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线
寂静,寂静得让人感到了一丝恐惧,这世界好像只剩下舒雅一个人了。教员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女飞行学员舒雅刚刚按照后舱教员的指令,操纵初教六飞机完成了一套向右的俯冲和急上升转弯。她把机头放在天地线平飞的关系位置上,飞机在1400米的高度上直线飞着。因为刚才的动作她没有控制好,仰角大了,飞机改平时高度多上去了100米。
发动机均匀地运转着,螺旋桨叶旋转出来的光影隐约可见,无线电内的噪音很轻微,吱吱地响着。要是往常,现在该是教员给她讲评这套动作或者下新的动作指令了,但是他沉默着。
远处天地线上已经可见一抹薄薄的粉色朝霞,由于太阳的升高,天空的蓝色也显得淡了些。舒雅等得有些心里没有底,教员看来是生气了。是啊,自己已经飞了3个架次的特技了,怎么还把俯冲和急上升转弯动作飞成这个样子?
但是教员沉默着,周遭是一片安静的白,除了舒雅自己的一呼一吸,一切寂静。
舒雅昨晚没有睡好,思绪零乱无法聚拢,辗转难眠,因为其他同学今天都要放单飞了,只剩下她一个,心情好黯淡。教员说,根据技术掌握情况看,她已经具备了单飞的能力,今天考完这个架次,如果正常发挥,她就可以像其他同学那样单飞了。她竖起耳朵,低着头,心里各种忐忑,但是,她对自己驾驶飞机着陆还是没有信心。教员昨天问她敢不敢单飞时,她咬着嘴唇挤出浅淡的微笑,犹犹豫豫说了声,不敢。
舒雅非常羡慕那些没有被淘汰的男同学,内心里不断地谴责自己,恨自己没出息。可是,他们是男孩子,我怎么能跟他们比?女孩子就是胆子小么。
舒雅歪头朝空域下方那座大露天煤矿看去。煤矿与周围略微发黄的大地颜色不一样,是很大的一片灰褐色。露天煤矿多省事啊!也不用挖很深的地下坑道,只要用铲车把地表皮去掉,就可以把裸露出的煤一铲一铲地直接装车拉走。飞机已经要飞出采煤坑了,也就是说,快飞出空域了,不能再往前飞了。
如果是以往,这时教员通常都会提醒她调整飞机的位置,但今天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说话?再飞下去,可能要到鄰近的空域串门去了。教员也许在考验自己调整空域位置的能力,为单飞打好底子,希望自己主动调整。咦,有道理,也许教员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不吱声。想到此,她小心翼翼地向左压了30度的坡度转弯,把飞机调个头儿,又对向了空域中心,飞机又开始直线飞行,向空域的另一头飞去。
螺旋桨在飞快地旋转,机头在天地线上颤动着。舒雅闻到了机舱内所特有的混合着汽油、润滑油、橡胶和金属的味道,在这样浓这么难闻的气味中,教员怎么受得了呢?他几乎是天天要长时间地闻这种怪味,这肯定是对身体健康不好的。可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这些男飞行员说起过座舱有气味呢?听说女人天生对气味比男人敏感,所以才会这样吧?
教员可真的能沉住气呵,飞机又快要飞到空域中心了,应该可以做动作了吧?他怎么还是不吭声?再等等,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飞机飞过了空域中心,座舱内还是一片寂静,安静得让她心里发毛。
舒雅实在忍受不住了,她用左手拇指按下油门把手上的机内通话按钮,怯怯地问了声:“121,下面做什么动作?”
从耳机内发出的无线电噪声中,舒雅判断自己的声音确信无疑地发出去了,教员应该收到了,但是他没有回答。怎么啦?舒雅预感到出事了,心里发慌。她再一次急切地大声问道:“121,30声音?”
无线电内依然没有回答。
“121,30声音?”舒雅几乎是在喊了。
静静的,没有人应答,舒雅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教员这是怎么了?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我应该回头瞧一瞧了。平时没什么特殊情况,当学员的哪敢这样做啊。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保险带的快卸锁,左手扶着座椅靠背,微抬屁股,向左扭身,隔着前后舱之间隔板上方那扇有机玻璃窗朝后舱看去。啊?!后舱的景象让她禁不住失声叫了一声。只见教员头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上,双眼紧闭,随着飞机向左倾斜,头就像是没有控制的摆锤,向左摆了过去。
舒雅只感觉脑袋“嗡”的响了一下,像一根琴弦被强力拨动,余音久久不肯散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有那么一阵儿,大脑内一片空白,她懵了!
教员晕过去了!教员晕过去了!教员晕过去了!舒雅的心脏在狂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听得一清二楚。教员会不会死了啊?这样一想,她更害怕了。
啊!飞机前风挡上的天地线不见了。飞机已经倾斜了,还带着下俯角,满视野都是那个灰灰的大采煤坑,而且越来越清晰了,那些铲车、长长的火车车厢好像变得越来越大了。危险!飞机要撞进坑里了。舒雅完全是下意识地赶紧改平飞机的坡度,用力向后拉驾驶杆,驾驶杆已经很重了,但还拉得动。飞机俯冲速度已经不小了,但她来不及看速度有多大,只是使劲向后拉着驾驶杆。飞机逐渐从俯冲中退了出来。
啊,好悬哪!舒雅加满了油门,机头上沿冒出天地线约一个拳头时,她稳住了飞机。保持住这样的关系位置,飞机就可以获得最大的上升率快速上升,而且还不会失速。刚才,就是很短暂的时间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飞机为什么转入了倾斜和俯冲状态,她分心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舒雅哭出了声。
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多长时间。舒雅就这样盲目地飞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干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怎么办?仿佛列车瞬间脱离了轨道,舒雅彻底蒙了。她感觉失去了依靠,手足无措。自己这是遇到特殊情况了,极特殊的情况,教科书上各类特殊情况的现象、原因、处置方法她已经背得滚瓜乱熟了,可是上面没有“教员晕厥”这一条。
舒雅看了一眼飞行高度,不知不觉间飞机已经爬到了快2000米了。她吓了一跳,怎么爬这么高?特技飞行爬到1300米就应该平飞了。她赶紧松驾驶杆,让机头上沿低于天地线约十公分,这是下滑的关系位置。然后,她又收小了油门,把进气压力放到380。她看了一眼下降率表,指示每秒5米,高度表的指针缓慢地开始向下移动,飞机又进入了稳定下滑的状态。
这时,舒雅突然想起教员讲过,无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只要时间允许,都要报告塔台。对了!自己刚才真是太紧张了,怎么忘了报告了?
