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起,鲈鱼肥。在我所居住的珠三角小城,这个季节的河鲜或海鲜餐厅,各种鱼味美食应有尽有。但坐在高档豪华且空调冷气和着秋凉的餐桌前,面对满桌的海味河鲜,你硬是感觉不到它们有特别的味道了。
如今人们口中的美食,到底缺了啥味道呢?
有一次家人餐叙,隔桌是另一大家人周末聚餐,席中一位比我还大了十来年头的老哥无不感叹道:“如今这食材啊,本身就少了牛屎味啊!那牛屎味啊!”
席间的孩童们一听就大喊大叫:“恶心!爷爷您口味太重了!您还叫不叫我们吃了!”
“除了盐的咸淡,就是让人闻着恶心的味精鸡精。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老哥黯然神伤,仍在顾自感叹,且脸上升起不尽的茫然,有精没采地往嘴里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我看了看我这一席。我算长者,足下儿孙辈,有的本身在农村长大,对牛屎味道还留有记忆。有的虽在城市出生长大,但逢年过节,也是要回老家探望尚还留恋老屋和牛屎味道不愿到城里生活的老辈人。他们或许没注意到隔桌有关牛屎的争议,或许是他们本身对桌上的各种佳肴也已舌尖麻木,吃完后有的刷手机,有的闲聊。牛屎的味道,对他们来说,或许没有给朋友回一条短信更紧要。
而我,不仅注意到了老哥的感叹,并且感同身受,心里,也不由对牛屎的味道生出丝丝情愫。那遥远了的牛屎味啊!
二
在我的桂北老家,在我还是眼前对着老爷爷的“牛屎味”感叹大喊恶心的这些孩童的年龄段时,我们是没有什么能力坐在如此豪华阔气的海鲜河鲜餐厅对牛屎味道深恶痛绝的。那时候无论河鱼海鱼,我们统称为鱼,就像如今这些孩童们对泰国米或日本米乃至国产的东北米广东米转基因大米杂交水稻之类都能分得清清楚楚的极致一样,我们对大米是另一种极致的统称:稻米。我们吃的稻米,离不开牛屎或猪屎的味道。那时的乡村,满村子飘浮的,都是牛屎猪屎的味道。
那时候的土地由生产队统一耕种,大人们作为生产队成员,每天的农活由生产队长统一安排,出一天工,男劳力挣10分,女劳力挣9分,家里猪圈牛圈里的粪肥,一百斤折10分工分,等同于一个男劳力。这些工分到年底时,由会计统计完后到生产队换稻米。工分不足换取一家口粮的,就要欠生产队工分或钱,需要来年拿工分或钱补齐,方能领回基本口粮。工分有余额,则领回几张纸币,那样的家庭,不仅可以过一个丰盛的年节,还作为村里的富户,备受村人羡慕。
那时,在我们那里,允许一户养一头牛、一只猪、一些鸡或鸭,多出这个标准,就是走资本主义,大人是要被生产队的民兵拉出去批斗并要义务给村里做义工修路。这不仅白出力,还误工,可谓丢了夫人又折兵,一般農民算得出这种得不偿失的代价。于是,男女劳力都专注于给生产队出工,那些个猪牛鸡的圈子就交给我们这些半大孩童打理,牛屎猪屎挣多了,工分也挣多,年底分红就能换回属于自己的那份粮食,如有超余,没准大人还会赏一件过年新衣或买一本连环画。那时的牛屁股猪屁股,是我们这些孩童的嘴巴所需食粮的仓库啊!
