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奋进在他家祖坟前抽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烟,终于把心里头抽通畅了。
二十四小时前,令谢奋进想不通的那件事情,是自己进了县委常委,却只任了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
知道他想不通,刚到任的县委书记曾为民对他说:“这个管委会主任由我担任,你虽是副主任,但管委会实际上是你当家。”
还说:“当下,工业园区的建设是我们县委、县政府议事日程中排前的一件大事,也是因为它非常重要,才要把它交给你。”
谢奋进当然能体会曾为民的一番善意,但这份善意又怎么能填补他心头的失落和不满呢。
会后,他把自己的环保袋忘在了座位上。是他原来的手下,县委办秘书小张捡出来给他的。
小张说:“谢常委,您的包。”
就昨天小张还叫他“谢主任”。
小张来县委办做秘书三年,谢奋进一直是他的主任,他都叫了三年“谢主任”了,这下突然就改口叫“谢常委”了。事实上谢奋进变来变去,头衔都还是个“主任”,按理小张是改不了口的。但这人精,一下就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叫“主任”就不如叫“常委”好听了。
小张走的路大致跟谢奋进差不多:大学毕业,先考个公务员,再凭能耐甩两下笔杆子进了县委办。谢奋进也不缺小张那份小聪明,跟上领导以后,时刻往舌头上抹着油,从来不敢说不好听的话,小心翼翼的,走得也还不错——先做秘书,再做县委办副主任,后到主任。在这边的传统观念里,人们习惯于把一个人的命运跟风水扯上关系,走得好,或走得不好,都是风水的问题。谢奋进这样的,一直被认为走得好,所以旁人总说他家祖坟葬得好。他当上县委办主任那年,还有人说看见过他家祖坟上冒青烟。
对于这些说法,完全听不进去是假。虽然自己从来没放弃过上进,但有时候也暗暗希望那些说法是真的。有祖坟保佑有什么不好呢?尤其当他在县委办主任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都送走了三任书记屁股下面还不见动静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老会跑到祖坟上去。有一年回老家过年,父亲跟他一起去祭祖坟,他便忍不住用开玩笑的口吻问过父亲:“我们家祖坟上真冒过青烟吗?”他们仡佬人的坟墓一律都有一条长长的坟尾巴,跟美术里的透视火车一个样子。人躺在里头,头在坟尾,脚在坟头,坟头上竖一三角形“望山石”,意在坟头里的人还能使用眼睛,看见祖先的神灵所在。说这话的时候,谢奋进盯着祖宗的坟头,他大概希望能跟祖宗对上视线吧。他要的当然不是简单的答案,而是暗暗地希望它真冒一回青烟。
父亲知道谢奋进想说什么,他没有说是不是真冒过青烟,他说的是“可以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把土地当祖宗侍奉,一辈子要求都不高。别人地里多得个瓜他不眼红,自家地里少得把豆他不埋怨,到了节令,该种种,该收收。只要地头上该绿的时候绿了,该黄的时候黄了,他就满足。他们家世代农民,亲戚也世代都在侍弄庄稼,到谢奋进这一代突然出了个公务员,还当上了县委办主任,做父亲的已经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总说“可以了可以了”。
但谢奋进注定是一个有烦恼的人。他当了十多年的县委办主任,跟了三任县委书记。按照一般规律,书记要走,都会将自己身边的人做一番安顿,要么跟着走,要么上个台阶。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在县委办主任这个位置就是十多年不曾挪过一回屁股。一屁股坐了十多年,自然要坐出些牢骚来。谢奋进不喜欢随便对人发牢骚,这可能跟他不会喝酒有一定关系,没有酒壮胆,他骨子里又是祖传的小心,因此牢骚满了,他就只能回家找父亲排倒排倒。这时候父亲一般都抽着他的旱烟斗,而谢奋进,则抽着一支香烟。父子俩像两条烟囱,各自烧着自己的饭。父亲不爱说话,一般都是谢奋进说,他听。当然谢奋进也不指望父亲能为他指出个什么方向,父亲就是个老实农民,官场那一套他懂个什么呢。但父亲懂得做人,做官不也是做人吗?等他把牢骚发完了,父亲就会在手上敲敲烟斗,把烟灰抖落干净了,说:“上路吧,该干啥干啥去。”
谢奋进听了这话就急,说:“爸,你难道就不想看到我更有出息一点吗?”
父亲说:“你爸种了一辈子的地,不都是在同样的几块地里种吗?只要你实心实意地干,就每一季都有庄稼收。”
谢奋进还要迟疑,父亲就催他:“上路吧上路吧。”
送走第三任书记之后,谢奋进进了县委常委。这在他看来,真有点儿像是祖坟开始冒青烟了。他正暗地里欣慰哩,可还没来得及到祖坟前道个谢,他就被任命为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工业园区在哪里?在离县城十公里的地方,一块被挖烂了的平地,厂房还只存在于珍州这帮父母官的脑子里,客商也还在替别人挣税收。珍州历史以来就没有工业,现在却要指望靠工业来解决脱贫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确实非常重要。可谢奋进知道,谁当上了这个副主任,谁就被当成捡来的孩子了。
任命通知宣布以后,他回了老家。那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山影的颜色正在一点点变深,鸡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正摸着黑回家。父亲还没回来,他自己在门缝里找到了钥匙,开了门。父亲的猫或许正在屋里偷偷摸摸干着什么事儿,它受到惊吓后像个皮球一样直接从地上弹到半空,落地之后又从他耳边射了出去。
父亲也就回来了。肩上扛着把耙梳,嘴里叼着个烟斗,烟斗里明明灭灭,脚下不紧不慢。看见他,父亲说:“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之后父子俩就得好长一段时间无话。这个时间,父亲把耙梳挂到猪圈上,还得看看猪是不是把食都吃干凈了。鸡是蹲在猪圈上睡觉的,他最好顺便也数一数,看全不全。那之后,他才从裤腰带上拿下一条黄鳝,那是专门给猫儿捉的。看上去黄鳝已经死去很久了,皮肤已经不再溜滑。猫远远地闻到腥味,“喵呜喵呜”奔回来了,拿个头去蹭父亲的两条泥腿。父亲把黄鳝挂到墙上,得等做饭的时候把黄鳝烧熟了给它拌饭。猫自然是不依的,它巴望自己能飞身将那条黄鳝抢到嘴里,也就一直吵着跳着。
父亲听而不闻,开始洗脸。
那时候,谢奋进就可以站在他身后说话了。“我终于进常委了。”他说。
父亲正好洗脸洗到了后脖子,于是他顺势扭头看了谢奋进一眼,“唔”了一声。
“喵呜喵呜——”猫说。
“可是,却让我去当了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谢奋进说。
父亲晾好毛巾,用手把嘴巴周围认真地撸了一把,就好像他那里刚才巴了一张蛛网。
末了问谢奋进:“你吃饭了吗?”
谢奋进说:“没呢。”
父亲便做饭去了。
父亲是有基本齐全的厨房电器的,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但父亲为了节约电,自己为自己垒了个灶台,地里收回的稻草、禾秆和豆草啥的,便用来生火做饭。谢奋进历来反对这一点,所以每一次谢奋进回来,他都得找一条理由。今天他找的理由是:反正要给猫烧黄鳝。
可谢奋进今天根本没心情管这事儿。
猫儿一直激动,缠着父亲吵个没完。谢奋进真想一脚踢它出门,但最后又没有。那是父亲的猫,他下不了那个手。
父亲点上火,先为猫烧黄鳝,烧熟了拌上饭,安顿好了猫,才开始张罗他们的饭。他们的晚饭,是一锅鸡蛋汤面。吃上面的时候,猫儿跳到父亲的腿上没完没了地擦着嘴巴。这时候,父亲才问谢奋进:“又想不通?”
谢奋进说:“想不通。”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吭过一声。猫已经洗完了脸,趴在父亲的腿上“咕噜”个没完。吃完饭,父子俩就在饭桌前抽起了烟。抽足了烟,父亲便睡觉去了。谢奋进睡不着,在床上翻转到半夜,出门上坟山了。
细细想来,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也没见得认真思考过啥。来之前,他好像冲着要想清楚个什么来的,但到了之后,他又似乎是冲着抽烟来的。他仅仅是坐在祖坟前抽了二十四小时的烟而已。
父亲并没有到处找他。他的地就在祖坟山下,那个白天,他能看见父亲照样下田薅秧,为他的猫捉黄鳝,父亲也照样能看到他坐在祖坟前抽烟。父亲嗓门儿大一点儿,就可以冲他喊一嗓门,问他要不要吃饭啥的。可父亲没有。任由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等他从祖坟山上下来,父亲才问:“想通了?”
谢奋进说:“想通了。”
父亲问:“煮鸡蛋面?”
谢奋进却问:“要是给你一块生荒地,你会怎么弄?”
父亲问:“生荒地?”
谢奋进说:“生荒地。”他指指自己的头顶,自嘲:“就像我这头顶。”谢奋进三十五岁就开始谢顶,每一次见父亲,父亲的眼神都总往他头顶上去。有一次他忍不住跟父亲开了个玩笑,说这叫“聪明绝顶”。父亲当然就给他逗笑了,笑完了眼神里就多出些许踏实来。父亲说:“该操的心是得操,你毕竟当着个主任,不比我们当个农民。”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但他的头顶依然很繁茂。就像秋季里的地头,虽然禾苗枯了,但它依然是庄稼。父亲把谢奋进的过早谢顶,归结为他在工作上太过于操心,而作为一个踏实的庄稼人,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辞辛劳。往后,谢奋进的头顶一天天亮起来,父亲反倒不替儿子心慌了,更多的,倒是一份日渐厚实起来的踏实。
现在,谢奋进却拿它比喻一块生荒地。
父亲说:“农民得了一块生荒地,一般是先搞清楚它适合种啥,然后就把它种满。”
谢奋进问:“种满?”
父亲说:“种满。”
谢奋进说:“那我……上路?”
父亲说:“上路吧。”
2
电子狗提醒谢奋进:前方一百米进入隧道群。
他百无聊赖地自嘲道:“你前面应该加个‘谢常委,‘谢常委,前面一百米进入隧道群。哈哈。”
突然有电话进来,一看,是县委書记曾为民打来的。但这会儿他已经进入隧道,“喂喂”几声,只看见电话未断,却听不见声音。他加了个油,福克斯冲出隧道,听见曾为民在对面问:“跑哪去了怎么不吭声呢?”他回说:“我在隧道里哩。”但他很快又进了隧道,那句回答显然对方是听不着了。这条隧道有3.5公里长,他干脆挂了电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他历史以来从没敢挂过书记的电话。但今天他竟然敢了,想想他还真为自己高兴,这少说也是一点儿进步吧?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长出的那股豁出去的劲儿正在冒头,接下来它将要干些什么呢?他忍不住心痒痒。
车刚出隧道,电话又打来了。他瞟一眼,还是曾为民。这回他干脆就没接。马上又要进隧道了,接也白接。但这要在往日,他是必须接的,哪怕接了没用也要接,甚至应该把车停在路边,先把电话接完再开车。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还应该违章超速立即赶到领导指定的地方。今天他可真是长了胆了。他变了。或者说正在变。一个新的谢奋进正在出炉。这一点令他倍受鼓舞,兴奋劲儿一上来,他便在隧道里超起了车。三条车道,他见缝插针左右游弋,隧道里喇叭响成一片,大灯闪得跟暴雨前的闪电似的。
出了隧道,他又狂飙了一气,这才慢了下来。
手机又叫了。这回能接了。
“喂,曾书记。”
“你搞啥名堂,怎么老接不上电话?”曾为民在那边冒火。
“刚才在隧道里,没信号哩。”谢奋进说。
“你去哪里了?这会儿不在园区,却在什么隧道里!”曾为民的火气都烧着谢奋进的耳朵了。
“我回了趟老家。”谢奋进说。
“好好的回老家去干啥?”曾为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谢奋进在心里喊:我这也叫好好的?嘴上却问:“曾书记,是不是有啥事儿啦?”
那边火又起来了:“当然有事儿啦!工业园区那钉子户又闹哩!我这里走不开,你自己管去!”又说:“赶紧赶紧啊!你要是误了事儿,我追究你责任啊!”
