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人问李桃红干吗那么辛苦。大家做几天工了,都要歇一歇,独她闲不住,有空了,还要去城边的鸭场杀鸭子。
“我是小时候穷怕了。”
她大大方方说出这么一句话,问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一个人想多赚点儿钱又有什么错呢?向秋翰跟人打牌,误了接孩子的时间,李桃红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下了班,假衣袖都没脱,就往家赶。路上撞见向秋翰,没头没脑递过去一句,说她妹妹两口子都计划去街上买地基修屋了。街上的意思就是旧司镇。向秋翰正和向心怡向子腾两姐弟抢着吃坑洋芋,嘴里塞着洋芋,可能是烫,只是啊啊啊地喊,半天没应承出一句囫囵话来。向心怡向子腾两姐弟却不管父母正在怄气,围着向秋翰追个没完。李桃红没说出来的意思是,是人都知道努力,而她的男人呢,成天就记得和人赌牌。向秋翰说,我知道,你们小时候都是穷怕了。李桃红听见男人怪腔怪调的,没好气,鼻子哼了一声。向秋翰问,什么味道?还瓮起鼻子到处嗅。向子怡就尖叫着喊,是妈妈,你看妈妈衣服上还有鸭血。向秋翰说,也不洗澡,这么大味道你就闻不出来?李桃红横了他一眼。进了门,李桃红一屁股墩在床前。等向秋翰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做饭,她脱口就顶了几句,做饭做饭,我是你们家保姆?吃那么多有什么用?见男人脸色不好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
“我给你讲过我爷爷年轻时候的事吧?当时有个右派住在我们屋里。可能是被批斗得太厉害,有天晚上准备上吊自杀。我爷爷在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等着那人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还不忘喊我爸不要乱跑,怕惊醒了上吊的人。还说要趁别人来之前,快点儿动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的尽量拿。住的都是木头房子,本来就不隔音,这话让那右派听见了,他不知怎么又想通了,竟然移开了凳子。等我爺爷他们听见半天没动静,闯进去一看,好家伙,这个想死的人正小口小口吃饭呢。这事儿,也只有我爸酒喝多了,才和我们提起来,说那个年代多么不容易,什么活路都没有,为了活下去,连死人的主意都敢打。”
向秋翰见女人又神经质地讲开这些,早听得不耐烦,打开手机,又玩开了斗地主。音乐响起来,两个孩子也凑在跟前,大呼小叫。李桃红就喊,责怪向秋翰不管教孩子了。向心怡仗着向秋翰在跟前,没听李桃红的话,做着怪样子,高声笑个不停。李桃红气急,顺手就扇了一耳光:
“一个姑娘家,一点儿样子都没有。”
向心怡当下就嚎。向秋翰抱着向心怡就往外走,嘴里还说,妈妈打你,以后别和妈妈好,爸爸给你去买棒棒糖。李桃红在后面喊,说,向秋翰你是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我唱黑脸,你唱红脸,好人都让你做尽了。我跟你说,现在不把小孩儿脾气压下去,将来你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向秋翰早走得远了。回来时候,向心怡还掏出棒棒糖显摆,惹得向子腾又是满屋子追赶。李桃红又要动手,却被向秋翰抓住了,说,你看看你,没轻没重的,向心怡脸都被你打肿了。李桃红嫌男人把她掐疼了,又转身找他撕扯。向秋翰躲闪不及,一跤跌在地上。两个小孩儿看得哈哈大笑,向秋翰也没多想,就捣了李桃红一拳,直喊:
“操你妈的,你她娘的疯了?”
李桃红倒在床上,嘴里也没停:“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白天和人打牌还没打够?回来了还要在那个破手机上玩?”
“那你要我干什么?”
“不是我要你干什么?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打算。”
“打算什么?你是让我杀人放火抢银行吗?”
李桃红突然笑了起来。向秋翰本来挺激动的,也被女人古怪的笑声吓着了。李桃红说:“我算是瞎了眼了,当年媒人来提亲,给我做思想工作,说什么你爸爸是老师,你也是师范毕业,都是讲道理的人。我竟然信了。跟了你十来年,你除了会打女人,还会干什么?啊?”
李桃红生气,也不是因为自己挨打,而是向秋翰在孩子跟前说了那么多粗话。本来两口子早就商量好了,从小教孩子说普通话,向秋翰答应得好好的,高兴的时候,也愿意卷起舌头教,只是没想到,一不顺心,就口不择言,没了章法。
2
李桃红窝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向秋翰好玩,闲下来,就是没钱打牌,也不会想着做正经营生,只是满山找马蜂,烧马蜂。这地方的人,田鼠都吃,却对房前舍下的马蜂窝毫无兴致。他和人烧了几十窝,焙干了,准备过年带回去,给亲戚们送一送,权当年货。又混了一段时日,终无进项,到底扛不住,见同乡圈里有人说广州一公司要人,便和李桃红商量。李桃红能有什么意见?见男人为这个家用上了心,自然高兴。向秋翰看了半天黄历,挑了个黄道吉日才出门,李桃红还笑话他:“搞得这么正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出门进京赶考呢。”说笑归说笑,临出门时,她还是为男人大包小包准备了不少,好像从漳州到广州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
广州到底不比漳州,又没什么熟人,白天还好,工地上事情也多,到了晚上,实在煎熬,他就在那玩手机。先是发朋友圈,说什么失眠的夜,失眠的心,失眠的人儿只有孤单相伴。这是讲给李桃红听的。见李桃红没什么反应,没忍住,又拨通她的电话,李桃红看见向秋翰说得那么可怜,差点儿劝他回漳州。后又一想,一分钱没存下,来来去去,钱都花在路上了,实在不划算。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是硬邦邦的,问他是不是现在手痒想打人。向秋翰这才知道,女人还带着气呢。又说了一通好话,李桃红口气才好点儿。挂了电话,他仍是发傻,就在微信里找附近的人。
转眼又是国庆,表弟田猛打来电话,说是到厦门了,问去哪里找她。李桃红多年没见过这个表弟,只知道他在北方读书。到漳州的年头也不短,她却也没怎么去过厦门。有一回,向秋翰心血来潮,两人坐上小巴,到了厦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逛,就去仙岳山爬山。看没看到什么景致,她印象不深,倒是一上一下,走到她腿肚子转筋。下回再有人提议去厦门玩,李桃红死活不接茬。
李桃红班也不上了,找了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就到约好的地方等。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田猛才摸过来。他提着一盒平遥牛肉,说是飞机上不好带,也没拿什么东西。尽管几天前,两人就联系过,说是到了厦门聚一聚,等到真的见了面,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说。田猛问她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李桃红就笑,说,能干什么,我们又没文化,打工呗。田猛又问,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适不适应。李桃红说,到处都是老乡,不是渔川的就是旧司的,要么就是湖南贵州的,乡音都没怎么变。她的意思是,就像村里的人集体迁到了漳州。平日里谁家生了孩子,谁要结婚,相熟不相熟的,一个厂一个厂地递请柬,收到的礼金比在村里还多。田猛好像想象不出她生活的环境,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去处,李桃红就说,我带你到我们厂里转一转吧。
说是厂,其实就是城边一个院落,石棉瓦搭的棚子下面,堆了不少木头。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机台上刨木头。见到李桃红进来,有人打招呼,也有光着膀子的人咧着嘴,满口白牙对着她笑。李桃红说,不杀鸭时,我就在这里刨板。田猛说,那我是不是影响到你挣钱了?李桃红就说,什么挣钱,你不知道刨板多辛苦,我也正好乐得休息一天。机台刺啦啦地吵翻天,李桃红也不知道表弟听见没,见他拿着个相机在那拍照,也没再招呼,便去机台边帮着捡板。吃饭的时候,李桃红只和人约略介绍了下。她见田猛也没什么兴致和大家说话,这顿饭也吃得烦闷。有人还没放碗,就累得打起了瞌睡。李桃紅就说,正好赶上这两天天气好,能晒板,所以大家忙些。要是休息,大家倒可以一起逛逛厦门岛。田猛像个游客,吃饭间隙也没忘拍照,倒是李桃红有些尴尬。
吃完饭,别人还要做工,田猛就说,去厦门转一转吧?厦门能转什么呢?田猛说他们公司的人都去鼓浪屿了。李桃红对去海边走走兴致不大,可表弟好意相邀,又不好拒绝,说起来,她也算是地主。坐船去岛上,她争着掏钱去买票,到底没争过表弟。田猛说,和我还客气?李桃红就说,什么呀,再怎么说我和你姐夫都是成家的人了,你一个人还是要精打细算些,好娶媳妇。表弟说,这又是哪和哪,说到哪里去了?坐船上岛还是头一回。田猛东拍西拍。她站在窗边,海风呼呼吹到脸上,整个人好像都飘了起来。上了岛,看见旅游的人,个个穿得鲜艳亮丽,李桃红百般不自在,无意撞进一个陌生地方,世界超过了她能掌控的范围。田猛有时候还把镜头对准她,她的表情也生硬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该笑。到了大德记海滨浴场,田猛扔下鞋子,在海水里跑来跑去,疯了一样。李桃红连忙帮他提上鞋。表弟喊她,说到水里走一走,这才脱了鞋。细滑的泥沙硌得她脚心直痒。有那么一刻,她什么也没想,只想笑。表弟说,不要动,不要动,就刚刚的表情最好。拍了两张照片,田猛看了看,说,你把鞋扔了,要不然提着两双鞋拍出来也不像样子。李桃红见沙滩上人来人往,说,一会儿鞋找不见了怎么办?田猛说,怕什么啊,没人要你的鞋,别人还怕你的鞋有脚气呢。一句话说得李桃红脸红到耳根。李桃红瞥见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搂着个二十来岁姑娘的腰,慌忙躲开眼神。到底好奇,又扫了两眼。那两人却是旁若无人,她喂他一口冰激凌,他吃了,还不忘低下头亲她一口。李桃红看得心慌意乱,又跟田猛示意。田猛就笑,说这鼓浪屿不就是爱情之都吗?一句话倒说得李桃红半晌没回过神。什么爱情?分明是肆无忌惮地乱来嘛。
到了后来,她就坐在沙滩上,看对面的厦门岛。人声悠悠,她想起当年和向秋翰带着孩子也曾来过厦门,竟像是从没来玩过似的。进得福州路,李桃红的兴趣点完全不在旅游上了。看到到处都是门面,每一家跟前都是人挨人,她想着成天刨板杀鸭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自己都快受不了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她问田猛,要是这里摆个摊,得有多少本钱。田猛就说,没个十万八万的启动资金也不好做吧?李桃红又去几个摊位前,也不买东西,见没顾客,就和他们搭讪,一来二去,竟弄清了他们的底细。回厦门的船上,表弟说是过一阵子就把照片发给她。她呢,顾不上什么风景照片,只是在心底盘算。
换个地方做生意的念头就这么生起来了。
3
李桃红的计划,向秋翰没听进去,头一句话就是问田猛是什么时候走的,好像对她这个表弟不放心得很。见男人听了半天,没找准重点,李桃红就有些急,问他什么意思。向秋翰这才说,你们也真是会耍,这么好天气,班不上,竟然跑到岛上旅游。李桃红说,屁,走得我脚都起了泡。向秋翰迂回打问半天,这才问在岛上做个生意得多少钱。李桃红说做生意最重要的也不是本钱,而是有没有那个心。这话是埋怨向秋翰这些年没个定性,一年四季,说起来也是不停忙乎,等到一算账,也没多少进项。向秋翰还不服气,他说,一家四五口人吃穿,不都是靠我?李桃红说,不和你争,你最有能耐,总行了吧?拌了几句嘴,两个人又继续说做小生意的事。李桃红说租个摊位至少三万,七七八八下来,总得有个五六万才敢开张。向秋翰就说,你等着。男人说得那么急切,好像随便支个摊子,马上就财源滚滚了。
回漳州的路上,向秋翰就给母亲打电话。听儿子又开口要钱,吴白云生气得很。她说,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向秋翰听不得吴白云说教,就说这是李桃红的想法,一个人正在积极努力,而且做的又是正经事,总不会错吧。眼见得向秋翰准备挂电话,吴白云才问他需要多少。向秋翰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吴白云说,我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八千够不够?八千当然不够,但向秋翰没这么说。他本没抱什么希望,就是想和母亲通个气,他们准备做点儿生意,到时得把向心怡向子腾两姐弟送回老家,帮着照看一下,哪里指望她还给点儿钱呢?