那么,放学回家,把晚饭放鼎锅里煮好,我们就要挑上粪箕带上镰刀到河边或山坡给猪牛割青草,选猪牛喜欢吃的嫩芽嫩叶嫩草,猪牛吃不完,就垫在圈子里,猪牛的屎尿与垫在圈子里的嫩芽嫩叶嫩草经猪牛踩踏变成粪肥,释放出夹杂着牛和猪屎尿的异味,这种异味透过牛圈猪圈的门窗渗进村子里的空气。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成果象征,谁家的异味浓重,谁家牛圈猪圈的牛粪猪粪又可以出圈了,这也就意味着谁家孩童的功劳簿上又添上一笔,他过年时的新衣新书又多了一些希望。
那么,牛圈猪圈里的粪肥出栏了,是我们这些半大孩童辛苦但幸福着的事儿。我们像过节一样地固牢粪筐绳索和粪箕竹竿,以便能够装足够多的粪肥而不至断裂。到了生产队的粪屋老粪出走下田,我们就挑着自家猪圈牛圈出的粪肥填入掏空了的粪屋。我们挑着与自己体重相当的六七十斤的粪肥,一边奋力往生产队粪屋赶,一边喊着号子,丝毫不会感到肩上的重负早已超出我们的负荷,以及肩上挑的粪肥恶臭熏天。赶到生产队粪屋,边擦着臭汗边满怀希望地看着成年的生产队记账员在工分栏里记下“牛粪70斤记7分”这些极富魅力的交杂着汉字和阿拉伯数字的符号。那时候,我们幸福得像嗅到过年喷着香气的腊肉或散发着阵阵书香的连环画。那是我们的节日啊!那幸福的猪牛屎尿味!
清早和傍晚,是我们上山下河为猪牛寻找食粮的铁定时段,而周末或学校放农忙假,则是我们为猪牛粪便大显身手的最佳时间。我们通常会背着背篓或挑着粪筐,赶着牛上山吃草,顺便就把自家牛拉的粪便或他家牛拉的但主人没带粪筐的粪便装进粪筐里,贴着粪筐主人汗水涔涔的背脊渗进主人绵延的牛圈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牛粪还有另一个功效,那就是秋冬之交时,大雪封山前,我们需要把牛放山上吃最后一茬草,以为牛过冬养膘。我们的孩童时代,桂北瑶山虽不是北国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大雪封山是常有的事。大雪封山前的那段日子,早起寒霜遍地,晚归寒风呼号,那时候普通百姓又是凭布票买布做衣服的,家里孩童多,没钱买布匹而剩下的布票,就拿去换钱或换稻米,因而,我们身上穿的,冬装比夏装只多了一件又硬又薄的棉衣,脚下着的永远都是一双芒草或青麻编的“草鞋”。这样的着装冒着秋后冬初的雨霜寒风上山放牛,那牛屁股拉下的那一大砣牛屎,冒着呼呼响的暖气,脚下被冻僵了的脚板,几乎是下意识的、情不自禁的、三两下脱下草鞋,踩进牛屎里,那种从脚心暖到头顶的幸福及其带来的对心身的慰藉,直到今天也还弥久不衰。
三
秋风起,秋风凉,便想起顺应天气的变化,安排学生做半命题作文《温暖的□□》。一个来自东北的初一新生写的《温暖的味道》令我为之一震。
北风开始啸叫,山上的青草开始泛黄。但爷爷需要在草完全枯死前,将家里的那匹耕牛喂肥,以便过冬。爷爷没有过冬的大衣,他只能穿着他的父亲遗留给他的那件又薄又硬的旧棉衣,脚上着母亲编织的草鞋。川西的秋冬之际,山路已板结,泥土已冻僵。爷爷赶着那有着一身厚皮的老牛,往山上草盛的坡地上走去。老牛一边吃着路边的青草嫩叶芽,一边抖动硕大的屁股肥肉。在一处崖壁脚,老牛突然停下吃草,尾巴扬起,屁眼鼓起……爷爷知道,老牛这是要拉屎了。爷爷冰冷的脚板立马生出一些力量,芒草鞋都不知是怎么脱落的,只等牛屎一落地,冰冷的脚便踩进了冒着热气的牛粪里。爷爷告诉我,那种温暖,直到现在,也难以忘怀。
这样的文字,绝不是一个初一新生有能力凭空杜撰的。令我震惊的是,他几乎是还原了我孩童时代同他“爷爷”几近相同的一些经历。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其实天下的乌鸦的黑是有些不一样的,就像哲学家们告知我们,人是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条河流一样。在全国吃大锅饭的年代,远在川西的他的爷爷,同相隔千里的桂北瑶山的我,两个年龄或许相仿的孩童,在一个秋冬之交的日子里,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对牛的呵护的经历,是如此的相似,不能不说是上天为了考验当时的子民,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了。
而同样令我震惊的,是这篇初一新生作文谈到现在随儿子到了南方小城安度晚年的爷爷,却对如今的儿孙们供奉给他的山珍海味不以为然。每次上酒楼吃饭,老人都像浑然不知桌上摆的是要花千儿八百才能点来的美味佳肴,视而不见,不是说菜咸了,就是说菜淡了,或者就是味精鸡精放多了。儿子本来是想趁周末休息,孩子们又不用上学补课,带老人孩子上酒楼犒赏一番,却闹得老人食欲全无。直到饭后回家,奶奶炒一碟从川西老家带来的豆豉,儿子煨一壶烧酒,老人才两眼放光,食欲重新漫上舌尖……
文末,这位初一新生颇有见地地点出爷爷同自己甚至爸爸这两代人对美味的判别——
爷爷的土地散发着牛屎的味道,他食用的所有粮食都离不开牛屎的馈赠,牛屎还给予他寒冬时的温暖。爷爷怎么离得开牛屎的味道呢!于是我也就明白了,每到寒暑假,不管我愿意与否,爷爷奶奶都要带我回川西老家。他是要回味被城市的商业气味冲淡了的牛屎味呢!