“1号,30……30报告。”舒雅按下无线电发射按钮,声音有些发颤。
塔台上的指挥员飞行大队长周鹤林听到麦克风内传来一句飞行员报告的不是很清晰的声音。全大队几十名飞行教员的声音他都熟悉,但刚才这句他没有听出来,显然是学员在报告。
“谁报告?”周鹤林拿起话筒,按下发话按钮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舒雅知道自己刚才太惊慌了,难怪指挥员没有听清楚,她急促地喊了一句:“30报告,晕……晕过去了,121晕过去了。”
喉头送话器是靠喉头的震动把声音传出去的,飞行员讲话越快,声音越大,对方越听不清楚。舒雅现在处于极度惊慌状态,她哪里还记得这些。
学员的语气和语调很慌张,显然是教员遇到了紧急情况。周鹤林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问题,教员在干什么?也许后舱的无线电故障了。不过,无论是什么特殊情况,首先要稳住学员。
周鹤林凝视着塔台外面,压低了嗓音,很平缓地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讲:“我是周鹤林,你不要着急,深呼吸,把发射按钮确实按到底,讲慢一点,再报告一遍。”
大队长那低沉而清晰的男中音和沉着冷静的语气,还有具体的操作提示,就像是一剂镇静剂,使慌乱的舒雅有些平静下来。她责怪自己很没有出息,不像个飞行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很管用,感觉好多了。然后把无线电发射按钮用拇指确实按住了,清了清喉咙,放慢了语速,再次报告:“30报告,121晕过去了。”
这一次,通过麦克风,尽管舒雅的声音依然有些急促失真,但塔台上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塔台内爆炸,大家震惊了!学员还没有单飞,教员空中晕厥,还是个女学员,这飞机还能落下来吗?所有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同时投向了周鹤林。
今年四十岁的周鹤林,是久经沙场的老飞行教员和指挥员了,但是他也和大家一样,别说遇到过这种情況,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呀!他也愣住了,不由自主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然而,毕竟是大队长,周鹤林感受到和读懂了大家的眼神。他是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努力才当上大队长的,多年的职业经历和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当务之急应该干什么他很清楚。首先自己要沉住气,不能让大家觉得他惊慌失措,同时还要稳住空中遇到特殊情况的飞行学员,防止出现更难收拾的局面。
“30,深呼吸,沉着一点,保持好飞机状态。现在,你告诉我飞行状态、高度、速度、位置。”周鹤林的指挥语气还是与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和蔼可亲的。
舒雅的注意力随着大队长的具体指挥而得到了部分转移,紧张和慌乱的情绪也得到了明显缓解。她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飞机的机头上沿高出天地线两指,升降表指针在零附近颤动,飞机是处于平飞状态,高度是1600米,速度是170公里,位置?噢,位置已经到了大采煤坑的外面,应该向回转了。她手脚并用操纵飞机向左做平飞转弯,然后用正常的语速开始回答大队长的问话。
“30高度1600米,速度170,坡度30度平飞转弯,煤矿上空。”
噢,周鹤林略松了口气。从学员报告的情况感觉,这个学员虽然有些惊慌,但是头脑还比较清醒,飞机的状态和位置也都很正常。活塞式发动机比较省油,续航时间比较长,起码眼下不会出现更严重的情况。
“好,30。你把高度慢慢降到1000米,然后保持坡度20度、速度160在煤矿上空盘旋,听指挥返场。没有关系的,要大胆冷静,不要着急,我会帮助你的。”
“30明白。”
看,大队长就不像我这么六神无主,而是心平气和的,不慌不忙的。舒雅松了松驾驶杆,让机头上沿低于天地线约十公分带住驾驶杆,收小了油门,开始慢慢地下降高度。
这边,周鹤林心里也有些紧张,但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过身来,很果断地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他对值班员说道:“小王,立即通知地面已经开车的飞机关车,上飞机的飞行员下飞机,救护车、消防车、抢救车就位,听指挥出动。”
“好!”值班员说完,转身跑下了塔台。
接着,周鹤林操起话筒以命令的口气对空中的飞行员们讲道:“空中的注意了,我是1号。从现在起,除30外,起落航线上的飞机接地后不再连续,依次滑回。空域的飞机停止一切无线电通话,听通知返航,收到回答。”
“113明白。”
“125明白。”
……
听到空中的教员们一一做了回答,周鹤林开始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周鹤林冷静的表情和语气,果断麻利的一系列举动,让在场的人无不钦佩,此时他给大家的印象就是成竹在胸。随即,他们都盘算着自己此时此刻的职责是什么,应该如何配合指挥员处置好这起离奇古怪的特殊情况。
从无线电的对话中,舒雅知道地面正在全力想办法帮助她。周鹤林要求空中无线电静默,显然是为帮助她创造条件和环境。不过,无线电的静默,让她又忽然感到自己更加孤单,更加无助,感觉心跳又加快了。她再次回头看看教员,教员依然没有醒过来,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不会死过去吧?教员,你醒醒吧!你这样丢下我不管,我怎么办哪?她哭了。
飞回去着陆吗?我行吗?我还没有单飞。现在,她也不觉得自己行,说实在的,她确实害怕单飞。
跳伞吗?太荒唐!太无耻!那教员怎么办?飞机怎么办?那跟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在空中转吗?不用说飞机会因为油料耗尽停车,就是在空中转下去又有什么用?对后舱的教员来说,眼下应该争分夺秒着陆救他。
这件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就发生在她的头上。不是她很自恋,确实,她每次提着头盔带着弹性的步子走向停机坪时,能够感受得到男性战友们别样的目光,那一刻她是挺骄傲的。可是,尽管自己是个美少女,命运并不管你美不美女,该摊在谁头上还是要摊在谁头上。
“30,报告高度、速度、位置。”周鹤林打断了她的思维。
“30高度1000,速度160,煤矿大坑上空。”舒雅报告时很注意自己的语速和音质。
“飞机和发动机工作好吗?”
