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说:“报案还是办暂住证?”
小韦说:“都不是,警官,我来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你是谁啊,跑到派出所来要东西?我看你长得蛮漂亮的,穿得也干净,没事到别处寻开心。真是的,这么多人等着办事,你别添乱了。”
小韦说:“警官,我真的是来讨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我倒想看看,派出所能给你啥东西?”
小韦说:“我来要一条金项链,是昨天下午爸爸在镜湖小区捡到的。金项链上面有标签,十二克重。爸爸说,他把捡到的金项链交给了你们一个警官。你看,我没撒谎,这是你们打的收条。”
小韦掏出了收条。
小韦的爸爸不是她亲生爸爸。人们喊他老戚,可他不姓戚。他一直在瓮平寨生活,但跟寨里没啥亲缘关系。寨里多数人家姓庹,也有几户姓莫,都不是老戚的姓氏。小韦听见上面两个哥哥喊他老戚,她也跟着这么叫。很多年后,她才改口喊他爸爸。
老戚成为继父那年,小韦发现自己开始记事。之前,寨子里留给她的记忆空洞而模糊。当时,她父亲还在。小韦的父亲总是天不亮就扛一把农具离开虚楼,晚上回家时,肩上总多了一担草,一背篼谷物,或者一捆柴禾。寨里的人们谈起她父亲时,喜欢说他是个老实人。在瓮平寨,说某个人是老实人,就意味着他下地不惜力气;脸上常常堆着没有因由的微笑;眼神缥缈而迟滞。在小韦零星的记忆里,她的父亲正是这样。
跟父亲相反,小韦的妈妈漂亮善言,老远就能听到她清脆的,像敲击金属般的欢快笑声。妈妈有一面带金属环架的小镜子,小韦不时看见妈妈对着镜子梳头,或者取下粘在上面的草屑。这时,妈妈的面孔温软漂亮,像秋天的八月瓜,水分饱满,粉红好看。一般情况下,爸爸不太关注妈妈梳头的细节,他跟寨里的男人差不多,有空就坐到板凳上,目光落到远处,闷头抽叶子烟。妈妈看了看爸爸,她说:“你帮我看看,头发是不是盘歪了?”
用小韦的眼光看过去,妈妈的头发黝黑整洁,发髻蓬松标致。她爸爸灭掉叶子烟,走过来,进到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她妈妈的头发,仿佛在察看上面的尘土。在爸爸迟滞的目光下,小韦发现,妈妈越发楚楚动人,脸颊上的红晕像被小鸟啄破的平静湖面,一片粉红慢慢往发际和下颌蔓延。
大概爸爸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他的眼神像薅锄在草地上胡乱刨了几下,很快离开妈妈的头发,回到眼眶里,渐渐失去光亮,像一只耗尽燃油的灯盏。爸爸离开之后,小韦发现,妈妈欢欣的表情跟着红潮退去。她叹息了一声,像个落寞失望的,没有主见的人,怔怔地站在镜子前面出神。
小韦说:“妈妈,你累啦?”
妈妈说:“嗯,我累啦。”
在老戚成为继父前,亲生父亲留给小韦的印象很少,很乱,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成年后,她曾多次怀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从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多半是一个不真切的背影,生硬的面部,以及爸爸从妈妈镜子前离开时的惶惑表情。除此之外,她能忆起的只有她爸爸去世时的情景。那一刻,仿佛时光被赋予了魔法,小韦从此对生活有了清晰的记忆。
那天,她跟两个哥哥在山冈上给生产队放羊。坐在草地上,可以看見瓮平寨被翠绿的山冈环护,像只乌龟卧在巨大瓮缸的底部。放眼望去,草叶还没泛黄,湛蓝的天幕上也没出现南迁的雁阵,时光正度向秋天。小韦的大哥十一岁,二哥九岁,他们已经成为村小的学生。自从成为学生,两个哥哥似乎懂得了很多道理。小韦喜欢跟在哥哥的后面,如同漂泊的草叶有了依靠。太阳一点点把草地上的树影变短,然后,又慢慢变长。大哥踩着树影,攀到草地边的树上,给小韦摘了几只八月瓜。负责看羊的二哥丢下羊群,往他们身边跑来。
大哥说:“二弟,你丢下羊群不管,它们会跑回寨子里吃庄稼。”
二哥说:“我要八月瓜。”
大哥说:“八月瓜是给妹妹的,她肚子小,饿了。”
二哥说:“我肚子也小。”
大哥说:“我知道你肚子小。你的小肚子如果装了八月瓜,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二弟,你得把小肚子留下来,晚上装肉。我听妈妈说了,爸爸今天得到了一坨肉,晚上有肉吃。”
小韦说:“我也要把小肚子留下来吃肉。”
大哥说:“好吧,谁叫家里还没过年就得到一坨肉呢?”