又给田猛打电话,问他手头方不方便。向秋翰没好意思说是做生意没本钱,就说欠了人高利贷,别人要得急,限时不给,可能就得剁他的手指头。田猛说他欠了一屁股房贷,手头也不宽裕。向秋翰听到这里,准备挂电话,不承想,田猛又问他要了个账号,说是先给他凑五千过去。
人还没到漳州,打了十来个电话,竟借到快四万。见了李桃红,两个人一合计,又说还可以找她妈她妹妹借点儿。熟悉不熟悉的,只要联系得上的,两个人都打了圈电话,眼看着启动资金够了,向秋翰也是得意。晚上喝了两杯白酒,突然说,结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置办,太亏欠你了,前两年,我就说过等到结婚十周年,一家人好好拍一套婚纱照。现在赶这个机会,一家人拍套照片,也图个喜庆。李桃红本没想到这一出,听见男人还惦记着这些,自然高兴。
又过了两天,向秋翰在手机上百度了几家影楼的联系电话,逐个比较价格,然后预约。到纪念日这天,带着李桃红和两个孩子去拍婚纱照。这事儿要是在从前,向秋翰肯定犹豫。只是这回兜里有钱,底气也足。进了影楼,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围上来,向秋翰也没吭声,眼皮虽是直跳,却装作气定神闲,满屋子走,到了一堆相框跟前,逐个翻检。李桃红站在柜台前一五一十地问。李桃红转过头,问他选什么套餐,向秋翰就说随便。李桃红就挑了个最便宜的,二千九百九十八元。向秋翰说,这能洗出几张照片,好不容易来一回,还不弄得好看点儿?结果就定了个五千的套餐。接下来大半天,两个姑娘让李桃红坐到镜子跟前,说是得先化妆。姑娘和儿子拿着他的手机玩游戏,向秋翰干坐着也是无聊,差点儿在沙发上睡着。
他没想到李桃红化了妆是这个样子,不好看,但也说不上难看,就是觉得别扭。到了后来,向秋翰明白了,是李桃红从没化过这么浓的妆,她自己举手投足,不自然。向思怡却说妈妈漂亮,儿子向子腾也跟着喊,说妈妈漂亮。李桃红端着脑袋,谨慎得很,像是生怕把扑在脸上的粉弄掉下来。上了二楼,一家人又换衣服。向秋翰和儿子都穿上了白衬衣黑色西装,李桃红和女儿一袭白色婚纱。拍了几张,摄影师调出照片,问他们满不满意。向秋翰晃了一眼,他们一家人穿成这样,又待在这城堡的背景中,简直想象不出来他们平日里住在石棉瓦盖的工棚里。他咽了口水,没说话。李桃红说,你等等,再调大一点儿。头像调大,李桃红发现她的神情难看死了。她认为是口红的问题。那么浓的口红,太浮华了。她跑到卫生间,掏出卫生纸,把口红全抹掉。摄影师就说,婚纱照就得靠这口红点缀,要不就太素了。李桃红却固执得很,说是满脸脂粉就算了,嘴巴抹得那么猩红,根本就认不出来还是她了。又换了姿势,拍了几组照片。这一通折腾下来,出了影楼,天色已经暗了。
向秋翰像是做了件大事,高兴得很,说是今天得改善改善。姑娘和儿子就吵着要去吃肯德基。李桃红一路脸色寡然,进了餐厅,也没见什么喜色。向秋翰就问。李桃红说,没想到我这么丑,化那么浓的妆都遮不住。向秋翰就说,丑什么啊,你年轻时候也是很好看的。李桃红听见这话,眼圈一红,两行泪就冲到了腮边。向秋翰已经在喊了,说,别哭了,你看你那死样子,两个黑眼圈。李桃红却是不管不顾,问他是不是嫌弃她。一边抽噎,一边拿纸擦眼,结果睫毛膏糊得满脸稀里哗啦,更不像样子。向秋翰简直是在求饶,说,别哭了,快去卫生间擦一擦,你看看你脸花成个什么啦,丢人不丢人。李桃红去卫生间收拾了半天,眼睛周围仍是乱七八糟。见男人还要说她,就说,刚刚有人告诉我了,这些洗不掉,得用专门的卸妆水。向秋翰哪里知道什么卸妆水。他本想着今天还算开心,女人化了妆,也要比平日精干,谁承想,还没怎么着,就弄成了这样。他头一个念头就是,五千塊钱就拍了几十张照片,实在不值。这也就罢了,还要再去超市买什么卸妆水,又是一笔额外开销。到了后来,他就生自己的气。走到超市,李桃红也不好意思问,还是向秋翰向人打听。找到化妆柜台,他一眼看见了,拿起一瓶,竟要一百来块。李桃红又扫了几眼,蹲下去,拿了瓶小的,说,这儿有二十的,反正以后也不化妆,这个就行了。
这头生意怎么做还没定下来,向秋翰决定还是先把姑娘和儿子送回老家,要不然拖着两个孩子,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房子是吴白云在旧司提前租好的。向秋翰看见墙上一片空白,就想着把婚纱照挂上去。看见向秋翰拿着锤子在那敲钉子,吴白云还拦了一下,说别胡乱破坏房东的墙,弄糟了将来退房还是麻烦。向秋翰说,那能值几个钱?反正租房这些开销,都是向秋翰出,吴白云也没多嘴。等到向秋翰把两幅巨大的婚纱照挂上去,吴白云还以为是街上买的招贴画,痴看了一阵,才发现画上的几个人还挺熟悉。向秋翰说是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拍的婚纱照。吴白云当时只感觉画上的人和她印象里的儿子儿媳不搭调,事后听说光拍个婚纱照,竟花了四五千,就有些看不惯。和姊妹们说起这本经,还有不少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败家子。
向秋翰带着姑娘儿子回老家,李桃红寻思着怎么在鼓浪屿上做个营生,还鼓动妹妹妹夫又上了一回岛。走了一圈,和上一回感觉又大不一样。晚上几个人说,来也来了,何不就近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到厦门市里玩一趟。李桃红也乐得自在,没提意见。
向秋翰打来电话,说是他回来了,问她人在哪里。李桃红有些神经质地笑,说在市区考察呢。向秋翰也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正想着做点儿什么才好,几个老乡骑着摩托过来,问他去不去山上打牌。向秋翰还纳闷,说,就打个牌么,怎么跑到山上去?那些人就笑,说,可不是我们平日里小打小闹,可有人赌的大呢。向秋翰还想着,就是上了山,看看热闹也行,也不会和陌生人打牌。借来的几万块钱,也不敢放在工棚,就随身挎上了。到了山腰,还有人放哨。这阵仗,看得向秋翰也是心中一紧。到了山顶,竟有发电机,一个临时搭起的大棚里,灯火通明。向秋翰转了一圈,也有些手痒,后来就坐到了牌桌跟前。那时候他还有些理智,没敢赌得太大。看见别人跟前都摆着几摞百元钞票,他也把自己的包放到了跟前。
便衣警察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向秋翰记不太清。只听人大喊一声,警察来了,向秋翰攥住放钱的挎包就往外跑。混乱中,包也被抢了。好在他腿脚利索,一步就下了田坎,专拣树高草密的地方走。胡乱走了个把钟头,窝在山沟里屏息静气,听见山上渐渐安静下来,才高一脚低一脚往漳州市区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李桃红和向秋翰差不多是同时到厂子里。李桃红见到向秋翰浑身污泥,还以为他被打了,也是神色惶惶。听了缘故,李桃红尽管心中憋闷,却也没发作。又去门口药店,买了碘酒,给他细细地擦。向秋翰一来受了惊,二来又怕老婆上来吵架撕扯,连说话声气都不如平日。倒是李桃红不停宽解,说这事是好是坏也说不定,万一我们做生意赔了一干二净不说,反欠下一屁股债呢?因为说到好事坏事转运,李桃红又讲了他爷爷当年讲的一个故事,合家大小,指望隔壁的知青上吊,能翻捡点儿财物,谁知脖子都伸进绳索的知青,听得他们如此期盼他死,竟然解下了绳套。多年后,她爷爷还说他们动的是坏心眼,哪承想反倒救了人一命呢?又听得女人烦烦杂杂地讲这些,向秋翰听到后来,越发坦然了。又过了一段时日,向秋翰和人说起来,摆起这一截遭遇,没一点儿惭愧,话里话外,反为自己的机敏感到得意。和他一同上山的几个老乡,太笨,径直往公路上跑,结果被警察逮个正着,身上带的钱被搜刮一空不说,家人又花了几千块,才把人捞出来。
4
立碑这天,开始下雪。
之前请人运来的碑石,还撂在路边。天还没亮,向秋翰来到向秋明屋里,问事情的安排。向秋明虽是隔房,到底是大哥,年长二十好几岁。前年,向秋翰父亲因为染上艾滋,从发病到死掉,也就半年。向秋翰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一应事务,也是这个堂哥帮着应衬。去年,四兄弟提议,给爷爷奶奶立碑,向秋翰还想趁着人多,捎带也给父亲一通碑。向秋明却说,一天立三通碑,只怕弄不出来。向秋翰也就没再多话。从找石匠打碑,到把碑石运回渔川,都是向秋明做的主。向秋翰不过是打回来三千元钱。都到了腊月二十五,见向秋翰还没露面,向秋明才打电话问。向秋翰说,大哥你随便安排就好,我已经到了张家界。向秋翰和李桃红到得渔川,向秋明已经起来了。他拿着油锯在那锯柴。向秋翰看着满天飞雪,担心碑立不起来。向秋明放下电锯,说,虽然没有放出话要整酒,来的亲戚也不少,三个姑姑,两个妹妹,边邻处近的朋友,知道了恐怕都会来。熟菜昨天也准备得差不多,是按五桌客准备的。向秋明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向秋翰只说了一句,你是大哥,反正辛苦你了。