“30飞机发动机工作好。”
周鹤林指挥过很多次特殊情况,感觉这次很棘手。舒雅的教员江辉到底是因为什么晕厥?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30,你告诉我,121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啊,不知道。他不动弹,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明白。30你集中精力操纵好飞机啊。”
周鹤林需要综合考虑,权衡一下影响安全着陆的各种因素。从学员目前的精神状态看,即使学员没有单飞,但只要不过度紧张,安全着陆的概率还是很高的。不过,这样做的风险也是存在的,如果学员过度紧张,动作失常,很有可能出现着陆不成功,甚至機毁人亡的结果。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主要责任当然是由他这个最高领导来负。男人么,如果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再去做,那么也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另外,从救人这个角度考虑,也必须下决心让学员尽快着陆。想到这,他决定,把30叫回机场上空,不管她有没有信心,也要果断指挥她着陆。
“30,你能看见机场吗?”
“能看见。”
“好,现在你直接对向机场,保持速度160公里下滑,下降率不要大,高度300米改平飞,到跑道上空通场。”
“30明白。”
听着大队长沉稳的指挥,舒雅的心情已经好些了。刚才也许精力太集中,心情太紧张,受到惊吓的缘故,她此刻感到浑身酥软,没有了力气,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后面应该干什么?会发生什么?她都没有来得及去认真考虑,一切都按大队长指挥的去做,肯定没有错。飞行学员都有这种依赖心理,在空中依赖教员,单飞后依赖塔台指挥员。
舒雅把机头对向了远远的如同一根白色筷子大小的跑道,松了松驾驶杆,让机头低于天地线,开始下滑。这时,她特别希望后舱的教员醒过来,那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想到这里,她就有一种想回头看看教员的念头,但是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教员如果醒过来,肯定会用机内通话告诉她的。
舒雅反复扫视着座舱内的各种仪表、开关、把手,自己对它们太熟悉了,可以说了如指掌。有什么问题吗?似乎没什么问题,操纵这些设备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她害怕大地飞速扑过来的感觉,对自己能不能让飞机落在跑道上没有把握。她觉得,老天很不公平,让一个女孩子,面对如此的生死考验,太严酷了。
见学员回到机场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周鹤林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坐到了座椅上。他回忆起来,舒雅的教员江辉跟他说过,舒雅技术掌握方面属于中等学员,不是很优秀但也不算差,就是胆子小,容易紧张,影响了她的技术掌握。从刚才她报告空中情况和表现看,小家伙还是比较清醒的。
周鹤林拿起了话筒说:“30,今天飞行你感觉怎么样?”
“总的感觉还行,就三转弯后开始到下滑着陆的时候挺忙乎。”
“这个小东北!”听着舒雅那浓厚的东北口音,周鹤林微笑着说了一声,塔台内的人也都跟着笑了。
“你有信心着陆吗?”周鹤林又严肃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我还没有单飞。”舒雅急促地说,并且不由自主地连连摇头,尽管没有人看到她。
“你可以试一下。”周鹤林接着说道。
舒雅沉默了。
周鹤林不紧不慢地说:“这飞机上,现在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在睡觉,一个还醒着。如果飞机不落地,睡觉的可能就醒不过来了,而醒着的也要睡过去。现在,只有一个飞行代号叫30的飞行员有这种资格和能力。你看怎么办啊?30。”
“也许,也许,教员一会儿能醒过来。”
“也许,教员他醒不过来呢。”
“也许,你的教员晚一分钟可能就醒不过来呢。早落地一分钟,还有希望醒过来,他的生命此刻在你的手上。”
“看来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是吗?”
“是的,要不我们就这样等着,直到油料耗尽。结果你也是知道的。”
我会着陆吗?舒雅茫然地扫视了一眼座舱,后背有些阵阵发凉,一阵绝望的感觉涌了上来。与以往的飞行毕竟不同啊,飞机里只有她一个人啊,万一判断不准确,动作不到位,那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这一次可没有教员给她保驾护航了。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选择飞行这个职业是不是选错了,当时是不是太虚荣,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飞行那块料。
“从昨天飞行的情况看,你已经掌握了起落航线的技术,可以单飞了。你的几次着陆都不错,教员没有帮忙,都是你自己做的,30。”周鹤林很肯定地鼓励她。
舒雅听了后有了一丝喜悦,极力回忆着昨天最后几次着陆的印象。昨天的最后一次着陆好像没有感觉到后舱帮忙,稀里糊涂就下来了,也许真是完全是自己做的,但也许是因为紧张握驾驶杆过紧,没有感觉出教员的帮忙,因为教员飞行后的讲评曾经说过自己握杆过紧。既然大队长这么说,也许是真的吧?她的信心似乎上来了一些。
舒雅知道,她必须着陆,没有其他选择余地,她的退路被截断了。要么教员和她和飞机一块报销,要么由她完成真实的单飞,即使可能因为她技术不行或者过度紧张蒙掉而摔掉飞机。
“30,检查飞机状态。”
“30明白。高度700米,速度170公里。”
“好吧,看来我只能提前单飞了。”
“30,好样的!”
