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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对时光守口如瓶(“甘嫫阿妞”征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6897
格桑拉姆(藏族)

  



  这几天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不由得在这远离黄土地的赣江之滨,想起家乡来。我的家乡和女作家的呼兰城一样,也是个小地方,但小而紧凑,有它自己的味道。

  很巧合的是,我家乡的名字也源于一条河。大河自西向东呼啸而过,把玲珑规整的小城分成两半。河水很急,拍打着河岸的石头,发出很大的哗哗声。走在桥上,河水的声音甚至会盖住人们的交谈。这条河的颜色清白透亮,河的形态又蜿蜒细长,所以名字叫白龙江。我小时候常常会幻想着这就是唐僧的白马曾住过的河。

  我家乡的名字就是用了这河藏文名的音译——舟曲。

  河岸两侧,有舟曲城最繁华的街道:十字街。每天清晨,就会有卖热豆腐的人在这里摆开小铺位,很多去上班的人路过这里都会吃上一碗热豆腐再走。铺位上的凳子不够,大家就捧了碗三三两两地站着把豆腐吃完。老板在一屉白花花蒸腾着热气的豆腐前,一边同他的常客搭着话,一边挥舞着大勺忙碌着,调料碗红红绿绿一字排在手边,醋,盐,香菜末,最后泼上油辣椒,一碗色香味的诱惑便在瞬息之间诞生。排队买的人,站着吃的人,把老板紧紧围在中间。多少年来,吃热豆腐的人和卖热豆腐的人都已经换了几拨,这样的场景却依然是早晨十字街上不变的印记。

  小城多山,十字街向北的路,就顺着山势缓缓爬上去,路的两边排满了商铺和低矮的楼房,楼房之间窄窄的巷子千折百回,许多不为人知却绝顶好吃的美食都藏在这里。舟曲城郊的村民若是进城来采购,在这一条路上就能买到所有所需。有的店铺门口音响里终日放着欢快悠扬的藏歌,整条路都能听得到。路的最顶端是一片较平坦的平地,那里有舟曲最大的超市和最大的广场。夏天,太阳下了山,空气渐渐从炽热变为温润,吃过晚饭的人们就聚在广场上说话乘凉。从十字街上走到广场这里,一路上几乎能遇到所有亲朋好友。人们互相问候着,聊着家常。老太太们排成整齐的方块队形在跳广场舞。四处可见摇着扇子的孕妇,推着婴儿车漫步的母亲,蹒跚学步横冲直撞的小孩和跟在他们身后担心却也快乐的父母。白龙江清凉的河风穿过热闹的人群,平静安宁的气氛也像风一样,久久停驻着。

  我所有的儿时回忆都是在白龙江北面的城中。因为,外婆家就在北面靠东的城里,一座叫皇庙山的山上。



  外婆家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院门是两扇旧旧的木门,木头表面的红漆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大片地显现出它原本的黄白色,使那红色简直成了点缀一样。院门上贴着门神和对联,它们都是用糨糊贴上去的,我在门外玩的时候,常常用手忍不住去撕。如果对联或者秦叔宝本身就要掉下来了,那我更是全部撕干净才高兴。

  进了院门,就是外婆家的院子。外婆家院子的左手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厨房。厨房里有水池和水龙头,院子里也有,排水渠部分裸露在地表,部分用青石板砖盖着。那露出的部分常常有水流着,像一条小河。我最喜欢折外公放在院子里的大扫帚上的竹条,用它打排水渠里的水。那个大扫帚上的竹条几乎要被我折光,有几次被外公发现,他冲我吼着,要来打我,我知道他不会,于是假装害怕尖叫着跑开,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关于那排水渠,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在过年,街上卖着各色花炮。我一直都只玩点了火就像仙女棒一样闪着各色光的那种,而“真正”的花炮,只能让三哥玩给我看。我常常是躲得远远的,看着他点着了那小小的一截引线,便又怕又期待地大喊:“快扔!快扔!”有时候三哥为了吓唬我,故意点着了很久都不放,我害怕得跺脚,他却看着我笑。

  那次,三哥为了逗我迟迟不扔手里的花炮,他只顾着看我如何尖叫,没想到花炮已经马上就要在他手上炸起来,他在慌张中把它胡乱扔了出去,结果花炮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排水渠里,恰好之前外婆倒了一盆水在那里,积了很多的水,于是水渠里炸出了很大的一个炮花,吓得三哥也像我一样叫起来。他叫,我看着他被烫红的手,凑热闹似的,也叫,也笑。

