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中丘陵地带的乡村,在寒冷的冬天,人最想猫着的地方,一定就是灶台边。
那时我四五岁吧。农村孩子没什么玩的,一早起来,见祖母在厨房里忙着生火煮玉米粥,我突然来了兴趣,腻在正在灶台旁忙碌的祖母的身边。我看到祖母抓了一把什么草,用手将它们拢在一起,然后将草梢往回一折,抓紧,划燃火柴,只听哧啦一声,火柴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祖母赶紧将它递到草梢的下面,很快,那火柴头上的火就转移到了草上,随着噼啪的声音,草迅速地燃烧起来,祖母迅速将之塞进灶里,之后赶紧再折一把草,塞进灶里,“轰”的一声,土灶台里一片火红。那火像一个不断充气的球,很快就胀大了,无处可去,它就死命往有缝儿的地方钻,于是,它们从灶口,从锅与灶接合处的缝隙蹦了出来,像无数个红黄色的舌头,不断地伸缩……
那红光在昏暗的厨房里一闪一闪,将我和祖母一大一小的脸庞照得一阵亮一阵暗。
祖母的脸上灿开一朵笑靥,就像那红红的灶火。
那是一种很温馨的暖,将僵硬的我软软地打开了。
火舌之中,旋起无数只灰黑色的小小的蝴蝶。那蝴蝶被火舌送上半空,稍稍留滞了一会儿,就慢悠悠地四处飘落。
祖母头上、脸上、肩上,我的小小的头上、脸上、肩上,瞬间就巴满一只只蝴蝶。蝴蝶巴在脸上,很不舒服,祖母用手掌轻轻一拂,脸上的蝴蝶就被抹掉了。我也学着祖母,小手在脸上一抹……这下惹得祖母大笑起来。她伸出手,在我脸上指指点点,喏,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有好多黑虫虫在我孙脸上爬呢。
我一听脸上有虫,赶紧拿手用力在脸上拂来抹去,这下,祖母的笑声更大了:我孙变花脸猫了哎。
祖母将手伸出,用她温暖而湿润的手掌在我脸上抹来擦去。然后说,好了好了,花脸猫变白脸猫了。
灶火很快就暗了下来。我一着急,赶紧从身后的草堆里搂出一把干干的茅草,在祖母烧火棍的帮助下,将那把干茅草塞进了灶口,顷刻间,灶里又“轰——”地燃了起来,接缝处的火舌这回舔得更高了。灰黑色的蝴蝶也飞得更高了。
这下,祖母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啊,我孙真乖,烧出这么大的火,以后的生活都会这么火红的啦!”祖母喃喃着,我还听不懂她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太高兴了。
真个好玩!于是我学着祖母,烧起火来。
说实话,长到四五岁,还真没有烧过火。我接过祖母从身后的草堆薅过来的一把草,直接往灶里塞。但手不够长,且又害怕灶里的火,那草几乎就是丢在灶口外面。原先在里面燃着的草,已经快烧尽了,由于未及时往里顺,那火就渐渐烧到了灶口。那火苗像觅食的老水牛伸出的舌头一般,一卷,立即就点着了我丢在那儿的草,火就在灶口外面燃了起来。那火眼看就卷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急,喊了起来。好在祖母手疾眼快,伸手一把将那散乱的草快速往灶里一推,危情解除了。祖母又递给我一把草,我不敢接。祖母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说,别怕,来,我教你。
在祖母的示范下,我终于将那把草顺利地推进了灶里。随着“轰”的一声,火舌四处伸舔,像一堆狗舌头。
后来,祖母将另一种不同的草塞进了灶膛。那草不像原先的那么多叶子,茎比较多,比较粗。祖母将其塞进灶膛后,盖在原先的灰炭上,但它并没有马上燃起来,而是先冒出一阵黑烟,黑烟再变成白烟,旋即一团火苗从草底下蹿了出来,然后那火就渐渐大了起来。草茎在火里很禁烧,并没有马上变成灰烬,因而将火留在了灶膛里,灶膛里一片通明。那火紧紧地巴着锅底,好像要把那铁舔碎,舔熔……但那铁锅是真够铁,任那火如何舔咬,我自岿然不动。火没办法,只有将自己的威力透过铁锅,作用到锅里的水和玉米碎那里——这样,那玉米碎就在火的威力之下慢慢屈服了,冰冷的水很快就变得滚烫,坚硬的玉米碎也慢慢被浸透、被煮软……再熬半个小时,一锅滚烫喷香的玉米粥就煮好了——这是我们一家的早餐和中餐呢。
玉米粥煮熟后,祖母会用木勺子从锅底捞出一碗浓稠的粥,放在一旁,那是祖母对我的专宠。然后她继续从锅底捞粥,灌进一个竹筒子里。祖母说,那是给我父亲上岭割草用的。她说,没有这些稠粥,我父亲哪有力气割草?
