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糟姜飞行了1小时50分钟
从鄂西山间的浓雾到昆明坝子的夕阳
它们蜷缩在我怀里,恍如隔世
聆听大山的往事和我的心事
那是1984年的糟姜。天麻麻亮
洋芋躺在地里等待发芽,就像
老婆肚子里的胎儿。农民田延福
蹲在墙角,听屋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
听洋芋嫩芽拱破泥土的呻吟
老鼠们在另一个墙角嬉戏
由着它们吧。这一年属鼠
“恭喜!是个带把的。”接生婆脸上的汗
是那么地陌生,永远也滴不进禾下土
农民田延福点燃煤油灯,从坛子里请出糟姜
1984年的糟姜,显然不是待客之道
跟洋芋饭和腊肉搭在一起,别无选择
不伦不类地诉说着甜蜜与艰辛
1986年的糟姜皱纹特别多。它们
迎来了另一条新生命,不带把
却同样会张口要饭吃
1990年,糟姜开始了流浪
农民田延福一家四口,告别大山
来到江汉平原。糟姜躲在坛子里
看不见一望无际的水田
和白得像雪的大米饭。它们
在车厢里摇晃,像命运一样颤抖
水田和大米饭都是真的
命运也是真的
两种真实难以共存
对抗着,对垒着,对峙着,
稻谷堆满了粮仓
田延福的钱袋里空空如也
儿子的学费还没交齐
女儿也该上学了
哦!粮食
哦!命运
原来,它们并不是同一回事
有些战争不需要硝烟和旌旗,就像
有些流浪不需要糟姜
农民田延福遗忘了他的糟姜坛子,就像
败兵顾不得他的钢盔和枪支
撤退有时候也需要计划
1996年,田延福的妻儿撤回来凤
1997年,田延福向命运缴械
节节溃败后,他才发现
1997年的糟姜是富裕的
那些恪守故乡的人,用白色的生姜肉
和红色的姜禾子换来了一栋栋青砖瓦房
和一张张黝黑的笑脸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汗不敢出
农民田延福默默地扶正摇摇晃晃的老屋
从历史的废墟中找出那只古旧的糟姜坛子
2001年的糟姜是苦涩的,哪怕
它们经历过1999年的短暂满足
村里的第一栋楼房是个半成品
铅灰色的空心砖裸露在人们的目光中
没钱装修,连地板都是坑坑洼洼的。
就像田延福,再也无力抚平他内心的伤口
他大口嚼着糟姜,让辛辣往心里钻
对儿子说:你要原谅你妈!她是一条
扁担长的鱼,我是一口脸盆大的水塘
她,应该离去;她,需要大江大海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糟姜坛子欢笑
坛子里的气蓄势待发,想要顶开盖子的束缚
每顶一下,坛子就笑一声
那时候,生姜苗还在地里羞涩地绿着
地下茎块儿还没有巴掌大
却有了很大的把握
儿子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
田延福在地里给生姜薅草
2003年的糟姜还没开始腌呢
2004年的糟姜是用2003年的生姜腌的
我带着它们,坐上春运的火车来到昆明
家乡的味道迫切地想要跟新同学们分享
我用它们憧憬未来
田延福用它们幻想苦尽甘来
只有2007年的糟姜是最值得庆贺的
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公费的
女儿生了对双胞胎,都带把
这年的糟姜不够辣
田延福还需要再来点酒,瓶装的
2010年不适合腌糟姜
那是一个欲哭无泪的年份
田延福53岁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他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紧闭双眼
等待着读研的儿子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年的火车比哪年都慢,就像时间
我还有两个月毕业
他却永远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两天前,他在地里种姜
看着姜母子上的新芽微笑
他说,只要盖上土,希望
就會破土而出
两天后,我为他盖上最后一把土
却看不出,希望在哪里
八年后,我终于抖落身上的尘土
回到记忆中阴雨绵绵的冬天
郁郁葱葱的巴茅草长在父亲的坟上
拼命地挤占他长眠的地盘
就像那些烦心事挤占我生存的空间
我将它们一一砍去。砍完就后悔了
如果那个世界里没有糟姜,父亲
该用什么暖身子
我将砍掉的巴茅草重新铺在坟上
巴茅草划破了我的手,痛
是的,痛!那是父亲一辈子
也没有说出的字眼
1999年修的房子已成了危房
里面一片狼藉,只有那只糟姜坛子
还安静地呆在角落,用灰尘层层武装
像是在等待什么
哦,又到了腌糟姜的季节
现在,我要抛开所有的隐喻和象征
2018年的糟姜,是老同学夏莉亲手腌的
其手法跟父亲有几分相似
我看见她用筷子,一块一块地
把糟姜从坛子里搛出来
装进真空包装袋里
白色的姜块和红色的辣椒混在一起
分不清此岸和彼岸
她说:想吃家乡味了,打个电话回来
她不知道,糟姜从来就不属于真空
它们打破了他乡与故乡的界限
我将它们带到昆明,放进冰箱
防止它们继续发酵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吧
悲恸冰冻起来或许更好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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