八月瓜被三个小家伙留在草地上,像一串被人遗弃的红鞋。西斜的阳光慢慢爬上山冈,几块浓淡不一的云影走走停停。云影带来了夜虫的鸣叫,它们钻出草棵,拍着翅膀在草叶上欢鸣。
太阳还没落下山冈,草地上刮起一阵轻风,送来女人的嘤嘤哭泣。小韦听出那是妈妈的声音。很快,山脚下响起男人们喊叫的声音。平常木讷、迟疑而又慢吞吞的男人,忽然变得敏捷和警觉。小韦听见有人喊了大哥的名字,二哥的名字,过了一小会儿,又有人喊到她的名字。他们丢下生产队的羊群往山下跑。小韦才七岁,腿不听使唤,很快就被两个哥哥丢到了身后。
跑回虚楼,小韦看见家里到处站满了大人。女人们捞起围腰抹泪,男人们则爬上猪圈,去掀晾在上面的杉木。那是人们打制棺材用的。在瓮平寨,家家户户猪圈楼上都晾有几截漂亮的杉木。当一个人过了六十岁,人们就认为这个人老掉了。一个老掉的人,脸上会堆满皱纹,闪烁出黄铜才有的金属质感。那时,人们从猪圈楼上取下杉木,提前替他打制一副棺材。小韦的爸爸刚满三十五岁,没人想到他在这个年龄死掉。
有人把小韦抱进屋。
她看见爸爸安详地躺在木板上,像劳累后躺在板凳上睡觉。离她爸爸不远,妈妈把头埋在几个妇人怀里,扭来扭去地痛哭。嘤嘤哭泣中,妈妈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像一堆通了电的弹簧。在人群后的阴影里,小韦看到了后来成为她继父的老戚。老戚像一杆被积雪压弯的竹子,低着头,愁眉苦脸地一动不动。
小韦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她安静地呆在大人的怀抱里,很快被她妈妈吓哭了。人们的哭声像夏季的河流慢慢丰盈,它仿佛带来了某种魔力,使小韦的记忆从此清晰。这以后,她记住了生活过的每一个细节,并从人们的嘴里还原了老戚与她家看似复杂,实际上简单的自然关系。
在人们眼里,老戚有一副好嗓子,一身好力气,以及一个快乐的好心情。况且独身一人的老戚也比别人更容易填饱肚子。重要的是,老戚还有一副办厨的好手艺,他不时有机会到公社食堂顶替十天半月,不用日晒雨淋,也能挣到生产队的十个工分。
老戚对这份临时活计很上心。每天早晨,寨里的公鸡刚叫第三遍,人们就听见老戚出门了。他出门时喜欢哼唱两句,歌词模模糊糊,像挤在他的喉咙里忙得团团转,跑了半天也没跑出他的嘴巴。早起的老人听见黑暗中老戚的声音越来越远,大声说:“老戚,啥事这样高兴啊?”
老戚说:“没啥事,就是高兴。”
老人说:“嗨,我还以为你梦见娶媳妇了哩。”
老戚说:“借你吉言,我得找个时间先梦见丈母娘。”
老戚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认为,如果小韦的爸爸不去找老戚,那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本来,小韦的爸爸一大早来到场上,是想问问兽医站的割猪匠能不能骟羊。小韦两个哥哥帮生产队放的羊群里,有几只羊牯得马上骟掉,要不过了秋天也不长膘。小韦的爸爸先去兽医站转了转,没找到人,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公社食堂。人们猜测,他有可能是想看看老戚,也有可能啥也不看,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
老戚正在忙公社干部的午饭,一会儿在灶前忙活,一会儿又跑到外面。食堂旁边有一块菜地,上面种了蔬菜。需要摘菜时,老戚丢下小韦的爸爸,独自一人跑到菜地上忙半天。小韦的爸爸坐在板凳上抽叶子烟。抽完叶子烟,他看见食堂的墙壁上挂着一笼猪心肺。他想起家里的三个小家伙,离开时,顺手把那笼猪心肺带走了。
小韦的妈妈很高兴看见男人带回一笼猪心肺。
她说:“哪来一笼猪心肺啊?”