“他怎么个闹法呀?”谢奋进问。
可曾为民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他鼻子里哼哼,自语道:“闹就闹吧。”他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寻思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情。这政府一搞建设吧,总得出一两个钉子户,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么些年来,谁也没能总结出个对付钉子户的秘笈来。这些年在县委办工作,他没少见过钉子户,而且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他也很能理解农民对待土地的那份感情。那时候,他总能在钉子户上访的时候见到他们。很多次,都是他把他们领到信访办,告诉他们可以在那里申他们的冤。遇上那种想往上走的,也通常都是他最先得到消息,也是他及时派人去截住他们。园区的这个钉子户,去年还来上访过。因为那会儿信访办主任还在外面办事,谢奋进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他为他泡了杯茶,还递了烟。钉子户喝着茶抽着烟,谢奋进怕冷落了他,还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下钉子户的想法。也就是说,从那会儿起,谢奋进就已经对这个钉子户有些了解了。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鼻子比狗还灵。省里才刚刚提出“工业强省”的目标,珍州才刚刚把工业园区的选址问题定下来,第二天就有人到那块地方圈地去了。政府还没开始征地工作哩,这人就悄悄从老百姓手上征了一大片地圈上了。这人叫汪天宇,是珍州走出去的能人。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谢奋进也没掂量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回来了,县里至少得是个副县长接待。汪天宇圈地以前,谢奋进也陪同接待过两次。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牛皮哄哄的,他很不喜欢。正是这个牛皮哄哄的人,吃完县政府的饭,便悄悄去对老百姓说:“政府征你们的地给得低,我出比政府高的价跟你们买,你们更划算。”老百姓对自己的地就像对自己的爹娘,在万不得已要卖的时候,能多卖些钱当然更好。所以汪天宇悄无声息就在将要产生一个“珍州工业园区”的地方流转了一大片地。等政府开始征地的时候,汪天宇那块地上已经冒出了厂房。工业园区不就是要建厂房吗,有厂房不是好事?可这厂房空了半年时间了,一直也没见动静,明摆着打的是抢建索赔的主意。
这个暂且不说,先说这个钉子户。因为他姓张,人们说起他来,就直接管他叫“张钉子”。张钉子家正好紧挨着汪天宇圈出的地边上,房和地都靠着。当初汪天宇悄悄征地的时候,他显得很迟钝,并不像别人那样积极。汪天宇没征到他家那里去,他也没主动去凑那个热闹。是后来,政府开始征地了,发现果然政府的价要比汪天宇出得低一点,他便后悔没把地卖给汪天宇。这一后悔,他也就铁了心做钉子户。
而今天,这位钉子户要扩建房子了。他家原本是两层的板房,现在要升到四层。都清楚国家征地政策,建的多赔的就多,他没做成汪天宇那样的大事,现在抢建一两层房子还是可以的。这地都征完了,也平完了,就等着建厂房拉企业了,他碍手碍脚地杵在园区中央已经不妥了,现在还要大兴土木,就不成体统了。
不成体统是谢奋进的说法,张钉子是不认同的。那时候谢奋进刚从车上下来,那张受秃顶牵累,乍一看略有点儿显老的白脸还没被太阳晒得红润起来,这就让这句话看上去带着情绪。张钉子认为他是白着脸说下的,于是他也白着脸急了起来。他说:“啥叫不成体统啥叫不成体统?嗯?我修我家房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你们政府还要来为我修房子?”
谢奋进是直接赶到这里来的,路上太赶,也没顾得上喝口水,这会儿他才从车上拿下水杯喝起水来。
张钉子就这下认出他来了。“你是那个……谢主任?”张钉子脸上竟然带着那么点惊喜。“你不坐你的办公室,来这里干啥?”他问。
谢奋进清了清嗓门,说:“我现在是这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他扬了一下杯子,冲着张钉子家这片地方划拉了一下,说:“我的办公室还没建好哩,要等你搬了,我才有办公室坐啊。”
张钉子以过电的速度拉下了脸,说:“那不行。”又说:“你来也不行。”说:“除非你们答应我出的价钱。”
谢奋进把水杯放回到车上,笑笑,说:“我泡过茶给你喝哩,我来也不行?”
张钉子说:“正是因为你泡过茶给我喝,我才认识你哩。但那跟这,是两回事。”
说:“要不,你把杯子拿来,我也给你泡杯茶?”
谢奋进想了想,真把杯子拿下来给了他。张钉子接过杯子的时候突然笑起来。谢奋进问:“你笑啥?”张钉子指指他的头顶,又指指自己的头顶,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笑我们,我年纪大了秃了还说得过去,你年轻轻的咋也秃了呢?”
谢奋进笑笑,没接他的茬。
张钉子也就进屋泡茶去了。这当口,谢奋进为自己点了支烟抽着。院子里堆着砖头,砂浆,来帮忙张钉子建房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得欢,他还看了会儿热闹。张钉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顺带了一只塑料凳子,鲜红的。来到他这边,他把凳子放到谢奋进屁股底下,说:“坐吧谢主任。”
谢奋进坐下,接过茶杯,看里头是什么茶叶。
张钉子说:“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茶叶。”
谢奋进把茶杯凑到鼻子跟前闻闻,说:“也还可以。”
张钉子不怀好意地笑上了。
谢奋进盯着他问:“你笑个啥?”
张钉子说:“这下,我跟你是两清了。”
谢奋进说:“清不了,我上次给你泡的是翠芽,你这个是啥?”
张钉子冷笑两声,说:“你还是县委办主任呢,我是个啥?不就是个农民吗?”
谢奋进说:“噫,你可不是一般人啊,你看看你吧,我们曾书记和王县长都怕你啦!”
张钉子更大声地冷笑:“切!哪是怕我?怕的是法律,要是没法律,他们还不把我撕了扔给狗吃了。”
谢奋进为自己续烟,也撒给张钉子一根儿。张钉子接过烟,不抽,夹耳朵上。谢奋进说:“你也端个凳子过来坐着吧?”
张钉子划拉一下房顶上那场面,说:“你看这样子,我有工夫坐吗?”
谢奋进说:“那你为啥让我坐?”
张钉子说:“你不是客嘛。”
谢奋进说:“我也没工夫坐哩。”
张钉子说:“你还要忙啥去?”他的话后面还躲着一句“你不是专门来看我建房子的吗?”
谢奋进说:“我得去叫人来帮你拆房子啊。”
张钉子跳起来:“你敢!”
谢奋进也确实不敢。还是找个委婉点儿的解决办法吧,他想。事实上那天他在那里坐得比预期的时间还久些,因为他说过那话之后并没有立马走,张钉子就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张钉子喊完“你敢”之后,和他对峙着点了耳朵上那支烟,心头也就平息了下来。那之后,他们就还聊了一会儿。
“我才不怕你们来拆呢!”张钉子说。
“我早都做好准备了。”他说。
谢奋进问:“你做的什么准备?”
“什么准备?死!”张钉子的话也像钉子。
謝奋进深吸口烟,把烟头弹出去老远,又掏出烟来,给了张钉子一支。张钉子手上的烟还没抽完,这一支他便拿在手上。
谢奋进说:“我父亲跟你一样年纪。”
张钉子说:“哼哼。”
谢奋进说:“你的儿女们呢?”
张钉子警惕地问:“干啥?”
谢奋进说:“如果我家要当钉子户的话,我们肯定不会让父亲出面。”
张钉子瘪嘴,说:“你们敢拿我怎样?我也就倚老卖老了。”
谢奋进说:“我是说,我父亲胆子小,老实农民一个,没你能耐,挡不了事儿。”
张钉子说:“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成了钉子户以后,这周围的人都叫我‘张钉子了,还有你们,你们不也叫我‘张钉子吗?老了老了,还得个外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谢奋进开玩笑说:“那就不做钉子户,我保证让所有叫你‘张钉子的人都把这个外号收回去,要得不?”
张钉子“哼哼”冷笑。那会儿曾为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直接问谢奋进怎么样,谢奋进说我们正聊天哩,曾为民问:“房子呢?”谢奋进说:“房子正建哩。”曾为民把电话挂了。
3
县里开了个招商引资会,把珍州在外的能人尽可能都请了回来,让他们看工业园区的效果图,谈珍州的远景目标,谈回来创业的优惠政策。会结束后,谢奋进把郑传宗和汪天宇拉到一边,说他个人想请他们两位喝个酒。郑传宗很爽快就答应了,汪天宇却假惺惺地哼哼,说他今天的晚宴王县长也是要出席的,不参加可不好。谢奋进听了这话就来气,说王县长一大早就奔省里开会去了,参加不了晚宴。汪天宇还在矫情,说:“那雷宵副县长呢,他可是说过要请我喝他封存了十五年的‘湄窖哩。”
郑传宗在一边也看不惯了,开汪天宇的玩笑说:“难道谢常委请你喝酒还不够档次吗?”
汪天宇赶忙说:“哪里哪里哪里。”
谢奋进说:“我没有陈酒,因为我不喝酒,但我今天专门为汪总和郑总买了瓶‘1988,这可花掉我半个月烟钱,算不算有诚意呢?”
汪天宇说:“算。”
谢奋进请他们上他的福克斯,汪天宇笑笑说:“开我的车吧。”
谢奋进说:“那就开汪总的豪车。”
三人坐进汪天宇的黑色A8,去了郊外一个专门做“叫化鸡”的山庄。现杀现烧,汪天宇亲自点鸡。等饭的时间,他们嗑着南瓜子抽着烟。谢奋进知道自己喝下酒就没法说正事了,趁此机会就跟他们正经八百起来。
“汪总你财大气粗,何不如把张钉子那地也买了?”他说。
“哦,你请我喝酒,原来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钉子户啊?”汪天宇说。
谢奋进说:“我也不说假话,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你已经抢了一片了,也不怕多张钉子那么一小块儿,是吧?”
汪天宇说:“谢常委这话怎么讲?我抢地?”
谢奋进说:“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儿,你在我面前装就没意思了。你难道不是抢买抢建,图个索赔吗?”
汪天宇说:“切!我可是要办厂的。”
谢奋进说:“切啥呀切?你那厂房建完空那儿不都快半年了吗?还弄些个破烂机器摆在空厂房外边装模作样,可你到底要办个啥企业呀?”
汪天宇警惕而又惊讶地瞪着他。
他说:“瞪我干啥?你以为你那点儿伎俩我们看不明白呀?跟你说,这珍州除了三岁小孩以外,就没一个人不明白。只不过,这件事体现的是你的能量,别人也不得不服而已。”
汪天宇说:“谢常委这话我不爱听啊……”
谢奋进说:“揭你底的话你当然不爱听,可你不得不承认,我一点儿没说错吧?”
汪天宇笑笑,说:“一半儿对一半儿错。”
谢奋进笑:“哼哼。”
汪天宇说:“说我能量大,是对的。但说我抢地抢建图你们赔偿就错了。”他说:“我是要正经办企业的。”说:“我一心想的是为家乡建设做贡献哩。”
谢奋进用力把一口瓜子壳吐掉,说:“别喊口号,在这个地方不需要喊口号。”
汪天宇一脸冤枉地喊起来:“我沒喊口号,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谢奋进讥笑道:“哼哼,肺腑之言,‘废(肺)话吧?”
汪天宇也冷笑:“哼哼!”
这就两人都沉默下来了,这个话题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就谢奋进而言,自己一时兴起就把话题引上了绝路,终点离自己想要的目标越来越远,这时候再往前拧就没道理了。两人尴尬上,一边的郑传宗只好往别处扯。他说:“这鸡烧的时间也够长的啊?”
谢奋进听了便冲店老板喊:“鸡还没烧好啊?”
那边老板娘回答说:“还得等一下呢。”
这就算是把尴尬冲淡了一下。于是,汪天宇带着点儿残留的酸味儿说:“我听说谢常委这个管委会副主任当得怪委屈的,所以嘛,有点儿情绪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出气呀。”
谢奋进说:“汪总可不是小老百姓啊,小老百姓哪能看出我谢奋进当管委会副主任当出情绪来?”这话他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很明显他已经转过弯儿来了。
汪天宇也乐得顺水推舟,跟上他选的弯弯道,朝着好的方向靠,他说:“既是有情绪,谢常委还那么正经干啥?得过且过吧。张钉子那种麻烦事儿,你能拖就拖着,谁能解决谁解决去。一追究,你就说自己没那个能力。那就再换个有能力的吧,你不就不用干这管委会副主任了?”
