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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合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2049
罗南

  



  很明显,帮扶手册里少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抬眼看他。他嗫嚅着,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沉默着,让空气彻底凝滞下来。我敏感地觉察到一个人的伤口,正从帮扶手册里裂开。那些疼痛的东西从他眼里溢出来,流进我眼里。

  我把头重新埋进帮扶手册里,装着很认真地去填写那些事项,我绕过他的眼睛,将话题拐入另一个方向,跟他闲闲地聊起天来。他的目光渐渐软下来,暖下来,刚刚被裂开的伤口像一扇门,缓缓闭上,重新严丝合缝。我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不是户主。在帮扶手册里,他的名字排列在最末。依次上去,分别是他的孙子,孙女,儿子。按照排列习惯,这个家应该是他的儿子当家。只是,儿子和孙子孙女都不在,他们常年居住在南宁。票纳屯这栋房子,便只有他一个人守着。

  房子很宽,院子也很宽,竹篱笆墙旁,三三两两的种着桃树李树,正是春天,一院子的桃红李白。绿茵茵的菜园就在屋坎下,一畦畦的泾渭分明。准备过季了,来不及吃的青菜白菜就从菜尖尖那儿一点点枯萎,腐烂进泥土里。

  他家的狗,在我们刚刚走进院子的时候,猛然从某一个角落里奔出来,立起头警惕地冲着我们吠,他朝它们大声吆喝,它们便收起目光里的杀气,扭头走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慵懒地躺到阳光下睡觉。当他走动,它们便迅速站起来,咬着他的脚步,从大院跟到堂屋,从堂屋跟到伙房。它们不时磨蹭到他的脚,或是抢先一步,跨过门槛,四只肥硕的狗你追我赶,有时候便会拥挤着,把门口堵塞得满满当当。他低声吆喝,像责备一群不听话的孩子。他看狗的时候,目光很软,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拧出水来。

  他会写自己的名字,很长很粗的笔画,扭曲而倔强地占满一个方格,又从方格落下来,占满另一个方格。他说他读过两年书,因为家里穷,父母送不起就不读了。现在,他除了能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都不会写了。他拿笔的姿势,硬邦邦的,显示出多年的生疏,笔杆在他手里,像是一只滑溜的泥鳅,一不小心就会逃跑。他小心翼翼地,握笔的指头,捏得很紧。

  除了帮扶手册里缺少的那个女人,什么事他都乐意说。他说起自己的事,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人。三十来岁,他妻子就去世了。他说,那一天,根本没有什么征兆,妻子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像往常一样,把小儿子奶好了,把饭做好了,把猪喂好了,一家人便躺下来睡觉。夜半时分,她突然觉得胸口绞痛,那样窒息的痛,就算把她生六个孩子的痛全部加到一起,也不及它一半。他慌慌忙忙地找马车,慌慌忙忙地把妻子送往医院,还在半路,妻子就没了。

  那是1982年,他们最大的孩子十一岁,最小的只有一岁多。余下来的时光里,他一个人带着六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总算熬了过来。

  一个人的三十来岁,那是多么美好的年纪呀,走过的路很短,没走过的路却很长。如果放到现在,有些人的爱情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呢。他说,最初的时候,也有人给他说媒,可被他拒绝了。他怕来的人不好,委屈了六个孩子。几十年的疼痛和艰难,他笑笑地将它们挂在嘴边,轻轻松松地讲述出来。也许,时间真的是医治一切疼痛的良药。他多年前的伤,结疤了,愈合了,那些曾经的裂口,被新长起来的血肉缝合,除了记忆里还有疼痛,便再也触摸不到疼痛了。

  火塘里的火,把他的脸烘烤得红彤彤的,像刚刚喝了几杯烈酒。他挥动着手中的锅铲,翻炒锅里的菜,——这菜是我刚刚和他一起去菜园摘来的。他说,菜都过季了,没什么好吃的了。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他的笑,怯怯的,带着歉意的羞涩。

  他一直不肯提帮扶手册里缺少的那个女人,就连有些话题不得不需要经过那个女人时,他总也含糊着,迅速绕了过去。他的刻意回避,让那个裂口在我心里越撕越大,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惦念,这个并不是被遗忘,而是被刻意隐藏的女人,她与这个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帮扶手册里可以查到他家的人均住房面积,查到旱地多少亩,水田多少亩,可却无法查到有关于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这个女人就这么停留在我心间,长成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加尤鎮陇木村票纳屯,第一次踏上这个村子,是在2016年春天。