因为下雪,到了快九点,帮忙的人才陆陆续续地来。向秋明向秋翰几兄弟,端上猪头,活公鸡,四个糯米糍粑,两瓶酒贡品,一块豆腐,和众人来到坟前。烧了纸,倒了酒,又放了两挂鞭炮。阴阳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又和石匠拿出罗盘定了方位。石匠拿根绑着红布的桃木扁担,在两座坟前破了土,就插在坟顶。碑石离坟边有一截距离。好在人多,抬的抬,扛的扛,倒也没耽误石匠立碑。第一通碑立起来,有人拿来炊壶,用热水冲掉碑面上的污泥,露出了文字,右侧一行大字:“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左侧写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读的人说,这两句话写得不赖。他摇头晃脑,好像还在回味。围着看的人也出了一阵子呆。他们看过一些碑,上面写的不外乎是“千里强龙来此地,万代富贵在其中”之类。石匠在旁接了话,说这话可不是我随便刻的,是你们为事的大哥写的。向秋明也在旁边,说:
“我哪里有这个本事?都是秋翰兄弟想出来的。”
大家这才想起,向秋翰读过师范。虽然他早就不教书了,和周围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漳州刨板,到底还是念过几年书。有人开着玩笑,说向老大人要是出门了,再回来看见家门前动静搞得这么大,还认不认得路。向秋翰还回忆起爷爷的大半辈子,说来说去,和别人受苦不一样,他这辈子落得个轻松好玩。雪越下越大,两通碑立完,已到下午三点。亲戚们叫来,坟前齐整整跪下一片。只听阴阳先生唱念,具体说些什么,也没人听得清楚。
众人轮流作揖磕头,向秋翰的几个姑姑跪在那里烧纸哭泣。向秋明向秋翰等人点燃堆放了一地的鞭炮。这边人们还没散去,向秋翰又抱了两盒鞭炮到了他父亲坟前。有人帮着点燃鞭炮,独他跪在坟前哭了一阵。待众人散去,他才从紫色烟雾里走出来。
吃饭的时候,有人从向秋翰父亲的早亡,说到向秋翰毕业后教书的事。话里话外,都说向秋翰当年的决定太草率。
“你当年要是坚持在村里教书,现在肯定是入編了。知道现在老师一个月多少钱吗?将近五千块。一个月才教几天书?还有寒暑假,不代课照样拿工资。”
向秋翰喝了一瓶啤酒,满脸通红。他的声音低低的,说:“当时年轻,刚结婚,一个月才给五百块,哪里够花?看到别人打工,一个月挣好几千,眼红得要死。”
李桃红的表弟田猛也来帮忙了,他好像没看见向秋翰的脸色,继续朝他的心窝子捅:“你当时年轻,想法不够成熟,但姨父当年应该劝劝你。你想想,要是当时能忍耐下去,不光现在能挣五千,再过几年,年龄大了,或许挣六千七千,满了六十岁,还照样吃国家财政。可你打工,年纪越大,身体越差,不光不能挣钱,还要花更多的钱。”
向秋翰又开了一瓶啤酒,也不抬头,喝了口闷酒,才接话:“是啊,说到底还是不够聪明。”他站起身来,去上厕所。听的人又说起向秋翰他爸。说他一个老师,天天待在村里,怎么就会染上艾滋病呢?众人推导来推论去,十多年前,有个外地来的女人嫁到村里来,没过两年,一家三口就死了。人们疑心,就是那段时间,向老师和她发生了交集。
因为说到了向秋翰他爸,向秋明说今天这个日子,向秋翰他妈吴白云应该到场。“马上就过年了,她还要往广东跑一路。要是她当年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和叔叔关系好些,恐怕也不会出那一档子事。”
向秋翰进门,隐约听人在谈论自己的母亲,他打了个喷嚏。只听李桃红说:“还是不能让老人带孩子,老人本来手脚就慢,眼睛也花了,怎么能指望他们带好孩子?前两天我回来,向心怡天天说头上痒得不行。把头发一翻开,虮子白蒙蒙一片。向秋翰说了两句,问他妈是怎么带的孩子。结果他妈还有了意见,年也不在这里过了,买上票就去了广东。”
都什么年代了,小孩儿头上怎么长虱子呢?向秋明不理解。众人又说了半天,结论是农村卫生不行。八岁的向心怡本来还在屋里跑进跑出,听见众人在谈论她,好像也害了羞,半天没进屋。
因为说到环境变化,不知是谁又提起旧司街上也不平静。去年九月份,三个年轻人追赶打一个人,跑在前面的一个人进了屋,却被关了进去。追的人刀子还没扬起来,被追的人却操起一条长板凳,活生生将追来的人打死。等到公安局查起来,才得知他们是吸了毒。这么偏僻的镇上,从哪运来的毒品?又顺藤摸瓜,才知道造毒的地点就在小河口。据说查封了几十吨原料,为首者竟是镇上中学的化学老师。向秋翰就接话,说这个老师当年还给他代过课,这些年没少挣钱,旧司街上几排楼都是他的。众人感慨一番,又继续说了些闲话。
喝完酒,向秋明又把桌子支起来,十来个中年男人早凑了过来。玩到十点来钟,突然停电。向秋翰就在那骂,说是现在村里的领导真是扯淡,光渔川一个农村电网改造,花了大几百万,动不动就停电,老百姓为个红白喜事,都不尽兴。直接掏出手机,准备质问村里管事的人。向秋明拦住他,直喊,老弟,你调子不要太高,出了几回门,回来就横竖看不顺眼,你不怎么在家,我们平日里还得将就他们。向秋翰还要再吼,见没人附和他,声音就低了下去。
5
按向秋翰的打算,开了春,吴白云帮着带孩子,他呢,去恩施中心医院,把结石取了。趁着养病的间隙,再学学车,把驾照拿到手。村里的年轻人,有钱的没钱的,差不多都考了驾照。向秋翰心里也急。李桃红见男人有更上进的打算,自然支持。不料,这个时候吴白云不合作了。等向秋翰打电话,问她几时回来。吴白云说:“你那两个宝贝疙瘩我是带不好了,你们自己带吧。”没人带孩子,几个月一分钱的进项也没有,哪里还能指望学什么车呢?向秋翰取了结石,在家还没待够一个月,就去了漳州。
李桃红只好在街上带孩子。向秋翰天天在微信里说自己在外面如何孤独,如何思念孩子。吴白云还在下面留言,说一个大男人家,动不动就说这些,也不知道怕丑。为这事儿,向秋翰心里怄,他发这些,也无非是想让母亲看到,谁知母亲不怜悯,反而说了他一通。就连李桃红也不体谅,说,能怪谁呢?有骨气你多赚点儿钱不就行了?当年要不是你打牌,能欠下那么多账?向秋翰见话说不到一起,就挂了电话。
李桃红起初还闷在屋里绣十字绣。挨了两个月,在街上碰见初中同学姚翠碧,知道她没事,就说有空来她的店里凑凑人气。说是店,其实就一棋牌馆。李桃红本嫌这里嘈杂,去了两回,竟觉得有意思起来。有一天在牌桌上,临近一男子踩了她一脚,李桃红先还喊了一声。男人对她笑了笑,李桃红见男人相貌周正,脸红了,只把头低着。那男人像是看准了她好欺侮,脚又径直压了过来。李桃红有些恼火,躲了躲,挨到牌散,想着下回再不来了。
晚上向秋翰打来电话,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说要和孩子讲。李桃红听得不耐烦,抢过电话,说,行了行了,电话费不是钱啊。晚上却有些失眠,想着男人和她越来越没话,从不问候她,就有些恨。过了两日,姚翠碧打来电话,也不问她为什么不来,劈头就是一句:怎么你不来,我表哥也不来了?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拆我的台?李桃红听得一头雾水,姚翠碧就说,王水生啊,打牌老坐你下家的那个。李桃红脑子里才渐渐洇出那个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来。她本在剪脚指甲,摸了摸脚踝,懒懒说了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姚翠碧就笑,说,你来吧,不给他面子,给我个面子嘛。说了半天,原来根结在这里,李桃红嫌他毛手毛脚,到底也没好意思说。
到底是去了,结果也没打牌,又叫了几个人,到酉水河边烧烤。虽说还是春寒,油菜花却是开得金黄。漫山遍野看去,野意无限,还有几点碧桃,蓬蓬勃勃。时不时一阵小风吹过,整个人就有些发痴。难免想起小时候,一帮五六岁孩子,最喜欢打油菜籽的时光,没心没肺,天色黑了,也贪恋着疯玩,不回家。这才几年,孩子竟比当年的自己还大了。她在那发呆,不承想,王水生拿着个手机一直拍她。得闲,两个人一递一句,说个没完。姚翠碧就笑,说他俩不帮忙,躲在一旁撕草拈花来了。同学好像嫌自己说得还不难听,一惊一乍,又加了一句,你们不会是在这搞对象哇?李桃红脸色成了猪肝红,跑过来掐她,说,你要死啊。王水生也不解释,只是痞痞地看着她们笑。喝了几瓶啤酒,王水生又挪过来,问李桃红,能不能加个微信。李桃红嘴里还有一只鸡腿,就打开手机,找出二维码,让他扫了。