谢奋进笑着说:“这话嘛,我俩要是兄弟,还可以当知心话听,可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在‘支瓜子跳岩了。”
汪天宇说:“你虽然没把我当兄弟,但我却是当知心话说的。”
谢奋进说:“算了吧,跟你攀兄弟,我攀得上吗我?”
汪天宇要急,谢奋进已经和郑传宗说话去了。“郑总厂里是不是有个叫王十一的工人?”他问。
郑传宗说:“有。”
谢奋进说:“这个王十一,是张钉子家女婿。”
郑传宗说:“这个我知道。王十一和我一个村,这点事我很清楚。”
谢奋进说:“你做做王十一的工作,叫他劝劝他老丈人,别那么顽固。”
郑传宗说:“王十一的工作我可以做,但他不一定能做通他老丈人的工作,因为他们处得不和。”
谢奋进问:“什么原因不和你清楚吗?”
郑传宗说:“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过年王十一都不跟婆娘回娘家拜年的。”
说:“你要知道,按我们仡佬人的习俗,春节期间回娘家拜年那是必须的。”
汪天宇凑过来说:“既然都让郑总去做工作了,那还要我买他的地干啥呢?”
郑传宗说:“要是汪总答应买下张钉子的地,我就不用去做王十一的工作了。”
汪天宇说:“要我买下张钉子的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帮了谢常委,谢常委拿什么谢我呢?”
谢奋进笑笑,说:“汪总这话差劲了,你不是想为家乡建设做点儿贡献吗?再说了,那张钉子家不也在你的厂子旁边吗,老不拔掉,不一样影响到你吗?”
汪天宇说:“那可影响不到我。它杵在那儿,正好方便我接地气哩。说白了,我可以看在你谢常委的面子上,替你把它拔掉,也可以不干。”
谢奋进说:“你开啥條件?”
郑传宗说:“这件事情对于汪总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还开啥条件呢?就这还不爽快的话,那也就是不愿帮忙了。那么,我就还是回去做王十一的思想工作,看能不能顶点儿用吧。”
汪天宇说:“我也没说不帮啊。”
末了把屁股挪挪,更靠近谢奋进一点,小了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儿,我只是想申请一个养殖项目。”
谢奋进说:“申请养殖项目的话,汪总直接跟雷副县长说就是了,他管农业呢。”
汪天宇说:“我这不是想帮你吗?”
谢奋进试着去悟:“汪总的意思,是我出面跟雷副县长提这个事,成了,你就买张钉子的地?”
汪天宇一巴掌拍到自己的大腿上,说:“就是这样嘛!你买我面子我买你面子的事嘛。”
谢奋进问:“你想养啥呢?”
汪天宇说:“啥都行,看情况吧。”
谢奋进说:“可你不是要办厂吗?忙得过来?”
汪天宇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不还有个弟吗,是他想养。”
谢奋进摸着石头过河般说:“让我试试吧。”又对郑传宗说:“郑总那里也试试。”
鸡就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肆无忌惮地乱飘。谢奋进喝不了酒,把应该在酒桌上谈的话提前到喝酒之前,是他一直以来养的习惯。上了酒桌,他根本没法说正事,因为他的脑子经不住两杯酒,就麻了大了。于是整个饭局,你就只能看见他红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不主动敬酒,也不喝别人的敬酒,凡知道他的,就都知道他是珍州县委办最无趣的一个人。今天,这样一个最无趣的人请客喝酒,酒局自然也很无趣。事情已经谈出了个样子,喝酒的时候就已经没话可说了。谢奋进一个劲儿劝他们喝酒,劝他们吃鸡。他没喝酒。他的理由是,第一,他实在喝不了酒,第二,得留个人开车。都知道他是真不能喝酒,他们也没硬拉他喝。他也就乐得专心往嘴里填鸡肉,填饱了,他就坐在一边抽烟。等那两位爷也吃饱喝足了,便拍屁股回。
回来的路上,三个人在车里东拉西扯一会儿,下车时谢奋进叮嘱了一句“那,那事儿我们就那样定了”,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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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传宗刚回深圳没几天,王十一就回珍州来了。王十一回来的第一时间不是去老丈人家,也没着急往家里奔,而是先来找谢奋进。
“谢常委我回来了。”他是来报到的。
“你是回来做你老丈思想工作的?”谢奋进问。
王十一说:“郑总说,是你要我去做他思想工作的。”
谢奋进说:“郑总说得对,我的确想请你帮个忙。你在家这几天的工资,我开给你。”
王十一忙说“不不不”,他说:“我回来的这些天,郑总给我算公差,工资一分不少我的。你再开我工资,我就成了多吃多占了。”
谢奋进笑,说那我就看你的了。
王十一说:“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做通我老丈的思想工作。”看他眼巴巴的样子,你还真不能怀疑他的诚实。
谢奋进有点儿扫兴地撸了两把自己的光头顶,说:“那你尽力吧,好吗?”
王十一说:“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一直就瞧不起我,嫌我家穷,几次劝他家姑娘跟我离婚哩。你说,让我去劝,合适吗?”
谢奋进急,说既然知道你去劝不合适,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王十一也急,说不是你叫我回来,叫我去劝的吗?
谢奋进直上火,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让你婆娘回来办这件事情呢?”
王十一说:“可郑总说你点名要的是我啊。”
谢奋进一巴掌拍到脑门上,差点儿没把自己拍昏过去。
王十一说:“我婆娘回来也没用,她要去劝,有可能更适得其反。”
说:“我老丈那脾气,你们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头的。”
谢奋进又看到点儿希望,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可能比你婆娘更合适?”
王十一光咧嘴笑。
谢奋进急,说你光笑个啥呢,快放屁呀。
王十一就真挣了个响屁出来,谢奋进直接无语,逃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出门抽上烟,看王十一没跟出来,又才进去。王十一还在坏笑。谢奋进这才发现王十一有张乌嘴,因为嘴唇的颜色深,所以牙显得很白。他本想了解一下他的嘴为什么会那么乌的,但末了说的却是:“忘了问你,你抽烟不?”
王十一说:“我不抽烟,抽不起。”
谢奋进抛过去一根,他接了,又要过他的打火机点上,很生疏地抽起来。他说:“我回来这一路上都在想办法哩。”
谢奋进问:“想出来了?”
王十一说:“想出来了。”
谢奋进说:“说来听听?”
王十一说:“你们应该晓得我那个家,确实穷……”
谢奋进说:“这个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为你们带着两个娃儿,老父亲有病,种不了地,家里三张嘴就靠你跟婆娘打工寄钱回来养活,对吧?”
王十一说:“对得很。”
谢奋进说:“这个你放心,村里都把你们家定为精准扶贫户了,会好起来的。”
王十一脸色一下子就暗淡下去了,说:“我说的就是这个。”说:“我打的主意,就是告诉我老丈,只要他不再跟政府做对,你们就能把我的‘精准扶贫户这个帽子摘掉。”
这是个什么邪门儿办法呢?谢奋进牙痛似的吸几口冷气,问:“这样你老丈就会答应搬迁?”可他的语气分明是不相信这一点的。
王十一说:“你们不知道,我老丈嫌那个‘精准扶贫户丢人。”
谢奋进说:“那要是他答应了,你真就不要那个‘精准扶贫户了?”
王十一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也嫌丢人。”
可王十一并没有成功。根据他的总结,问题可能出在他把话说反了。他到老丈人跟前说的是,如果他还要继续跟政府对抗,政府就会将他女婿也就是王十一家打成“精准扶贫户”,就要用这个来丢他的脸。王十一一开始就用了激将法。他太急于求成了。可他没想到这样根本就激不了老丈人,老丈人反问他,难道你还不是“精准扶贫户”?这一问他才知道完了。知道完了他还试图补救过,他说不是的,是只要你不继续对抗,政府就会把我家的“精准扶贫户”摘了。老丈人一下就识破了他的用心,提了拖鞋就朝他打,直到把他撵出门,又撵出去好远,才算了。
但不管结果如何,王十一都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他就是这样跟谢奋进说的:“不管如何,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之后他便回了家,在家里跟父亲和两个孩子泡了两天,又回深圳去了。
5
谢奋进如果回家早的话,睡前都是要练几个字的。他还仅仅是个爱好者,也没放下架子认真请教过谁。一开始也没买个正经的字帖,提了笔不知道该写个啥,就想起老家香龛上那几个大字:天地君亲师位。仡佬人建房,必须有一间堂屋,堂屋的正墙上,必然有一香龛,香龛上又必然有这六个大字,豎排的,意味着等级森严。有资格写这几个大字的,只能是村里的道士先生。往些年,他们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当下,他们是村子里大字写得最好的人。这也是为什么 “天地君亲师”能成为谢奋进练习书法的启蒙教材的原因了。
他有一套从网上买来的,号称哥窑的冰裂文玩:镇纸、笔洗、砚台、砚滴。百十块钱买的,很般配于他这种初学者。除了练“天地君亲师”,他还一直对那个砚滴很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圆溜溜带个小嘴儿,顶上还有个小洞。他一直不知道它能派什么用场,叫什么名儿,但又没敢跟人打听过,怕被人嘲笑无知。这一天,他终于听人说起了那个东西,得知它叫砚滴,还知道了它的用途。这天回到家也不早了,他没练字,而是专门把笔泡了挂笔架上,试着用那个一直没派上过用场的砚滴去接笔尖上滴下来的水珠。第一颗没接准,水珠砸在了砚滴上,第二颗还是歪了。他小心地调整着位置,终于让第五颗水珠准确地滴进了砚滴顶上的那个小孔。别提他多有成就感了,晃着脸到处找老婆。他老婆谢小念脸上贴着面膜,正坐在客厅看韩剧。他叫她:“你过来看你过来看。”谢小念没理他。他便上前去拉。那时候笔尖儿上正好积上了一颗水珠,欲滴未滴,他怕老婆错过了。没想到谢小念一抡胳膊,甩掉了他。老婆变得不客气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呢?他来不及寻思,赶紧回去看他的水滴,结果那么一闹,他也错过了。毛笔上的水已经不多,积一颗水珠得好长时间,让老婆给扫了兴,也蛮无趣了。
“滴得很准的,你怎么不看看?”他问谢小念。
谢小念一句呛过来:“光叫我看你,你看过我吗?”
谢奋进说:“我没要你看我,我要你看……”突然没了兴致,拍拍屁股,洗漱去了。没想到老婆却追了进来,他正冲着镜子刷牙,镜子里突然出现张鬼脸,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说:“你吓我一跳!”他把重音放在“跳”字上,表明他受到的惊吓程度。
谢小念便把面膜扯了。
谢奋进说:“你皮肤挺好的,总整那个干啥?”
谢小念说:“我听说,你现在脸大得很啊?”
谢奋进顿了顿,不以为然地说:“是有人说过,我这谢了顶以后,看起来脸要大出很多。”
谢小念说:“你别跟我瞎扯!我说的是你在曾书记面前的态度。听小张说,曾书记问你为什么还要提个环保袋,你都能装没听见?”
谢奋进停下来,满嘴泡沫地看着老婆,说:“那你要我怎样回答?你让我告诉他,以前是因为总得给领导拎包,这样做是为了区别于领导的包,现在虽然不用给领导拎包了,但已经用惯环保袋了,改不过来了吗?”
谢小念有点儿理屈似的放低了声音,但显然又是不愿服输的,就还咕哝:“你不说,别人也知道是这样。”
谢奋进说:“这就对了,既然不说别人也都知道,我还说什么呢?”
谢小念突然又把调门提到很高喊起来:“可那是曾书记在问你。”说:“曾书记问你,你也可以装没听见吗?”
谢奋进说:“那你让我说什么?”
谢小念说:“你可以说,你是个环保主义者呀。”
谢奋进说:“那不矫情了吗?”
谢小念说:“反正你手上那只环保袋早被人看成矫情了。”
谢奋进想了想,说:“也是哈。”
谢小念问:“明天你要跟曾书记一起出差?”
谢奋进说:“嗯,去深圳招商。”
谢小念转身出了洗手间。
谢奋进觉得这谈话结束得太突兀,眼神儿跟了老婆一会儿,而后才把脸放到水龙头底下冲起来。洗漱完出来,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包,可以拿在手上,也可以夹在腋下的那种。这种手包几乎是当下基层干部的标配。谢小念说:“明天拿这个包出差。”她在为他收拾行李,把需要带上的衣服往箱子里放。谢奋进没吱声,他默认了老婆的安排。
不过他走进卧室之前还是担心上了一個问题:要是曾书记又问他,“你怎么又换皮包了?”他该怎么回答?