他说:“捡的。”
她说:“天老爷,小家伙们今天有肉吃了。”
小韦跟着两个哥哥上山放羊,他们离开后,妈妈把猪心肺洗净,切开,放到米豆里煎煮。慢慢地,虚楼里飘出猪肉煮熟后的香味,升腾的肉香中,老戚挂着一脸汗水跑进了屋。据人们说,因为走得急,老戚脸上的汗珠有岩巴豆那么大,它们顺着脸颊的耳朵边往下滚,掉到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往地上摔鸟蛋。
人们推断,小韦的爸爸是个老实人,看见猪心肺挂在那里有一段时間,把它带走,不会有人在意。没想到,老戚是个认真的人。当他从菜地回到厨房,发现猪心肺不见了,他想了想,马上跟着小韦爸爸的脚步回到了瓮平寨。
在老戚急迫的讲述中,小韦妈妈的脸越来越红,仿佛她男人拿走的是公社的全部财富。小韦的爸爸羞愧地蹲在地上,像一条没有背壳的蜗牛。他蹲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身,带着迟滞的目光,走出了房门。
当人们再找到他时,小韦的爸爸已经用一根牛鼻绳上吊了。他把自己吊在沟谷边的一棵枫树上。还没进入秋天,枫叶依然翠绿。远远看去,小韦的爸爸像那棵树结出的唯一一颗黑色果实,硕大而僵硬。
多年后,当瓮平寨的人们说起这个细节,有人说:“谁会想到,在大集体的年月,一个老实人会去看望一个认真的人?因为一笼猪心肺,认真的人把老实人吓死了。”
有人说:“不对,这是命。”
有人说:“没错,要不然,老戚会成为小韦的继父?命中注定,小韦的妈妈要嫁给这个男人。”
像阳光驱散林间幽寂的阴影,小韦的爸爸带走了她妈妈的欢乐。除了给生产队出工,还有自留地里大量的农活,成堆的家务,妈妈忙得披头散发,鸡飞狗跳,要做的事情也没有尽头。小韦的妈妈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站到红木柜前细细地梳理头发。那些黝黑的头发像秋天的杂草没有秩序地乱长,慢慢长成一个被刨乱的鸡窝形状。
寨子里同时失去欢乐的,还有老戚。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喉咙里忙得团团转的歌声。开始,他带着愧疚的心情,来小韦家虚楼看看;后来,他承担了小韦家自留地里的重活;再后来,好像小韦家所有的农活都会主动找到他,砍柴,犁地,收割,翻修。一年下来,快乐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空闲时,老戚会哼唱两句。听到他的歌声,小韦的妈妈会脸红。
小韦进入村小发蒙,发现妈妈重又站到红木柜前,认真梳理黝黑的头发。如果老戚在她家,她就会让老戚帮他看看发髻是不是盘歪了。老戚显然比小韦的爸爸伶俐,他说:“你盘的头发真好看,像一只蝴蝶歇在南瓜花上。”
听了老戚的话,小韦妈妈的脸庞爬满红色的浮云,真的像花朵一样绽放。
小韦上头的两个哥哥要比小韦懂事,他们越来越讨厌老戚。虽然老戚跟她妈妈年纪相仿,有力气,长得也好看,可当两个哥哥看见老戚的时候,如同看见一坨狗屎,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厌恶。
大哥说:“看看,讨厌的家伙又来了。”
二哥说:“他来帮我家干活?”