加上了也没怎么说话,倒是李桃红没忍住,好几个夜晚翻他的朋友圈,见他时不时地发些找螃蟹钓鱼的短视频,这才推测出来他日子过得悠闲。
再打牌时,她不再心事沉沉,也会和人开几句玩笑。王水生见她在牌桌上谈笑风生,看了几眼,只不过竟不再踩她的脚,倒是李桃红惆怅了一阵,连放几炮。别人笑她,问她是不是想男人了。李桃红也不解释,伸了个懒腰,一脚踩在王水生鞋上。王水生无事人似的,也不躲闪,她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下了牌桌,他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李桃红没说有空,也没说没空,只说还得去接孩子。王水生说,接了孩子一起在外面吃个火锅,天天做饭也不嫌累。李桃红哦了一声。到学校门口接上孩子,王水生电话就打过来了。
说起来,问他打牌为什么那么大方。王水生也不言语,只说老老实实做活打工,一辈子出息也不大。李桃红想起向秋翰,拿着原本准备做生意的钱输了个精光,叹了口气。周围的人,都爱吃喝打牌,反衬得她奇怪了。一来二去,跟着他玩了几回,竟对他有了些贪恋。
“一看你,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这个时代,谁甘心天天做个老妈子,你内心有火花。”
这话说得。是说到李桃红心坎上了。问题是,不甘心有什么用?这世上,不甘人后的人多了去了。她一笑,好像不太适应突然换了副面孔。王水生见她不说话,仍是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的反应。李桃红说,是有些想法,这些年东奔西跑,早煎熬得熄灭了。王水生开始启发教育了。他说她没跟对人。李桃红眼皮直跳,以为是在暗示她的婚姻。却没想到王水生又用了个特别书面化的句子:
“那是因为你找不到一个很合适的方式,让你的家庭和事业能够两全。做事一定要特别认真。要么这个事你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很好。所以你如果没有决定要做得很好,要付出很多东西的话,干脆就不要开始。”
这才知道,王水生也不是她想象的那般不务正业。用他的话说,打牌也是工作,在旧司这样的大环境里,不用人们喜欢的方式,怎么能交到朋友?李桃红听他说话口气一变,和搞传销的没多大差别,警觉了几分。王水生好像看出了她内心的纠结,就拿自己之前失败的经历做例子。他说最初干这一行,谁也不认可,和老婆到现在还吵架,认为他是在胡闹。他怎么是胡闹呢?胡闹能在旧司做到总经理的位置?他用了两个反问句,好像才能表达他的不屑一顾。听到后来,李桃红像是理解了,双腿繃得紧紧的,端着茶杯,没有喝,等待着故事发展。王水生说,我们这无限极,做的是品牌,有实体,和安利一样。产品效果好不好,用了就知道。李桃红像是又明白了一分。临走,王水生还递过来一盒增健口服液,让她先吃两天试试。
向秋翰打来电话,问她在旧司街上都在干些什么。李桃红正在街上和一个熟人说起无限极,听见男人质问,就有些没好气,果断掐了。男人不依不饶,又打了过来,李桃红就站在大桥上喊: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河风吹来,满头乱发缠在嘴边。不远处正在盖的高楼打出广告,大红本,两证齐全。向秋翰说他就是想知道她每天在干什么。李桃红说,能干吗,天天给你做保姆,接送孩子,洗衣做饭。向秋翰愧疚了,声气没有先前大,就犹豫着问,要不还是把孩子带到漳州来,一家人住一起更好。李桃红说,你不要问我,你先给你儿找下学校了再说。一句话就堵住了向秋翰的嘴,两人都知道,外地打工的想进漳州正规学校不大可能。
挂了电话,李桃红还在赌气,碰巧王水生又打来电话。李桃红就说,天天在外面吃也倒了胃口,你到家里来吧。她买了点儿新上市的菜,顺便在楼下提了几瓶啤酒。吃完饭,又陪孩子看了两小时动画片,王水生歪在沙发上,还没有走的意思。孩子上床睡了,王水生才作势要走。李桃红就说,沙发上也能睡,大晚上的,就别跑了。重新铺了床,被褥还没散开,王水生就从后面抱住了。李桃红哪里按捺得住,只是捉紧他的手,倒像是怕一说话,男人就松手。一晚上,李桃红要了两回。到了最后,王水生讨饶,说他不行了。李桃红骑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低低地喊:
“谁让你给我吃这增健口服液的?搞得我每天心慌慌的。我弄不死你。”
6
向秋翰像是有了预感,再打电话来,问东问西,李桃红呢,除了要钱,就是着急挂电话。向秋翰说,两个孩子,又不要学费,一年怎么花得了这么多钱?李桃红就说她在搞投资。这话从女人嘴里蹦出来,向秋翰追问了半天,才弄明白。他本来就急躁,听见女人不安生带孩子,居然搞了这么一出,马上就爆发了。
“你有几个钱你投资?你是不是嫌你自己还不够寒碜?”
李桃紅本也窝着一肚子火,亏进去几万块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再骗回来,哪里受得了男人如此奚落?大吵一架,也不等男人再还击,就挂了电话。向秋翰再打过来,她索性关了机。
王水生晚上过来,见她仍是气鼓鼓地坐在阳台上,赔着笑脸问,谁惹她了。李桃红说,你害我进了传销,如今折进去那么多钱,怎么还我?王水生说,跟你说了,这不是传销,不是都有实物?你也吃了那口服液,效果不是也蛮好?几句话说得李桃红无法回答。王水生说,别乱想了,到河边走走吧。李桃红穿了粉色衬衫,牵着两个孩子出了门。到了街上,王水生嫌车多,还把向子腾抱起来,让他骑到脖子上。
这天晚上,李桃红刚进门,向秋翰的电话就来了。先是问她和谁在一起。李桃红说,能和谁在一起?还问他,除了成天怀疑她,是不是就和她没话。向秋翰就说,那你跟我解释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照片上,向子腾骑在王水生脖子上,而她呢,牵着向心怡紧挨着王水生,像极了一家人。下午才发生的事,这会儿竟传到了福建。李桃红见赖不过去,就梗着脖子,问他到底想说明什么。要是李桃红辩解几句,向秋翰也就骗骗自己,或许事情就过去了,可这个女人乍了翅,到头来仿佛竟成了他不对。
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向秋翰也没有特别的嫉妒,相反还惭愧,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好几回吴白云打电话说起李桃红,全是不三不四,向秋翰听了,说,妈,你要我怎么办?和她离婚?吴白云说,你那点儿出息!就不能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向秋翰说,打她一顿?我街上也有同学,喊几个人来,保证点到奉行。他喊的架势那么大,好像李桃红能听见似的。吴白云说,和我这么高声叫唤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家,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
能怎样呢?向秋翰以为自己多努力一点儿,对李桃红足够好些,总有一天,女人会明白。不承想,有一天王水生给他打了个电话,向秋翰接了,王水生也不说话。向秋翰就问,王水生也不吭声。向秋翰没忍住,下回和李桃红说起来,就讲不知是谁老骚扰他,通了电话也不说话。李桃红说,能是谁?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哪个按摩院的野女人吧。这样的话,之前李桃红也说,他心里有鬼,也不敢反驳,可这回明明捏住了她的短处,女人还要恶人先告状,向秋翰受不了了。他有两个星期没给家里打电话,待在厂里,也像是丢了魂,总是丢三落四。老板娘看不顺眼,说了他几句。他也急了,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直问她想怎样。
“干得好就干,干不好就滚。”
出门在外这些年,窝囊气没少受,他总想着人在屋檐下,干吗和别人一般见识。可这回不一样了。他都没顾上和老板娘争辩,掉头回到宿舍,就收拾东西。铺盖装了两尼龙袋,衣架衣服,又塞了一尼龙袋。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一切,他想着就是把这些东西背回家又有什么用呢?他辛辛苦苦在外就是再努力,再想好好维持那个家,谁会体谅他?