  排水渠被青石板砖盖住的部分也同样好玩。排得整齐的七八个青石板横穿了院子。我从这头跳到那头,再从那头跳回来。单腿跳,双腿跳,换着花样。我尤其喜欢其中踩上去会响动的那个。人一踩上去,就会哐啷哐啷响。每天清晨,当石板笨重的晃動声在我半睡半醒间朦胧地响起时,我就知道,是外婆开始做早饭了。

  厨房是紧挨着排水渠的。它低矮,四方,满满堂堂,四面的墙和屋顶用报纸糊着,那也是和对联一样,一年糊一次新的。因为整年的烟火熏染,整个墙都一齐变成了暗黄色。正午时,会有金黄的暖阳从东面一个很大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到了晚上,从房顶垂下来的灯亮起来后,厨房就彻底浸染在这混沌、温暖的昏黄中了。后来,当厨房的墙变成了漂亮洁白的瓷砖,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舒服和踏实却似乎也随着老旧的昏黄色一起消失了。

  厨房饭桌和椅子上,布满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们留下的刮痕,橱柜面柜也是旧的,但显然比桌椅少受戕乱,要干净新鲜的多。厨房的角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罐,那里面大都腌着我最喜欢的各种咸菜。那些瓦罐或精致,或粗笨,但看上去也一样老了。

  冬天,厨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住惯了暖气房,看着外婆生炉子,用火炉烧水、做饭,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厨房中间架着炉子,外婆用火钳夹煤块扔进炉去,便有纷飞的火星溅出,旋即像白絮像雾团一样地消失在空气里。吃饭时,大人在餐桌上吃,还有的端着碗到客厅去了,只有我的饭放在炉子上面。外婆说我吃饭慢,饭容易凉,在炉子上有火烤着就没事了。可是我觉得大人们在一起笑着说着,我却被排除在外,这是外婆惩罚我吃饭慢的一种伎俩。

  外婆生火做饭的炉子是漆黑锃亮的颜色。炉子下面有一根伸出的铁棍,顶端有圆柄,可以拉进拉出。三哥说抽动这根铁棍可以让火烧得更旺,所以只要外婆生火,我就使劲抽拉它,一会儿也就没力气了。火炉的肚子上还开有一个小厢子,拉开厢子门,里面经常热着牛奶、肉之类。我知道那是给我和外婆的。我是小孩,外婆是老人,我们都需要吃热的东西。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因为我玩渴了想立即喝娃哈哈酸奶,外婆要帮我热,我等不及地哇哇大哭起来,让外婆一阵手足无措,就用一壶开水把娃哈哈放进去热暖了。母亲知道这件事骂我太馋,可是外婆却护着我。她一直很护着我。

  因为这个炉子,冬天的厨房俨然替代了客厅。晚上,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那里总是坐满了四处来的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常客会推开院门,大老远就问候着,然后直接进厨房来。如果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外婆就会迎出去把客人带到厨房来。他们来了,常常会聊到很晚。外婆总是坐在她的有软垫的板凳上,边数着念珠边听来客说话。有的客人说起话来又好听,说的事又有趣,我就能一直坐在大人腿上呆呆地听很久。



  外婆家大门外有一道长满槐树的长长的斜坡,是进出门的必经之地。夏日晚上散步,连风都是温热的。大人们走在后面,慢慢的,比平时更慢。于是我就一个人冲下去,等到了下面,还不见他们来,我大声喊,为没来由的快乐放声笑着。等到他们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急得不能多等一秒,必须要亲自跑上去接他们才行。我是在省城长大的孩子,每一年我都是那么急切地盼望放假。一等放了寒暑假,便从兰州坐很长时间的车来到外婆家,度过一年中最热闹最自由的时光。

  在外婆家,最欢喜的是早上起床一拉开窗帘,那充满无穷无尽乐趣的天地,唰啦一下便在面前。

  那个院子,我简直没有和它分开过。

  从我们的房间窗下一直到院门,有一个长条形的、有我两手臂张开那么宽的花坛。花坛里种着外公常年如一日悉心爱护的一切。最高的是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还有一棵是什么我忘记了。我常常踩在树最底端的枝杈上往上张望。