大哥说:“你不懂,他是来看一个人。”
二哥说:“我懂了,他来看我们妈妈。”
小韦读到小学三年级,两个哥哥升入场上的初中,早出晚归,很少在寨子里露面,只好把生产队的羊群交给小韦。放羊的路上,要经过寨子里的一片坟地,小韦独自一人,好奇又害怕,她感觉到心脏像一柄木匠手里的小锤,不停地在她胸腔里乱敲。真是一个奇怪的,勤快的木匠。跟小韦一起放羊的,还有寨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老眼昏花,耳朵里像塞了一坨牛屎,听不到坟地的草丛里发出的细密声响。即使听到了,他们的反应也很迟钝。到了草地上,他们要么坐在太阳底下打瞌睡,要么看着树梢出神。这时,小韦就会想念爸爸,想念两个哥哥,期望家里有一个强壮的男人给她壮胆。
像草地上的流水钻出草棵,汇入溪谷,到了秋天,老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小韦的继父。寨里的人们谈论起这件事情时都觉得,小韦妈妈长得漂亮,但带着三个小家伙,拖累太大。老戚出手帮衬一下,把三个小家伙带大,猪心肺的旧账就算一笔勾销。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老戚带着不多的用具,披着夕阳的光影,走过几条田埂,进入小韦家的虚楼,成为他们的继父。
晚上,小韦看见妈妈脸上挂着一缕粉红,像刚刚来到这个家,害羞得不知道用具应该搁到什么地方。她甚至像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从红木柜里翻出了家里最好的棉絮。夜色渐渐深密,外面的牛铃停止了摇响,一股新鲜的,仿佛进入某片陌生树林的神秘心情紧紧攫住小韦小小的心脏。她静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的阴影里,假装沉睡,心子却像啄木鸟的脑袋疾速弹动。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妈妈喊她的声音。透过窗棂上斜进来的月光,她看见老戚剥了妈妈的衣服。没穿衣服的妈妈真白啊,像一汪人形的银子,散发出皎洁的光芒。
小韦已经懂得很多道理,她想,老戚或许是龙门阵里传说的坏人,白天,他装成一个笑眯眯的好人;到了晚上,又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他甚至有可能像传说中的熊嘎婆那样,把外孙的脚趾当干胡豆吃掉。想到这里,小韦害怕起来,她拉过被子蒙住头,把害怕的东西挡在外面。
两个哥哥放学回来,小韦说:“哥哥,我认为,到了晚上,老戚就打妈妈。”
大哥说:“你不懂,他们不是打架,是在做大人的游戏。不过,我很讨厌老戚,是他害死了我们爸爸。等我长大了,要像撵一条野狗一样,把他从家里撵出去。”
二哥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喊他爸爸。”
小韦说:“我也不喊他爸爸。”
开春了,树枝上的新绿让寨子里的寂静丰盈起来。除了老人的咳嗽,就是连绵不绝的,像昆虫弹开膜翅,大地舒展草叶时发出的细密声响。这个时节,公社在瓮平寨山冈后面的峡谷里修建一座小水电站,生产队抽出劳力,到小水电站工地上参加会战。老戚被抽到工地上当炊事员。劳力离开之后,瓮平寨显得更宁静,如同夜色驱散白天的声音,大人们的喧闹被强壮的男人们带到了工地上。
小韦去过工地一次。村小的小学生们每人背一只小背篼,排着队,唱着歌翻过山冈上的垭口,到工地上参加劳动。小学生们象征性地从峡谷的河道上背回一些小石头,把它们堆放在渠道边,供大人们修建引水渠时使用。小韦看到了老戚,他拴一条宽大的白围腰,远远地把目光落到小韦身上,眼神里流露出得意和满足。在大人们的注视下,小学生们整整干了一天,才捡回土灶那么大一堆鹅卵石。
大人们看着小石头哈哈大笑。
他们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寨的知识分子。天下的知识分子一个样。力气全部用到了书本上,干活时还没有一只公鸡的力量大。”
老戚说:“他们还小,干得不错,等他们长出力气,我们就老了。”
他们说:“你当然要这么说,老戚,那里面有你的女儿。”
老戚说:“你说得没错,那里面有我的女儿。”
老戚不再理睬嘻嘻哈哈的大人们,他把小韦从小学生的队列里叫出来,带到厨房,让她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从一只柜子的隐蔽处取出一只芭蕉叶包裹的小包。小韦闻到了一股好聞的肉味。
老戚说:“小韦,你猜,这是啥东西?”