谢小念觉得这的确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便停下来认真替他想。她那里还没答案,谢奋进便选了迂回路径。他说:“要不,我暂时还用环保袋?”
谢小念又只好跟上他的这个思路想,最后觉得这样也好。她说:“这样也好,也说不定曾书记看你换成了皮包,还会多心呢。”说:“在前几任书记跟前,你都低调成那样了,现在在他跟前,你就突然高调起来……”
谢奋进说:“你累不累呀?”
谢小念突然给他打断,心头不爽,拉了脸说:“你别说,做你老婆还真累。”
谢奋进说:“自找的吧。”
谢小念来气地说:“我就是自找的,早知道你就这出息,我才不会顶着父母的反对嫁给你呢。”
谢奋进说:“当初你父母反对嫁我,是因为我们都姓谢,又不是看我出息不大。”
两个同姓人结婚,在珍州这种偏远地方一直不被人接受。当初两人好上,双方家人都拼命反对,最后结婚的时候,两边的长辈都赌气没到场。结完婚,两边家人又都深恶痛绝了好长时间,等他们有了孩子,家人才总算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谢奋进的那些朋友,却时常拿这件事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日本人”。平常他是很不喜欢这个玩笑的,这会儿他倒给它逗乐起来。他想跟老婆也玩笑一下,但看老婆又在忙着为他换包,又没了兴致。
自打从祖坟山回来,他本来一直都保持着那种如释重负的舒畅,可今晚老婆的表现,又让他心里头不畅了。他上床像尸体一样挺着,盼着瞌睡来了,好入睡。可他刚刚迷糊起来,老婆就上床来了。上床来就上床来吧,他们各人一床被子,其实影响也不大。但上床后老婆非要叮嘱一句:“我警告你,别破罐子破摔!”他差点儿给她激弹起来,但又没有。他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一个。谢小念说你可别装没听见,他照样还是装没听见。后来他就带着老婆那句话进了梦乡,在那里他跟老婆大吵大闹,说我怎么就是破罐子了我怎么就破罐子破摔了,结果把自己给吵醒过来。
曾为民在省里开会,谢奋进赶在他散会的点儿上到达省城,会合后两人便打了个出租车往机场去。
一上车,曾为民就问:“出差也提个环保袋?”
谢奋进说:“习惯了。”
曾为民说:“别的习惯你都丢了,就这习惯丢不了?”
谢奋进问:“别的啥习惯?”
曾为民说:“比如给书记拎包啊哈哈哈。”曾为民是真开玩笑,他笑的时候扭过头来看着谢奋进哩,他的眼神里完全没有半点儿认真的意思。可无论如何这也是很伤谢奋进自尊的玩笑啊,谢奋进扭曲了一会儿,顺着曾为民的路子自残起来。他说:“还真是的,比如以前吧,书记要是开恼火玩笑,我笑不起来也得装笑,还得装不懂,就更别说拎包了。我手上可以没我的包,但一定得拎着书记的包啊。就说我拎这环保袋吧,我怎么就看上了这环保袋呢,拎着多土啊,可书记拎的是真皮包,我难道也跟着拎个真皮包?书记是书记,我是谁呀?可我要是拎个塑料皮包,那还不如拎个环保袋呢?所以啊,我这也是为了体现一种区别嘛。”
曾为民哈哈笑,说:“哎呀,谢主任啊谢主任,你果然还有情绪呀!”
谢奋进说:“我有啥情绪呢?根本没有的事。”
说:“曾书记是不知道,我用环保袋吧,有很多好处呢。第一,它能装,我有时候直接把书记的包拿过来就装我的环保袋里……”他真探身拿过曾为民的手包,装进了自己的环保袋。他说:“就像这样,呵呵,别人也看不见我替书记拎包了。”
说:“曾书记你刚来珍州,我的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当年我进县委办当了半年秘书,还没人看见过我替领导拎包。好长时间,别人都以为我是个胆大的秘书,竟然敢不替领导拎包。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我把领导的包放我的环保袋里哩,哈哈。”
曾为民也哈哈笑,问:“真的呀?”
谢奋进说:“绝对是真的。”他说:“给领导拎包吧,并不丢人,但刚开始的时候,我幼稚啊,我觉得那丢人啦,马屁精嘛,不是吗?所以我喜欢上环保袋,初衷是为了藏领导的包,哈哈。”
曾为民哈哈笑着说:“那你应该选蛇皮口袋。”
谢奋进说:“你还真别说,就跟那些进城去进货的小摊贩一样,用蛇皮口袋藏钱,没人偷,就是不小心丢了还能找回来。用皮包装钱,自己还没丢,先给别人偷了。我这环保袋也一样,不怕丢。要是真皮包丢了,是很难找回来的,但环保袋丢了,总能找回来。”
曾为民不知出于什么情况呻吟了一声,说:“现在你不用帮我拎包了,你都是县委常委了,应该由别人替你拎包了,但你总不能让你的手下,总替你拎个环保袋吧?”
谢奋进说:“小张替我拎了三年环保袋,背地里抱怨了三年。”
曾为民问:“那你为什么不换?”
谢奋进说:“怎么能换呢?小张拎的环保袋里,有书记的包啊。小张替我拎包,我替书记拎包,那小张拎的不就是个包中包吗?”
这话本来很好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曾为民竟没有笑。他又呻吟了一声,听上去像腰酸似的。他说:“谢主任有情绪很正常,但眼下工业园区这个工作,你还真不能带着情绪去做。”
谢奋进说:“曾书记放心,我真没情绪。”
曾为民不辞辛苦地从副驾驶位置认真扭转身来看着他,很像是要重新认识他一下似的。他也就摆正了身体,让曾为民好好看。看了一会儿,曾为民说:“给你配个秘书,回头你换个好包,今后你让秘书为你拎包吧。”又说:“你今后不用替书记拎包了,所以也用不着环保袋了。”
这就到了航站楼。
进了登机口坐下来,谢奋进给曾为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他的前任办公室主任,后来到乡镇当了书记,自己的包已经由办公室主任拎了,可他还是改不了吃完饭就赶紧去拎包的习惯。有一次在外面陪人吃饭,完了出来他的办公室主任发现他手上拎着个包,以为自己忘了拿他的包,吓了一跳。等发现书记的包明明在他手上,才去问他:“书记你拿了谁的包?”这下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把别人的包拎走了。谢奋进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曾为民却没觉得有多好笑。他愣愣地看着谢奋进,于是谢奋进也笑不下去了。
“平和了。”曾为民说。
開始登机,他们站起来去排队,曾为民指指谢奋进的胸口,说:“这儿平和了。”又说:“是好事。”
6
曾为民和谢奋进到的时候,郑传宗正在厂院子里烧吉他。不是一把,而是一批。想想四月的深圳吧,气温高达30好几度,可郑传宗点的那把火都快把气温升高到40多度了,站旁边的几个高管油汗淌得跟下雨似的,皮肤都快给烤焦糊了,也没人敢挪一下。原因是他们的老总郑传宗也站在那儿忍受着煎熬。郑传宗实在是胖了一点儿,那身肉给火堆烤得“吱吱”冒油,红通通都快成烤猪肉了。可他一直就雕塑般杵着,死不瞑目般瞪着火堆。这批吉他没达标,不合格。单是国外的单。原先,郑传宗的“神曲吉他厂”只能做内销产品,现在他感觉翅膀长硬了,想飞一下。这个单不仅是他们厂的第一个与国外合作的单,合作方还是巴西第一品牌TAGIMA。这一单,做好了,他们“神曲吉他厂”将前途不可限量,做砸了,就再也别想飞高了。这就是为什么郑传宗要顶着其他几位股东的反对意见,果断把它们付之一炬。他平时很难发脾气,但这一次他骂人骂得像个疯子,骂完了又烧吉他。他生了一双水牛眼,瞪着火堆的时候,火光又将它们变成了一双疯牛眼。火焰矮下去的时候,他终于转了一下脖子。他不动,别人还紧张着哩,他这一动,旁边的人就赶紧绷紧了腿,随时准备逃的意思。但他也就是看了大家一眼。他的火气似乎也被他抛进了火堆,不在他身上了。他看大家沮丧得都要哭了,也知道他们沮丧的是什么。所以他说:“你们放心,这批吉他造成的损失不会影响到你们一分钱的工资。”这话是对员工说的,但他知道还有股东关心着这件事情,于是他又提高嗓门冲着站在厂办公室窗口那两位一直跟他在厂里摸爬的股东说:“听见了吗?造成的损失全部算我的!”
他猛跺了一下脚,那动静把他跟前的火苗也吓得本能地朝后躲。他跺脚是为了提高肺活量,然后大喝出那一句:“从现在起,加班!”
这一转身,他才发现曾为民和谢奋进站在他身后。他略感到有点儿意外,但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了。这两位来之前是跟他联系过的,来意也是明确过的。只是他突然遇上厂里这么大一件事情,又突然看见他们,脑子就暂时断了会儿片。
“呵呵。”他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就像正砸碗的时候遇上了熟人那样。
“这是咋回事儿呢?”谢奋进问。
“不合格,废品。”他貌似轻松地说。
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也没时间陪这两位客人,便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曾书记谢常委,后天是这批货的最后期限,我必须得加班,管不了你们了。”说着就号令那几个陪他烧吉他的高管风风火火进厂里去了,那样子倒像是去打仗一样。
曾为民和谢奋进给晾那儿了。
谢奋进嘴里发出“吃吃”声,带着一种类似于幸灾乐祸的口吻问曾为民:“曾书记我们怎么办?”
曾为民自嘲地笑笑,说:“怎么办?烤火吧。”
谢奋进又忍不住发出一串“吃吃”声,是笑,但更像高压锅动了气。他说:“这大热天的,烤火?”
王十一从厂房里小跑着冲出来了,直接冲到他们跟前才一脚急刹。说:“郑厂长安排我来接待你们。”
谢奋进看曾为民,见曾为民不动声色,自己也就没作声。
王十一说:“郑总考虑到我跟你们熟,再加上我也就是个流水线上的普通员工,少一个我影响不了加班,所以就派我来招待你们。”
又说:“后天就要出货,郑总也得四十八小时加班,实在走不开了。”
曾为民轻轻叹口气,冲谢奋进开玩笑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出门前先看个黄道吉日?”说完这句又接着问王十一:“那你打算怎么招待我们呢?”
王十一说:“我带你们去吃饭。”就调头往厂外走。
王十一替他们郑总抱歉,说:“实在对不起啊,郑总实在抽不开身。”
曾为民说:“有啥对不起的,这也是情非得已嘛。”
王十一看谢奋进没吭声,生怕冷落了他,又无话找话地扯上了劝降老丈那件事情。他说:“那个事儿对不起呀谢常委,我没办好哩。”
谢奋进说:“你当然没办好,哪能那样劝呢?”
王十一问:“那要怎样劝呢?”
谢奋进说:“你得告诉他工业园区建好以后的好处,比如说你们就可以回家打工,就可以天天照看到他。再比如……”
王十一说:“说那些一点儿用都没有的。我后来倒是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想我要是对他说,只要他投降,我就跟他姑娘离婚,他保证答应。”
谢奋进喊起来:“啥?”
王十一说:“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总巴不得我跟他姑娘离婚哩,有一阵儿,他当着我的面儿就说,‘芙蓉……芙蓉就是我那婆娘,我老丈的姑娘。他说,‘芙蓉,你跟王十一离了,爸保证让你嫁个能人。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我拿这个条件去跟他谈判,是不是有戏?”
谢奋进苦笑着说:“你可别做那种傻事,到时候我倒成个罪人了。”
曾为民突然说:“我看可以。”不过他显然是出于无聊,开了句玩笑,说完他“哈哈”一笑,你就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不可以。
王十一说:“可以假离婚嘛,先把老头子骗走了,我们又复婚就是。”
谢奋进问:“你婆娘同意?”
王十一说:“我还没跟她说。”
谢奋进说:“没说就好,这种话就别说了,我哪能让你去干那样的事情?荒唐!”