几分钟后,舒雅的飞机就要出现了。周鹤林习惯性地转头瞧了一眼风向筒,红白相间的风向筒很稳定地略微低垂,风速大约在五米的样子,但风的来向与跑道方向不完全一致,有些小角度的左侧风,会给学员着陆带来一些小麻烦,但愿侧风角度不再加大。
地面上,周鹤林看见飞行教员、学员、机务人员、场务人员好几十个人几乎都站在停机坪和滑行道两侧,向舒雅可能出现的方向眺望。大家都在急切地期待,在为自己的战友担心着,气氛压抑难耐,偶尔调整停车位置而发动行驶的汽车声,加剧了这种气氛。
露天煤矿方向的天地线上冒出了一个像蚊子那么大的小黑点,个头正在逐渐变大。
“30,我已经看到你了,你继续下降到300米,改平后保持高度,速度170,加入第四转弯通场。”
“30明白。”舒雅有一种回到家门口的感觉,那种孤单和无助的心情有所好转。
舒雅驾驶的飞机回来了,活塞式发动机所特有的轰鸣声,吸引了全场已经得知消息的各类人员的目光。从外面看上去,它和以往通场的初教六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里面却不一样。后舱是一个失去知觉生死未卜的教员,前舱是一个内心忐忑不安势单力薄没有单飞的女学员,过一会儿的结果是什么?它会不会像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落?或是像一只飞出巢穴的雏鹰安全地降落在大地上?谁都说不准。大家的心都悬着,都在捏着一把汗。
周鹤林看着正从塔台上空飞过的舒雅,对着话筒讲道:“30,听指挥加入航线。”
“30明白。”
“好。你現在加入航线,把高度逐渐降到300米,按照标准起落航线的数据飞。”
“30明白。”舒雅压坡度开始转向航线,机翼下划过的是自己熟悉的跑道、塔台,还有停机坪上看上去很小的一排初教六。
“30,飞机很听你的话。你要相信自己,同学们都单飞了,你也是可以的,能够单飞,就当是提前放你单飞好了。”
舒雅的心脏在怦怦地加快了跳动,心理上已经开始为自己这次不寻常的行动做准备。
“30,你准备着陆吧。”
这句话,一下子穿透到了舒雅的骨子里,让她冷静下来。她听出来了,大队长这句话里的意思,除了信任外,还有命令的口吻。
“现在你的油量没有问题,要不要练习几次下滑再着陆?”周鹤林担心121的身体状况,急切希望飞机能够迅速落地,但也同时担心学员信心不足,落不下来,所以他想再试探一次舒雅的自信心。
舒雅知道现在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已经不能再犹豫了,救教员!她咬着牙叮嘱自己。舒雅呀,舒雅,这次不管怎样都要坚决落下去,如果再复飞一圈,又要拖延几分钟,那教员的危险就多了一分。一次直接着陆和练习几次下滑再着陆,对我来说,成功的希望是一样的。教员急需救治,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她觉得自己像进入了轨道的列车,只能沿着轨道硬着头皮向前行驶了。
舒雅坚定地回答:“我要直接落地。”
周鹤林放心了,学员此刻的注意力不在如何安全着陆上,而是急着救自己的教员,这是好现象。他对着话筒说:“那好,30,你就按照直接着陆做准备。”
舒雅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那些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像她的士兵一样听话了,每一根指针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
“30起落架放好,请求着陆。”舒雅已经驾驶飞机到达跑道正侧方。
“检查好可以着陆30。”周鹤林又不放心地环顾了一下塔台外面已经停好的救护车和抢救车,问值班员:“地面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值班员很肯定地说。
周鹤林扭头看了一眼风向筒,侧风角度和风速没有变化,他心里踏实些了,这样的风还算很给面子。
绿色的机头在天地线上划着弧线,飞机在进行第三转弯。此刻舒雅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个没有放单飞的学员,精力都集中在操纵飞机上了。因为每次飞行,到了三转弯后,她记得自己实在太忙啦,程序太多啦,时间太短,动作太多,要做的太多,还要做好,做不好更乱。
“30检查高度,判断四转弯时机。”
大队长的提示总是那么及时,舒雅的心里好像又踏实了一些。她见高度要低于进入第四转弯的最低高度220米,急忙向后带了一下杆。
“30进入四转弯。”
舒雅抬头看跑道,果然该压坡度进入转弯了。她立即压杆抵舵把坡度压到了30度,机头很听话地向跑道头划着弧线。
“30稍微减小一点坡度。”周鹤林把“稍微”两字咬得很重,生怕舒雅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图。
噢,坡度有些大了,再保持这样的坡度转下去肯定对不正跑道,但是如果坡度减多了,可能会过量,飞机反而又偏到另一边去了。舒雅回了一点驾驶杆,心想,我才不会那么笨呢。
“30方向好,下滑线好,保持住。”
实际上,改出四转弯的高度有些高了,周鹤林怕舒雅知道后,修正起来控制不好量,反而把事情搞砸了。下滑线高些,顶多会使飞机进跑道后落地的位置靠前些,不会造成太大的偏差。所以为了稳住她,就骗她说下滑线是好的。这种小伎俩,有点像大人在哄小孩子,一个没有放单飞的学员哪里会想到指挥员是在哄她。
在阳光的照耀下,灰白色的跑道静静地躺在褐色的大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到目前为止,好像一切都很顺利,舒雅仿佛自己就是个成熟飞行员,信心百倍地带住驾驶杆引导飞机向跑道头下滑着。
“好!30,就这样保持。有些左侧风,你把右舵踏着,把杆向左扳着点儿。”周鹤林提醒道。
舒雅很谨慎地按照大队长说的做了,飞机很听话地沿着跑道延长线在下滑。
“速度多少?”周鹤林知道,这时候的速度可能有些大了,因为下滑线高,重力使飞机的速度会比正常下滑曲线时的速度要大些。
“速度165。”舒雅想起来,四转弯后向跑道下滑的速度应该是160公里,是有些大了。
“30,你现在把油门稍微收一点。”周鹤林又把“稍微”两字咬得很重,舒雅明白这是油门要收但不能收多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把油门向后拉了一点。
见飞机向前拱的劲道缓了下来,周鹤林暗自惊叹这个学员理解和执行指挥员意图的能力,对指挥引导这架飞机安全落地的把握更大了些。不过,起落航线课目真正的难度在着陆上,现在还不好说结果怎样。
果然,周鹤林见飞机下降的速度变快,他知道这是学员刚才收油门收多了,而且没有带住驾驶杆,随着飞机速度迅速减小,飞机要低于正常的下滑曲线了。不过,也算正常现象,左侧风增加了操纵的难度,对学员的注意力还是有干扰的,学员为了保持好方向,往往会顾不上照顾高度和速度。
“30带住杆,顶住油门。”周鹤林语气坚决地指挥道。
周鹤林欣喜地看到,飞机在略低于正常下滑线后稳住了。他想,这孩子实际上挺灵光的,就是胆子小了些。
“30看好地面。”见飞机离地面约有50米,周鹤林不失时机地提示舒雅准备着陆了。
舒雅非常听话地向左微微转头,只见黄色的草地正越来越清晰地迎面扑来,高度越来越低了。她没有胆怯,有些麻木了,像一个机器人,到了什么时机该如何操作就如何操作。
“开始收油门啦,30。”高度还有40米,周鹤林指挥舒雅开始收小油门减速。因为飞机前段下滑线高,此时飞机的余速本来就大,周鹤林稍微提前开始指挥舒雅收小油门,但怕引起学员的紧张情绪,语调听上去还是不紧不慢的。
舒雅收了油门,但是手上的动作有点发硬,可能是不小心把油门收光了,她感觉到飞机的前冲劲小了许多。歪打正着,她的手上没数的操作反倒起到了比周鹤林预计的还好的效果。
高度还剩七八米,周鹤林指挥:“拉开始。”
舒雅机械地向后拉着杆,飞机的机头开始上翘,她感觉地面扑来的速度明显减慢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操作的量是否合适。
塔台上除了周鹤林的声音,静得很,所有的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周鹤林紧盯着进场的飞机,见飞机开始明显抬头,由下俯状态开始变成曲线运动,心头绷着的弦稍微松了松,起码飞机不会一头撞到地上了。但是,飞机下沉的速度还是有些快,如果再保持这样的下沉速度走下去,非墩到跑道后面不可。他迅速但却不敢大声地指挥:“拉一点,再拉一点!”
