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冬日的上午,我见了祖母最后一面——在知客司仪当众宣布孝子孝孙见祖母最后一面之时。在此之前,她已经在一间黑色的屋子里躺了两天两夜;在此之后,她将永远躺在黑夜里。
她的儿子们已站在高脚板凳上躬身围着她,脸含悲戚地,耐心细致地为她盖上了一床又一床颜色鲜艳的带花的廉价绸面,大概还精心地为她整理了一下仪容。估计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还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显示出如此好的耐心。
我和众多堂兄堂妹们立在五叔家堂屋的角落里,望着两三个昼夜以来不曾合过眼的父辈们忙碌。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满眼通红,举止庄重,言语短促而哀伤。他们在同一时刻苍老了十岁。年纪最小的叔父,抹了好几把眼睛。
我的父辈们,在十一年前失去了父亲,又在这一天失去了母亲。
他们一下子变成了孤儿。
轮到我们这一辈的时候,我迟迟迈不开脚步。我与另外一个自己暗自做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不敢面对那个时候的祖母。
我怕见了她,晚上会做噩梦,尽管她是我的祖母——事实上,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所看见的那一幕,就从我紧闭的眼前跳跃而出。我拼命地暗示自己不要去想,可那一幕竟是那么顽固,活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我因为恐惧而彻夜不眠。
可另外一个我,又不断提醒我,不管怎样都要踏上那条板凳,与她见上一面。最后的一面。“她是你的祖母。”
堂兄堂妹们一一从我面前经过。我在他们脸上没有看到恐惧。他们沉默着从我面前返回,一脸哀伤地离开了堂屋。在越来越空旷的堂屋里,我像一个无处可躲的人,被一盏聚光灯照耀着,被无数双雪亮的眼睛盯着,被逼上了一条绝路——实际上,大概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吧。
我权衡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长吸了一口气,踏上了那条高脚板凳。像是有人给我下达了一道命令。但我知道,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推了上去。
我见到了祖母。她被大红大紫的绸缎簇拥着,头上戴着一顶青色帽子,像一个正在睡梦中过着富贵生活的地主婆。这种绫罗绸缎的生活,一定被她奢望过,现在终于心愿得偿。
她更像一尊菩萨,甚至像一个被包裹起来的“刚出生的老妪”(马尔克斯描写乌尔苏拉老年时的样子)。
她的面目是那样端庄,神情是那样安详——跟她坐在椅子上打盹儿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她换个地方躺着,人们肯定只是觉得她睡着了。
谁也不会把这个面目安详的老太太,与那个被人们视为巫婆一般古怪的怪老婆子联系起来,与那个令儿子们头疼让儿媳们避之不及的老妪联系起来,与那个既诅咒过儿子也诅咒过孙子的老人联系起来。
我必须得承认,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改变过也从未掩饰过对祖母的态度,我不喜欢她。在我的心底,她不是一个好邻居,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不是一个好祖母——如前文所述,她过去的所作所为给我留下了阴影。
奇怪的是,当我在这一天面对如此安详的祖母时,我在不安与恐惧中忽然发现,所有的恩怨与前嫌,都在这个时刻获得了冰释;所有的误会与曲解,都在这个时刻得到了澄清;所有的阴影与暗面,都在这个时刻自动消失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再重要,所有的事情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猝不及防的,我的眼里涌起一股酸涩,眼泪就要掉下来——真相像一道闪电,像一把刀子,总是残酷地把我们从表象抑或幻象中強行带入到必须面对的现实面前。祖母就要上山了。
四天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去看望祖母时,她还躺在堂屋后面的那间屋子里,躺在她睡了多年的床上呢。而几天不见,她就已躺进了永恒的黑夜之中。在空间上看,她只不过是从卧室移到了堂屋,只不过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以前,她无数次从卧室走向堂屋走向院子走向田野,最终都回到了那间卧室,但这一次不一样,她将像一阵风像一朵风中的菊花一样消失在田野。
那大约是我长大成人以后,第一次走进祖母的卧室。那是一个陌生的狭小的几无陈设的房间。自然,卧室里的东西都不属于她,那间卧室更不属于她。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更像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寄居者。
那天的祖母神志清醒,还能把上身微微抬起,还能挥手示意,还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彼时,小幺将一套叫人刚刚从镇上捎回来的崭新的睡衣拿给她,她一个劲儿地拒绝:“不要——不要——买这么多做什么呢!”
我们兄妹好几人,簇拥在祖母局促的卧室。她将头高高抬起,冲着我们傻呵呵地笑——与她多年来的笑容几乎一模一样——她已经不能下地行走了,她已经卧床两个月了,她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可她还在冲我们笑。跟身体安然无恙似地笑。
虽然已不能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但她依然把一个祖母的慈祥馈赠给了我们。那是她最后的礼物。
那一天的祖母,气色虽然看起来不错——甚至给人以某种错觉而对她不容乐观的前景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仍然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衰老迹象:满头白雪,是那样的苍凉。
那两天,小幺百思不得其解地问,祖母的卧室里,为什么总飘荡着一股令人蹙眉的异味?尽管幺婶给祖母认真地清洗过身子,置换了干净的床单与被单,可异味依然。父亲解释说,那是因为祖母长期卧床所致。他还说,再健康的人,卧床两月,身上也会散发出异味。
当时,我是认同父亲的看法的。动物在熟睡之时都会发出难闻的气味,人也不能例外。祖母躺了整整两个月,无人与她说话,而她又不能自由活动,睡觉便成为她迫不得已的功课,以至于她的身上一直散发着熟睡动物的气味。
现在,我有无数个理由相信,那种让小幺百思不得其解的气味其实是死神出入祖母的房间时遗留下来的气息。奄奄一息的祖母,日夜被这种气息笼罩着。惹得像幽灵一样出没的乌鸦,昼夜不停地在村庄上空盘旋鸣叫。
记得四五岁之时,觉得乌鸦“啊啊啊”的叫声独特,便咿咿呀呀地跟着叫。祖母说,学乌鸦叫,嘴巴会变臭。你肯定不想嘴巴变臭。(直到我将这两句话写出来,我才发现,她警告我们的口吻竟与赫塔·米勒在《低地》中所写的那位祖父吓唬孩子的口吻完全一致)。我们便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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