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传递帝国最后一份急报,有一骑士如飞箭疾驰而来。金色的尘埃留在身后。他从何方来,又将奔谁而去……
亲眼目睹十八世纪卫拉特蒙古惨烈历史最关键的一幕并深藏于心中,诉说着屹立至今的,应该就是这座格登山。在中亚不起眼的这座矮小的山,曾是与卫拉特历史重要一页息息相关,且十八世纪以来频频出现于史书记载。
我曾2004年两次,2006年、2007年和2010年各一次,共五次走访坐落于格登山东麓的76团11连(现在已经变成1连)。在那里生活的厄鲁特人人数不到一千。格登山向西是哈萨克斯坦。所以说他们是生活在中国最西部边陲的蒙古人。从这里望去,哈萨克斯坦的村庄像是掌心的纹路一样清晰可见。格登山犹如耸立在两国边界上的哨兵。
格登山主要由汗峰、哈屯峰和女儿峰组成。近年在汗峰顶上筑秘藏立敖包,在进行祭祀。这里的老人们传说十八世纪准噶尔大汗达瓦齐曾在那里立帐而息,格登山不远处有古城遗址,那曾是达瓦齐汗的寺院之地。
那里,空曠而偏僻,仿佛来到了天边。那里,在地理意义上不仅仅是世界的一个角落,对于卫拉特人来说,兴许是它的历史没能逾越的一个边界吧!
2004年6月21日,初到格登山,对我而言永生难忘。
初到格登山,有两个原因。一是,清朝于1755年将准噶尔的达瓦齐汗灭于格登山。1761年乾隆皇帝专门将印刻托忒蒙古、汉、满、藏四种文字的记功勒铭碑立于此。我是想看看那座成为历史见证的石碑。另一个目的就是想走访一下76团11连的收藏典籍者卡拉·陶格陶夫。
那次的旅途,为我引路的是昭苏县圣佑庙阿木尔耿格。卫拉特称僧人为耿格。这与在东部蒙古地区称僧人为“玛麻”一样,是尊称。格登山离县城昭苏镇西南方只有62公里,但那个时候交通还不是很方便。我们到了76团驻扎地,再乘阿木尔耿格亲戚的车,勉强到了格登山。
远看格登山像个土丘,看来这样的判断是过于小瞧了它,可以说格登山是视野旷广的。若是晴天,能望得见包括汗腾格里在内的天山山脉犹如巨龙盘卧。向东,能望见哈尔根特、乌尊布拉克。向西,隔着一条阿勒班河,邻国哈萨克斯坦农村的独特风景,可以尽收眼底。
昭苏县属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昭苏位于天山北麓,伊犁河上游的特克斯河流域。虽说只是面积11.2万平方公里的一个普通县,但它西与哈萨克斯坦接壤,西南与吉尔吉斯斯坦相距咫尺。海拔1323—6996米,属于高原,气候与临县特克斯截然不同。
我们到格登山的时候,刚刚发生过地震不久。
2003年12月1日,昭苏县发生了6.1级的地震。格登山是地震中心,所以灾情最为严重。
土房倒的倒塌的塌,受灾轻一些的也都出了很大的裂缝,需要全部翻新。那里的人们只好住在国家统一供给的蓝色帐房。政府正在给他们统一盖红砖房,并想赶在寒冬到来之前完工。此后,我再到昭苏,看见一模一样的红房子,分不清谁的家,有点儿晕。
由于地震,我慕名而来的那个格登山石碑也倒了。
也许历经太多的风雨,心生疲惫吧。格登山抖了抖肩,伸了伸腰,就地震了。
我们到格登山,已是午后时分。
“真遗憾啊!不能让北京来的教授看看伟大的格登山石碑啦。”边检战士伤感而善意地说。
距我们两百米之外,是倒塌的石碑。
倒塌的石碑上有绿色的盖布。远看,它像是伫立在山坡上的绿色猛兽,抑或是嚎叫而立的饥饿的野兽,令人恐惧。走近一些,看到青色的破砖碎瓦遍布在围它的铁栅栏内外。而格登山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能够让我回想起久远的从前无数个冤魂曾在这里悲戚的,唯有这座石碑。
格登山石碑前,我还会想起一些什么?我还应该想一些什么呢?