父亲和母亲早就起床了。母亲一早就到菜园里,挑水浇菜。父亲则一早就将生产队分养的那头水牛牵出去,待水牛吃饱之后才牵回来。
到家之后,父亲先是用磨刀石将几把镰刀和钐刀磨得锃亮,然后连同磨刀石塞進一个大口竹编的篓子里,然后嘘嘘呼呼吃完祖母刚捞出来给他的玉米粥,之后将那个篓子系在裤腰上,扛起一根两头尖的圆木扁担,以及一根竹篙做的钐刀杆,一头挂一捆草绳,一头系那个粥筒,出门,推着那辆自己打造的独轮车到岭上,割草去了。一般来说,割草的时间是在夏末秋初。但今年的割草季,由于我家起新房子,没能割够草,所以父亲必须在这不是割草时节的大冷天上山割草去。我知道,我要到晚上,才能再见到他了。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里这样写道:在这个北回归线经过的地方,一座又一座的丘陵如一泡由于稀烂被拉成一个个微微隆起的牛屎,紧紧地挤巴在一起,连成片后,就成了这微丘地带的显著地貌。这些丘陵说白了就是一些土岭,虽然有土,但很瘦,薄薄的一层,连勉强称得上树的植物都很难找到,最多有一些灌木丛。倒是那杂草长得盛,厚厚的一层,风一过,高高低低的草便随风势东倒西歪,像是大水塘里的波浪,倒也好看。尽管是一些说不上名堂的杂草,这些草倒是成了人们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这里没有煤炭,没有木柴,只能割这些灌木和杂草作为燃料。
但首次对草发生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作为燃料的草,而是那些刚刚冒出地面的嫩草。
那时,生产队的牛,都是分到各家各户散养的,平时归自家使用。生产队需要牛的时候,各家各户就将自己分养的牛牵出来,供生产队统一调配使用。
分养到各家各户的牛,需得各家各户自己放牧,生产队是没有饲料分配的。因为还未上学,放牛就成了我的工作。
我每天的事情就是赶着牛到处去。哪里有草,哪里草厚,就往哪里去。一般是在村子四周的岭坡、荒地,那都是一些好玩的地方。最记得春天将到未到的时节,那时天气还冷,但已经觉得到冷空气中的丝丝温暖了。这时,一些性急的草,已经开始长嫩芽了。
在村子的北边与黄龙村交界的地方,有几个土岭缓坡。这几个土岭的坡度很平缓,只长草,连灌木都很少,更别说乔木了。那些草长得也不高,一般只有我们的小腿这么高。弥望过去,视觉很美。那时我没有草原的概念,后来我知道,其实那就是一片小草原。这片小草原冬天时被野火烧过,满地都是黑乎乎的,我们放牛时就很少到了。不想,这春天将到未到之际,这片小草原繁盛的景象让我们几乎惊呆了:不管是平地、凹處,还是微凸的岭坡,几乎是清一色的嫩草,那草绿油油中带着些许的黄,在料峭的风里起起伏伏,像一片浅浅的水,又像一片发芽之后刚刚长出绿油油、齐整整新苗的秧田。
我胯下的那头水牛见了十分兴奋,突然尥起蹄子,肩头一耸,就往前奔跑起来,几乎将我抛下。我双手赶紧紧紧地抓住牛肩胛上稀疏的长毛,双腿拼命夹着牛肚子,才没有掉下来。
那一天,牛的肚子吃得胀鼓鼓的,像一个圆。而我自己,也在这料峭的风里感受到了某种隐隐的诗意,让我突然具有了某种撷取能力——我能够对生活中某些事物具有诗意的感受,或许正是由此引发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日后读到白居易这首诗时,眼前的景象立刻重现。不用老师解释,我已经深刻地理解了这首诗的意思了。
我总也想不明白,牛那粗粝的舌头,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将那些草的嫩叶甚至嫩茎都割掉,卷进嘴巴,吞下去了,可以说那草已经被割掉头颅,甚至整个身子都被割掉了,可它们为什么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慢慢长高、长老了?