他提了个空包就去了车站,在车站见有人卖龙眼,又买了一大袋子水果。
下车已是凌晨。他本是想给孩子个惊喜,敲了半天,门才开。进了屋,他里里外外巡视一遍,李桃红也没问他吃不吃饭,倒头就睡了。向秋翰去翻她的手机,李桃红的声音就高了起来,直问他大晚上的也不让人好生睡觉,是不是有病。向秋翰不好意思当着孩子的面吵,就又走到客厅。他见墙上的结婚照歪了,上前去扶,不承想钉子早松了,硕大的相框掉了下来。被相框结结实实砸了一下,向秋翰才开始爆发,让她解释。能解释什么呢?结果闹腾了一宿,李桃红披头散发,动不动就把脖子梗过来,直喊干脆把她杀了算了。
结婚十来年,从来都是向秋翰发脾气。就是那回打牌,把借来的几万块钱弄丢,李桃红也没过多埋怨,只说运气不好。还找了个算命先生,画了几道符,有那么两年,一家人都随身戴着红布包。不承想,就因为在镇上独自带了两年孩子,女人竟然心性大变。向秋翰气极,直问她怎么天天把野男人领回家里,以后让姑娘儿子如何做人。李桃红说,你还记得他们是你孩子?有你这样的爹?你成天在外不是打牌就是去招风惹草,找小姐了还要解释说是做工太累找人按摩,就以为我不知道?向秋翰是找过两回小姐,就是找了,也没愧疚,想着他的心还是向着李桃红的。可现在,他还没盘查明白,李桃红却抢将过来,倒说他的不是了。
第二天,李桃红像是嚎累了,一个冷不防,推门就走了。还是穿着昨天那双红皮鞋,亮得刺眼。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向秋翰心里满是悲哀,想着这下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求得那个野男人的保护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也没想好。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又吃了包泡面,他才试着给丈母娘打电话。他抬头看见梳妆台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电视旁边贴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李桃红,背景不是油菜地,就是荒郊野岭。照片上的李桃红,头发也烫成了波浪卷,嘴唇总是鲜艳的玫红色,脸上不知是化了妆,还是本来激动,张张都分外精神。向秋翰看得眼晕,一时还有些恍惚,快回想不起李桃红素颜的样子了。电话嘟嘟响了几声,就断了。他起身,又去楼下门市部扛了箱红富士,一瘸一拐地,往丈母娘家走去。推门一看,李桃红和她妈正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本来还在化妆的李桃红,径直往里屋去了。向秋翰放下苹果,喊了声妈。丈母娘脸色尴尬,问他吃饭没有。他没说吃没吃饭,只是说李桃红做人如何差劲。丈母娘见他急赤白脸,神色恍惚,就急忙给人打电话。向秋翰说,妈,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叫人来帮忙,我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昨天回来,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就是到了今天,我也只想问李桃红一句话,你老人家也给评句理。向秋翰说了半天,无外乎一个意思,他在外辛苦挣钱,李桃红怎么也得给他点儿面子。丈母娘显然早就知道了女儿做下的事,这个时候也没怎么多话。她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了。夫妻一场,大吵大闹,也无济于事。总之,有话好好说,别成天打打杀杀的,伤着大人事小,吓着孩子们,可就不得了。
听见丈母娘松了口,向秋翰走进卧室,见李桃红卧着装死,就伸手去拽。向秋翰说,不要躲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好好谈一谈。李桃红见赖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往门外走。走到河边,却又不往住的那条街走,顺脚就拐了方向。向秋翰这个时候才一把薅住她。李桃红掏出手机,给王水生打电话,刚喊了句你快来,向秋翰夺过手机扔了。两个人就在大街上扭打开来。李桃红到底是女人,怎么对抗得了男人?向秋翰起先还让着,没敢下死手,不承想,李桃红开始撒泼。男人的心肠硬了,一把勒住她脖子,快要把她的眼睛挤爆出来。李桃红拼命挣扎,抓伤了他的脸,向秋翰索性骑在她身上,挥起老拳,打得李桃红半天没嚎出声来。
到了后来,李桃红还找他撕扯。眼见得女人没什么力气,他又扛起女人。扛起她的時候,李桃红还把掉下的一只红皮鞋捞起来了,好像那是她的命根子。到了家,李桃红还在那嗯嗯啊啊地喊,向秋翰抱着她又是哭,又是亲。他那么拼命地亲着她,无意义地重复着无数次的亲吻,就像人们在绝望的时候,并不知道绝望,只是不断地把香烟放在嘴上吸。李桃红可能也被男人的做法惊到了,开始不停地打嗝。眼见得女人终于消停,他才停止了表演似的哭泣,去到厨房做饭。饭快熟了,他又去学校接孩子。向心怡向子腾回到家,见母亲还瘫在床上流着泪打嗝,两姐弟也哭。当着孩子们的面,向秋翰没再多说一句话。
过了两天,眼见得李桃红也没往外面跑,漳州那边,老板又催他回去上班,向秋翰就想,成天在这里两口子冷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他想着她到底是孩子们的娘,不可能撂下姑娘儿子不管,就花两千买了个智能手机给她。连着几天,王水生也没过来骚扰,李桃红可能也不抱指望,尽管还是不说话,人却老实了。
回到漳州,有人问他,是不是疯了,怎么突然跑回去把女人打个半死。向秋翰还一脸得意,说女人就是得好好管教,要不然还真以为她们能反了天了。这头李桃红每月也听到一些闲言,尤其是老母亲,成日掉泪,直说向秋翰手毒心酷。李桃红说,刚结婚那年打牌,输了几千块,他爹说了他两句,取了把菜刀,就砍了腿上一刀。又送到医院,花了七千多才整好。别人笑话他,说是人要发誓戒赌,剁手就好,干吗砍脚。他听了,还笑,说是当时坐得腿麻。这是什么话?从那时起,我就对他不抱多大指望。想我当初还以为他是个读书人,谁知道念到师范毕业,也只会打老婆。她妈又问,这几日怎么不见王水生了?李桃红没说话,起身要走。她妈还在后面说,王水生人是能干,就是游手好闲了些。李桃红说,能干什么?拖着三个孩子,到处坑蒙拐骗。她妈就说,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你还和他走得那么近?李桃红就说,腿长在他身上,我又不能把他捆住。她妈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向秋翰怎么能听见李桃红和她妈的对话呢?许是打了人,心底不踏实,每到月底,工资一结,自己留了五百,全打到李桃红的卡上。头两回,李桃红不说多话,后来,禁不住他在微信上不停道歉,李桃红才给他回了个笑脸。
他以为也就这样了。日子虽然辛苦,好赖孩子们正在长大。他每回和姑娘儿子讲电话,都用普通话,是别扭了些,却又特别地引人幻想。谁知道,到了年底,李桃红寄过来一纸离婚协议书。他的家产,她一分不要,就只要两个孩子。家产本来就没有多少,也没有什么可争的,只是孩子她不可能全带走。前前后后,法院调解了两回,最终向心怡判给了李桃红,向子腾判给了向秋翰。法院本来的意思是,向子腾十八岁前都由李桃红帮着抚养,吴白云这个时候却站了出来。孙女给了外人,就够窝心的了,孙子也要被人夺去,岂不是太欺负人了?她也不在广东打工了,又在旧司镇上租了处二十来平米的房子,替向秋翰胀气,要把这个苦命的孙子抚养成人。
7
本来老丈人承包的那家刨板厂生意挺好,这下和李桃红离了婚,再跟他们一家人搅拌在一起,就没意思了。索性跑到更远的漳浦。生意是差了些,因为少了许多熟人,心底倒是少了许多麻烦。厂里虽然湖北人少,也多是四川湖南贵州的,吃饭说话,也没多大差别。向秋翰倒也习惯下来。天气不好,一厂子二十来人就在那打的打麻将,斗的斗地主。向秋翰不打牌了,只是在旁边看着。其中一个贵州女人起身,让他摸两把,换换手气。向秋翰坐了下来,果真和了两回。那女人回来,见桌上有了钱,越发不让他走。旁边人就笑骂她,说自己男人不在身边,就胡乱拉扯别的男人搭伙。女人嘴里也厉害,根本不怕人奚落。向秋翰就认真看了一眼,平日里大家在那刨板、拣板,像个机器人,一天下来,哪有心思想什么男女之事?也只有天气不好,不能晒板,大家才能休息下来。这女人不干活了,虽只是随手打扮了一下,竟也看得他心中肿胀。见女人不见外,他也露出满口白牙。
这个贵州女人有一天在他宿舍看电视,到了半夜,也不回去。向秋翰提醒她,她却装着糊涂。到了后来,向秋翰终是按捺不住,毛手毛脚地挨近她。女人这个时候却像是冷静了下来,说,你先去洗洗。结果等他冲凉出来,女人早赤条条脱光了。她侧身躺着,被子也没盖好,露出白生生的背。他心急火燎地扑上去,只觉她浑身像是冒了火,烫得很。这之后,她嫌上楼下楼太麻烦,又把她宿舍里的洗漱用品都搬了上来。洗手池本来就不大,都被瓶瓶罐罐塞满了。不上班也不打牌的时候,女人总坐在那打扮自己,向秋翰也喜欢看。他满脑子都被这些化妆品熏得稀里糊涂。一年到头几万块钱,一多半都是两个人一起花了。有两个玩得来的老乡还说,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得让她赶快把婚离了。向秋翰却对结婚不抱什么指望,花销太大不说,再去搞那些仪式,意义也不大。现在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她给他洗衣服,陪着他,有时候还讲些粗俗的笑话。她没过问他的从前,他也没打探她的家事,好像就这么将就着,日子也过得下去。
年底,向秋翰结了两万块钱工资,又买了辆五菱之光。虽然是个二手车,进进出出,却是方便许多。有事没事,两人也常去市区玩。有一回,两个人还开到厦门仙岳山爬了一回山。上山的时候,女人也穿着双半尺长的高跟鞋。向秋翰见她走得辛苦,就说,我来背你吧。上到山顶,眼见得到处都是男男女女,向秋翰还发了回感慨。都是从山里来的,这仙岳山好像也就那么些意思。走了一阵,两人就回了漳州。又去找老乡打牌。他们见他带着个女人,就问。向秋翰才想着介绍,指着这个,说,喊伯伯吧。又指着那个说,这是表哥。贵州女人嘴也甜,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伯伯,喊得欢实。等到女人不在跟前,几个老乡才张口打听,向秋翰也没多做解释,就说谁知道是谁的老婆呢?见他没兴致说下去,众人才住了嘴。
