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我那年她三十六岁。即民国十五年,也就是公历1926年。
母亲说怀我三个多月后,我就在肚子里折腾,折腾的很疼,虽然疼,但她暗自高兴。她觉得与前三胎姐姐不一样,女孩子老实,没什么动静;这次不大一样。她觉得对她来说是个救星,因为爹几次表示过,再生不了秃子,就要休她,爹还和奶奶商量过。奶奶说不要急,再等一等,果然说对了。所以三四个月的我,折腾得让母亲暗自高兴,救星来了。
这以后奶奶也提醒我妈,要少干活,千万别伤着孩子。但因为母亲心里有不一样的感觉,干起活来比原来还勤快,做全家人的饭,洗全家人替换下的衣服,还有喂猪,比原来干得更欢了。
快临产了,奶奶让伯母去请接生婆,并把河边取来的沙子洗干净,铺到炕上,做了新被子,买了新的瓦盆,我爹又派教育局的扶役来到家里边,这真是万事俱备,只等我的降临了。
但我就是不出来呢,好像故意要为难这些人似的。那天是旧历四月十四,半夜里我妈肚子疼得厉害,接生婆及全家人都动起来,都在等待。我媽疼得特别厉害不停地叫唤:“你快点出来吧,别折腾我了!”黎明时分,妈疼得死去活来,我的两条小腿随着羊水出来了。我妈疼得没劲了。接生婆说:“生了,是个带把的。”我妈说:“老天爷啊你终于出来了!”说完便一下瘫坐在接生婆的怀里。接生婆左手扶我妈,右手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我“哇”的一声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因为我的到来,家人为我的降生忙开了,都说“黎明带来了吉祥”。父亲提笔写诗一首,诗曰:
大喜临门秃子来,
诗书传承有寄托。
光宗耀祖显门第,
为人夸奖多又多。
我的降生消息不胫而走,全县都传开了,毛局长喜得贵子,接着上门贺喜的人几乎踩破了门槛,结果我爹那几天就在家里,接待贺喜的人。
我妈可松了口气,抱着我喂奶,全家人围着她,局长太太的位置一下子稳如泰山,她心里那个美呀!她向我奶奶说:“还是您有远见。”本来婆媳关系就好,我妈更加孝顺我的奶奶了。接着筹备过满月的事,屋里地方小,在院里搭了席棚,放了几十张桌子。
五月十四日是我的满月。五月天已经回暖,满月那天全县各机关的人都来送礼,光账房先生就有三个,还请了鼓手。我的满月规模之大,突破全县历史的纪录。人家问毛局长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爹说秃子(当时女孩留长发,男孩不留发,俗称秃子),就突出了一个“秃”字。
我爹旧制师范毕业,他担任教育局长后,曾到全国各地考察教育子女的事,现在有了我,我就成了他的试验田。
从我三岁起他就教我读:《三字经》《弟子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教我时总叫我跟着读,妈在一旁干活也默默地往心记着。
妈只认识毛张氏三个字,这就是她的名字。她说姥姥给她取了个小名叫“代鸡”。因为她小时候爱哭,每到黎明哭得厉害,姥姥说她代替鸡叫了。
我妈说:“你来到这个世界,进了咱们的家,成了众人的香饽饽。你爹对你上边的三个姐姐,他从来没哄过一次,你看他一下班,进了门什么也顾不上,先问秃子怎么样,然后从我手里接过去,哼着《走西口》说,‘秃子,笑笑。你也真给脸,笑得嘎嘎的,把你爹高兴得直亲你。接着你伯伯从学校下班了,从你爹手里接过你,也是一个劲地说‘秃子,笑一个给伯伯,你真会哄人,逗得兄弟俩前仰后合!接着你几个姐姐都下学了,围着你,家里热闹极了,充满生气,你把全家人带进了热气腾腾的氛围里,这个热乎劲比逛庙会还热闹,你变成了全家人的中心。你三岁时,你爹教你读《三字经》,我在旁边干活。你跟着你爹读‘苟不教,性乃迁,我也跟着你一块儿读,下决心要跟你爹一块教育你,使你方方面面能够健康成长。”
教育局同事来家串门,我妈想显摆显摆儿子的能耐,于是让我背《论语》中的“学而时习之”。客人们听了使劲鼓掌,有时她也露一手,子曰诗云地来几句。
我妈缠着小脚,让她立定站不稳,总是左右脚换着站,可她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慢。
夏天,她背着一大包衣服到前河去洗(兴和有两河,叫前河和后河,故兴和也称二道河),她走的速度快,我一路小跑紧跟着,到了河边,她在一块洗衣石前坐下,解开衣包,一件件洗起来,让我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河边的草地上。
