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天灯，又叫许愿灯

　　我会站在桥上放孔明灯，看它渐至高远

　　满足你对陨星的悲悯

　　桥下的后照河，让升腾而去的灯盏

　　在空中，有了和河流一样的走向

　　它们的弧线，挣脱低空的时候

　　与高处的风实现了并轨。我的女儿

　　当你十年再未见到流星，或者萤火

　　那些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颓废的光点

　　愿意成为我发布在夜色中的伪证

　　让你获得短暂的沉迷，和熹微的欣喜

　　川河盖的反光

　　晨曦中的川河盖

　　最亮的反光，一定不是来自央尼的银耳珠

　　而是来自打早的毕兹卡老人

　　刚从新土里提起来的，白亮的铧尖

　　高处的红土将一块黑铁磨得雪白

　　远远地，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当黄牛慢慢吃着草朝我们挪移过来

　　川河盖最亮的反光，熄灭了

　　这时候只有央尼的耳朵还在发光

　　这时候只有我的眼睛还在和高盖对抗

　　渝陕界梁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空 河

　　你藏起来了，而我，还没来得及

　　枯瘦成河床的样子

　　空河曾经肇始于高度，更知道蔚蓝就在那边天上

　　于是她的流动，比雪轻

　　我是通过漂流的红叶，看到她的空寂的

　　而之前，我曾将爱情放弃

　　我愿意把全世界属于我的青铜

　　都运过来，阻截空河的每一次转弯

　　也愿意耗尽一生

　　换来你的一身兽皮

　　如此，除了时不时的哀鸣，我还可以

　　临河倒影，看见自己面露野色

　　对那个我说：我看见你了

　　别退后，别转身

　　空河上不了岸，她永生

　　所以，她需要一头孤独的豹子

　　生蟹，比盐淡一点

　　你舌尖上有没有生蟹，小小的铜钱大小的生蟹

　　向你的舌根爬去

　　你有没有试出她的咸，微微的

　　比盐淡一点，努力地爬向你的喉咙

　　就像急于躲进石缝

　　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小村庄，真有一条河

　　适合她寄居

　　随便掀翻一块布满苔藓的小石头

　　就会看见一只小蟹的白腹

　　你有没有相信，只有村庄里最纯净的水

　　才会养出三月最为温柔的蟹足。她不夹你

　　自带一点咸，微微地，向你的舌尖靠拢

　　——别躲开，别怀疑那是我

　　桉树孤立的村庄

　　村庄里原有四株桉树

　　我离开时剩下两株，我回去时剩下一株

　　高大润滑的桉树，形成独立

　　你要来看，还来得及

　　别等它死了，枯叶无用

　　只有绿色的叶片，熬出的水汁

　　才能顺着你的身体线条

　　流下来。像是流经村庄的明渠

　　夜色黯淡，你身上桉树叶水的余沥

　　和鸟鸣的余音，同时停下来

　　他每天都把清泉从低处运到高处

　　水井落湾

　　我住在坡上

　　每天清晨，父亲都要把清泉

　　从低处运到高處

　　父亲说那里不向阳，不能做阳宅

　　父亲说不能将他埋在那里，坟边不能听见水声

　　就是死了，每天清晨，他也还是要把清泉

　　从低处，运到高处

　　八

　　姆，唤瓦片上那一只八哥鸟：八

　　八，八，八，像是叫自己的小妹

　　我也唤瓦片上那一只八哥：八，八，八

　　像是叫自己的小姨

　　八，最喜欢啄食香树熏过的腊肉

　　姆，每年都会留一块

　　每年春天，都会看见八啄光那块腊肉

　　最后只剩下一张皮

　　可我至今没看到过她

　　是怎样飞进屋子里来的

　　就像自尽的小姨，八，有看不见的本事

　　低飞，入户。不用姆开门

　　无名羽

　　跌落在木樨下的羽毛，颜色层递

　　黑减去一些黑，成为灰

　　灰逼出灰的杂质，呈现为

　　白。角质之刺也是白的

　　像刚从干净的身体里拔出来

　　一枚无名羽，让婴儿的时间

　　停顿十秒

　　伸出一只手，嘴里像是叫出

　　“你……呀……”

　　仿佛发出了她来到人世间的

　　第一声问候

　　没有风。这来自天穹的工艺品

　　竟微微动弹了一下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