后来,牛在这里吃草,就吃不成个圆了,我们只好将牛往村后一二里路的山地里赶。
山地里就复杂了,这是石山和土岭的杂糅体。说是石山,它的山体下半部大部分是土坡,只是间或夹杂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石头;说是土坡,它的上半部大部却是狰狞尖利的石头和悬崖。这样的山地,按理说该长有很多树木。但不然。山上长的,除了灌木,就是乱草,无数不知名的草,高高低低地长着。但牛一上山,每天赶回来,肚子从来没有滚圆过——难道那些草,是牛不喜欢吃的?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每天要将牛赶进山,要养活它,让它给我们干活。
同理,那些草永远不会被牛吃死。不管有多少头牛,也不管这些牛如何用镰刀般的舌头剪食这片草坡多少遍,这些草,到了夏末秋初,还是毫发无损地长高了。这时的草,就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诗·小雅》里说:“何草不黄,有芃者狐,率彼幽草。”山地里虽然没有诗里的“有芃者狐”,但一些小动物,如老鼠,一身毛蓬蓬也是油亮亮的,见了人也不怎么害怕,它甚至会盯着你看,甚至抬起两只前爪,向你打招呼,像个可爱的小精灵。山地里的老鼠不吃我们的粮食,也不撕咬我们的家具、衣物,我们对它没有仇恨。要有别的想法,就是看到了它肥胖的身子,看上了民间说的“一鼠当三鸡”的营养。但老鼠不知道我们的心思,而我们也知道那些肥美的营养随时就会溜掉,我们吃不到。因此,那些高蛋白的营养携带者,它并不怕我们,我们也没有骚扰它们。更多更大的动物,大概就是黄猄了。每次见到黄猄,它们都是成群结队的。两只大的,几只小的,显见是一家人。那黄猄前腿短后腿长,那后腿就像一把弹弓,只要它一弹跳,往往就能蹿出去十几米,人是赶不上的。我们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美妙的野味在山地里出没。
长高了的草,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因为地势的高低错落以及土壤的肥瘦不均,那些草长得就像村里那个阿福的瘌痢头一般,这里一片秃,那里一片毛……总之,没有一点诗意。每当这个时候,我也得牵上牛,来到这里。没办法,村四周的岭坡,稍微厚一点的草,都被村人割光了,而草薄的地方,则被生产队组织人力,将泥土带草根一起铲光,谓之“铲草皮”,晒干后将它们堆起,放一把火,让它们慢慢焗着,最后变成肥料。
要放牛,只好继续到山地里了。
而这个时节,更多的人来到了山地里。
这个时节的草,都是朴素的。颜色大都枯黄,站立的姿势也不优美,草梢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原先开的一些细微的花,全都没了影踪,只剩下了一些曾经开过花的痕迹。农人来到山里,眼里就只有这枯黄的颜色——何况,这跟农田里水稻和玉米成熟的颜色是多么地相似。农人们割着草,那种感觉一定跟收割稻菽的感觉一样。
父亲是更多人里的一分子。他推着独轮车,往壮话叫作敢马槽(就是马槽岩)的地方去。敢马槽离能够推车的路很远,父亲只能将车放在山脚,然后拿着那些工具、什物往山上去。
今年在分草山时,父亲的手气不好,抽到了这个地方。
分草地跟分田地同等重要。每到夏末,生产队要开社员大会,抽签分草地。分草地是个很难搞的活。因为山岭地势的缘故,没有办法细分,只能是个大概。家庭人口多寡不一,得区别对待;今年各个片块草长得好还是不好,得预先心中有数……总之,这个草地很难分。每年分草地时,村人都要吵上很久,有的甚至要动粗。勉强分下去后,众人还得吵上三五天。待到生产队农活不忙,开始安排时间给村人割草的时候,不管原先吵得很厉害的还是不愿意吵的,都赶紧拿上工具奔自己的草山去了。割到所谓的边界时,谁的手脚麻利,谁就能占据那些模糊地带多一点。因此,大家都学乖了,割草先从模糊地带割起。这样,远远看去,那些草地就渐渐被无数个或圆或方,或者不怎么圆也不怎么方的奇形怪状的图案所布满……
今年我家分的这个地方草长得还行,就是离路边太远,而且那片草山地势不好,大部分夹杂着大小石头,只有一小片稍微平坦。