舒雅知道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了,飞机很快地在向跑道后面坐,仿佛就要掉在跑道后面的草地上了。这时,她听到了大队长那带些焦急口气的指挥,便向后短促地拉了一杆,见飞机不向下坐了,飘飘悠悠地向跑道里面飞去。
具有丰富指挥经验的周鹤林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如果学员见飞机飘起来突然向前推一杆,很有可能造成可怕的增幅跳跃,把飞机摔掉。他急忙指挥道:“30驾驶杆不要动!”
舒雅并不知道大队长为什么不让她动驾驶杆,她只是听话地停住了手。过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地面在迅速抬升,感觉到飞机正很快地往下坐。
“拉一些!”周鹤林提醒道。
舒雅咬紧牙关,本能地向后带了一下驾驶杆,飞机向下坐得明显的慢了,她很想让飞机尽量落得轻一些,再轻一些。接着“咚”的一声,飞机落到了坚实的水泥跑道上了,随着一阵脚踏实地的颠簸感传到她的屁股上,之前如噩梦般的紧张、恐惧瞬间卸了下来。紧接着,随着她向前放松了驾驶杆,机头也逐渐低了下去,又是“咚”的一声,前轮也接地了。三个轮子都着了地,跑道就像灰白色的溪流向她的身后流去,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啊!我成功了!舒雅心花怒放,在心里为自己欢呼起来。
周鹤林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向着话筒几乎喊着:“好!小东北,好样的!”
在这同一时刻,塔台内和停机坪上,欢呼声、鼓掌声立刻响彻云霄。
周鹤林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看着在跑道上飞速向前滑行的初教六,非常柔和地对着话筒说:“30,放平舵,轻轻刹车。”
周鹤林非常满意地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场面,他内心里感叹道:这个小东北不错嘛!
随着机轮在道面上的轻微颠簸,深绿色的机头上沿在天地线上轻轻地跳跃着,就像踩着一首轻快的舞曲。飞机虽然落地有些重,但还是安全落到了跑道上,啊,教员有救了!啊!是我自己落下来的,我自己能行啊?我赢了,我能单飞呀!没什么好怕的哈。舒雅在心里欢呼。
教员怎样了?飞机脱离跑道停进旗门关车后,舒雅迅速解下保险带的快卸锁,然后急忙从前舱站了起来扭过身向后舱望去,但是她愣在了那里,下巴都快惊掉了。
舒雅看见,教员完好无损地坐在后舱,神采奕奕,喜气洋洋,正冲着她咧着嘴笑呢。能看出来,那是一种有点儿坏的笑。
“30,行啦,你单飞去吧!”教员面容也不显疲惫了,嗓音也不哑了,还带有中年男人所特有的磁性。
啊!教员好好的,他没事儿啊?!
舒雅哭笑不得,忽然发现自己被教员愚弄了。不带这样的,教员怎么可以这样?教员怎么能这么坏呀!她用那细碎整齐的小牙咬着嘴唇想。
教员已经下了飞机站在机翼后面等着舒雅。舒雅一边顺着翼根向下飞机的脚蹬处走一边想,下去后,她非要用两个拳头往死里擂他。可不知为什么,真的蹦到地上来到了他身边了,她却突然改主意了,给了教员一个大大的熊抱,久久不松开,眼泪没出息地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了。
蜜 蜂
那年我还是空军航校的飞行学员,我们的高级教练机还是苏联制造的米格十五喷气式战斗机。那天,是我们学员的最后一个特技单飞日,下一个飞行日就要转入新的训练课目了。
我跨進座舱,穿上降落伞,扣好保险带,连接好了氧气面罩和无线电插头,开始按照程序,对飞机进行通电检查。一切都很好,我感到很满意。
“10特技准备好。”我向塔台报告。
“10稍等。”
显然,我要去的4号飞行空域还没有腾出来。指挥员通知开车的时机通常会选择在空域内的飞行员报告退出空域时。这样,当那架飞机在返回机场的路上时,另一架刚好在去空域的路上,空域利用率会很高。
暂时没有要开车的飞机,停机坪安静了下来。大晴天的,烈日当空,风筒低垂,水泥道面发烫,空气热烘烘的,人坐在座舱内的滋味可想而知。耳机内除了无线电所特有的轻微的工作噪音外,偶尔会传来其他飞行员与塔台或编队长僚机之间的联络声,然后又是嗞嗞的无线电噪音。这种声音有些扰人,但飞行员都很享受这种声音。我安静地听着无线电内的通话内容,随时准备着按指令开车。
暂时没有事情可做,我又从左至右对各系统工作状况检查了一遍。在检查过程中,在轻微的无线电噪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小型昆虫快速扇动翅膀的震动声。这声音时有时无的,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了,就在座舱附近。好像是马蜂或者蜜蜂飞行的声音,但愿它别来打扰我,我想。
我小的时候很淘气,经常捅马蜂窝玩,曾经被马蜂蜇过,知道那滋味很不好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终生难忘。蜜蜂虽然没有马蜂大,但它们是同类,也很好斗,为了保卫自己和家园,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同样让我感到发怵。
正想着,那个不太受待见的小东西却偏偏飞进了座舱,就在我眼前舞动。噢,是个小蜜蜂。我急切地盼望着它赶紧飞走,如果让它把自己蜇了,影响到飞行任务那就麻烦了。
小蜜蜂哪知道我的心情,不紧不慢的,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开始参观座舱。它先是落到了左侧的油门把手上,然后顺着油门把手向下爬去,爬到操纵台上,钻过电门的丛林,又飞了起来,飘忽不定地进行着六自由度的运动,仪表盘的玻璃里面映现着它舞动的身影。
小蜜蜂终于再一次落了下来,落在我正握着驾驶杆的右手上,隔着雪白的线手套,我感觉到了它的爬行。它慢慢地从我的手背爬上了驾驶杆的顶端,驻足四处观望。
我很无奈,自言自语:“小蜜蜂啊,小蜜蜂,你一览众山小啊,肆无忌惮啊,你真不知道谁大谁小啊?”