小韦说:“肉。”
老戚说:“你真聪明。”他在芭蕉叶外面加了一道棕叶,捆牢,提在手里试了试说,“工地上的伙食不错,每个月一人有一份猪肉。这是我那份,你带回去交给妈妈,等你哥哥放学回来一起打牙祭。”
小韦把肉带回家。
这以后,老戚差不多每个月回一次瓮平寨,每一次,他手上都带有一个用棕叶捆扎的芭蕉叶小包,里面包有十多片满是油脂的猪肉。寨子里在工地上修电站的男人很多,但他们嘴馋,早就把肉吃掉了。每当小韦家的炊烟里飘出油脂的味道,女人们不禁念叨,老戚才像一个亲生父亲,而寨里那些真正的亲生父亲呢?更像一个继父。
小韦觉得,妈妈打开芭蕉叶,把肉放到碗里蒸熟,让虚楼里飘满猪肉诱人的香味时,是老戚最快乐的时候。他坚决不吃一片肉,在他嘴里,工地上的伙食已经够好了,还少得了油水?更何况,老戚狡猾地解释,他还是炊事员,哪有饿到厨子的道理?争辩过后,老戚把眼睛笑成一条缝,透过那条缝,他满意地看着小韦的妈妈、两个哥哥和小韦吃肉,仿佛只要他们吃了肉,老戚的身上就能长出力气。
小水电站竣工的那年夏天,植物特别茂盛,蓬勃的绿色像一块起伏的毡毯铺过了山冈。小韦的两个哥哥放暑假回到寨子的第二天,老戚在栅栏边的樱桃树下,用柏树木板搭了一个平台。他介绍说,两个哥哥可以在上面写作业。搭好平台,老戚一改往日的勤快,整整一天坐在上面,让树影和日光在他身上静悄悄地交替。天气晴朗,视线良好,顺着老戚的目光,可以看到近处收割后的麦田,也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冈。山冈中间有一条大路,像一根稻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蜿蜒通往山冈后面的乡场。
小韦很奇怪老戚的变化。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遇到问题,学会了用脑袋思考。她坐在草地上想了想,把羊群赶上了山脊。两个哥哥正在山脊的林边砍柴,他们已经长成半大小子,大哥的上嘴唇甚至长出了一层绒毛般的胡须。
小韦说:“今天老戚很奇怪。”
大哥说:“不奇怪,他明天要去做结扎。”
小韦说:“啥是结扎?”
二哥说:“结扎跟骟猪一样,男人结扎后就不能跟女人睡觉了。”
小韦说:“为什么呢?”
大哥说:“国家规定,凡是有三个小孩的,父母必须有一个人去做结扎。我坚决反对妈妈去。你们想,如果老戚不到我们家,当我们的继父,根本没有这回事。所以,如果有一个人要做结扎,只能他去。”
晚上,妈妈做了几样带油荤的吃食,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小韦偷偷用眼睛瞄了一下,发现妈妈已经有了皱纹。几根白发像没有锄尽的荒草,悄悄钻出妈妈曾经油亮的鬓角,垂到了皱纹边上。几颗豆大的泪珠排成单行,像疾行的蚂蚁穿过皱纹,掉到地上。老戚替妈妈抹掉眼泪,强作欢颜。
妈妈说:“明天,你爸爸要去场上做手术。今天我们一家人坐到一起,我有话要说。你们三兄妹给我记住,不管手术是不是要把人弄残废,他老了,你们都要像孝顺亲生父亲那样孝顺他,听到没有?”