  我最爱的事情是在花坛里蹲着玩土,一玩就是一整天。我喜欢用土做生日蛋糕,摘几片叶子做点缀,再画上花纹。最高兴的是做玫瑰蛋糕,可怎么也不敢摘外公养的花。虽然外公对我一点也不严厉,但是似乎每个大人都有点怕他。他的生活永远恪守着既定的规律,一时不停地忙碌着,同时驱使着院子里的一切人事都按着那规矩来。外公起床了,所有大人就都不敢再赖床。外公习惯了中午吃米饭晚上吃面,倘若换作是别的花样也可以,但是如果颠倒了顺序,那是绝不可以发生的。外公的衣服即使旧到不行,穿在身上却永远那样纤尘不染,褶里平展。平时穿的衣服,绝不会穿着它去喂鸡搬花,要另换一套。他从未做过迟到的人。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我自然是他十个孙子中最小的一个。我生得太晚了,并不知道太多外公的故事,但也常常听人说起点滴过去。外公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他曾经带着一大家子人从动乱的过往中走来,从饥荒,从困苦中走来,想来他已经习惯了严于律己,律人。

  外公养了很多花,一盆一盆的,摆在花坛上,花坛下。花的品种似乎有些单调,大多长着黄色的花瓣。没有很漂亮的样子,只是常年地开着。偶尔有一两个红色的,对于热衷于做玫瑰蛋糕的我来说就尤为抢眼。客厅里倒是有几盆挺拔的君子兰。有一年除夕看春晚,我看着电视里的载歌载舞,兴奋得自己也跳起来,结果一屁股坐在了一盆君子兰上。外婆听见声响跑来看,吓坏了。母亲也说那是外公珍爱的名贵的君子兰。她们怕外公生气。可是第二天,外公看着折断了的花枝,只是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责骂我。

  外公实在是过于一丝不苟了。养花本是生活的消遣,可是照料花的外公却那样认真严谨。他带着被迫去做这件事但又想做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浇水,小心翼翼地根據太阳的方向挪动花盆,小心翼翼地端详它们,仿佛它们是有人命令他守护的珍宝。他那样肃穆,使养花简直成为了他的负担。但当他看着黄色的小花在太阳下呈现出迷人的光彩,看着蹲在土堆里玩水和泥巴的我时,脸上也有着若隐若现的自得和惬意,一下子柔和了外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眉眼。虽然这样的情形很少出现,但我仍记得那个时候,高高瘦瘦的外公站在院子里,简直像极了一个孩子。

  是的,夏日就是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狂欢。等最热的夏天过去,我就离开了。等再一次回来,院子里的颜色都不见了,外婆已在厨房里架起炉子。是冬天了。



  一入秋,一入冬,母亲便常常担忧外婆的身体。

  其实,外婆在夏天也是不好过的。记得暑假里,晴朗的上午,外婆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捶着膝盖说:“早起的时候膝盖就疼起来啦,今天一准是要下雨的。”然后,等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雨果然就下起来了。

  那时候,我看不见外婆身体里的疼痛,我骄傲的是我的外婆有旁人没有的本领,她说下雨,就一定是要下的。但母亲就一定会从她的屋子里跑出来,嚷着要外婆添条秋裤穿。但即使是添了裤子,每天变花样给我做早饭的外婆,逢到下雨天,仍没有办法很好地站起来。

  雨就这样和外婆的病有了关联。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关于雨的不愉快的记忆因此而起,使得小时候很喜欢雨的我,现在却最烦阴雨天。

  北方的雨一向是凌厉的。再怎么热得厉害的空气,经雨水冲刷而过,轻而易举地就荡然无存。年老的外婆在岁月里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它们已经消耗完了她身体的能量,当寒冷和潮湿向她袭来,她便一年年地失去了招架之力。外婆疼痛,却疼得十分认命。她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

  外婆加了一条毛裤,又去翻找一件不知放到哪儿了的坎肩。她确乎是太老了,擅长听从,又常常遗忘。院子里,孩子们这个来了,那个走了,她都是听他们说,看他们走,如顺应无法左右的天气。有时候她一见他们,便急急问:吃了吗?有时候知道问也没用,便不开口。她已经倾其所有,她再也无力把温暖馈赠给别人了——尽管,长长一生她习惯了如此。在从前的年月,吃食极金贵的日子里,她都不曾拒绝过门外的乞食者。她曾经忍受过最可怕的痛苦,却从来不忍目睹他人的痛苦在她面前发生。是的,我的外婆有这世上最慈悲柔软的心。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是一群孩子的祖母和外婆。年轻的时候,她给丈夫做饭,给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做饭,拉扯大一个个稚嫩的生命,然后目睹他们远去。直到最小的我也渐渐长起来时,外婆已在这周而复始的使命里耗尽了气力。她做不动饭了,只是常常用干瘦温热的手抚摸我的脸和额头。