我低头仔细瞧瞧它,瞬间呆住了,有一种美丽叫作摄人心魄,说的就是此刻的蜜蜂吧。
小蜜蜂也就比黄豆粒儿长点,通身是金黄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黄得透明透亮的。浑身毛茸茸的,背上的四只翅膀薄如蝉翼,圆鼓鼓的肚子上面是一道道细细的黑色斑纹。两只发萌的复眼圆圆的,大得有些夸张。这么金贵的小东西,让我无法对它产生反感或者恶意。
实际上,小蜜蜂挺可怜的。它们长得娇小孱弱,为了生计,一天到晚不停地辛苦地飞翔奔波,采集花蜜。虽然它们和我一样,也是飞行员,但活得确实很不容易。
不过飞机座舱里面哪有花蜜供你采集呀?小家伙,你还是到应该去的地方吧。我有些着急了,凭直觉感觉到4号空域要腾出来了,自己该开车了。
“18,4号空域完成动作。”4号空域内的同学在报告,我的直觉很准。
我开始果断地挥手驱赶小蜜蜂,不想把这个小冤家关到座舱里面。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有它飞来飞去的,我怎么飞呀?
小蜜蜂被我的粗鲁吓住了,有些发懵,不知往哪里逃,慌慌张张地乱飞乱撞,但就是不知道往上面飞。我埋怨它,座舱盖子没有关,上面是敞开的,你干吗一根筋,不往上面飞,就知道往下面钻啊?
“10,4号空域开车。”塔台给指令了。
我赶紧回答:“4号空域开车明白。”
我再次开始寻找小蜜蜂,并决定无论如何,就是晚开车几分钟,就是让指挥员骂我一顿,也要先把小蜜蜂赶走。
咦?奇怪,它哪儿去了?小蜜蜂不见了。
哈哈,你终于吓跑啦。我长出了一口气,开始放心地启动发动机。
起飞后,我驾驶飞机向左盘旋上升了转向210度,把航向对准了4号空域的方向。
头顶的天空向着远处的天地线延伸,颜色由湛蓝色渐渐过渡到了淡青色,机翼下绿色的大地也向远处伸展着,由深绿色渐渐过渡到了淡墨色,天和地相接处是一条刀切一样整齐的线。我把天地线稳稳地控制在瞄准具的底座位置附近,这时候的飞机处于最佳上升的角度,飞行高度不断地快速增加,很快我和战机就会达到特技飞行的高度。
座舱内弥漫着淡淡的煤油、橡胶和金属的味道,发动机均匀地吟唱着。我再次检查了飞机工作的参数,确认正常。这时,我想起了刚才的那只蜜蜂,还好,它终于飞走了,不然把它关到座舱里和自己相伴飞行,可就有戏看了。
我正想着,嗡嗡嗡,一阵短暂的蜜蜂飞行时所特有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什么?难道是刚才那个蜜蜂?
嗡嗡嗡的声音又戛然而止。怎么没动静了?难道是幻觉?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太害怕要发生的事情。我眯起了眼睛,开始寻找那位不速之客。耀眼的阳光下,座舱里的所有都一览无余,但并没有那个小冤家的踪影。就当是幻觉吧,最好是这样。
飞行高度还在上升,再爬升2000米,就该把飞机改平飞了。“小蜜蜂啊,你要是在座舱里,就赶紧亮一个相。”不放心的我说出声来。
正说着,嗡嗡嗡嗡,蜜蜂飞行振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坏啦!这是真的啦。
我重新低头寻觅,果然看见一只金黄色的小蜜蜂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我眼前盘旋飞翔。
“刚才你在哪儿藏着哪?”我问。
小蜜蜂并不理会我,翅膀扇动的频率快得无法辨认,就像直升机一样悬停在我眼前,好像在故意气我。
小蜜蜂已经关进来了,现在怎么办?
继续飞吧,有它在这里捣乱,能静下心来去飞吗,能飞好吗?