这天早上,向秋翰起得早,先去院里上厕所。有人开大门,又送进来一车木头。正准备开机台,却不知从哪里冲进来十来个贵州男人,拖着刀棒,直喊向秋翰在哪里?有个女老乡,见阵势不同,一下反应过来,说这个向秋翰早不在这上班了。那些人又冲上楼,一脚踹开门,把那贵州女人拖到楼道里拳打脚踢,暴打了一顿。女人抱着头,哭爹喊娘。向秋翰慌慌张张系上裤子出来,也想凑过去看热闹,却被老乡拉到暗影里,让他躲一躲。
眼见得那些人走掉,向秋翰才上楼抱起女人。他看见女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难过得很。女人还在那里哼。向秋翰又端来凉水,用毛巾擦洗红肿的地方。过了半天,他才说都怪他。女人却说,这怎么能怪你?我们也是光明正大的喜欢。你也看见我那男人的脾气了,我怎么跟他过得下去。向秋翰就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女人说,离婚哪有那么容易?每一回到了民政局门口,他就跑了。每年还找我要钱,说是孩子得上学。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向秋翰问她还疼不疼,要是不舒服得很,就去医院。女人说,这点皮肉之伤算什么,只是心里不痛快。向秋翰每日给她擦药按摩,有时发痴,想起先前一时妒火中烧,把李桃红打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吴白云不知怎么听说了向秋翰在漳浦的事,就问那女人的底细。向秋翰老实回答,说那女人是贵州的,有孩子,也没离婚。吴白云就说,找个谁不好,偏要找个没离婚的,将来能跟你死心过到一起去?向秋翰就说,我在这里还能找个没结过婚的?谁愿意一进屋就当后妈?吴白云说,她就没打算离婚?向秋翰说,这我也没问,反正是搭伙过生活,想那么多干吗?她真要我娶她,没个十万八万能下来?吴白云说,你也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做事得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别成天畏畏缩缩的,再受女人敲打。向秋翰说,我逢年过节,不都是给你寄钱了吗?哪一项亏待了你,非要这么说话?吴白云说,你看看你,分不清个好歹,我是你妈,分明是提醒你,你却说什么给我钱。你给我钱,我也没有白花不是,我成天在这里给你带孩子。要不是带孩子,我自己出门,还找不下这几个钱?我让你多个心眼,免得自己的钱又被骗了,你倒说这些。吴白云说了一堆,仍是气鼓鼓的,也不等向秋翰再说,就挂了电话。
向秋翰过了好些天才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和母亲说得重了些。想解释来着,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等到吴白云过生日,又寄了两千块钱回去。
又过了大半年,有天他从市区买菜回来,叫女人下来搬东西,喊了半天也没人应。打手机,也是关机。他上楼,打开门一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又去看存折,也不知去向。隔壁的人过来,还说看见她着着急急出门,问她去哪里,说是孩子在老家病得太厉害了。虽然女人不吭一声就走了,他觉得丢人,但想着她可能回家看看生病的孩子,还会回来,又放下心来。这之后,他每天给她拨一个电话,先是关机,后来是停机。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走了。
损失了几万块钱,向秋翰也没看得多重。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连个话都没和他好好说。被骗的感觉不好受,每日做工也是浑身乏力。熬到年底,结了工资,他还是坚持开着五菱之光回到了旧司。
看到母亲,看到儿子向子腾,向秋翰才感觉日子真切了些。那段时间,他没事就找向秋明喝酒。酒喝多了,总是闹腾,还动不动就哭。向秋明除了会陪着喝酒,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兄弟。倒是大嫂豁达得很,在那里不停地说着村里的男男女女。她说来说去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世道,完全是人心不古了。
“李春林,是你小学同学吧?三十好几了才结婚,娶的还是个越南媳妇。整酒那天,我也去了。外国姑娘要模样有模样,对人又客气,见人就递烟倒茶,还会说普通话。人都说这个李春林捡到宝了。也有人说,越南女人娶不得,迟早都要跑的。李春林又不傻,明知道这个女人要跑,干吗还要花那么多钱去娶她?说到底还是现在姑娘越来越不好找了。早两年,看到年纪适当的闺女,找个媒人,去上门打听几趟,亲事可能就成了。现在呢,姑娘们年纪轻轻都在外面混社会呢,又有几个是老实过日子的?个个都恨不得钓个金龟婿,从此享尽人间清福。”
提到结婚,大嫂又讲起附近王平。这个年轻人结个婚真容易。这头刚和人算完账,解除婚约,人刚到龙山,就给家里打电话,说是又聊了个姑娘,是汉寿的,同意和他结婚,让父母到龙山买家具。照本地人的说法是,这个王平的媳妇儿是真正网来的。
“这个王平好赌,人又不诚实,除了长得好看点儿,也不知道这个姑娘看中了他哪样。”
大嫂又举了好几个例子,说谁谁谁在福建给人做情人,虽然没结婚,到底是生了孩子。那男人来到渔川,给丈母娘买了好几个金戒指。又说谁谁谁就是没出门,在村里和这个男人同居,和那个男人搭伙,裹男人的钱。“完全是没了名堂。”她说来说去的意思是,李桃红并不算是最坏的。
一个女人就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又有什么错呢?大嫂感慨完,又丢下一句:
“就是两个孩子太遭孽了。”
大年三十这天,向秋翰带着向子腾去送亮。到了太爷爷的坟边,向子腾跑前跑后,见向秋翰跪在那里捡拾坟前杂物,点燃香蜡纸草,也跟着跪了下去,像模像样地磕头。
过了年,侄儿向子文叫他去玩,散散心。侄儿是90后,在酒吧做少爷。他看到侄儿的媳妇也在酒吧陪酒。不知怎么,向秋翰喝了几瓶啤酒,看着这灯红酒绿的世界,越发难受。喝了酒,他又不停给李桃红打电话,开始还响两声,后来就打不通了。他知道她把他拉进了黑名单。又给她微信上发信息。发他们结婚十周年的婚纱照,发向子腾的照片。又要向心怡的照片。起先,李桃红还敷衍了他几句。后来,她问他是不是又喝多了。还说,都過去了这么久,就不要骚扰她了。到了后来,他发过去的信息都被拒收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把他从她的生活中删除掉了。
到了九月份,工夫闲下来。向秋翰这日正和几个老乡打牌,其中就有李春林。他说五万就可以买一个越南媳妇。这些外国女人,勤快得很,成天只知道埋头干活。中间人也可靠,已经牵了好几条红线了。向秋翰一听动了心。尽管好几个老乡都说,这些越南媳妇是骗钱的,他也没当回事。李春林的越南老婆不在家过得也挺好?他相信只要把女人带回村里,她们就是想跑,也未必跑得出山。他交了五万定金,说是年底就有一批新鲜的越南姑娘过来。向秋翰满心幻想,又给吴白云寄了八千块钱,让她先预订上一头猪,到时再买点儿菜,把亲戚们叫来聚一聚。谁知又过了一段时日,说是那中间人被抓了,那些越南媳妇果真是骗钱的。他同学李春林的越南老婆,都生了一个孩子,月子没满,就跑了。
准备买越南老婆的消息早闹得人尽皆知,钱也打了水漂,向秋翰闷得很。这天开着快要散架的五菱之光到处转悠。到了城里热闹处,把车停了,继续往前走。正走着,大马路上有人喊了他一声,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戴着墨镜,地上铺张五行八卦图,用石头压着。他停住,问怎么啦?那人说,见你满面晦色,提醒你一下。向秋翰原是想看看热闹,散散心,被人说中心事,越发逗得好奇。蹲下来,问,算命的不都是瞎子吗?那人又横了他一眼,好像怪他不会说话。向秋翰说,我们老家只有瞎子才干这营生的。那人说,我这是根据五行八卦测算人的命运。向秋翰像是逗起了兴致,说,那你看看我的问题在哪里?算命先生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开始讲。听到后来,向秋翰反应过来了,说,你总是问我怎么想,我能想什么呢?我就是心里烦得很。算命先生就说,《金刚经》上说得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你这是被恶鬼缠身了,碰到这样的事也没有办法,要想转运活下去,我倒也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向秋翰听得烦躁,却又想着听人一言,也多条明白,就问怎么破?算命先生说,你得出家,在庙里,高僧众多,恶鬼进不去,俗世中的事也近了不身,你自然心境清凉,会好起来。
这算的是哪门子命呢?逃到庙里去过一辈子岂不成了天大笑话?他还没有那么愚蠢。他想起这些年,營营逐逐,急急巴巴,不是绑着女人,就是赌牌,白白虚耗时日不算,还遭了那么多罪。这和去不去庙里关系不大啊。向秋翰认为这个算命的不过是拿些大路话敷衍他,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掏了五十块钱。
也是和陌生人说了半天实在话,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8
离婚也有了一段时日,李桃红在街上碰到王水生,和他说话,他竟客气得很,好像才认识她一样。这个时候,李桃红明白了,他是怕她缠磨他呢。有回给他打电话,问他准备多会儿离婚。王水生就说,这事情急不得,几个孩子都还小,禁不住这样折腾,你得给我点儿时间。李桃红见王水生是这么一个人,一赌气,索性把孩子寄在母亲家里,天远地远地跑到武汉。到武汉本是散散心,待了一段时日,感觉这地方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就琢磨找个营生干。又没什么技能,就想着先找个事做,慢慢来。别人介绍了个保姆工作,她也做得十分热情。厮混熟了,就有人问,都是三个终极问题:
“多大?从哪来?结婚没?”