小韦说:“听到了。”
两个哥哥没吭声。
第二天,老戚沿着大路去了乡场。
在小韦的记忆里,土地承包到户以后,老戚开始慢慢变老。跟他不断萎缩下去的身躯相反,两个哥哥长成大人,身强力壮,成为家庭的主力。他们说话大声武气,趾高气扬,而继父呢?目光越来越怯弱,像个怕做错事情的学生。原来在喉咙里忙得团团转的快乐歌声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断断续续的咳嗽。每天早晨,先传出一阵继父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是妈妈开门的声音。
没多久,瓮平寨跟武陵山区的所有村寨一样,迅速把道路对山外敞开。沿着敞开的道路,两个哥哥跟着寨里的年轻人,出门到广州打工。他们像迁徙的候鸟,来来去去,年复一年。在小韦看不到的远方,两个哥哥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结婚了,有了孩子。过年时,他们把到手的人和物带回瓮平寨,让妈妈开心。这时,老戚像个胆小的局外人,替一大家人张罗吃食。旁人看上去,他跟他祖上一样,真的跟瓮平寨没啥亲缘关系。
到小韦进城打工时,她发现,继父真的老了。他才五十岁,早早地弯曲了脊背,像个天生的佝偻病患者。一把轻巧的锄头放到肩上,也能让他气喘。看着他在地里弯腰忙活的身影,谁又能想到,他曾经是一个快乐的,浑身上下满是力气的年轻人呢?
小韦觉得继父很可怜。
她有时想,看着她跟两个哥哥不断长大,成家立业,继父是啥心情呢?他一定像农民看到别人地里的庄稼一天天成熟,而自己地里却颗粒无收一样。临离开瓮平寨前,小韦才改口喊老戚叫爸爸。这一声,喊得继父跟妈妈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也把小韦自己喊哭了。
妈妈说:“还是女儿孝顺些,你看那两个逆子,死不改口。”
继父说:“喊啥都行,我又不是为了要他们孝顺,才跟你结的婚。”
小韦说:“爸爸,家里没劳力,地里的庄稼少种一点,你也老了。”
继父说:“我还不老。我哪敢老啊?那么大一片地,荒了太可惜。你妈妈一直忙着拉扯你们三兄妹,没享过一天福。依我看,自己还得努把力,让你妈妈享享清福。”
妈妈说:“死鬼,老不正经。”
小韦跟两个哥哥一样,进城就不想回瓮平寨了。跟城市相比,瓮平寨实在太落后,没啥奔头。她在一家家政公司做钟点工,收入不算高,养家糊口没啥问题,除了日常开支,还有一点节余。唯一让她不满意的,是进城第二年嫁的那个男人。那家伙跟她同年进城,像个农村二流子,耍嘴皮子有一套,爱偷懒,收入不高,还爱耍钱。每当小韦跟自己的男人发生争吵,就忍不住想念妈妈和继父。她的记忆之绳经过回想的打磨,变得越来越清晰。
以前,小韦每年春节回一趟老家,看看妈妈和继父。自从孩子上了小学,小韦几年没回过瓮平寨了。那个农村二流子跑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她不得不留下来,陪孩子补习。几年时间像流水带走的落叶,转眼就没了踪影,小韦盘算着抽点时间回老家看看,却意外地在城里碰见了继父。
在小韦做家政的人户里,有两家住在镜湖小区。镜湖小区是高档小区,里面有屁股大一口水塘,沿水塘盖了一片别墅。住别墅的是有钱人,可有钱人中也有抠门的家伙。小韦做家政的两户中,有一户大概不想小韦轻易挣到他们的钱,每次都把房间弄得很脏。那天,小韦做了很久,等她跳下公交汽车,如同落地的脚步踩到了开关,大片路灯瞬间点亮。
披一身明亮的灯火往她租住的小巷走,过了街口,一个老人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在老人晃动的地方,有一排淡蓝色垃圾桶,早晚有人在那里不停地翻动。小韦后退几步,歪过头,细细打量了一下捡垃圾的老人,认出真的是继父。继父更老了,下巴上有一撮稀疏的胡须,随着手里的铁棍在垃圾桶中搅动,像风中的麦苗一颤一颤。
小韦说:“爸爸,真是你?”
老戚说:“小韦,是我。前两天我还在想,我有个女儿,也在这座城市里工作。没想到,城市这么大,把你碰上了。”
小韦说:“你啥时进城的?”