于是我甚至在想,爸爸妈妈将爷爷从他满是牛屎味道的川西老家,接来远在千里之外的珠海,不是孝顺,是自私。爱爷爷,就不能生生剥夺他对牛屎的温暖回味,也不能讥笑他对牛屎味道深切的思念。
珠海是一座从小渔村演化而来的现代化城市。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只占城市人口的百分之一。满城的老人同小孩,都是从全国不同的角落,山村或城镇,移民而来。过去的旧时光,现在的新时光,都在这些人身上烙有鲜明的特征。就像我同这位爷爷放牛踩牛屎的经历,就像餐馆里老辈人面对满桌佳肴的茫然,都只是一个时代往另一个时代滑动时难以避免的错位认知。我们还没有走进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新时代,因此,我们也就无法走出那个令人欲说还休的旧时代。
四
这几年,央视一直在播一个有关美食的节目《舌尖上的中国》。不得不说,相较于央视其他说教味偏浓的节目,这个节目从百姓日常生活入手,给大家介绍遍布大江南北的美味佳肴,获得观众的青睐,也是正常。
有人就此写了一篇文章《老去的舌尖》。同我一样,作者是肯定这个节目的。但他从另一个角度认为当下的中国人之所以对这些美味失去感应,是因为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们来不及品尝美味。同时,还因为从事美食行业者大都受利益驱动,缺乏耐心和专情。因而他给出一个治疗舌尖老化的良方,一是要人们放慢生活节奏,不要吃啥都囫囵吞枣。二是要在做美食时用心用情,不要三心二意。三是要省着悠着点享用,以免舌尖过早老化而变得麻木。
我是在一张中学生语文考试卷上读到这篇文章的。以过来人评议作者对中国人失却美味的原因以及给出的良方,我以为,如果是从养生的角度分析,不无道理,亦无可厚非。我对他“方子”的异议,是他对美食和养生混为一谈,从而导致另一种错位认知了。
同一张试卷里的课外文言文选的苏东坡有关养生的文章。不知这是命题者的有意为之,还是想让应试者也能从中悟出另一些道理。
苏东坡的人生四味,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其中有关美味的,即“晚食以当肉”。其实苏东坡不仅提倡晚食,更提倡“饥食”。“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刍豢满前,唯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谓善处穷者矣,然而于道则未也。安步自佚,晚食为美,安以当车与肉为哉?车与肉犹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这里的“晚食”,指每顿饭都晚点吃,或饿了再吃。按苏东坡解释,饥饿时再吃东西,再简单的食物都胜过美味佳肴。一旦吃饱了,就是把再好的食物放在你面前,你恐怕巴不得让人将那些东西赶快拿开。苏东坡的感想是,如能这样做的话,就是一个善于在困窘中生活的人了,只不过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安步而自适,肚子饿了再吃东西,又怎么能真的是车和肉呢?不过,你心里有了这样安贫的态度,就会觉得坐车与食肉“犹存于胸中”了。
然而苏东坡所处时代同如今是大相径庭了。苏东坡所处的农耕文明,刀耕火种,靠天靠地吃饭,食物欠缺,食材本真。在这样的条件下,苏东坡尚知道“晚食”或“饥食”。如今工业时代,天上下的雨是酸性的工业雨,空中飘浮的气流是黏稠的工业霾,水里流的是污浊的工业水,除了特供粮食的生产基地,每一寸土地都被农药化肥板结了。稻米是用化肥农药护理出来的,肉食是饲料药品喂出來的,连百姓餐桌上最普遍的菜疏,农药过后十天采摘,是菜农们向采购者炫耀的本钱。这种条件下的食材,就只能靠工业生产出来的味精或鸡精调味。这样的食材,是人们减缓生活节奏,用心用情做食,晚食饥食所能解决的问题吗?