王十一说:“到吃饭的地方了。”
吃饭的地方是郑传宗定的,没变,参加饭局的人除了郑传宗换成了王十一以外,也没变。一屋子老总,有珍州出来的,也有其他地方的。饭局的主题,郑传宗早就通了报:接待珍州来招商的两位县领导。王十一领着他们进了门,凡珍州出来的就先迎上来了。王十一很称职地向他们做介绍:“这位是曾书记,这位是谢常委。”于是,跟着就是一番仪式性的握手、点头。有了老乡情分,客人就具备了一种私有性,这样,他们就把曾为民和谢奋进推到那几个“外人”跟前,再隆重介绍一番,仪式才算暂告一段落。
入座也很繁琐,老总们要把曾为民和谢奋进请上主宾席,而他们又总在那里谦让,推来推去半天,总算坐下来了。这时候,对方才开始依次介绍他们自己。这活本来该郑传宗干,但今天郑传宗缺席,王十一又认不全这些老总,就得有个人热心承担。
这个热心人叫赵明刚。赵明刚也是珍州出来的,同样经营了一家吉他厂。他拿自己开玩笑说:“这边的人都叫我刚总。”他还在自己那肥胖的身体上比划两下,说:“可不,你们看看?刚肿,哈哈。”
笑完了,便从自己右边开始,一个一个地介绍。吴总肖总王总李总,以及他们的资产。
就开始上酒。一人面前一只小玻璃杯,一只分酒器。
都互相介绍过了,就不生分了,或者说就不应该生分了。曾为民开始跟那几个老乡闲聊,问他们家住珍州哪里,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啥的。曾为民刚到珍州任职,对他们说起的那些地方也不熟,所以有时候他还要让谢奋进参与进来,这样也能让谢奋进不至于受冷落。桌上其他的人,也都各自找到了玩法,要么打着手机,要么交头接耳。
酒都斟上了,赵明刚就端起酒杯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个……郑总不在,我是他兄弟,就代他剪个彩?”
大家都说:“行行行。”
他也就当之无愧地站起来,端了酒杯说话:“这个……各位弟兄啊,今天我们脸上有光啊,是吧?我们能跟县委书记坐一起喝酒啊是吧?这个……我想大家早都心里有了底:我们曾书记和谢常委不远万里不怕高温来到我们这地方,也不嫌我们粗鲁没文化,目的就是来招商引资啊。说白了,就是来请神,啊哈哈。”又专门问曾为民:“曾书记我这话没说错吧?”曾为民说:“没错没错,请神请神。”赵明刚张着大嘴笑得跟公鸭似的,又说:“曾书记可是县委书记的楷模啊,为了我们珍州老百姓能脱贫能富裕,他这次就是想来搬几间工厂回去哩,怎么样弟兄们?我们跟这样的好书记干一个?”
大家听了赵明刚的吆喝,也都全体起立,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了。于是,曾为民和谢奋进也只好站起来,把酒杯举上。除此之外,曾为民还得说句话。要不然,过不去。他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干!”
桌子上空一片玻璃脆响,能碰的就都要碰一下,然后全干了。
这种模式的酒局,大多一个样,喝起来无味,还无奈。像谢奋进这样对酒精过敏的人,那更是痛苦。因此你万万料想不到,这场酒局最后的高潮竟然是他谢奋进掀起的,而且还差点儿送了性命。
起因是姓吴的老总到最后突然来了兴致,要跟曾为民喝“小钢炮”。也是喝多了酒,才会出现这么爆炸的思维,曾为民很为这种跨度吃了一惊。但人家已经把两只分酒器装满了,一只手一只端了起来,就等他接酒了。他暗地里使劲儿让自己清醒一点儿,好掂量一下自己所剩的空间是不是容得下这一罐儿酒。而与此同时,吴总已经把一桌子人都叫了一遍,叫大家看着,他要跟曾为民喝“小钢炮”了。大家也就真的全神贯注于他们,这可是难得的一个高潮,不能错过。至于那一双双眼睛,自然是或红或肿,或散或浊,没一双真能聚焦的。但就这样,也是众目睽睽啊。曾为民掂量的结果,是自己真不能喝了。这一杯,他想推。他想说喝小杯的话,愿意奉陪,但这个不行。但这个念头刚冒头,吴总的大嘴已经张开了。吴总说了一句吓人的话,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儿,用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嗓门说的。
他说:“一百万一杯怎么样?”他说的“一杯”,是他手上端着的“小钢炮”。
他说:“曾书记喝下一杯,我就投资到你们珍州一百万!”
一杯一百万一杯一百万!众人喝彩。
有那么一会儿,曾为民脑子清澈了很多。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水暂时被分开的那一瞬间一样。而后他就振奋了,是被砸开的水重新合抱在一起的振奋。
于是他说:“此话当真?”
吴总说:“当然当真!”
曾为民半认真半玩笑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说:“大家作证啊!”
其他人全說:“作证作证我们作证!”
还有人多了一句嘴,说:“吴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说话要算数啊!”
吴总说:“一杯一百万!我要不算数,我就是狗娘养的!”
曾为民一仰脖子就把手上那只“小钢炮”咕咚吞了。
放下分酒器,他喊了一嗓门儿:“一百万!”
那一群老总看得正兴起,也跟着吼:“一百万一百万!”
曾为民顿时英雄豪气满怀,夺了吴总手上那罐儿,又一仰脖子喝下了!
“两百万!”他说。但他身子晃了两下,明显有些站立不稳了。老总们当然不管,有人已经主动上前倒起了酒,别的分酒器也都全被转移到了曾为民跟前,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酒,一堆分酒器全是满的。
吴总的口吻里充满挑衅:“曾书记,继续,我绝不食言,一杯一百万!”
曾为民用他那双醉眼挨个儿数了一遍,大致看清了,排着队的“小钢炮”还有十多个哩,这要是喝完了,不就有一千多万了吗。因此,他决定豁出去了。手刚摸到分酒器,谢奋进突然喊了起来。他喊的是“不不不不不!”他不喊的话别人都把他忘干净了,甚至曾为民也是在他喊起来之后,才想起他还坐在旁边。不过既然是一个不喝酒的人,他喊什么又能怎样呢?这酒桌上的规矩,是不端杯就别说话。大家对他的喊声都很不屑,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奋勇之举来。他端起一个“小钢炮”,一口。又端起一个“小钢炮”,又是一口。第三个,一口。第四个,还是一口。第五个,他开始喘气,然后“哇”的一声……他按着肚子喊了一句“有六百万了”,而后就栽倒在地了。
7
谢奋进听钱眼开,把自己喝进了医院。
按理说,他都吐了,应该不至于还要胃出血,但他就是胃出血了。按理说,他都胃出血了,就不应该呼吸不畅,要死要活,可他硬是鼻子插管子了。
曾为民在医院里守了他一夜(当然也是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守的),醒来时对他说:“你何必呢?都差点英勇就义了。”
谢奋进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一百万一杯啊。”
曾为民说:“即便是一百万一杯,不还有我吗?”
谢奋进说:“我也是高兴了。”
曾为民说:“行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可你也真傻,明明知道这是不要命的做法。”曾为民昨晚给酒浸泡透了,现在眼睛还红着,浑身散发着酒臭。
谢奋进说:“你别以为我有那么崇高,我真是见钱眼开了。”
曾为民说:“可哪里就见到钱了?”
谢奋进说:“我一听那话,就没沉得住气。”又说:“不过曾书记酒量可真惊人。”
曾为民说:“哼哼,惊人个屁,你要是不救场,躺这里的就是我了。”
坐旁边的王十一说:“昨晚曾书记也输液了。”
曾为民瘪瘪嘴,说:“实在是喝多了,反正都跟你一起来医院了,我就顺便也输了点儿液,要不然哪睡得着觉?”说:“昨晚上是遇到厉害角色了。”这样说着,他已经腾开了陪护床,叫王十一上去躺会儿。王十一昨晚趴了一夜床沿,脸上现在还有压痕。但王十一没有照他说的躺上去,他看上去似乎不好意思那样做。
曾为民要去洗手间,进去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听他在里头“嗯啊”一气,出来的时候他便对谢奋进说:“怎么办?我得赶回去开个会。”看看谢奋进,说:“我看你留在这里也顶不了用,还是把你拖回去,让王县长过来一趟?”
谢奋进脸色黯然下去。
曾为民见了,问他:“怎么啦,是还爱上这病房了,还是喜欢上王十一了?”
谢奋进自嘲地哼了两声,说:“我在想,就我这喝酒的能力,为啥还能在行政上混这么久?”说:“有人说我正是因为不会喝酒,所以才混不上去。”
曾为民“吃吃”笑,笑完了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县委书记,就是靠喝酒喝出来的喽?”
谢奋进忙说“不是不是不是”,直累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曾为民又笑,说:“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吧,我们要回了。”
谢奋进问:“钱呢?”
曾为民问:“啥钱?”
谢奋进说:“我们喝了六百万啦,我们引的资呢?”
曾为民说:“那个啊……”又回头问王十一:“喂,你昨晚没拉着吴总问清楚?他啥时候把六百万带到我们珍州去啊?”王十一露出一脸茫然,问:“那个,你们当真了?”曾为民哈哈大笑起来,说:“他自己说过要不算数就是狗娘养的,难道还有假?”不过很显然他也觉得没法当真,就对谢奋进说:“要不,我们让王县长过来以后,把这件事情跟进一下吧?”这回他没再啰嗦,而是直接把谢奋进从病床上拉了起来。
正好护士进来了,问:“干吗呢这是?”
曾为民说:“还能干吗呢?回家呀。”
护士说:“他还不能出院哩。”
曾为民说:“我说他能,他就能。”
护士还要理论,他已经拖着谢奋进出病房了。护士追出来“哎哎”,他甩回去一句:“哎什么哎,出了人命我负责,不会找你们麻烦。”
出了医院,曾为民一个电话打回县委办公室,不到十分钟,他们的回程机票已经订好了。这时候谢奋进却说:“其实,曾书记你先回去,我留在这里等王县长也行的。”
曾为民不高兴地说:“嘿,你咋总跟你的书记讲价钱呢?”
谢奋进也不高兴,说:“可我都喝成这样了,一个泡都没冒就回去?”
曾为民说:“你以为你留下来就能冒个泡?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要死不活的,我把你留下来,到时候你死在这里,我不栽深了?”
谢奋进依然坚持:“来都来了,我跟着你跑回去干吗?我又没重要的会要开。”
王十一已经打上了出租车,曾为民便不容分说地把谢奋进拽进车里,走了。可是,就让他这样回去,谢奋进真的心有不甘。一路上他都在焦虑,离机场越近他就越焦虑。曾为民是回去开会,他这样就回去算个什么?只能叫半途而废。进了机场,曾为民去自助机上值机,他说他尿急了,先去厕所。曾为民冲他“哎哎”,要他把身份证留下他替他值机,可他装没听见,撒开腿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跑。
他当然不是真尿急。他甚至都没进洗手间。他逃了。
打上回市里的出租车,他给曾为民去了一条信息:曾书记先回,我留下再玩两天。
曾为民很快就回了信息:就知道你是逃了,那就替我把那六百万带回来。
谢奋进回:六百万太少了。
回到“神曲乐器有限公司”,谢奋进请保安帮忙叫一下王十一。保安说:“上班时间,谁都出不来的。”
谢奋进说:“你就说郑传宗让他出来见我。”
王十一就出来了。满脸意外。“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谢奋进。
谢奋进说:“跟我去见那个吴总。”
王十一说:“我在上班哩。”
谢奋进说:“今天的工资我开你,还给你算加班费。”
王十一調头就往回跑,他说他要去跟郑总说一声。谢奋进就在外面等。王十一出来时说:“我这两天跟着谢常委,倒是偷懒了。全都加班加得眼红眼肿的,我却跟你跑来跑去耍。”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安。
谢奋进说:“你干的是更大的事。”
见吴总费了不少周折,但总算是见着了。他正在看个什么文件,脸一直埋在文件里,谢奋进足足等了五分钟,他才抬起头来跟谢奋进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之后他照样不理会谢奋进,看来文件上哪儿出了问题,他还得先发火先骂人。这一通折腾完,吴总又陷入了一种疲惫,情绪低落地抽了根烟。当然他没忘了扔给谢奋进和王十一,他们也都抽上了。等那根烟燃尽了,他才慢吞吞走到他的大茶台前,说:“你们坐这边来吧。”
接着他开始烧水泡功夫茶。
谢奋进一直没吭声,到这时候也不急于吭声。好歹自己也是个县委常委,该摆的谱还得摆,而且还得摆足。
泡上茶,吴总开了口:“我叫吴光重。”
谢奋进微笑着点点头。
“谢常委尊姓大名?”吴光重问。
“谢奋进。”谢奋进说。
吴光重开始微笑。看上去工作上的不快正在退后,他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怎么样?”他指指谢奋进的身体。
“差点儿送了命。”谢奋进说。
吴光重大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喝多了吐个血吗?我也有过。输两瓶液就好了。”
又说:“不过你今天看上去气色还真差。”
谢奋进说:“让吴总见笑了,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大钱,一听你说喝一杯能带走一百万,我就把命交出去了。”
吴光重也笑,笑得像拍鞋底板似的,说:“我那是喝多了,开个玩笑呢。”
谢奋进说:“可我们没当玩笑话听啦。”
吴光重还笑:“哦哈哈哈。”又问:“曾书记呢?”他摆上的,是一种避实就虚的瞎聊的态度。
谢奋进说:“曾书记赶回去开会,我留下等你拿钱。”
吴光重装傻,问:“什么钱?”