老戚说:“差不多有两个月。地种不动了,想进城打工看看,结果他们嫌我年龄大了,没人要,就跟住在一起的老年人学捡垃圾。”
小韦说:“你也不说一声。”
她把继父带回到租住的小房间。
老戚很高兴看到小韦,更高兴看到外孙。在小韦做饭的过程中,老戚陪小家伙做作业。他不时把小家伙的铅笔拿过来,放到嘴里舔一舔,仿佛黑色笔芯经过舌头的湿润,会变得更加滑顺。小家伙对老戚的举动很感兴趣,歪过脑袋看着老戚,发现他外公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像一角长得很瘦的豌豆,眼睛快笑没了。
孩子说:“妈妈,你看,外公的眼睛没了。”
老戚说:“那是外公嘴里含了冰糖。”
孩子说:“我要吃冰塘。”
老戚说:“外公给你买。”
小韦说:“好好做作业,莫捣乱。”停了停,她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说:“爸爸,你电话也不打一个,这么大年纪,进城打啥工嘛?”
老戚说:“今年春节,庹本英从成都打工回来,给她妈买了一条金项链。你妈说,那是多贵重的东西啊?我要是有条金项链,活一辈子就知足了。我想好了,挣够一条金项链就回去,你妈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小韦哭了。
后来,小韦去老戚租住的地方看了看。那是河边的一排工棚,里面住满了捡垃圾的老人。按照老戚捡垃圾的收入,可能十年也捡不回一条金项链。小韦带继父到镜湖小区捡垃圾。镜湖小区管得严,一般人进不去,加上住户丢的有用垃圾多,一天下来,老戚能捡到十多个纸箱子,几十个塑料或玻璃瓶子,以及几斤废旧金属。即便按照这个进度,没有几年时间,老戚也无法完成给他女人捡一条金项链的梦想。
小韦想了很久,沿着她懵懂的记忆,一直梳理到眼前。她觉得,自己和妈妈的命很好,摊到一个金子一般的继父,她决定帮助老戚完成他的心愿。小韦悄悄取出攒下的五千元钱,买了一条十二克重的金项链。为了让老戚顺利捡到金项链,她用白纸把项链包好,塞进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带在身上。小韦害怕别人把贵重的东西捡走,一直等到昨天下午,她才赶在老戚前面,把玻璃瓶放进了他马上要翻捡的一只垃圾桶。
老戚把玻璃瓶捡走了。
小韦很开心,她相信继父很快就要和妈妈团聚了。晚上,她炒了几个可口的菜,买了點啤酒,准备给继父饯行。她去老戚租住的工棚外等了很久,才看见一个佝偻的黑色人影背着纸板,像一堆移动的垃圾来到她面前。老戚看见了小韦,他像过去那样笑弯了眼睛。当然啰,小韦心里想,继父捡到了好东西,应该比过去开心多了。
终于坐到了饭桌上。
小韦说:“爸爸,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看,快九点钟了。”
老戚说:“城里人啥都敢丢。你猜,我今天捡到了啥东西?一条金项链,金灿灿的,亮得像阳光一样晃眼。”
小韦说:“正好,你不是要给妈妈买一条金项链吗?明天就能回家了。”
老戚说:“那不行,捡来的东西哪能表明我的心意?我得靠自己努力,慢慢积攒,到最后,那才算真心真意。”
小韦说:“金项链呢?”
老戚说:“我把它交到派出所了。你看,他们给我写了收条。金项链多贵重啊,说不定哪家丢垃圾时弄错了,正着急哩。”
小韦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第二天早晨,太阳钻出高楼,漂亮的晨曦把街道镀亮。小韦踩着一地流金般的光芒,穿过租赁房前坑洼不平的小巷,早起摆摊的人群,大片等待改造的旧厂房,以及三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一小时后,走进了派出所。上午,来派出所办事的人很多,有几个发生了抓扯纠纷的人大声喧哗,搞得派出所像个混乱的菜市场。
小韦等了一小会儿,见到了接待她的警察。
警察说:“报案还是办暂住证?”
小韦说:“都不是,警官,我来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你是谁啊,跑到派出所来要东西?我看你长得蛮漂亮的,穿得也干净,没事到别处寻开心。真是的,这么多人等到办事,你别添乱了。”
小韦说:“警官,我真的是来讨要一件东西。”
警察说:“我倒想看看,派出所能给你啥东西?”
小韦说:“我来要一条金项链,是昨天下午爸爸在镜湖小区捡到的。金项链上面有标签,十二克重。爸爸说,他把捡到的金项链交给了你们一个警官。你看,我没撒谎,这是你们打的收条。”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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