这座山,如同挺胸而坐的人,所以称为格登山。如此一来,这山名无疑是源于其形状的蒙古语名称。蒙古山川河流的名称中这样的例子很多。新疆塔尔巴哈台(现塔城地区)额敏县有一个叫额玛勒的地方。十七世纪初,土尔扈特人从和丰县和额敏县迁徙到伏尔加河流域。额玛勒有一条叫额玛勒的河,它的形状就像一个马鞍。显然,额玛勒河也是因河流的外形而命名的地名。内蒙古的巴彦鄂博、蒙古国的额尔登特、乌尤陶勒盖等地,而今都已成为举世闻名的矿产地,不说缘由,大家也该明白其中奥秘吧。蒙古人不仅个个像地质学家似的早就知道脚下的土地中蕴藏的宝藏,而且给山川命名时都联想到了宝藏。蒙古山川地名,是蒙古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蕴含着游牧蒙古人文化思维诸多神秘的元素。不过,我们至今没有认真研究过它。
王公下野,朝代更替数次,唯独格登山依然昂首挺立,至今无变。
当时在我心里,见一见生活在准噶尔故土的卡拉·陶克陶夫的愿望,远比看格登山石碑的愿望要强烈得多,这是无需隐瞒的事。想看看石碑的第一个愿望没有实现,我不由担忧起此行的第二个愿望将会如何。
76团11连在格登山东南麓。该团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由于国防需要,建在中苏边境上的农场之一。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走到卡拉·陶克陶夫的家。因为地震,失去居所的他跟其他人一样住在山坡的蓝色帐篷里。
卡拉·陶克陶夫不在家。
“串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等等吧。”
他的夫人给我们倒茶时说。
不管怎样,卡拉·陶克陶夫就在附近人家,看来怎么也能见上一面。我心里踏实了。喝了一碗茶,走到外面,一边欣赏格登山傍晚的景色,一边等着卡拉·陶克陶夫回来。
红红的太阳将余光洒遍山川河流,照耀着伊犁河畔。无数蓝色帐篷和盖了半截的红砖房在夕阳的照耀下更加色彩夺目。指着披一缕金红色晚霞朝这边走过来的戴帽子的人,卡拉·陶克陶夫的夫人说:“他来了。”
我就这样,初次见到珍藏典籍的卡拉·陶克陶夫。他是一个清瘦、肤色不白,年近花甲的人。endprint
“来的是真正懂历史文化的人,所以我没有什么可保留的。”
卡拉·陶克陶夫见了面说的一句话,将我寻找奔波几天的身心疲惫擦拭一净,这好比炎热的晌午喝了一碗清凉的酸奶。
地震,加上无法通讯(其实也没有电话),除了直奔而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幸好,我有缘与他相见。在县城的时候,向很多人打听过他。此刻,即便不与他诉说这万般不易,他好像也懂得我的心。他的宽容与淡定,让我很是舒心。我们像是老朋友,毫无拘束地,就这样相识了。心似乳汁的厄鲁特人就是这样善良啊。
他拿出自己珍藏的《祭祀山水书》木刻《金刚经》《如意宝》《金光明经》《北斗星经》《火的祭祀》《玛尼罕腾格里颂》《打猎诗》《快马相》《人相》《伊金苏勒德颂》《白老头祭》《金光明经积》《四方四大汗祈祷》《大白伞》《宝鬘》《金鬘》等托忒文诸多典籍,让我阅览并拍照。又拿出几个残页典籍,告诉我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地震中从废墟里捡到的。他还有一份古老的地图。