王十一抢过话头说:“六百万。我数了,一杯一百万,曾书记喝了两杯,谢常委喝了四杯,一共六百万。”
吴光重不屑地看着王十一,瘪着嘴说:“呵!你可数清楚了?”
谢奋进却说:“六百万太少了。”
吴光重认真起来,他看着谢奋进,等着他往下说。
谢奋进说:“要想建一个像样的厂子,六百万顶个啥用?好歹,得有个六千万吧?”
吴光重笑起来:“哟呵呵。”
谢奋进说:“我们这次可是诚心诚意来引资的,吴总难道不想听听我们的优惠政策吗?”他递了支烟过去,吴光重接了,还伸过火机来为他点火。
谢奋进说:“到我们珍州办厂,投资规模达600万以上的,享受特殊地价,并减免三年到五年税收。入驻我们工业园区的企业,县财政每年还有补助经费,还可免十年房租……”
吴光重打断他问:“那你们……这是为什么呀?”
谢奋进说:“为什么呀?为的是给珍州的农民工提供方便。”
说:“你也知道,农民背井离乡出门打工,家里就照顾不上了,空巢老人成了社会问题,留守儿童也成了社会问题。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解决这两大问题。”
说:“你眼前的王十一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两口子在外面打工,表面上是挣了钱了,可家里照样穷,这不,还成了我们的‘精准扶贫户。”
说:“你们这些老总看到的欣欣向荣,都是农民工们拿几代人的辛苦付出换来的,他们呢,的确把城市搞繁荣了,却把自己的老家搞荒废了,地荒了,村子冷清了,老人孩子没人照顾了。他们辛苦半天,家还是那么穷。”
说:“我们现在就想把工厂搬过去,让他们在家门口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可以照顾一下老人孩子,而且还免去很多诸如往返路费呀房租呀啥的额外开销。”
说:“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政策:企业解决一个贫困人口就业,县政府就给予2000至3000元奖励……”
吴光重再一次打断谢奋进,说:“等等等等,你们以为搬一个厂回去就那么容易啊?”
谢奋进长长地吐烟,把烟雾吐成一根长长的棍子。
吴光重说:“就拿我这鞋厂来说吧。我生产的是欧版鞋,出口的。搬到你们内地,单单是运费成本就提高了好多倍,我疯了?”
谢奋进说:“可我们给的那些优惠远远超过你增加的成本啊。”
吴光重说:“还有时间成本呢?”
谢奋进沉默。連烟也不吐了,吞进嘴里,由着它从鼻子嘴里缭出来,像一块水浸木给扔到火上一样。
一边儿的王十一或许是怕谢奋进给难住了,逞能出来救场,他说:“可吴总你自己说过‘一杯一百万的,谢常委他们酒也喝了……你说话得算数啊。”
吴光重白他一眼,说:“轮不上你说话,你懂个什么?”
谢奋进说:“吴总可是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发过誓的。”
吴光重不以为然地“哈哈”,说:“酒桌上的话谁会当真啊,只怕你们曾书记也没当真,只有你谢常委当真了。”这明显在说谢奋进是个白痴了。他只差说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傻”了。
谢奋进自嘲地哼了哼鼻子,也觉得自己真够傻的。到这份儿上,他说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玩笑话,算是自我解嘲。他说:“我还以为吴总能从团结少数民族同胞的高度去思考自己这间鞋厂的未来呢。”话后他也打了个“哈哈”。
吴光重似乎突然来了兴趣,撑起半个身子问:“珍州全是少数民族?”
谢奋进说:“我们的精准扶贫户多数都是。”
吴光重呻吟一声,瘪下去了。他的兴趣已经殆尽,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已经不可能了。他说:“我是汉族。”这就是结束语的意思了。一仰脖子喝光了茶,他把空茶杯重重地放下,然后吸饱一口气定在那儿。这就是逐客令了。谢奋进脸厚地说:“吴总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多点儿同情心有什么不好,是吧?”
吴光重说:“那就容我考虑一下再说吧。”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即便谢奋进不走,他也要走了。
出了厂门,谢奋进问王十一:“你觉得这吴光重长得怎样?”
王十一说:“怎样?”
谢奋进说:“我觉得他长得像只大老鼠。”
王十一哈哈大笑起来。
8
谢奋进接到汪天宇的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从吴光重的鞋厂出来,他又试着见了两个珍州老乡,当然都是昨天晚上一桌喝过酒的,喝酒的时候互相递了名片,这往后他就不要王十一带什么路了,照着名片直接打电话,能见的就去见,不能见的也谈下个见面时间。跑了一天,他感觉肚子里头实在难受,就跑到一家私人诊所去输液。正输液,汪天宇的电话进来了。
“谢常委,你那边怎样,我这边已经开始跟张钉子谈判了。”汪天宇说完这话,没等他回话,就把电话给了张钉子,于是,谢奋进跟着就听见张钉子说:“我不管你们谁来买我的地,我只认价钱。”接下来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汪天宇拿过电话,花了点儿时间躲开了张钉子。等电话再一次有了动静,汪天宇的声音也显得很小,后面的话他显然不想让张钉子听见。他说:“听出是张钉子的声音了吗?我这边已经着手帮你了,你那边呢谢常委,有没有跟雷副县长说我的事啦?”
这才轮上谢奋进说话,他说:“我现在在深圳,马上就跟雷副县长联系。”
汪天宇说:“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啊。”
话音一落,电话已经挂了。
谢奋进在这边儿发了会儿愣,还是拨通了雷宵的电话。雷宵说他正喝工作酒哩,他随口便问:“喝的是存了十五年的‘湄窖?”
那边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五年的‘湄窖?”
他说:“我听汪天宇说,你答应过请他喝的。”
那边“哈哈”笑,笑完了说:“那家伙记性倒是蛮好的,我确实说过,不过,前提是他得真在珍州办正经事儿。”这又才问:“谢常委打电话是啥事呢?”
谢奋进说:“说的正是这个汪总呢。前两天我试着跟他提了一下张钉子那地,你看看我的想法对不对啊,我划算了一下,如果汪天宇真没打算正经办厂,到头来真是为了跟我们要赔偿的话,那么,张钉子现在要的价不是比那个赔偿价还要高吗?所以我就想啊,不如让汪天宇把张钉子那块地买下?”
那边没吱声。
他这边以为那边没在听呢,问过去:“雷县长?”
那边说:“这工业园区的事儿,谢常委怎么跟我商量起来了?”
他说:“那汪天宇不是跟我谈条件吗,说他想申请一个养殖项目,要我到你手上替他要,要到手了,他才愿意买张钉子的地。”
那边说:“这个汪天宇。”
他说:“这不,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已经跟张钉子在谈买地的事了,催我跟你谈他的事哩。可我现在在深圳,只能先给你打电话了。等我回来,我们约个时间,把汪天宇也叫上,一起正经合计合计?”
那边说:“行,你回来再说。”就挂了电话。
谢奋进又赶紧打电话给办公室,安排人盯着点儿张钉子那里的动静。这之后,心里多少踏实一点儿了,就打起了瞌睡。这瞌睡一打就打过了头,他的药水完了他也不知道,是邻座的一位大妈见他的血回流到管子里了,才推醒了他。大妈说:“完了。”他一时还醒不过神来,问她:“啥完了?”大妈撅起嘴往天上指,他才看见是自己的药水完了。那时候,其实还很早,尤其对于夜生活繁荣的深圳来说,就更早。但他是真的困了。回到酒店随便洗漱一下,倒头便睡。
王勇的微信留言,他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看到的。王勇是头天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留的言,说:我明早八点二十到达。
结果,这天早上八点半,谢奋进才被王勇的电话叫醒。这时候王勇已经到了深圳宝安机场,并打上了出租车,打电话是问他住在哪里,他好去跟他会合。
接上王勇,两人直接去酒店一楼自助餐厅吃早餐。拿上餐盘,王勇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谢奋进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儿,便老老实实回答:“没问题了。”王勇笑着打趣道:“你这酒量,得悠着点儿。听说你都差点儿壮烈了。”谢奋进只笑。
王勇说:“我来了,你就不用怕了。他们不是要‘喝一杯一百万吗?我来个让他们‘喝不下一杯一百万!”说完他闪了一个坏笑。
谢奋进说:“你可别小看那老总,还真他妈能喝。”
拿着餐落了座,王勇才认真下来,问他今天是怎么安排的。谢奋进告诉他,按第一天了解到的情况,郑传宗今天得交那批加班赶出来的货,不出差错,晚上应该有时间约见。另外,他今天上午还约了赵明刚,上午见赵明刚,晚上见郑传宗,时间一点不耽误。因为王勇还不认识这个赵明刚,谢奋进又少不得把他那天晚上在酒桌上认识的赵明刚,和他昨天打电话打听到的赵明刚的情况做了个大体的汇报。
王勇说:“看来你对这个赵明刚做了不少功课?”
谢奋进说:“这人牛皮哄哄的,不是郑传宗那种低调踏实人,跟他谈引资,肯定得先打听一下他的底细,要不然,工作不好开展。”
他说:“像郑传宗那样的,你跟他谈引资,他就老老实实跟你谈。像赵明刚这样的,他会动不动就跟你摆谱,跟你装。”
王勇说:“人家大老板嘛。”
谢奋进说:“这种人得捏着他要害处跟他谈,不然他不会老实。”
王勇哈哈乐,说:“你抓到他啥要害了?”
谢奋进说:“还没琢磨出来。”
王勇说:“我们是引资,得注意工作方法哦呵呵。”又说:“再说了,这么大个深圳,也并不一定非引他赵明刚不可嘛。”
谢奋进说:“可赵明刚也办的是吉他廠。”
王勇茫然了,问:“这……又是啥说法呢?”
谢奋进说:“郑传宗是吉他厂不是?”
王勇说:“是呀。”
谢奋进说:“我们想把郑传宗的吉他厂引回去是不是?”
王勇说:“是呀。”
谢奋进说:“这不就对了?赵明刚也是吉他厂。”
王勇问:“哪儿对了?”
谢奋进说:“你说我们可不可以把珍州工业园区干脆办成个吉他工业园区?实在不行,办成个乐器工业园区总行吧?”
王勇给傻在一个欲嚼未嚼的动作上,他就那么定定地看了谢奋进足足一分钟。谢奋进也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王勇突然笑起来,结果喷了饭。谢奋进一口气松下来,问道:“不行?”
王勇还在笑,他说:“这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奋进说:“先不管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就说这想法好不好吧?”
王勇做思索状,说:“想法嘛当然好,但……你只怕能把全国的吉他厂都引过去?”
谢奋进一拍大腿,说:“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说:“郑传宗手上肯定有不少资源对不?我们就请他帮我们联系他的那些同行,同行还可以联系同行对不?只要我们拿到了这些资源,我们就一个一个去争取。”
说:“想想,要是我们有心把吉他生产集中化规模化,让全世界的吉他都在珍州生产,在珍州形成一个吉他村,何愁吉他厂老总们不去珍州呢?”
说:“要是我们做成了全中国唯一一个大规模集中生产吉他的园区,让人一说起吉他就知道珍州,一说起珍州就知道吉他,那是多好呢。”
说:“王县长你想啊,要是我们引进一家鞋厂,又引进一家服装厂,再引些杂七杂八进去,就很难成气候。就跟种庄稼一样,你在一块地里栽一窝红薯又栽一窝辣椒还栽一窝苞谷,成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栽稻子就一块田里都栽稻子?是不是应该种洋芋就一块地全种洋芋?”