最担心的是被蜜蜂蜇了,但我转念一想,自己飞行服、飞行靴、飞行帽、護目镜、氧气面罩、再加上抗荷服,已经武装到了牙齿,暴露在外面的肉体面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怕个什么?不至于和塔台报告说,因为座舱里有一只小蜜蜂所以我要返航吧,那还不让教员们和同学们笑话死自己。不管你啦,小东西,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玩儿你的,我飞我的,互不干涉。
小蜜蜂在阳光中,就像一颗闪烁的金色流星,嘤嘤嗡嗡,飞快地扑打着翅膀,来回穿梭。看得出,它俨然把这狭小的空间当成了它的舞台,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你也不知道累啊,小东西。你知道吗?你现在成了我的累赘。”我对着它说。
“过一会儿,你飞你的,我飞我的,不许捣乱。”现在,我应该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把这次特技飞好。单飞到此时,我不敢保证每个动作都能飞出5分,但4分还是有把握的。等毕业时,应该是大多数动作都有5分的把握,就像教员飞得那样标准漂亮。
舱内,随着我的呼吸,氧气示流器一张一合的,高度数据还在快速增加,快了,快要到改平飞的高度了。小蜜蜂依然嗡嗡嗡地自顾自地飞舞着。
舱外,地面越来越深了,右侧的公路上移动的汽车已经看不出来了,左侧的那条河流像弯弯曲曲的银丝伸向远方,在阳光下闪烁着。
高度越过了2000米后,为了保持舱内的大气压,飞机的通风开关已自动关闭,凉风不再吹进座舱。太阳开始显示威力,我感到有些热了。
小蜜蜂也该感到热了吧?开始不舒服了吧?我替小蜜蜂担心着,但突然省悟到,对小蜜蜂来说,天气热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会儿我开始做特技动作,载荷那么大,小东西受得了吗?飞滚转动作还好,蜜蜂也是飞行员出身,相信它不应该感到有什么不适,但是大载荷也叫重力加速度的隐形力量它受得了吗?我能顶住7到8个G,它能顶住几个?它能行吗?不会光荣牺牲吧?
我想,蜜蜂和人一样,也是个动物,也是肉长的,也有会跳动的心脏。人在大载荷下很难受,它也会难受的,只不过由于身体构造不同和具备特殊能力,它也许会比人类更抗折腾。也许,由于身体过于孱弱,不堪一击。
我开始有些小兴奋。无意中,我等于在做一项实验,实验蜜蜂类昆虫抗衡大过载的能力,并与经过严格选拔和训练的人类进行比较。
小蜜蜂啊,我很喜欢你,不想让你受磨难,可是,今天无论如何,我不能不练习特技,必须要飞,这是任务。那么你只能与我一起体验什么叫大载荷啦,没别的选择。
我已经做好了与载荷抗争的准备,可是小蜜蜂却依然飘忽不定地飞舞着,把它的小巧、精致、敏捷和美艳,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它的机动性能那可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战斗机有它这样的机动能力,在空战中绝对会是无敌的。
我心想,小蜜蜂啊,你别臭美啦,赶紧找个地方趴在哪里躲一躲吧,对你来讲,即将到来的灾难是非常恐怖的。
我一面注视着飞机风挡与天地线的关系位置,一面用眼睛的余光感觉着正在飞行的蜜蜂,开始做第一个特技动作水平“8”字盘旋。
在飞机旋转角速度逐渐增大的过程中,我开始感觉到手脚发沉,好像有个巨大的无形怪物把我紧紧压向座椅,抗荷服迅速膨胀,压得大腿、小腿及腹部的肌肉隐隐发疼,头皮由于缺血逐渐开始发麻。在此同时,在我眼前飞来飞去的小蜜蜂看上去也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力量,它明显地加快了翅膀扇动的频率,嗡嗡声也加大了,力图与这种奇怪的力量抗争。小蜜蜂奋力地挣扎着,不肯就这样认输,我感觉它持续不了多久。
果然,就在飞机旋转角速度达到最大的瞬间,小蜜蜂终于崩溃了。突然,它就像被什么物体击中了一样,“啪”的一声,径直掉落在我的大腿上,躺在降落伞带和抗荷服之间的皱褶中不动了。
啊?可怜的小家伙,你就这么大点儿能耐?这么早就缴械投降啦?我很失望。
在整个盘旋的几十秒过程中,小蜜蜂很乖,躺在那里,没有再动一动。
当我结束盘旋改平飞机后,巨大的载荷也随之消失了。我利用调整飞机状态、数据和位置的时机,瞧了瞧小蜜蜂。呵,这小家伙生命力还很强大,竟然还能动弹。只见它挣扎了几下,开始缓慢地爬行,然后有气无力地扇了几下小翅膀,试图再飞起来,但没有成功。
看着小蜜蜂那可怜的样子,我甚至有些不忍心再做动作,因为后面不仅有更多更连贯的垂直动作,而且所有的动作载荷更大。刚才它已经是那个熊样儿了,后面会不会顶不住啊?现在我不仅是可怜它,更多的是担心。
第二个盘旋状态稳定下来,我见小蜜蜂又不动弹了。等到我完成动作改平飞机坡度,再次观察了一会儿,见小蜜蜂趴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这小家伙学乖了,已经放弃了无为的抵抗。
“你现在感觉不行了吧,小家伙,你可是运气不佳呀。”我说。
一直到我完成所有水平盘旋动作,小蜜蜂都很老实。我知道它没有晕厥,因为它的八条小腿儿还都是伸开的,翅膀也没有完全收拢。现在可能是被吓坏了,不敢轻举妄动。
当我完成了最大载荷达到7个G左右的一套垂直“8”字动作后,再看小蜜蜂,它真的不行了,蜷伏在那里,几条小腿和翅膀都收拢起来,就像睡熟了一样。完了,我想它是彻底晕过去了。
我拨弄了小蜜蜂一下,看看能不能让它醒过来,但是它没有反应。此时,我就好像自己被拉晕了一样,挺痛心的。实际上,我挺喜欢看它没有晕过去时的样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小巧刚猛,美丽惊艳。
小蜜蜂啊,我可是无意要把你拉晕,我没那么坏啊。可是,确实又是我把你拉晕了。现在,我还得飞行,还得做特技动作,而且是更大载荷的动作。我就是一个飞行员,飞行是我的职责,所以才要把你拉晕的。
一套垂直动作做完,我开始调整空域的位置,再往前飞,要出空域了。再瞧瞧小冤家,一副非常委屈的样子,依然躺在那里。我还是觉得内心里亏欠小蜜蜂什么。怪谁呢?怪小蜜蜂吗?本来,小蜜蜂的活动高度范围最多也就是100米以下。它也是无意中阴差阳错,被我带到了4000米高空来。也许现在小蜜蜂感觉像一个人不小心钻进了宇宙飞船,然后被带进了太空,在被太空人随意摆弄。