因而,诊治中国人老去的舌尖,就不是《老去的舌尖》所给出的所谓“良方”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五
前两天给家里打电话,家姐问国庆节回不回家。我问回家有没有不施化肥不打农药的菜吃。家姐为难地说,这样的菜,可能只有屋旁种的白泛豆可以达到这个标准了。
我家所处的瑶山,过去一直被认为是蛮夷之地,汉人不住的穷山恶水,才有可能给瑶人一席生存空间。可最近几十年,高速公路修到了我家后院,因为污染而从珠三角搬迁的工业企业就藏身瑶山的谷地。即便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小说笔下的桂江或榕水河,河里的鱼,也大都没了。
孩童时代,稻谷是用牛屎猪粪喂养的,土地肥得流油。田里的虫子是用草灰或石灰杀死或天上的鸟雀叮走的,因而,那年头的田野山溪,鱼虾成群。虽然那时候稻子从田里上岸晒干,交完公粮后,农民分得的稻子不足以撑到下一遭开镰,这就是那年头年年都会碰到的青黄不接。日子尽管有些穷困,但天气暖和,我们到小溪里拦一小截坝子,将水用木桶舀走,便能享有一顿不错的天然鱼宴。
孩童时代还特别盼望生产队耘田的日子,那时禾苗插下个把月,或禾苗抽穗扬花之前,都需要撒石灰耘田杀虫。石灰不仅杀害虫,也能将田里的禾花鱼浸晕,那时候,大人们收工回家,头顶上的斗笠便插满肥硕的禾花鱼,不用说,晚上又将有一餐美味。
如今,这一切都随着桂江水和榕水河的水域大面积污染和土地的大面积板结而灰飞烟灭。农民们只知道叹息,但不懂得如何去改变,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过去靠天吃饭,如今靠农药化肥吃饭。过去我们一有空闲就割草垫牛圈猪圈以挣粪肥的工分,如今的人们也闻不得牛猪的屎尿味了。
我哥与我们分家另过后,就一直以养猪作为主要副业。他算是很有头脑的农民,养猪,猪圈下做了个沼气池,猪的粪肥先下到池子里沤沼气,沼气可以煮饭烧水,沤熟的粪肥直接就可以下地……他按这种模式喂猪几十年,建了一座高四层的在村子里最气派的水泥楼。近几年他也还在养猪,且规模还扩大了。我还为此劝他少养一些,毕竟过了六十的人了,也算老人了。但我哥笑着告诉我他如今是科学养猪。饲料商提供饲料,猪喂大后有猪商上门收购,不用种猪菜,更不需要割猪草。那些猪,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了睡,睡醒后大量喝水,喝完水后再吃。拉出的不是屎,是尿。也不是尿,是尿水,流进沼气池,都沤不出沼气。这猪一百天左右就可以出栏,平均算下来,不到三斤饲料就可以长出一斤肉。这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这在过去是不敢想,但这猪肉却不是猪肉了,有人说,这是饲料肉。
六
如今秋風凉了,鱼却没有过去的肥瘦之别了。现在集市上的鱼,除了从远海而来的死鱼烂虾,活着的鱼大多膘肥体重,有些甚至高血压高血脂高脂肪不输富人的“三高症”。
对于没有了牛屎味道的“美食”,吃,还是不吃,这个问题,有人给出最基本也最现实的回答:吃。额头都吃出个角质的物什来,证明是人类变种了。没有这“角”的,反而是另类了,会在“角人”中没有立身之地。
于是,我们也还常常约了家人或邀朋友上酒楼餐叙,也还常常面对满桌的“美味”悲叹今不如昔。
但话又说回来,没有这些饲料猪饲料鱼农药化肥米,近十四亿中国人,还能找到填满肚子的食材吗?还梦想着牛屎猪粪喂养的食材呢!我大姐告诉我的,这牛屎,连草都喂不大了。
温暖的牛屎啊!你的温度和幸福味道,就只能存在放我们这一代尚未老去的大脑里了。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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