王勇说:“你的意思是,不要鞋厂了?”
谢奋进说:“不要了。我们只要吉他厂。实在不行,古筝、二胡厂都可以。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实在不行,但实际上‘吉他园区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所有的劲儿,都要朝着那个方向使。”
王勇笑道:“那你和曾书记的六个‘小钢炮不白喝了?”
谢奋进说:“白喝就白喝。”又说:“我们不想白喝不行,那个他妈的吴光重根本就没认真过。”
王勇问:“你跟他谈过了?”
谢奋进说:“谈过了。但人家根本就是拿我们当猴耍……唉!这回我算惨到家了,晓得这件事的人都得笑我是蠢猪了。”
王勇也长长地“唉”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遭到嘲笑倒不打紧,不要鞋厂了,要建一个吉他村,想法倒蛮激动人心的,只是……”最后他看着谢奋进,说:“这就要看你的了。”
这就吃好了早餐。王勇示意谢奋进跟赵明刚联系,谢奋进却说最好不要联系,直接去他厂里。王勇担心,不事先联系好,去了怕见不着人,但谢奋进说事先联系好,可能反而去了见不着人。为了有助于王勇理解,他还专门模拟了一番赵明刚接电话的样子:说,你说……啊!现在要过来是吧?可现在我没时间哩……你们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给我吧,看那会儿我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嗯,个把小时以后……
王勇“吃吃”笑起来,说:“那人就这样子?”
谢奋进说:“他就这德性。”
王勇还笑,说:“看来谢常委没少受他的气。”
谢奋进说:“受气谈不上,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德性。”
王勇说:“你不会是仇富吧,哈哈。”
谢奋进说:“百分之百跟仇富没有关系。”
上了出租车,王勇认真下来问:“你打听来的,赵明刚家里的那些情况是真的吧?”
谢奋进说:“应该百分之九十是真的。”
王勇问:“另外百分之十呢?”
谢奋进说:“另外百分之十是可能存在的误差。我问的是他亲戚,但我毕竟不是他亲戚。”
王勇说:“我明白了。”
又说:“你既然讨厌这个人,待会儿就让我跟他扯吧。”
9
一见面,赵明刚就说:“你们再晚来一分钟,我就已经出门了。”
王勇说:“谢主任不是跟你约好的吗?”
谢奋进一语双关地说:“这是赵总的风格。”
赵明刚要么是真没听出味儿来,要么就是装,他说:“看来谢常委还真了解我,我这人就是这么粗心,一忙起来就总忘事,呵呵。”
王勇也笑,说:“那就不好意思了,耽误赵总几分钟,跟你扯几句。”
赵明刚看看手机,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坐上半个小时也没关系。”
这些老总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地放着一张大茶台。三人围着茶台坐下,赵明刚开始烧水泡茶。谢奋进想抽烟,便拿了烟出来撒。赵明刚接过去放茶台上,却把自己那包往他们这边推推,说:“抽我的抽我的。”他的是软“中华”,谢奋进的是软“遵义”。谢奋进笑笑,把自己抽出来的那根儿装回去,拿了赵明刚的烟抽上。
这当口,王勇便漫不经心跟赵明刚扯上了。“赵总老家哪儿的?”他问。
赵明刚一边泡着茶,口吻也显得漫不经心。他说:“赵家坪的。”
“哦——”王勇说。
又说:“赵家坪出人啊。”
赵明刚把泡好的茶一人一杯倒上,放到他们面前,说:“那个小地方出什么人啦,几千年来就出一个我这样儿的。”听上去蛮谦虚的,但你从他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他其实蛮骄傲蛮自豪。
王勇和谢奋进就都笑起来,他们不得不承认,像赵明刚这样,其实也蛮可爱的。
谢奋进说:“不出则罢,一出就出个亿万富翁啊。”
王勇也说:“就是啊就是啊,要是珍州每一个村都能出一个亿万富翁,那就不得了啦!”
赵明刚哈哈笑,说:“那你们就不用来招商了,坐家里享受就是了哈哈。”
王勇和谢奋进都很捧場地跟着大笑,笑完了王勇又问:“赵总把父母也接过来了?”
赵明刚说:“没有。”一提起他父母,他的情绪就往下落,他说:“劳动惯了,说城里住不惯,还说这边的气候也让人受不了,来住了没半个月,回去就再不来了。”
王勇说:“啊呀,都一样,我那父母也是,说接他们到身边享福去吧,他们也说不习惯,非要回到老房子里,还要天天种点儿地才舒服。”
说:“我那老父亲哈,还是个老哮喘病哩,你对他说:‘歇着吧歇着吧,再不用你去劳累了,我们养得活你啦,可他偏不,他非要拿个锄头到地里刨刨,晚上才睡得着觉。还有我那老母亲也是,风湿病严重得很啦,我把她接到县城里,让她好好歇着呢,她也嚷着说不习惯,要回去。哎!你有啥法子呢?”
赵明刚说:“可不是吗,我那老母亲身体也不好,去年还中了风,现在就瘫痪在床上。我说把他们接过来吧,他们死活不肯,说怕麻烦我们。我说我在这里专门给他们买个房子,请个保姆照顾他们,一点都麻烦不到我是不是?可他们又说那样太浪费。”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正经八百地摇了半天头,才又接着说:“农民意识,你咋办呢?他们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抠惯了。”说:“我想,他们来城里不习惯,那就到县城给买个房子让他们去住吧,嗨!你猜他们怎么说?说县城里没个儿没个女的,我们住县城里干啥去呀?打鬼去呀?”说:“后来,我只好把老家那房子给装了一下,又为我妈请了个保姆在家。结果我转身一走,他们就把保姆辞了!我爹说,有他照顾我妈就行了,不用花那个钱。”他把两手摊开,说:“我赵明刚现在还缺两个保姆钱吗我?嗨!可他们……所以说,对于他们那种人,你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他表示自己非常无语。
王勇也来了劲儿,他说:“是啊是啊,你说这让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好做人呢?人家都说我不孝哩,说我当着个县长,却还让父母在老家种地。说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呢。我估计别人也在背后说你赵总,还富翁哩,老母亲瘫痪了,也没见管,这样的富翁儿子还不等于白养?可你让我们咋说?我们说,是他们不习惯,非要种点儿地才舒服,别人不信啦。别人说,我要是有个儿子是富翁,我要是有个儿子当县长,我才不种地呢,我到儿子家吃香的喝辣的去。”
他说:“我把这些说给两位老人家听,你猜他们是个啥表情?”他盯着赵明刚,等他猜。
赵明刚却问:“啥表情?”
王勇说:“哈哈大笑。”他说:“他们说,你问心无愧就行了,管别人说啥。”说:“可我哪能问心无愧呢?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培养出来,我有了点儿出息了,他们照样还要辛辛苦苦,我能不愧吗我?”说:“就说你赵总吧,你都亿万身家了,老父亲还在老家蜷着,母亲还瘫痪在床还由父亲照顾着,你说你心里头能问心无愧吗?”
赵明刚说:“可他们不理解嘛,他们太农民意识嘛!”
到此,赵明刚跟王勇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对儿可以互倒苦水的知心兄弟,即便还不是兄弟,也是同病相怜,可以互相抱头痛哭互相安慰还可以互相鼓励的一对。总之,在短时间内,他们已经没有距离了。
王勇“唉”了一口气,说:“我们做儿女的,就只能由着他们了。好在我吧,离家近,时常要回去看下他们也很方便,想起来就去了。”又说:“嗨,你还别说,我父母在家种点儿菜养几只鸡啥的,平时我们一回去吧,还能大包小包往回拿。他们一年还养一头猪,过年时杀了,我还能提半边猪肉回来。那可全是健康食品啊!吃惯了,我媳妇都不想吃菜市场买的菜了,嫌这化肥那农药的。三天两头的就想往老家跑,去干啥?拿菜呀!我说你还把我爹妈当长工了哈,她还嬉皮笑脸,说我把他们当地主,我是去跟地主借菜哩。”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父母种的那个菜啥的,吃起来还真是不一样。就说每年那嫩苞谷吧……”他突然又不说了,看手机,说:“完了完了,这一瞎扯就超时了。这样吧,不瞎扯了,再耽搁赵总两分钟时间,我只说两句话。”
赵明刚说:“不急,不急的。”
王勇说:“就兩句就两句,第一句,我跟谢主任来拜会赵总的目的,赵总事先是知道的,就是想请你们回去投资建设家乡。这个不急,赵总考虑好了再做答复。第二句,也是刚才聊到家常才想到的: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赵总何不真就把厂子搬回珍州,今后照顾父母不就方便了吗?”话说到这儿,他已经站了起来,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又问谢奋进:“谢主任还有啥?”
谢奋进说:“我要跟赵总汇报的,也就是我们引资的各种优惠政策了。知道赵总忙,就专门打印好了。放赵总这儿,他有时间再看吧。”说着已经把一叠材料放赵明刚茶台上了。
王勇这就伸手跟赵明刚握别,一分钟也不耽误。本来赵明刚并不真那么着急的,又已经跟王勇拉得近乎了,谈兴正浓呢。可王勇这一句赶一句的,他也没插上嘴说句挽留的话。到这会儿王勇的手都伸过来了,他也只好握手作别了。送到门口,赵明刚说:“那个……我还要再考虑一下,因为我这个厂跟郑传宗那个厂一个情况,还有别的股东,有的还不是珍州人。”
王勇说:“那当然得考虑周全。”又说:“没关系的,赵总任何时候回来都行,任何时候回来我们都以最优厚的政策欢迎你。”
赵明刚把他们送到楼下厂门口,又握了一回手,他回头上楼,王勇他们继续朝前走。
谢奋进“吃吃”笑。
王勇说:“笑啥?这是谈话艺术。”
10
出乎他们意料,郑传宗提前约了他们。郑传宗那批货如期赶完,正等着对方来提货,这个时间他便约王勇和谢奋进过去了。
那是中午一点刚过,人最容易犯困的时间。郑传宗加班把眼睛加成了兔子眼,又加上是大中午,他那眼皮就黏得跟万能胶似的。他怕一坐下来,自己就得睡过去,所以他选择带他们到车间去转。他想的是,转转,困劲儿过去了,就没事了。
他问他们:“以前有参观过吉他厂吗?”
他们都说没有。
他说:“那今天可以了解一下。”
这就到了材料间。在王勇和谢奋进看来,做吉他的材料也没有什么惊艳之处,但当郑传宗告诉他们,这些材料都得从国外进口,还得存放一年以上时间才能投入使用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不一般了。
这样郑传宗又主动提到了回去的问题。他说:“要是回去建厂的话,单在进材料这个问题上,运费成本就要增加。”
王勇和谢奋进都只点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便是加工车间了,从一把吉他的开始到最后成型到包装,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往后转。虽然赶工的那批活儿已经结束了,但工人们照样还上着班,只是看起来已经不用那么紧张了。因为连夜加班,他们的眼神一律都木讷,面部也没表情。
谢奋进的目光突然就跟王十一对上了,王十一的眼睛像电灯泡一样亮起来。谢奋进走过去看他干活。他正拧着一颗螺丝。
“你就干这个?”谢奋进问。
王十一点头。又用下巴指指他旁边的另一位女工,说:“这是我婆娘芙蓉。”又跟婆娘介绍谢奋进:“这是谢常委。”芙蓉似乎有点儿害羞,眼神躲闪了两下,点了个头。她也在拧螺丝。
谢奋进悄声问她:“你们在郑总的吉他厂干了多久了?”
芙蓉想了想,答:“十多年了。”
谢奋进问:“你们想不想把吉他厂搬回去?”
芙蓉眼睛看向郑传宗那边,声音拖得长长的,说:“那……得看老板的啦。”
谢奋进说:“你只说你们想不想吧?”