卡拉·陶克陶夫不僅收藏典籍,还会诵经、抄经。11连人少,但在厄鲁特人中比较特别。那里保留着古代蒙古语的诸多词汇。口语跟昭苏县其他地方有所不同,这很奇妙。《蒙古秘史》中出现的,我们现在无从知晓的有些词汇、有些谚语在这里的口语中依然生动流转。显而易见,相比昭苏其他地方,这里的口语里很少有维吾尔语、哈萨克语的成分。所以说,格登山于卫拉特文化历史上,是必去一看的地方之一。
卡拉·陶克陶夫不只是给我阅览了典籍,还给我讲述了很多卫拉特蒙古历史和传说。他如此这般熟知历史文化又热爱历史文化,真是可敬可佩,值得我们学习。历史,以其传承方式分为口述史和文字史两大类。口述史也罢,文字史也罢,都有各自的局限性和优越性。认为文字记载的东西,相比口述史更为可信可靠的历史学家占大多数。游牧人记载历史的重要特点是传说,口述史和文字史并用。有学者因不够了解这些,反而质疑《蒙古秘史》,说它不算是历史。这样的观点实在可笑,却又是经常能遇到的。
有些人认为原住民所留下的历史记载更为可靠。事实上,无论是怎样的文化环境,都会留下适合各自环境的历史记载,并有着各自的优点和弱点。原住民历史中有很多赞颂帝王朝臣的粉饰成分。与此同时,因不了解游牧文化而鄙视或故意扭曲他们历史的文字记载也并不少见。
蒙古人的口述史也罢,文字史也罢,其中蕴含的历史忧伤更多一些。蒙古人流传至今的最早的口述史是《额尔古涅昆传说》。这部传说记载于波斯史学家拉施特于十四世纪初撰写的《史集》。这部传说中记载了蒙古和突厥部落结仇生战而蒙古部落惨败,生灵涂炭,只剩下两对夫妇逃命到额尔古涅昆,繁衍生息多年后再熔铁出山,来到大草原的英雄壮举。拉施特猜测原传说诞生于“大约两千年前”,断言是“流传于可信之众的故事”。那么,这部传说正是距我们的时代三千年前发生的、关乎蒙古人渊源的悲惨战争和再度兴起的英雄史诗的记载。虽说现在我们称它为《额尔古涅昆传说》,事实上它是蒙古族口述史神奇的传承之一。这样的口述史传承,在格登山,至今可以听得到。社会发展和文字文化的发展,并不能让口述史完全被文字史所代替,它们还会以各自的轨迹并行存在。源于游牧文化的特殊环境,在个别情况下,人民群众将历史讲授并传给子孙后代的过程中,蒙古族口述史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我想,尤其在格登山这样的地方,口述史和口述史家们在历史传承方面尽着最为重要的责任。
目前,在新疆的卫拉特蒙古人大多数是1771年渥巴锡汗带领从伏尔加河畔东归的土尔扈特人后裔。准噶尔汗国覆灭时余留的少数人的后裔主要聚居在昭苏县。
听说远方来了客人,该连几十号人聚在卡拉·陶克陶夫家。虽说这里很偏僻,但是他们之间相互传递消息之迅速,真是令人惊讶。然而,最让我惊奇的是,这里无论青少年还是白发老人,人人对于两百多年前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铭记于心。那个令准噶尔的心直滴血的惨痛历史,在他们的记忆中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并含泪诉说着。满目惆怅的诉说者和倾听者眼底弥漫的浓雾般的悲伤,经常像一根针扎着我的心。
这里的历史以卡拉·陶克陶夫这样的口述代代相传。我们整个夜晚都倾听了他的讲述,几乎无一人插话。那个夜晚,安静得出奇。
不仅是我们,身旁矗立的格登山仿佛也懵懂地倾听着他的诉说。我永远相信,汗腾格里山在晚霞中戴着银色头盔,像是传说中的英雄一般眺望这里,也倾听了他的诉说吧。
太阳渐渐西沉。西方的天际犹如失火,红霞满天。
莫非是逝者们的鲜血在流淌?抑或是准噶尔的伤口依旧未能愈合?