父亲一到草地,先看了看自己的地界,觉得那些地界被小干沟或者石头分割得比较清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产权比较明晰”,被别人占便宜的机会不多,因此就放下心来,来到那片稍微平坦的地方,他将身上的东西卸下后,就将钐刀接上竹把,开始割草。他使的钐刀刀口不长,也就一尺五左右,已经磨得很薄了,但锋利。那刀把被胳肢窝和手掌加汗水磨、浸成了暗红的颜色,光滑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他握着钐刀往岭上一站,可以用“飒爽英姿”来形容。只见他双腿有劲地叉开,站成一个大马叉,然后旁边的人就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刀口割断草梗的脆裂声。要是别人,早就被隐藏在草里的石头卷了刃,但他那把钐刀好像长有眼睛,遇到石头时它会自己稍稍往上一提,瞬间就避开了石头的碰击。刀口过处,地面就如被功夫到家的剃头匠经手的头皮一般,光溜水滑,煞是好看,而割下的草则会整齐地倒在一侧。待他从岭顶割到岭底,一道似乎是按照尺子划出的道道就从上面蜿蜒到底,煞是赏心悦目。
而原先,我们这里是没有钐刀的。每到割草时节,大伙都使用手镰。手镰成7字形,磨得锋利。割草是个苦活,必须弯着腰,一手将草成片压住,一手使劲用镰刀割那些柔韧的草茎。北回归线的这个季节还是太阳逞威的时候,无风闷热,有风灼热,天上的太阳逼着,弯下的腰就会被晒得热辣辣的,脱皮那是不用说,而是要问脱几层皮。后来有人引进了钐刀,钐刀刀口长,一次割下的草比用镰刀要多得多,而且不用弯腰,只要将那长长的用竹竿做成的刀杆往胳肢窝里一夹,双手抓住刀杆,将刀口贴紧草根,使劲一挥,那草就会成片倒下,累还是累,但背后不脱皮了,腰也免受超强度的劳损了,效率也提高了。原来需要半月二十天才能割完的草,八天十天也就割完了。于是,村子周围就迅速矗起一个个堆垒得整整齐齐的大草垛。一家一年四季的燃料基本就能够保证了。
我的父亲是个左撇子,是左手拿刀,那刀是特制的,否则用右手刀割草会割不到底,那就浪费了那些最禁得烧的草的根部了。就是用钐刀,也必得特制。这种左撇子挥动钐刀的样子让人看了觉得别扭,而割下来的那些倒伏在一边的草,其倒伏的方向也让看了的人觉得不对劲。但别扭又如何?父亲的效率挺高的,一般人一天割下来的草都没有他半天割的多。
我在上中学的阶段,暑假里虽然没到割草季,但还是被父亲逼着跟他上山割草。不然的话,等到割草季时,我已经在学校了,那时他是没办法安排我割草的。
我其实是个很懒的人,尤其懒做农活。割草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受刑。但父亲的威逼让我无处可逃。我只好扛上一根圆扁担,拿上镰刀,顺便牵着那头已经变老了的水牛,跟着上山去。
因此,我总是会利用一些小聪明投机取巧。我割草一般是割几刀歇一下,效率是不高的。弯腰割草对我来说,是真正的折磨。腰受不起,心理上更受不起。我受了祖母的心理暗示,自认是个读书人,不是做农活的人。因此,对一些需要技巧的农活,我是不会的。割草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肯做和熟练就可以了。但这两者我都不具备。这样割草就变成了某种敷衍,这种敷衍让那种折磨感愈加沉重。
山地里的草很少高过人头的,就连我十多岁少年矮小的身子都不能没过。每每站在草丛里,四周密密的草会将你围得严严实实,这时,自己觉得似乎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时候,遇到某个稍微凹陷的地方,由于水肥丰沃,那草就长得密实,这时,我会钻进去,顺着那种凹洼的弧度,躺下来,一时间神思恍惚,觉得自己就躺在了家里那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的床上。
每在山上,我总是让自己的思绪,像那些被割掉了巢穴的黄蜂一样,胡乱飞舞。如果是在好的天气,课余读了好诗书的我,站在茫茫草丛中,看着那些摇摇曳曳的草梢,便会不由得生出种种感慨。这时,草地就是我的福地了——因为四周的景象,已经契合了我的思绪,书中那些美妙的、带有某些忧伤的字句,就会像一只只小山雀一般,跳跃在我的面前,逗引出一个乡村少年无边的烦恼和辽阔的惆怅。
那时,我恨自己的是,我对这满地的草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不知道它们的特性,也不知道它们可能具有的作为草药的某种用途,我不知道,在风里飒飒摇曳的每一种草,它们那优美的身子,安着一个怎样的诗意的名字,在呈现自己内外兼修、芬芳而短暂的一生的?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这些优美诗句中,每一句几乎都包含着一种草的芳名。我想,我面前的这些草,虽然没有幸被用于“筑室”,但一定有被写在诗中的,但我却有眼无珠,一样都认不出。