芙蓉却笑起来。她显然觉得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那边,一满车的半成品吉他歪歪扭扭地朝着他们过来,看上去像酒驾。郑传宗冲那车喊:“是谁推的车?”车后面探出个头来,脸像木板刻的一样。郑传宗说:“你这样推,要是碰着了吉他怎么办?”那人说:“不会的。”郑传宗说:“不会的?要是碰坏了怎么办?又重来?接着加班?全部成本从你工资里扣?”那人没吭声,但车走得稳多了。
之后他们进的车间里工人很多,郑传宗一进门就拍着手冲大伙喊:“珍州的,凡是珍州的都注意了哈,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们珍州的两位县领导,这位是王县长,这位是谢常委。”工人们表现得傻傻的,眼珠子都不太动。郑传宗“嘿嘿”笑,说你们好歹问声好嘛。他们又才稀稀落落地起来几声“县长好”“领导好”。郑传宗解释:“加班加傻了。”又说:“不过今晚他们可以睡个好觉了。”末了又把手伸出去比划一下,说:“我这厂里头,珍州的工人占一大半。”问王勇:“县长要不要给他们讲个话?”王勇问谢奋进:“要不你讲?”谢奋进说:“你讲你讲。”
王勇就正经八百地清了清嗓。正要开口,郑传宗突然拍起巴掌吆喝起来:“大家欢迎王县长给我们讲话!”于是,工人们脸上勉强地抽搐出几个干巴的笑容来,举起疲惫的巴掌拍了两下。
王勇说:“大家辛苦了。”
工人们齐声说:“县长辛苦!”
王勇愣在那儿,转头去看郑传宗,郑传宗哈哈笑起来,说:“你看我干啥,他们跟电视上学的。”
王勇重新转过脸去对着工人们,说:“不是讲话,也就是见了老乡嘛,向大家问个好。我听说你们连续加了三天班了,我也从你们脸上看到了,你们很累。是啊,你们背井离乡,从珍州那个偏僻的地方跑到这沿海城市来累死累活,为的是啥呢?不就是为儿为女为养家为孝敬老人吗?可是啊,你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挣了钱,多数都贡献到铁路上到高速公路上去了是吧?路远,回去一次好辛苦的。远,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老人、孩子管不了,你们手没那么长,想管也管不着。老人病了,不能为他们端杯水递个药,小孩淘了,你们想打个屁股也够不着……”
有人笑出了声。
王勇继续:“老乡们有没有想过,要是珍州也办起了工厂,要是郑总把他的吉他厂搬回珍州,这些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
他看到对面那群眼睛闪烁起来。
他说:“我们这次来,一方面是来走亲戚,一方面,是专门来请郑总回去的,请他把厂搬回去,让你们在家门口打工挣钱。那样一来,你们就既能挣钱养家,还能照顾到老人孩子,两全了。”
那群眼睛全部看向郑传宗。郑传宗沖着那些正在变得有了表情,眼神里闪烁着怯怯惊喜的脸庞抱了抱拳,“哈哈”笑起来,说:“我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哈。”
王勇突然提高嗓门问他们:“老乡们想不想回去打工?”
他们齐声回答:“想。”
王勇说:“那我们一起给郑总鞠躬好不?”说着他一个转身面对着郑传宗,就把腰弯下去了。郑传宗伸手拦,也没能拦住。王勇身后的那群工人略犹豫了一下,但看到他的腰都弯下了,也都赶紧冲着郑传宗鞠了一躬。郑传宗有点儿受惊,又有点难为情。他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干啥呢这是干啥呢王县长搞大了王县长搞大了。”王勇一听便上前拍他的大肚子,拍完顺口玩笑就来了,说你这肚子可不是我搞大的啊。这话一出口,自然是爆了棚。刚才那点儿难堪也就烟消云散了。
王勇回头又对工人们说:“老乡们,那我们就等着郑总的好消息,等他把厂子搬回到我们家门口去好不好?”
工人们说:“好!”
王勇得意地看一眼郑传宗,说:“我的讲话结束。”
后来他们在展厅待的时间比较长,因为谢奋进盯着一支白色的,有点儿像把张开的钳子样的吉他,就足足看了十五分钟。那个时间,郑传宗推荐了好几支吉他让王勇试,王勇又真抱着试了一番。而后王勇问郑传宗:“你肯定会弹吧?”郑传宗笑,说:“我会弹,但弹不好。”他拿起一支来试试弦,试着弹了半支曲子,没等王勇笑他,他自己先自嘲起来:“不行不行,我这跟弹棉花没啥区别。”王勇却一个劲儿地安慰说:“不错的不错的。”但郑传宗无论如何不想再献丑了,见谢奋进还盯着那支吉他不放,他借机逃过来问他:“是不是越看越喜欢?”
谢奋进环抱着双手,抽出个手指抠着鼻子,说:“是。”
郑传宗说:“算你有眼力,这是迈克尔·杰克逊纪念版,叫‘杀手,全世界每年只做十二把。”
谢奋进问:“全都在你这里做?”
郑传宗说:“今后应该是这样。”
又说:“最起码我希望是这样。”
谢奋进说:“意思是,这把并不是你们生产的?”
郑传宗说:“这一把是我从西班牙一家叫‘荷西.拉米的吉他厂买来做样品的,我希望这把吉他今后的代工由我们厂来做。”
谢奋进说:“这卖多少钱一把?”
郑传宗说:“十多万吧。”
谢奋进问:“人民币?”
郑传宗说:“美元。”
谢奋进说:“你还真舍得血本啊。”
郑传宗说:“不舍得怎么行?只有生产出这样的吉他,才能把我们的吉他厂推到世界前沿。我们要做世界级的吉他厂。”
谢奋进说:“希望明年的今天,能在珍州工业园区的展厅里见到‘神曲版的‘杀手。”
又说:“在我看来,一个企业家,只有造福家乡的一方百姓,才能担得起‘企业家这三个字的荣耀。”看着郑传宗的眼睛:“郑总以为呢?”
“那是那是……” 郑传宗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看着郑传宗憨憨的样子,谢奋进内心里开始有点喜欢上这个民营老板了。这么一个人,当初怎么就进入了吉他这个行业的呢?谢奋进顿时产生出强烈的好奇心。他知道郑传宗是先进吉他厂打工,后来才做成吉他厂老板的。
郑传宗认真回想了一下,说:“应该跟你刚才一样,对吉他着迷。”不过他又笑笑,说:“当然也是机缘巧合。”这样他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郑传宗高中毕业前,从来没近距离看见过真吉他,对吉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电视屏幕或者一些图片上,事实上那时候他也没发现自己对吉他有什么特殊感觉。但他没想到高中毕业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对一支吉他着迷。那是在他连续半个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正万分沮丧的时候。他像具游尸一样失魂落魄地在深圳的大街上寻找电线杆上可能存在的就业机会……
谢奋进打断他说:“等等,那個时候电线杆上多数都应该是治疗淋病梅毒的广告。”说完还咧嘴诡笑。
郑传宗说:“是,但有时候也有招工广告。”
说:“就那天,我在一个地下通道口遇见一位瞎眼老人,他抱着一把吉他坐那里卖艺。说实话老人弹得并不怎么好,就跟我现在的水平差不多,顶多只是会弹,根本还构不成演奏水平,但我却一屁股坐到他对面,一直听到深夜。夜深了,瞎眼老人要收摊了,我上前去帮忙。他的摊儿,无非就是一只装钱的铁碗,和一只折叠小凳子。我看他收钱的时候,真想给他些钱。我想,别人也就是过路那么一听,就给了他一毛两毛的,我在这里听了一大个下午还加上一个晚上,最好能多给一点才像话。可当时我兜里的钱只够我吃一天的饭,要是全给了他,第二天我就没饭吃,要是只给他一半,第二天就得饿半天肚子,如果我还想去找工作,就还得考虑公交车费啥的。我在那里犹豫,老人就说话了。他的眼睛应该还有点儿光感吧,些许能看得见点儿影子啥的。他对我说小伙子你就不用给了。他问我你是出来打工的吧?我说是啊。他说还没找到工作吧?我说是啊,没合适的。他问我,什么叫合适的工作?我答不上来。他又问我,你看我做这个工作合适吗?我还是答不上来。接下来他又问,你坐这儿半天,只是因为没有去处还是在听我的曲子?我想了想,就说了真话,我说我应该是很喜欢你这把吉他。他说,你喜欢它什么呢?我也说不上喜欢它什么,就支支吾吾说,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喜欢。他问我,你会弹吗?我说不会。他又问我,你是不是也在琢磨像我这样靠弹它来讨口饭钱呢?我说我没那么想。他说,那就是说,你是真喜欢这把吉他?我想可能是吧,就点了个头。他说,那么你是不是想从我手里抢走呢?我赶忙摇头,后来我想到他一个瞎子可能看不清我摇头,又急忙说不是,没有。老人家就笑起来了,说,那我送给你吧?我忙说不要不要我又不会弹,又想说我其实并不一定是真因为喜欢他那把吉他才留在那里那么久。到底为什么,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得出了一个稍微有点说服力的结论。”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说出那个结论,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行。
然后他说:“我想,可能更多的是因为老人和吉他给了我一个什么启示,因为那个时候,我正需要启示。”
他说:“事实上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我再也不管什么合适不合适了,只要是靠诚实劳动挣钱的工作,我就干。我进的是一家饭馆,做洗碗工。我在那里洗了一周的碗,得到了半天休息时间。那半天我哪儿也没去,我去了那个地下通道,在那里陪瞎眼老人坐到深夜才回。那天,我专门带了钱过去,一块,是我跟同事借的,因为我还没领工资。那天瞎眼老人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他收摊的时候我照样上前帮忙,他也一句话都没对我说。我在那家饭店洗了一个月的碗,拿了工资我就去了中介公司,我在那里填完简历,他们也没认真看我的简历就说,有家吉他厂正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试一下。我一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进了吉他厂我就再也没有换过厂,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我是真喜欢吉他。即便我并不是去弹奏它,我只不过是每天负责上一个零件,但我仍然很喜欢我的工作。后来我又去过一次地下通道,我去告诉那位瞎眼老人,我现在在吉他厂上班了。他问我,这个工作适合你吗?我说,很适合我。他说,那就好了。后来我还去,他却不在那个地方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再后来,我试着到别的地下通道、天桥下去碰,看能不能碰上他。但是,再也没有,至今为止,我也没再碰到过他。不过,去年我碰到了一个女学生,她也抱着把吉他在地下通道口卖艺。实事求是讲,她弹得真不错,唱得也真不错。可是她那把吉他不好。”到这儿,他笑了笑,说:“她那把吉他,我一眼就能看出是一把初学者用的学生琴。我想她应该也想过挣了钱就换一把好点的吧,但她每天挣的钱也不多。她的面前放了一只饼干盒,每次我路过,那饼干盒里都只有几块钱。但她从来不看饼干盒,别人往里头扔钱的时候她也不看。她专心地弹着吉他唱她的歌。她唱的都是她自己写的歌……”
谢奋进打断问:“你怎么知道那是她自己写的歌?”
郑传宗说:“她说的。有一次我问她都唱的是谁的歌,她说都是她自己写的。”
郑传宗说:“我看她那劲头,还真就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唱她自己写的歌。”
他又笑起来。他很爱笑,而且一笑就是“哈哈哈”,那种肺活量很足的笑声。他说:“我一直想送她一把吉他,但一直都不敢。”
王勇问:“为啥?”
郑传宗说:“她是个年轻姑娘,我冒冒失失跑去送她一把吉他,她会怎么想?”
王勇说:“也是哈。”
郑传宗说:“我每次去往那个地下通道,都希望看到她已经换了吉他了,可每一次都看到她还抱着那把学生吉他。”
谢奋进说:“你的意思是你经常去看她?”
郑传宗说:“是的。”
谢奋进问:“每次去都给钱吗?”
郑传宗说:“给。”
谢奋进说:“那你们不是已经很熟悉了吗?”
郑传宗说:“应该是。”
谢奋进说:“那么送她一把吉他又怎么了?”
郑传宗说:“她会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谢奋进说:“她要怀疑你别有用心,早就怀疑了,你不是经常去给她钱吗?”
郑传宗想了想,觉得谢奋进说得有道理。“对头啊。”他说,“要是怕她多心,我还可以直接告诉她,我是吉他厂的,送她吉他是想要她帮我们打广告啊!”郑传宗豁然顿悟,他那个高兴啊,“哈哈哈”笑得跟拍门板似的。然后就听他大声叫喊“小李”,那个叫“小李”的就应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说:“你把那支吉他拿来,就是我办公室那支。”小李小跑着拿琴去了,郑传宗这里对王勇和谢奋进说:“我给你们看看那把吉他,是我去年专门为她留下的。”不一会儿,小李就小跑着抱来了一把吉他,郑传宗拿过来拨弄两下,要王勇和谢奋进听。他们都属于外行,自然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郑传宗就告诉他们,这是“神曲乐器有限公司”成为“水木年华”指定制造商之后的第一批产品中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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