我的父亲叫毛升云,私塾出身,从小信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十七岁投考清河军官学校和傅作义是同期同学,在军官学校期间参加同盟会。学习期间成绩优秀,并获得了奖学金。年终,由于祖父疾病去世,他与校方请假休学一年奔丧,回家料理丧事。奶奶说:“按规矩守孝三年,不得外出。”于是致电校方说明原因,但校方一直没有回应。三年后我父亲又考入归绥旧制师范学习五年。他认为师范新学是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的重要内容,所以他希望通过学习改变国民的思想,为推行三民主义培养人才做点贡献。
兴和老家过去可是私塾的天下。经过五年旧制师范的学习,父亲回到老家,当时县政府正接到上级推行新学的指示,要建立洋学堂,但苦于缺乏人才。于是县政府就任命我父亲担任劝学所所长。这是他开始办新学的第一步。过去读私塾都是富家子弟,要向私塾先生交束脩(学费,可用米、面、油、肉代替),穷人家子弟读不起。而新学不收学费,教学内容除认字外还有自然、数学、体育,能使孩子全面发展。
在当时,女孩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请家管(家庭教师)读私塾的也是凤毛麟角。为鼓励女孩子读书,我父亲想到办法,如雇了骡子轿车,挨门逐户地接女生上学,解除了家长的后顾之忧。
劝学所推行新学成绩显著,于是劝学所改制为教育局,我父亲担任局长。
为了让新学越办越好,我父亲经常到北京、天津、上海、杭州、苏州等地考察。每年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订课本,这期间结识了李大钊、胡适、茅盾等名人。他还开设了师资短期培训班,培养了不少新学师资。付师师在兴和女子高小毕业后,考入北京医师学校后留学日本。学校还增开了舞蹈和体育课,女生跳舞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李荣在华北运动会上获得了撑杆跳冠军。女生毛毓灵、毛毓秀分别获得铅球和百米冠军。当地老百姓都称赞说,这些都是毛二先生(我父亲排行老二)的功劳。
父亲外出会见名流,出席了各种宴请,见多识广了,口味也提高了。虽然我母亲的厨艺在奶奶的眼中很不错,但父亲越来越不满意。为了提高我妈的厨艺,特地请来县里的大厨,专门来家教我妈做菜,什么“红烧里脊”、“红烧鸡块”等等。我妈很要强,很快就学会了。我奶奶说“庚辛(我父亲小名)家,你做几个菜让大伙尝尝,给大家露一手。”母亲锅碗瓢盆一阵响动,霎时间一桌佳肴摆上了桌面。我妈对我奶奶说:“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奶奶满口称赞地说:“我们家出大厨了,局长太太也把我们的口味提高了。”几个人边吃边品尝着,我伯父也美滋滋地赞不绝口。
我妈没有文化,但心灵手巧,给全家人带来了快乐。但天有不测风云。我父亲后来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消费自然就高了,精神也颓废了。他违背了原先的新学主张,竟然做出了“让儿子停止学业,学徒三年赚钱养家”的错误决定。我妈听后火冒三丈,驳斥他:“你是干什么的,你忘了你的主张了?”父亲说:“你要我戒烟,等于要了我的命。别说不抽,一天少抽一顿,都浑身没劲,跟死了差不多了。”我妈举了陈世疙瘩(当年的一个土财主)为了赎被“请财神”(我们当地把绑架俗称请财神)的儿子戒了大烟,还清了赎债的事,说:“你要兑现你当年办新学的诺言。”我父亲还狡辩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被烟瘾拿住了,没有当年的勇气了。”我妈说:“当年劝学的精神哪去了,我一个女人认为你很没出息。你的男子汉骨气呢?”我爹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妈再三说服,老爹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妈后来说:“秃子爹,既然你这样,从今天起我就不侍候你了,你别想吃我做的饭了,你爱到哪吃到哪儿吃去。”我爹说:“你要造反了,你吃了豹子胆了,我把你休了。”我妈说:“我有秃子,什么都不怕。”两口子你来我往,吵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我妈还是去做了饭,但是申明说:“这是给你做的最后一顿饭。”
