲四叔难得回来,喊我在这边把年过了。爷讲,那你过完年以后要记得去那边看望下她婆。付远航点头,我认得。付远航走在两旁都是残垣断壁的石梯上,原先过年买烟酒都是去川叔家,现在需要去到更远的地方。付远航突然觉得自己记忆当中的一部分家乡,以及和这部分家乡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童年,一种被保护,被无条件信任,被爱,也随这次拆迁一起塌落了。风从虚空吹来,扬起尘土和沙石,仿佛置身宇宙,穿梭于星辰和碎石,人被无限孤立,一生中的欢乐与痛苦都变得渺小短暂。付远航终于长大,终于一个人。
年夜饭摆在桌上,中间是鹅肉汤,四周围有小菜,肉菜有许多,没有鱼。四叔拿出一瓶茅台,倒了三杯出来。付远航印象中,从小到大,就算过年也没见家里喝过几次茅台。四叔举起杯子,接着是付远航,最后爷爷终于也举杯,三个杯子碰在一起,轻溅起水(酒)花,落入彼此杯中。他们吞下酒,闭眼,发出“嘶”的一声,开始回味酒香。
“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终场哨终于响起,付远航看着在中场拼抢球权的队友们略带不甘地停下动作,仰面朝天,两肩一耸,长吁一口气,像叹息也像解脱。付远航最喜欢足球里伤停补时这个时间段,因为到了伤停补时,落后的一方知道时间不多,会破釜沉舟,发起绝地反击,而领先的一方为了守住胜果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命防守。无数热血的,动人的,不可思议的奇迹都发生在伤停补时。但直到付远航自己开始踢球之后才明白,其实伤停补时里更多的是不甘落后奋起反击,最终眼睁睁看着命运缓缓关上大门,无力回天的黯淡时刻。就像付远航,只能站在球门面前,看着分差,等待终场哨响。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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