  我坐在村干的摩托车后,头缩进缠了好几圈的围巾里,缩进村干厚实的身后。风从他的脸庞擦过来,擦过我耳畔,又擦向我身后更远处,不知道谁的脸庞和谁的耳畔。我感觉到冬天的寒冷,它们混在春天里,以掩藏不住的冰寒正割向我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块皮肤。其实,春天早就来了,花们在山间地头开得正热闹。凌云的初春总会是几个季节的混合体,它们高兴的时候,可以是春天,可以是夏天,也可以是冬天。

  从加尤镇出发,摩托车拐进陇木村,又拐进票纳屯,路从直到弯,从宽到窄,像一根越甩越远的绳子,伸进深山里。不过是十来二十公里的路,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零零星星的人家户,像一把沙子撒进大山的皱褶处,如果没有村干带路,我是无法找出我那19户帮扶联系户的。这天,我是认亲戚来了。

  我们都喜欢把他们称为亲戚,全县57个贫困村,11325户48078贫困人口,具体分派到全县干部职工那里,我们便都有了自己的帮扶联系人。我们一次又一次走进撒落在大山深处的村村寨寨,一次又一次走近他们,触摸他们,了解他们。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话题中,更多的是他们。

  陇木村,最初的时候,我常常会写错这个村名,我把“陇”字写成“弄”字,在凌云众多的村寨名里,“陇”和“弄”占大多数,我从来没有细究过,这两个字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或许它们本应是同一个字,只是,在最初登记造册时,被某个粗心的工作人员误将一个字写成两个字。

  这个村子,距离县城37公里,距离乡镇所在地10公里。全村辖26个村民小组,有人居住的自然屯有75个,居住着汉、瑶两个民族共784户。2016年全村建档立卡贫困户291户1214人。全村26个村民小组中,仅有6个村民小组位于土山区,票纳屯很幸运地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这是一组从相关材料直接复制过来的数据,它们清晰而有效地描述了陇木村的底色。这组数据躺在各种材料中,也许是枯燥无味的,可是,对于我来说,至少,在291户里,我得牵挂19户,在1214人中,我得牵挂88人,他们是我的帮扶联系对象,在材料中,他们是一串生硬的阿拉伯数字,可在我这里,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生命,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欢乐和痛苦。

  



  19户,不论是从近及远,还是从远及近,一圈下来,总得需要三四天才能完成一轮入户帮扶工作。——后来,为了能更扎实地做好全县的脱贫攻坚工作,2017年,县里又重新调整,将每个干部职工的帮扶联系户调整到5户以下。我的帮扶联系户从19户,变成了5户。路像一只只手,从凌云县城伸出来,从加尤镇伸出来,然后分离成更多的手,向不同方向的深山伸去。村干带我们认了一回门之后,我们便独自骑着摩托车,跟着这些手,找到各自的帮扶联系户。

  当路拐向一个近乎垂直的高坡时,我便知道票纳屯近了。当我的视线里,开始出现一栋吊脚楼时,我便知道票纳屯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是用这样的地理标志来确认票纳屯与我的距离。

  进屯的路,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下雨的时候,一路泥泞。路面总是坑洼不平的,摩托车一路颠颠簸簸,好些时候,分明感觉到车的轮子已经碾压到路的最边缘,像是在下一秒就会颠下路坎,滚进深深的坡底,但每一次,在我心悸未消之余,总也能安全地驶到吊脚楼前。

  桂伯娘看见我,大老远就打招呼,她的声音钝钝的,像是那里面裹得有几百年的沧桑,那些钝钝的声音,一摞接一摞,不由分说地甩进我耳里,让人有应接不暇的忙碌感。她的嗓门很大,再稀松平常的话,被她从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在和什么人吵架。桂伯娘今年七十八岁了,她的儿孙们分别在南宁、广东等地打工。桂伯娘平时没事干,就从这家游到那家,再从那家游到这家。因此,我会在路坎上遇见她,在田坝上遇见她,在屋檐下遇见她,——几乎票纳屯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桂伯娘。

  桂伯娘很喜欢聊天,不管是认识或不认识,只要在路上遇见,她都会停下来,哪怕她的身后,正背着一捆沉甸甸的柴禾。她就这么弓着身子,努力将脖子长长地伸出来,立在路中央,与来人闲闲地扯上几句话,然后才又弓着身子继续走路。

  我将话题拐进帮扶手册里缺少的那个女人,我是有预谋的,我想从另一个人的嘴里找到那个女人。桂伯娘嘴角往下一撇,眼睛里流露出鄙夷,她说,那家人呀,臊皮死了,同族同宗的兄妹竟然结婚。同族同宗的兄妹怎么能结婚呢?那不是和猪啊狗啊一样嘛,真是伤风败俗到底了!全寨子的人都戳他们家的脊梁骨,他大伯没脸,前几年还喝过农药呢!