第二天,我爹下班回来果然锅罩是冷的。父亲说:“张代鸡,你真行,我下饭馆去。”说完气势汹汹地走了。这样坚持了几天,我爹还是输了,对我妈说:“秃子妈,还是你说的对,我下决心戒烟了。”我妈高兴地说:“这才是原来的秃子爹,干事业的秃子爹,不认输的秃子爹啊!今天我给你做宫保鸡丁来犒劳你。”我爹说:“太好了,这几天在饭馆口味也不如你做得好吃。”我妈說:“你今天抽最后一次,告别烟具吧。”我爹说既然下了决心,就义无反顾。
我妈乘势而上,鼓励我爹说:“这才是当年兴办新学造福百姓的秃子爹!今天你为秃子的前途戒烟,将青史留名,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明事理、知是非。今天你还是抽一次吧!”我爹说:“不,我现在就要和大烟一刀两断。要学习林则徐,把我的烟具砸烂。”我妈说:“那套烟具可值钱了,卖了吧。”我爹说:“卖了不等于害了别人了。”我妈说:“你那烟膏盒还是景泰蓝的,据说是清宫的太监偷出来卖给古玩店的,你当年花了不少钱呢。烟灯底座也是景泰蓝的,烟嘴是玉的,烟杆是红木的,烟锅是青铜的,两只烟针是银的,砸了太可惜。”爹说:“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考虑那些了。”于是,手起锤落将烟具砸了个稀巴烂。他长出一口气说:“我毛子滕要重新做人。”
戒烟开始了。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第一天我爹吃过饭后上班心慌意乱,坐卧不宁。来回在屋里转,脸色也不好看,同事们说毛二先生不对劲,是不是跟太太吵架了。人家问他,他也不搭理,大家很纳闷。下班回家,我妈端上宫保鸡丁,这是他平常最爱吃的,但这天也不动筷子。我妈给他夹到碗里,他还是不吃。妈问:“秃子爹,你怎么回事啊?”我爹懒洋洋地躺在炕上,并且不断地直叫唤:“难受死了,你打死我吧!”用脑袋直撞墙,边撞边说:“撞死算了!”
之后几天发展到地上打滚,饭量锐减,瘦了很多,也没法上班了。就这样死去活来,眼看人就要完了。我妈着急了,说:“秃子爹,要不你还是抽吧,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怎么办?”我爹说:“不,一定要戒掉。秃子将来成了材,也是我名下之功。”我妈看得直掉眼泪,对我说:“你爹为了你受了这么大的罪,你以后可要学出名堂来。”我斩钉截铁地向母亲保证,一定好好学习,回报爹爹和妈妈。
父亲那样撞墙打滚,二十多天后慢慢地想吃饭了。我妈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给我爹做饭。我奶奶也鼓励他说:“庚辛子,了不起。你媳妇跟我说了,你为秃子做的一切,秃子也看到了,这孩子将来肯定错不了。你是毛家的好子弟,秃子的好爹。”一个月后,我爹完全恢复正常了,精神抖擞地走去上班,还和同事们说:“我戒烟了。只要下定决心,不怕苦,其实烟是可以戒掉的。戒烟也是一种爱国的行为。”大家都鼓起掌来。有抽烟的几个同事说:“你是榜样,我们一定向你学习,戒掉它。”
我爹戒烟后,下班可清闲了。他说:“秃子,你以后就别去醋铺买糟喂猪了,爹去吧!你腾出时间好好学习。爹研究了新的国文课本,国学内容比较少,爹给你在家补习吧!”于是,我开始比较系统地学习了唐诗宋词、八大家的散文以及五经的部分内容。这样通过两年多的学习,我不敢说饱学国学,至少在文学这方面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这与后来我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有直接的关系。
后来,我考入初中,三年后升入高中。成绩都是前几名。放假了,我把成绩单给了爹。爹高兴地说:“秃子妈,咱们的儿子有出息,我们的努力没白费。”