如果勉强认得出,那就是被村人称为“虎须草”的一种草了。这种草长得很高,茎秆结实。成熟时,它的尾梢是一种锥状序,长着无数的硬须。随便从中扯出一根须,其头部是一颗米粒大的果实,果实的箭头坚硬而锋利。我们常常用它来扎人。只要扎中,箭头就会牢牢地扎在皮肉里,颤悠悠的,不扯它是不会自己掉落的。这种草极耐烧,村人都喜欢割它。还有就是茅草了。茅草全株几乎是叶子,长得华而不实,还没碰到火就先冒烟了。秋冬时节长出白色的絮穗,高高地擎起,像一面宣告投降的白旗。连杜甫都知道,茅草只能用在盖房子时葺顶,放不进灶里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这茅草命运如此,有什么诗意?但……但是,我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觉得自己跟被秋风飘转沉入塘底的茅草有什么区别?宿命感顿时涌了上来,所有的诗意全跟着茅草飘转走了。“天意怜幽草”,但谁来怜我呢?于是一时索然,端起竹筒,灌了几口已经有些馊味的玉米粥,拿起镰刀,乖乖弯下腰,按照命运的指示,割起草来。
以我的效率,一天到晚大概也就能割上个三五担草。而父亲的效率要比我大上好多倍了。因为割下的草,还要让它晾晒一两天,等它干透了才能将它集拢、捆好,然后搬下山,运回家。所以,没办法知道,每个人每天的成果有多少,自然也就无法证明我的效率。正好也让我的偷懒有可乘之机。
看看天色将晚,割草的人就得停手,将头两天割下的草收拢来,用草绳捆成捆。看看捆成的草捆已经够装一架独轮车了,就将它们挑下山,装到独轮车上。如果运气好,草地刚好在一个斜坡上,那就免了挑下山这个繁重的一道工序,直接将草捆往下滚。但我家今年没这个运气,只好挑了。那独轮车看着很小,但能装七八捆草。装好后用胶带一绑,将那些镰刀钐刀竹筒什么的往草里一塞,父亲就双手抬起车把,推着车子往回走了。我呢,则用一根圆木扁担,一头插进一捆草里,往肩上一放,腰身一挺,挑起来,牵上那头吃了一天肚子也不怎么圆的老牛,跟在父亲后面,吃力地往村子走去。
這时候,天已经黑了,只是没黑透。山里的天一旦黑下来,那凄凉感就上来了。这时候,风就特别强劲,吹得满山满岭都是飒飒的响声,几声怪兽或者怪鸟的声音不时突然响起,有时就觉得那声音就在自己的身后。毛骨悚然地回头张望,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看不见就更让人害怕了。我叫了一声父亲,趁他停下回头看我,我加了一把劲,挑着草从他车子旁挤了过去。那老牛走不快,让我牵扯得也小跑起来……走在前面,终于让我心定了一些。这时人肚子已经很饿了,加上极度疲累,挑着担子基本上就是由着这僵硬的身子机械地往前挪动了。
一般情况下,母亲在忙活完家里的事情后,后半晌也会进到山里,跟我们割草。一个割草季,基本上能将自家的草地割完,搬回村,找一个空地,将它们堆成一个四方的草堆。
这个时候,村子周围的空地明显少了许多,各家各户的草堆或大或小,都矗立着,这些矗立的草堆,给平时视觉单调的村庄增色不少,尤其让人感到了某种底气,甚至有些富足感。这些草,就是各家各户冬春两季甚至是初夏半季这段漫长日子不可或缺的燃料了。有了这些草堆,这个村子寒冷而饥饿的冬天就会平安度过。
每到深冬,天气很冷的时候,各家各户的草堆都已经被撬走了部分草捆,草堆就有了缺口。一些缺口很暖和,也很好藏人。这样,这些地方就成了乡村少年们的乐园。我们在这里互相挤压着取暖,捉迷藏,玩打仗游戏,其乐无穷。有一次,我们在村后几座草堆周围玩藏人游戏。不多久,躲藏的人几乎都被发现了,就差一个叫勒路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有人说他可能藏在某家的草堆里,可找遍了整个草堆,就是找不见,后来大家全部爬上草堆顶部,喊着一二三,一起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压着草堆。这时有一个人突然发觉脚下的草堆深处似乎有动静,于是大家将草堆从上往下扒拉,最后发现勒路小小的身子藏在一捆被掏空了的草捆里。将他拖出来后,只见他脸憋得涨紫,他大喘了几口粗气,缓过来后哭了起来:“你们妈妈的,差一点把我压死!”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以后再玩这样的游戏,都不敢在草堆上跳了。