干吗要和她们说实话?她顺嘴就把自己往小里说了几岁。离婚也不是个好词,干脆就说自己还没结婚。有人问她,这么大不结婚,是不是准备找个城里人。问的人,也就那么一说,倒是李桃红听了心中一紧。她从没往这方面想,只是如今,能在城里留下来,那就太好了。姐妹们像是猜中她的心事,都笑,说,那么多白富美都还剩着呢,城里人怎么就能看得上你?李桃红也不在意。平日里去主人家收拾,出门前也会打扮一番。也没化多浓的妆,看上去倒也清淡素净。
不上班的时候,她就在那玩手机,聊微信,无意中认识了个男人,说是男人,比她还要小几岁。男人自称父母都在温州做生意。男人也没吹嘘,说都是些小生意。见男人说得那么低调,李桃红越发好奇。能在温州做点儿小生意的人,怎么着也得有点儿家底。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判断,让她对他有了更多好感。这个时候,她又换了份职业,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做服务员。有一天,两个人见了面,男人还买了礼物。李桃红就想,到底是城里男人,做事都这么周全。男人请她吃了饭,又带她逛街,一直玩到凌晨,男人才想起来,好像不能这么亢奋下去,得休息了。男人执意送她回宿舍,李桃红却说她走不动了。结果两人开了房。上完床,男人还是很兴奋,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们结婚吧?”
简直是做梦一样。和母亲说起来,老人还提醒她,小心被骗了。李桃红就说,我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骗的?又过了两个月,男人的父母来到武汉,吃了饭,又送了她一条金项链。说是给她妈的。等到金项链戴在脖子上,李桃红她妈才知道姑娘真的遇到了好男人。平日和人说起来,也不免得意。别人问她什么时候嫁姑娘,她还嘴一撇:
“嫁什么嫁?谁家姑娘嫁了一回还嫁二回?年轻人的事,由他们去吧。”
她好像洒脱得很。别人就认真地问她要了多少彩礼,李桃红她妈就笑,都说了不嫁第二回,要什么彩礼呢?女婿房子也买了,两个年轻人自己过好日子就行。又过了段日子,男人说房子钥匙拿到了,只是还差几万元钱装修。李桃红问差多少,问完,又给父母打电话,看能不能想点儿办法。老人们还想,反正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好,想方设法,凑了十万,就打过去了。不料刚打了钱,第二天,李桃红再打男人的电话,没拨通。熬到下班,男人电话还是关机。她还以为男人出了什么事,心急火燎跑到男人的住处,一问才知道,人早退房了。李桃红这才意识到被骗了。
哪还有脸再见人。欠了那么多钱要还,靠做服务员这点儿工资,只怕要攒到猴年马月。有人问她来钱快的事做不做。她问是什么。听说是特殊服务,李桃红还骂了一回。又想了几天,她终于横下心,去做了。
做得多了,她倒也没觉得有多难。就是时不时要去诊所看妇科麻烦。年底回旧司,她不仅还了父母的欠款,还买了辆二手现代。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李桃红发达了。姚翠碧看见,还把她拉到麻将馆里说了一番话,直问她做的是什么生意。李桃红哪肯细说,应付了几句,准备要走。姚翠碧说,我表哥正闹离婚呢?你不想见见他?李桃红就笑,说我都二婚了,他这婚还没离完?姚翠碧又说她表嫂如何不容易,表哥也是心善,才拖到如今。
正说着话,王水生推门进来。姚翠碧就笑,说正提起你呢。很快打电话,又叫了个人来,凑了一桌。也是坐在麻将桌前打牌,李桃红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竟有些恍惚。也是风月场待久了,王水生再试探,她早不像当年马上就会心跳耳热。打完牌,又一起吃夜宵。吃了饭,李桃红准备开车走,又问王水生在哪儿住,说是捎他一截。上了车,王水生话才多起来,问了半天,中心意思就这一个,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李桃红不想多谈自己,就问他是不是还在销售什么无极限。王水生说跑了这么多年,钱一分没赚到,就图了个好玩。说到后来,王水生来了一句,桃红啊,我对不起你。李桃红经见的男人也多,不是没听到过肉麻的话,只是王水生这么和她说,她到底是余情难了。
李桃红在街上租了处门面,想着做点儿正经生意。进了些便宜的化妆品,超市的架子就搭起来了。王水生开始不怎么常来,过了些时日,两人很快住到了一起。王水生又不工作,李桃红那点儿存款,到底禁不住两人花。她妈也问她,你们就这样搅在一起,算什么呢?也不怕人闲话。李桃红早就不怕了。只是听了母亲的话,她还是有些起伏。半夜醒来,问王水生有什么打算。王水生哼了两句,意思是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打算?李桃红虽也这么想,可听到男人说得如此直白,还是烦躁。明显是不把她当回事了。等到第二天,就逼问他,说他得加紧离婚,就这么玩弄她,怎么可以。王水生的面色就有些难看。他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讲了实话:
“她天天在家拉扯孩子,屋里那一摊全靠她。找她离婚完全没有理由嘛。之前我还犯贱,给她介绍过男人认识,以为她和别人有了首尾,就能抓住把柄,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类人。”
李桃红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的话。期间,王水生得过一回病,两条腿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疮,不痛,也不痒,就是看着恶心。平日里穿个短裤,现在也不好意思了。正发愁呢,那疮又消失了。没过两天,又起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李桃红见了,说,不用去医院,吃点儿青霉素就好了。果然,吃了半个月青霉素,再没复发。治好了病,王水生对李桃红又多了些好感,这个女人,虽说平日里找他吵找他闹,关键时候,却是向着他的。他看重的也不是她向着他,而是这个女人出门多年,有些见识。治个病都不用去看医生了。
也是流年不利,皮肤上的问题没解决多久,他又时不时地胃痛。稍微吃点儿东西,就打嗝。李桃红就说,去做个胃镜吧。王水生能怎么办呢?就去医院。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又是抽血,又是做腹部彩超。到了第二天,他早早就去排队等着检查,本来是第一个,窗口里的胖丫头却说,你得最后一个做。他也没问为什么。等到乌泱泱一屋子人都散了,才轮到他。拿着单子,两个红字分外刺眼:梅毒。他什么时候得过梅毒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恐惧极了。也没工夫去楼下赌牌了,成天就拿个手机在那搜索。他把梅毒的症状研究了半天,也就前些时日长过的疮与之相似。他突然意识到,李桃红为什么对这种病这么有经验呢?吃点儿青霉素就行了。她说得好轻巧。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就疑心李桃红在外面做的不是正经职业。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她,下回女人再和他说离婚的事,就干脆不接茬。李桃红还以为男人又有了别的想法,就把存的六万块钱全取了出来,对王水生说:
“我不管了,我身上也只有这么多钱了。你自己把你屋里那摊子事搞定吧。我也不指望跟着你大富大贵,就想着过两天太平日子。”
李桃红说得决绝,好像这偷偷摸摸的日子实在没法儿过了。她娘也在催她,说是家里要给姥姥姥爷立碑,上面得刻名字,总不能别人儿女双全,就她孤寡一个,到时候亲戚们问起来也不好看。一想到自己在块石碑上都是孤苦伶仃一人,李桃红不免心头一寒。
9
有回凌晨三点醒来,听到床边有磨刀声,一看,却是李桃红拿着把菜刀在那刺啦刺啦地磨。王水生心头一寒,问她想干吗?李桃红说,不干吗,等我把刀磨快了,把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阉了。王水生见她说得认真,也不知道如何接话。李桃红却像是神经了,先是一本正经,到了后来,自个儿在那儿笑,说,你别逼我,我跟你说,前些年打工,我也跟人杀过鸭。你知道怎么杀鸭子吗?把翅膀捆住,吊起来,摸住它的喉管,一抹,就行了。鸭血也溅不到身上。我那会儿十五秒就能杀一只鸭子。鸭子没杀死,它可能还会扑腾两下,殺个你,恐怕你也扑腾不了吧?王水生听得眼皮直跳,没敢刺激她。
他本以为女人也是一时想不开,夜里才玩这么一出。哪知道接下来几夜,回回如此。王水生气急,和她大吵一架。吵完了,就摔门而出。大晚上的,也没地方去,想着还是回家比较好。只是太晚了,他摸到家,也没好意思敲门,就在猪圈旁边的一堆苞谷树里躺下了。
王水生前脚刚到,李桃红后脚就跟了过来。只听她拍门,气急败坏地喊,王水生,你他妈给我滚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王水生气也不敢出,只是蹲在那,看她还能怎么演下去。过没多久,就听见他老婆出来开门,两个女人撕扯了一阵,就听他老婆嚎了一嗓,直喊救命。
这时候,他也没敢现身。过些天,听说老婆住进了县医院,他才提了点儿水果去看她。眼见她并无大碍,才稍稍放了心。给李桃红打电话,电话早停了机。又过了两个星期,接到个陌生来电,竟是李桃红。他还没开口,李桃红就在那边笑,问他这回老婆是不是准备跟他离婚了。王水生说,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现在早上了网,成了被追缉的逃犯了。李桃红还在笑,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大声了。李桃红说,我也想明白了,继续跟你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得很,反正我是出气了。王水生恨得牙根痒痒,直问她在哪里。李桃红说,问清楚我在哪里,你不是就可以报警领奖赏了?王水生说,你把我搞得一塌糊涂,就想这么轻易摆脱我,你做梦。我跟你没完。李桃红好像还挺喜欢男人这么说话,就说,有本事你来找我啊。