小蜜蜂不会光荣牺牲吧?我担心着这条小生命,在不忍心中继续认真练习着特技动作,每一套动作结束后,我都会看它几眼,期望看到它的挣扎,哪怕是微微的蠕动也好,可是它没有,一直到我完成所有的训练内容。
飞完最后一套水平快速横滚动作,我瞄了一眼领航时钟,返航的时间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屁股上的肌肉被强大的载荷压得有些发麻,腰也有些不舒服,需要到地面舒展一下身体了。飞机也该歇一歇了,加点油,充些氧气。
我把飞机对向机场方向,见几十公里外的天山山脉就像一堵高高厚厚的墙横在眼前,雪线以上的皑皑白雪闪着光。
直线下滑中,没有气流颠簸,飞机就像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滑行。此时,我特别希望见到小蜜蜂苏醒后扇动着透明的金翅,在我眼前毫无顾忌地飞舞。可是,它依然是老样子,蜷曲着身子卧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它躺着的地方确实不错,不软不硬的,周邊还有尼龙和布料组成的围墙。只要飞机不出现负的载荷,它就不会掉出来。如果它真的掉了出来,掉到哪个看不到找不见的犄角旮旯,那就更糟了。也许它本来可以不死,结果被下一个飞行架次的飞行员蹂躏,那它可能就真的没戏了。
虽然很心疼小蜜蜂,但我也感到很满足,我的实验结果出来了。结论是,蜜蜂和人类的反应一样,对载荷的变化能感应到,载荷增加到一定程度,也会产生晕厥。不过,它的抗载荷能力不如人类。
我开始埋怨起小蜜蜂来。没事儿你跑到停机坪来干吗?你来也就来了,为啥非钻到我的座舱里来啊?你钻进来也行,赶你为啥不走啊?还和我捉迷藏。这下惨了吧?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怪不得我。
凭直觉,我觉得小蜜蜂不会死去,也就是暂时被拉晕了。也可能是刚才被折腾怕了,就是现在苏醒了,也不敢乱动,生怕再一次被奇怪的魔力打趴下。要么就是在装死,好多动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装死,蜜蜂也完全有可能。
我远远地看到了机场,灰色的跑道就像一只筷子,摆在大地上。慢慢地,跑道变大了,变清晰了。小东西,要不了几十秒,我们就要加入航线了,也许回到地面,离开了飞机座舱,你就没事了。
通过跑道上空,我按照塔台指令转向起落航线的第三边。前面那架飞机在天地线上面约一指的高度上,就像一个蜜蜂那么大,可能离我们有1000米的距离。我不能距前机再近了,否则在着陆下滑时会进入它的尾流。我希望前机飞行员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航线切得再小一些,动作再快一点,尽早落地。
老天爷呀,快快帮助小蜜蜂吧,让我的飞机快点儿落地吧,我不知道这只可怜的小家伙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着陆后,我驾机快速滑回了停机坪。该下飞机了,与以往不同,我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小蜜蜂捏起来,捧到左手心里,慢慢地跨出座舱,用右手扶着扶梯一步一个脚蹬,下到了地面。
机械师和机械员没见过哪个飞行员是这样子下飞机的,都诧异地看着我。
“飞机怎么样?”机械师问我。
“飞机好的。”我头也不抬,缓缓地走了几步,靠到机翼前缘后,将蜜蜂轻轻地放在了机翼上面。
“噢,还有,氧气好像需要充。”我抬了一下头,对机械师说。
机务人员围着飞机忙碌开了,我这时才感觉到自己也需要活动一下筋骨了。
加油枪的马达欢快地工作起来,煤油正迅速被灌入油箱,一股淡淡的煤油香向四周弥漫。
阳光暖融融的,微风吹拂着小蜜蜂身上那些细细的绒毛,但它仍然没有动的迹象,仿佛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我开始担心,在太阳的照射下,铝合金的机翼表面温度很高,会不会烫坏了它的小绒毛毛?机翼太硬了,会不会硌得它不舒服?小风一阵阵的,会不会把它吹到地上?
我嘴里有些发干,但不想去喝水。我必须看着小蜜蜂,看着它到底能不能醒过来,再一次飞起来。
氧气车开来了,停在机头前,在给战机充氧气,不知道什么時候开走了。
随着油位的升高,油枪加油的声音也在变化,我能听出来,油快要加好了。时间不多了,可小蜜蜂怎么还缓不过来?小蜜蜂,你快醒过来吧,你要把我急死啊!
为了节省时间,多等等小蜜蜂,我开始戴飞行帽。以往,我都是坐进座舱才开始戴。这个过程中,两眼始终没有离开小蜜蜂。看来,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但我坚信它没那么娇气,坚信它不会死去。
油已经加完了,机械员正在往外拔油枪。
非常失望!小蜜蜂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我无可奈何地转身向蹬机梯走去,走了两步,还是不甘心,再次转身瞧了一眼小蜜蜂。哈哈,小家伙好像动啦!两片小翅膀若有若无地颤动了几下。我急忙窜回机翼旁,欣喜地盯着小蜜蜂细微的举动。果然,它真的动啦!起初,它像刚睡醒的婴儿,先后伸了伸几条小腿,然后翻了个身,步履蹒跚地开始在机翼上向前爬行。再后来,它竟然张开了透亮的翅膀,扇动了几下。接着,就嗡嗡嗡地腾空飞了起来。
小蜜蜂慌慌张张地飞离了机翼表面,飞上了天空,很快便无影无踪销声匿迹了。
我欣喜若狂,在心底里由衷地为小蜜蜂欢呼着。飞吧,小蜜蜂,飞到广阔的空中去,去找你的朋友和家人去吧,去采集你的蜂蜜去吧,再也别回来了。
再次跨进了战机的座舱后,不知为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座舱内又搜寻了一遍,并静静地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直到确认没有听到蜜蜂飞行的声音,才放心地向塔台请示了开车。
飞机起飞后,对向飞行空域进入稳定上升。有一阵儿,我仿佛又听到了小蜜蜂嗡嗡嗡飞行的声音。不会吧?不会吧?我静下心来,仔细聆听。确实,这次是真的了,我真的产生了幻觉,哪有小蜜蜂?
可是,可是我现在莫名其妙地有些想它了。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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