村里一些男女青年也觉察到了这些地方的可用之处。他们常常在大雨天、极冷天甚至深更半夜这些村外无人的时刻,充分利用这种便利,偷偷潜进那些口子,相互取暖。某天早上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由于当晚没有备足燃料,一个叫老等的,因为没有草料煮饭,不得不早早来到自己的草堆。他在微弱的天光里,将收在袖笼里的手伸了出来。本来,他应该顺着将还有一人多高的缺口那里最上面的那个草捆扯下来的。但天气太冷,或者说他没有足够清醒,腰伸不直,更没有踮起脚尖,顺手就将只到自己肩部的一捆草使劲拉了出来。不料这捆草刚好是关键的一捆,他这么一拉,上面的几捆草就全滚了下来,将他自己压在了下面。好在那草捆不重,不会压伤人。他三下两下将草捆掀掉,站了起来。这时,两个衣衫不整的身影从他家的草堆里蹿了出来,很快就消失在别的草堆后面了……后来,那两个人中的男子偷偷找到老等,递了一个红包给他,算是挂红。但老等不是口严的人,久而久之,这个事情就慢慢传了出来。
这个故事我是听说的。但这样的事情,在乡村的草堆里,肯定不止一件两件。在思春男女单独相会的氛围和条件欠缺的乡村,这一座座草堆,为这些青年男女们提供了多么安全而熨帖的温暖啊。
我是十七岁考上师范学校后彻底脱离割草这个行当的,甚至烧草的事情也久不操作了。我参加工作后,甚少回家。我的祖母于1982年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在土灶台那里烧过火。因为弟妹们都长大了,回家时伙房的事情几乎都不用我插手,烧草的事,就更不用劳我了。但对厨房里因为烧草而氤氲一片的烟气,我还是感到很亲切的。闻到草烟的味道,童年、少年时代的很多记忆顿时被唤醒了,觉得是回到了放牛、割草的那个时候了。
前几年,单位同事得知我们村后的山地里有牛甘果。他们说这是维生素C之王,要我带他们回去摘来泡酒。那年的国庆节,趁着假期,我就带他们回村,进到山里。山还是那些山,但路已经找不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繁茂的植被。满山满岭的杂草和灌木,高过人头,密密实实的,完全遮蔽了原有的羊肠小道。多亏有本家兄弟拿着镰刀开路,我们才能穿过遮天蔽日的灌木草丛,找到那些硕果累累的牛甘果。摘完果之后,背着沉重的袋子,我们原路返回,一路被各种各样的草和藤拌得跌跌撞撞的。好几次因为踩空,滚翻在地,但厚厚的草将我们牢牢地撑垫着,让我们免却了多次的皮肉之伤。
作为资深走山者,我的经验自然丰富一些,但过去的经验完全无法适用于原始植被般的现状,我也跌倒了好几次。我躺在那厚厚的草上,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一种想要酣眠的念头。我眼望着视野里密密匝匝的草茎,割草的念头又上来了,想到当年的辛苦,恨不得马上就拿起镰刀……心想,这是多好的草啊,只要三五刀,就可能割下了一捆草,塞进灶里,那燃烧的火一定火红火红的。
那些火红的灶火,还会映照出我祖母那慈祥的面容吗?
但是,满山高过人头的野草,这些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原始森林一部分的野草,已经失去了它让乡村温暖的功能。现在,村人用的都是液化气了,割草这个苦行当,早就消失了。而这些草,也因为这些因素,得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这片淌过我童年的汗水和留下過无数记忆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用它们的草身,遮蔽着这片山地。我想,这片山地,一定也感受到了这些杂草的温暖。
面对这么丰茂的草,我还是忍不住拿起本家兄弟开路用的镰刀,割下了横在我面前的一丛虎须草。成熟的芳草的气息,从被割断的草茎里散发出来,虽然未经焚烧但依然让我闻到了灶房里那种熟悉而亲切的火烟味道,那是一种暖暖的溢出啊……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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