李桃红根本就没跑远。车是不敢开了,就在邻近县城租了处房子,干起了老本行,去做保健按摩。王水生来了,仍是无事可做,成日只是在棋牌馆进出。有回两个人在路边吃完烧烤,李桃红没少喝啤酒。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她去他家砍人的情形。砍了人,谁不害怕?她也吓得要命。跑到公路上,月光照着她一个人,恨不得钻进荒山老林,就此消失。她到底不敢。只是在马路上狂奔。时不时能看见被大车碾轧形成的水坑。李桃红就是在那里,她看见,星星的影子,月亮的影子,也在这些微不足道的水坑儿上面次第闪过。它们就像一盏救命的灯指引着她逃往安全的方向。到了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才想起这些水坑里的光。要不是看见这些光,她简直想不起来,那些遥远的星球,一直在她的头顶闪烁。
也是从那时候,她断了再和他耗下去的念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男人不把心用在你身上,就是使出洪荒之力,也未必犟得过男人。难道把一个男人逼得山穷水尽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就能证明她浅显狭隘的做法才是真爱?当她像讲一个笑话讲述曾经的做法时,王水生还稍微难受了那么一下。不过,正像多数时候两个人常做的那样,好好地反省,好好地抒情,突然就被男人粗暴打断了。他扳过她的头,好像不如此,就显示不出他男人的力量。
又到了学生上学时节,王水生给自己的两个孩子交了报名费,等李桃红知道了,就问,就没给我家向心怡准备?学费本没多少钱,只是道理上讲不通,男人太偏心了,又撕扯了一回。
许是县城里生意不好做,平日就积了许多怨气,又进出了几回诊所,李桃红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半路夫妻做到这里,李桃红早没了别的念想,一心只想着要个名分,成日里总是拿结婚说事,找王水生吵闹。见王水生不搭理,想着活下去了无生趣,竟然想到了死。跳河,抹脖子,她也不敢,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听说的故事,想着上吊还算干净,也不会惊动人。就找了个绳子,往楼梯上挂。谁知稀里糊涂的,绳子竟然断掉了。
摔在地上,身上痛,心中也不痛快,偏这时肚子又叫开了。想着,总不能做饿死鬼投胎,就出门找点儿吃的。走到街上,看见一个一个小摊就在乌烟瘴气的大马路上,吃烧烤的人也不顾忌。人人都在谈笑风生,没人注意到她刚刚上吊过。想到自己捡了一条命,像是重生,回到了人间,感觉真是神奇。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回拿着菜刀追到王水生家的情形。王水生老婆的脸,肯定和她现在差不多,满脸悲苦,精疲力竭,有种她无法形容的焦虑。之前是有多傻,生活难道就是围着一个男人打转吗?这些年来,她过得也不差啊,为什么还不甘心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又买了些菜,还破例做好了饭。
晚上王水生进屋,还吃了一惊。好像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吃到一半,李桃红说起下午上吊未遂的事,本是玩笑,倒把王水生吓了一跳。他说,你不会也以为我在打你的什么主意吧?见男人这个时候还在撇清自己,她又有些难过。只是,她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
警察就是那个时候进屋的。
10
案子最后判下来,李桃红既无钱支付赔偿,只好到女子监狱服刑。
每天踩着缝纫机,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八点。等到一天结束,她浑身瘫软倒在床上,她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比这更累的体力活,李桃红也干过。当年在漳州刨板厂,生意好的时候,凌晨四点就得起来。当时干得多有劲头啊,隔两天,老板就提着袋子给大家发现金。现在呢,她只是机械地干活。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壮实了,她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到任何笑容。
带班的张管教可能看出了她的异常,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负担。李桃红双手绞在一起,只是摇头,一声不吭。张管教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要不要通知他们来看看她。李桃红好像生怕他们真的会把她家人带进来,连忙说,现在让他们来看我算怎么回事呢?等我好好改造。张管教说,这就对了。把你们送到这个地方来,干活是一方面,把你们改造好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们得打心底有个对自己的重新认识。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仅仅是为了挣钱,满足自己的欲望?还是牺牲自己,多付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张管教循循善诱,一点点启发着李桃红。李桃红听得眼皮直跳,起先还觉着他的话过于正义了,那么高深的话简直是为难她嘛。不过,听到后来,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善意。她听进去了。十岁二十来岁念书的时候,她也是有过梦,有过理想,不知哪一天开始,眼里就只见得到钱了。做什么沒点儿利益,她就没有一点儿动力。整个人都疯了一样,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议论不议论?有钱就是真理。但是现在,听了张管教的一席话,她又明白,这世上,到底还是有明白人。她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多远啊。过去她竟然没有一点点反省。她唯唯诺诺的,心思好像才又活泛起来。
逢休息日,李桃红会去图书阅览室看看书。她喜欢看些粗浅的技能考试应用书,想着课程熟悉了,参加个服装裁剪与缝纫初级技能考试。她在旧司镇看过温州的裁缝做衣服,不大的门面,两口子整天都在里面窝着。她当时没想过要过那样的生活,缭个裤边,做件衣服,有一搭没一搭的,能挣多少钱呢?太慢了。她有的是挣大钱的想法。不过,现在想起来,她又隐隐有些羡慕。挣多少钱就是个够?她是挣了些钱,可得到的却是一身的疾病和伤痛。什么样的日子不是往下过?或许是想通了这一点,她对接下来的生活又多了些期待。
长期抽烟喝酒,毁掉了她的嗓子,不过她爱唱歌的兴趣却没有变过。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哼几句。这日,监狱组织服刑人员联欢,让大家自主表演。李桃红本没有想着上台,却被几个要好的姐妹推到前面。站在灯光下,李桃红起初声音还很低。她先是唱了首邓丽君的《甜蜜蜜》,“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原唱的甜美经过她的烟酒嗓哼将出来,反倒有股特别的味道。照张管教后来的话说,那么幽怨的歌词,一经过她的嗓子,竟然毫无怨气。唱歌的人能做到不把自己的情绪染色,也是一种道德。这样的话,李桃红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只是她歌唱得好的名声就这么出来了。
这一日,上面要求抓几个改造好的典型,问题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展现呢?张管教提了个意见,说能不能组建一支乐队?外单位的人来参观,还可以让这些人现场表演,也能稀释下压抑的气氛。
不少人都想进乐队。不用成天做些枯燥的活计不说,说不定表现得好,还能立个功,减减刑期。李桃红本没抱什么指望,张管教却说她的嗓子有特色,有个老师带一带,希望很大。李桃红平日唱歌全凭本能,真有人指导她怎么运气,如何发声,她还是费了些劲。老师让她放松,要气沉丹田。半天下来,李桃红哪里放松得了,不是身体酸痛,就是精神高度紧张,整个人都快不会动弹了。到后来,她差不多放弃了。现场选人的时候,她也不管老师的教导,只是凭着感觉,认认真真地唱。一曲《爱的代价》,李桃红唱得荡气回肠,全无女儿柔弱。
平时排练归排练,真的听到领导要来视察,张管教叮嘱她们要好好表现时,李桃红还是有些心慌。领导还没来,她们就规规矩矩站到了台上。正是六月,李桃红感觉后背衣服都湿了。等到几十号人进来,先是警员们忙着给众人分发矿泉水,录像的人也架起了摄像机。监狱领导致完欢迎词,外单位的头头又满含激情地讲了参观感受,然后是改造好的犯人讲述自己是如何犯错走到这一步的。音响的效果不是太好,刺刺拉拉。李桃红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是任由汗水往下流淌。
唱完了规定的曲目,有人喊了一句再来一首。平时排练的曲子就那么两首,怎么办呢。李桃红只好清唱,敲鼓吹号的都停了下来,只有弹琴的,时不时给点儿背景音。坐在台下的人热情地鼓掌,好像今天总算是长了见识。她们还是站在那里,等到参观的人走了,才列着队往监舍回去。
这天,向秋翰陪儿子写完寒假作业,就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本地新闻。见画面眼熟,他多看了两眼。竟然是李桃红在那里唱歌。向秋翰连忙叫儿子过来。要不是李桃红身上的衣服暴露了身份,猛一看,真看不出她的真实处境。儿子说,妈妈唱得真好。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妈妈吧。向秋翰忙着用手机录电视画音,声音也是颤颤的,连声说好好好。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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