1948年,我考上北大。我爹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讲,我的儿子考上北大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学成后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文艺学习》编辑部任编辑。我落户北京,有了工作就回去接我双亲来北京生活。
回到老家进了门,我妈正在炕上梳头。我扑上前说:“妈,想死您了。两老为我念书受尽了苦。今后可好了,我在北京有了工作,您们该享福了。”我环顾熟悉的房间,怎么不见我父亲。我问,爹呢?她哭着说:“你爹得了无名病,走了。”
我说老天不公,这么对待我爹,母子俩抱头痛哭。爹走了,妈对这个老窝也没什么留恋的了,跟我说:“走吧,我不想在这老房子里待了。”于是把炊事家具整理好,和邻居们告别。大家都说局长太太跟着儿子到北京享福去了。我妈对邻居说:“我熬出了头,今后有盼头了。”
到了北京,来到我事先相好的平房。我妈说:“这房子这么窄憋,不如咱老家的大。我以为北京是高楼大厦呢。”我说以后一定让你住上好房子。
收拾停当,我妈就给我做饭。儿时的饭香扑鼻而来。我吃了个盆光碗净,也没吃够。我妈说:“你是王宝钏现身,饿了十八年还魂啦。”我说:“妈做的饭好吃。”我妈摸着我的头发说:“都当干部了,还撒娇,没出息啊!”
过几天我带着妈到派出所上户口。我把老家的户口递给民警,民警问:“毛张氏是谁?”我说,是我妈。民警问:“来了吗?”我指给他说:“老太太就是毛张氏。”民警说:“过去的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妇女没有地位,没有自己的名字。现在解放了,妇女有独立的人格了,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老太太你自己起个名字吧。”我妈说:“我活着是毛家的人,死了是毛家的鬼。我就叫这个名,我不改。”民警说:“老太太,你说的是旧社会,现在妇女是半边天,你要改一改。”民警又对我说:“你替老人起个名行不行。”我一下懵住了,这时我妈说了:“哪有儿子给妈起名的,黄河水倒流了,荒唐!”我说:“人家民警也是为你好,你想想起个啥名字啊。”“我想不起来,”我妈说,“要不叫我小名张代鸡怎么样?”我想了半天说:“我想出了一个名字叫‘张瑞之吧!瑞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您看怎么样?”我妈说:“只要是我儿子说的就行了。”于是我妈就有了新名。
我把这件事和同事们说了,大家都认为这是新鲜事。黄河水倒流,儿子给妈起名传为佳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妈说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我带她到北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白内障。我问怎么治,医生说动手术。我问手术费多少钱,医生说一万元。当时我一下懵了,那个年代一万元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我对妈说了,又问医生,现在动不起手术,眼睛会怎么样?那个医生说:“慢性眼病,不会怎样,只是生活不太方便。”
妈出现了白内障是我一桩心病,现在是需要我尽孝的时候。我说:“爹走了,我把对您們的孝心都放在您一个人身上。”反复想,现在正是机会我该怎么办?主编韦君宜说:“费用太贵,单位补助不了那么多,生活困难补个百八十元还可以,爱莫能助,停一停吧。”我把这些情况和妈说了,说让妈受罪了。我妈说:“眼睛不碍事,只是看不清楚,等一等吧。”妈虽然理解我,但我心中忐忑不安,我太无能,十分抱歉。我是不孝的儿子。
我的母亲为了培养我使尽了一生的心血,而我对母亲的回报却是可怜得很,常言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母爱是永远写不完的。
我的母亲,虽然只是个家庭妇女,但我认为她的人格是顶天立地的。
我的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但她是伟大的母亲!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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