  啊!怎么会呢?我大惊。对于桂伯娘一摞一摞的话,我向来是半信半疑的,农村妇女擅长的夸张手法,我是见识多了,她们是天生的说书人,再微小的事从她们嘴里流出来,也必会是一部血肉饱满活色生香的长篇小说。

  怎么不是呢,如果不是他二娃仔刚好回来收油菜籽,看到他爸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现在早没得命了!

  桂伯娘愤愤地说,她将眼睛投向门外,目光里满是鄙夷和厌恶,仿佛那对忤逆的年轻人就站在门外。她接着说,他大伯死活不同意,女方家的爹妈也死活不同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子女不听话呀,不管老人怎么劝怎么骂,就是要结婚,现在娃娃都生两个了。他大伯横竖是坚决不认这个儿媳妇的,就连家门口都不让她跨进一步。那两个不成体统的娃娃也没脸在寨子里待着,这几年一直在南宁打工呢。

  我沉默。脑海里全是他笑吟吟的模样,这么一个健谈爽朗憨厚的男人,他在不得不提到这个儿媳妇时,眼睛里的躲闪和语言里的躲闪,现在回想起来,我总算有些明白了,这其间更深层处,原来是羞愧。

  桂伯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她的语言快速叠加在一起,刺咧咧地甩进我耳朵里,每一个音节都明显沾有她内心里无法抑制的不屑和激愤。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桂伯娘和他之间游离。不知怎的,突然心疼起这个眼神柔软和温暖的男人。我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比如说,能帮他打破他与儿子儿媳妇之间的僵局。



  与他的联系,更多的是电话。这个户主,他的名字排列在帮扶手册中的第一行,可我见到最多的却是他七十二岁的老父亲和他们家那四只肥硕的狗。

  在電话里跟他解说,政府关于易地搬迁的政策,——几乎是,与他的每一通电话,都与一项扶贫政策有关。他听到我说,按照国家有关贫困户易地搬迁的政策,他可以在县城附近的安置点要一套房子,便不假思索地表示愿意搬迁。他是那么的急切,像是手里终于握有一把利刀,他反手往身后用力一挥,就能切断自己与票纳屯的关系。

  在电话里,他的话很少,几乎稍长一些的句子都很难找得出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嗯嗯的应答声。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是单线条的,我感受不出他的性格,或许沉默寡言,或许像他父亲一样健谈并羞涩。我跟他说着话,内心里惦记着的,却是他和他的妻子,这场不被祝福的婚姻,在众叛亲离中,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他们不管不顾地坚持下来了。

  我特别加了他的微信。在朋友圈里,我看到他们一家四口,清秀的妻子,活泼的孩子,他的双臂环拥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富足。

  在拐了很多道弯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进他和他妻子的故事里。在微信里,他长久的沉默,那样的漫长,让我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一个世纪。良久,他回复说,是的,我们是同族同宗的兄妹,可是,我们已经隔了六代,我们并没有违反婚姻法。

  他的语言一旦变成文字,便开始有了色彩,我能读出他内心里的波澜。他是有怨气的,对于我所提出来的话题,他本能地反感并警惕。我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帮扶联系干部,再加上之前与他有过那么多次的电话沟通,他会不会立刻将我拉进黑名单里去呢?

  我尽量让文字放松。相比电话和文字,我更愿意用文字与他交流,文字是可以让时间停顿的,在句与句之间,我可以慢慢思考,斟酌一些得体并柔软的词语,避免伤害到那颗自尊又自卑的心。电话就不行了,每一句话刚从嘴里说出来,都会被对方的另一句话紧紧相逼。我是一个迟钝并木讷的人,应付不了从嘴巴里,从话筒里流出来的语言的较量。

  几个回合下来,他的文字忘掉戒备,渐渐有了温度。他跟我说起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孩子。他发送来的文字越来越长,我读着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感受到他憋了很久的心,其实是那么的想找到一个出口。如果没有票纳屯那些让人烦心的事,他的生活应该是圆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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