  而老家的秋天是时常下雨的,甚至夏天。北方的风雨终于随着那些冷起来的人和事,长久地停驻到了外婆的生命中,它们不走,她便一直疼痛着,于每只手脚,每处关节。她惆怅,不安,恐慌,我知道外婆像小时候的我怕鬼一样,怕着寒冷。但我怕了,可以跑回到母亲身边,而她只能瑟缩在温暖周围。

  



  外婆家的院子靠北,是并排的几个房间。中间是大客厅,两边都是卧室,三哥住在东边的卧室,窗外是高大的葡萄架。西边有花坛有石榴树,那房间一直以来都是母亲的,后来便也成了我的。母亲说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灿烂飞扬的几年。曾经,她是舟曲这个小城最漂亮时髦的女孩之一,穿着花裙子,挽着女伴的手在大街上放声大笑与歌唱。母亲的青春,闪闪发光的90年代。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老影集时的感受。在那之前母亲永远只是母亲,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在还“没有我”的时候,她曾是这样的一个眼里闪着好奇、憧憬与淘气的少女。照片中,母亲换着各式各样的发型。短发,盖住半个脸的刘海,三七分波浪卷,还有,在今天看来也丝毫不过时的贝雷帽、阔腿裤、镶着蕾丝边的百褶裙……我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从少女变成了我的母亲!

  一日日老去的母亲依旧时常穿花裙子,爱唱爱笑爱玩。到了周末,倘若是春天的时候,她会极欢喜地说:“我们赏花、踏青去!”黄河四十里风情线,春天的时候飞满了柳絮,虽然很烦人,但那柳树却绿得那样好看。如果是夏天,母亲就会约上家里有和我年纪差不多小孩的人家一起去爬山,爬到山顶,大人们喝茶,我和小朋友们就发了疯似的乱玩。一年四季,我出去玩的次数总会比同龄的孩子多很多。

  记得有一年夏天,在这房间里,我午睡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床边站着外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母亲,好像母亲也是和我一般大的宝宝。突然她变了脸色,指着母亲说:“这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我一时震惊了,立即更紧地靠到母亲怀里,嘴里虽然嚷着“不是你的!不是你的!”眼睛却一直在打量外婆和母亲的神情。外婆一脸坚定,母亲则无声地默认着。她们都那么看着我,仿佛很同情我怎样面对这一终于被揭晓了的真相。恐惧中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我跳起来往外赶外婆,同时大放悲声。见我哭了,她们却一齐笑了,母亲把我抱回被窝,我在泪眼模糊中一边抽泣,一边看着外婆打自己手掌心:“谁让你抢宝宝的妈妈!”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她们是在逗我玩。于是我笑了,外婆也笑了。

  许多个夏天,舟曲的夜晚热得令人难眠。任凭母亲给我唱多少歌,讲多少故事都无济于事。从小我就是一个入睡难的孩子,母亲常说她唱啊唱啊唱得嗓子都要哑了我才睡着。那天晚上,我更是闹腾到很晚。实在没有办法,母亲索性把我从床上抱到院子里的藤椅上。从白龙江上吹过来的风,柔柔的,习习的。我发现舟曲的夜空星星很多,比兰州的更大更亮。远处还有狗互相应答似的叫声。母亲开始轻轻低唱,应景似的:“竹子开花了,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抱,数星星……”

  我记得那晚的歌。

  那时候,我还从未意识到母亲和我之间会有什么变化。我不曾想过,总有一天我和母亲之间,还有比她去外地出差、开会更长的分离——直到高二那年的秋天。

  那个秋天,是母亲病得很重的一个秋天。高二,我已经开始承受学校施加的准高三的压力了。每天最放松的事情,就是学习间隙趴在母亲的床上和她一起听歌,玩闹。但母亲却病了。

  太阳一天比一天更早地落下,黑夜一天比一天更早地开始。我在深秋的深夜握着母亲因疼痛而滚烫的手,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于生命在被蚕食着衰老的惊恐。我第一次隐隐意识到,肆虐在我外公外婆生命里的寒风已注定般地从母亲身体里掠过,而我却不能一直紧攥着她的手。去南昌读书的前一天晚上,与母亲的临别之夜,夏日晴朗的星空下,我和母亲一首接一首听着齐秦的歌。这是她姑娘时期最爱的歌手。



  快过年了,太多的外来人口都回了老家,平日里喧闹熙攘的城市一下静了下来,像个孤岛。家的四面窗外都是林立的瘦高大楼,虽然离得近,彼此却毫不相干。到了年下,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吃的,从隔壁传来的菜刀与砧板相撞的咚咚声在我耳中清晰可闻,并几乎响彻整个腊八节之后的日子。对面人家的厨房是看得见的,我便经常好奇他们在忙碌什么。一天比一天更近除夕,那一家备下的年货都囤在箱子里,箱子都已快堆成座小山模样了。即使我出生的年代已远离清贫和亏欠,但也为“年”所带来的丰厚之气而欢欣快乐。

  我喜欢过年。但我喜欢的年是在外婆家。

  除夕的早上,母亲刚帮我套上新棉衣棉裤,我就迫不及待地从房门里奔出去。为了让大人们更早地注意到我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我又跳又叫又跑,不断地缠着他们同我说话。三哥照旧在贴春联,时不时要踩到一个吱呀作响的黄椅子上去,外公带着专注而担忧的神情背着手在那里看。外婆和父亲母亲则在厨房里忙乎着。我感到无聊了,就往皇庙山更高的地方跑去,那里是姨妈家,小舅家。

  姨妈家的客厅里,有一个特别神奇的电暖气。插上电,里面就会有红得晶莹剔透的石头散发出热量。我和林姐姐、冬哥哥围着那些红石头,什么也没做就开心起来。林姐姐的声音特别好听,她跟我一起玩“两只小蜜蜂”的游戏时,冬哥哥时不时捣乱。但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会被赶去写作业。他时常一个人在二楼写作业,大人一般不会让我干扰他。有一次我悄悄上楼,踮起脚看他的书本,他带着极为苦恼的神情,凶凶地骂我:“看什么看,以后有你遭罪的时候呢!”

  姨妈家的厨房里总有许多好吃的。当然我最爱吃的还是熏腊肉了。姨妈挑一块带肥多肉的大骨头给我,我便对着它下很久的功夫,吃得满脸是油。正月里冬日的下午,远处不断地响着炮竹的噼啪声,风从姨妈家门前的葡萄架上呼啸而过。炉子上的水壶噗噗地响着,窗玻璃上已起了薄薄的雾。

  我和亲戚家的馨姐姐非常要好。我回兰州后她还经常写信给我。她那时正是上中学的女孩子,言谈举止和我这样幼稚的小孩有多么大的不同啊。馨姐姐写信的纸上有粉红的桃心,上面用彩铅涂上缤纷的颜色。馨姐姐有一个草莓形状的手机。馨姐姐有一起写作业的同学……像这些在她眼里再普通不过的许多事情,我却觉得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有着一切我对“长大”的小心翼翼的盼望和猜想。带着这样的小心思,馨姐姐成为我童年最崇拜和热爱的玩伴。她给我洗脸扎辫子,教我唱歌跳舞,我们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一起。因为她,小舅家也成了我一个人最常去的地方。

  后来,我越来越少回家鄉,我们彼此很少有机会再见面。我终于成为和馨姐姐一样的中学生,大学生,而她都已做了母亲。高考后回到舟曲,从小舅家那条熟悉的小巷里走来的大肚子准妈妈,是我的馨姐姐。再见面虽然一样的亲切,却分明恍如隔世。

  数年之后,再次踏上那片土地,再次回到那个院子,外公外婆更加地老迈了。石榴树下,我看见那个童年的自己,从母亲曾经的房间走出来,踉踉跄跄扑向所有的快乐。我看着她,小小地占据了整个的院子。我终于知道,一些门对我是永远地关闭上了。

  譬如,此刻,明月悬于正空,遥远的黄河之畔的父亲母亲,和我在同一片月光下。而在更远的家乡,我的外公外婆,和更多的亲人们,也正在打量着月光之上的天空。月光下,白龙江一定比往日更清亮澄澈。它穿过小城,翻腾着,激荡着,向东流去。流过那些过去的亲爱的岁月。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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