卡拉·陶克陶夫就是在泯灭的朝代遗址上继续书写着的一部活生生的卫拉特蒙古编年史。
到了夜里,我们去阿木尔耿格的亲戚玛穆塔老人家借宿。
那次的地震中有十几人遇难,其中有八人是厄鲁特人。我们借宿的那家老太太也在震灾中去世了。因此这是受地震灾难最为深重的人家之一。因为新的房屋还没建造完毕,儿子儿媳住在帐篷,老人和孙子住在由废弃的客车修改而成的小房间里。他们收拾了客车内部,铺了木地板当成炕。我们将在这里过夜。
到玛穆塔老人家时,已经很晚了。但我实在睡不着,失眠了。想东想西,辗转反侧,月光透过汽车顶棚的换气口照在我身上。玛穆塔老人和阿木尔耿格早已酣然入梦。给我作伴的,不只是历史巨大的空和悲,还有这古老而永恒的月光。人啊,总会有一些这样的经历吧。就这样,在这个尘世上度过似乎无法穿越的漫漫长夜。我像是在铜盔和铁甲重压下的战争英雄沉默而卧,月亮乳白色的光寂静倾泻,仿佛能治愈所有身心伤痛。
我想,戊子年或1648年冬,卫拉特蒙古高僧咱雅班第达在楚河之畔创制托忒文的时候,这轮明月也曾照耀过他吧。
又仿佛,传来阿睦尔撒纳率领的大军靠近格登山,诸多骑兵急急地渡过伊犁河的声音……
吞噬了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达到了目的心中大快的乾隆皇帝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挥毫刻录如下诗句:endprint
格登之崔嵬,
贼固其垒;
我师堂堂,
其固自摧。
格登之巀嶭,
贼营其穴;
我师洸洸,
其营若缀。
然而,格登山并非如他所说,并非“崔嵬”和“巀嶭”。大捷之报传到乾隆耳中时,乾隆可能误以为格登山十分高耸巍峨吧。能够把中亚阿勒泰山脉、天山山脉、伊犁河流域等地骄傲地划入自己版图上的人,如此畅想,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亦或,那些如虎狼豺豹的官吏为了邀功,故意夸大其词,描述格登山的“崔嵬”和“巀嶭”,也是有可能的。
大清皇帝御笔书写立下的石碑倒塌之前,清朝早已覆灭,准噶尔的故里幸存的少数厄鲁特人与他们的牧群,与他们的典籍,与他们的长调,与他们的江格尔齐一同自生活到生活,自历史到历史,延绵生息着,祭祀有佛祖,祭拜有敖包,与永恒的苍天永恒的月亮走到了今天。
史学家们说,十三世纪的世界史如果没有蒙古人,将不可思议。一样的道理,十七至十八世纪的中亚史如果没有卫拉特蒙古人,也是不可思议的。当时,包括准噶尔、青藏高原、伏尔加河流域的广阔天地,都在卫拉特蒙古人手中。然而,1745年秋,准噶尔杰出的年轻领袖噶尔丹策零患天花病逝。随后,准噶尔开始起了内讧,争夺汗位的暴乱时期由此开始,直至让准噶尔走上了末路。争权夺利,让准噶尔走上末路的最为代表性的两个人物是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
为了汗位,父子兄弟亲人之间相残流血的惨痛事件在蒙古历史上自古以来从未间断。蒙古贵族的血流在他们体内,故而阿睦尔撒纳也没有逃脱他们的轨迹。
额乐伯克尼古埒苏克齐汗被卫拉特巴特拉丞相、乌格齐哈什哈杀害,阿岱汗被妥欢杀害。阿噶巴尔济济农串通卫拉特向其兄长出兵。阿噶巴尔济济农未能坐上汗位,反而又被卫拉特人杀害。没过多久,摩伦汗被毛里孩杀害。大汗和丞相,君与臣,在蒙古和卫拉特的权力争夺中,北元君王的头颅竟不如土豆萝卜值钱。短短十余年间,更换了好几位大汗。北元的大汗宝座如同断头台一般令人悚然。那般暴乱时况,直至蒙古在巴图孟克达延汗手中收拢才结束。
像是在蒙古人的基因中自古就有的、挥之不去的东西,卫拉特蒙古人居然不知厌弃地继承了对东部蒙古人成为外夷之奴起决定性因素的那种病。
被夺取准噶尔汗位的欲望驱使着,丝毫没有考虑自己引来的到底是狼还是羊的那人就是阿睦尔撒纳。
1752年,准噶尔的汗权到了达瓦齐手中。1753年,被达瓦齐打败的阿睦尔撒纳去投靠了清廷。清廷早就因无法平定准噶尔而束手无策。这时,准噶尔上层却刀兵相见,选择了成为别人案板上的肉,真是可悲。1755年,发生在格登山的战役,对于清朝而言是有着非常重大意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过此战,他们把包括中亚大多地方的西域广袤土地,最终纳入了自己的掌控之内。清兵在格登山战役中胜利了。其中,阿睦尔撒纳起到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虽说阿睦尔撒纳被达瓦齐打败后,依靠了清廷,但他始终寻找着再次夺得准噶尔政权的机会。阿睦尔撒纳想,利用清廷势力是最好的捷径。
对于游牧人来说牧场就是命脈。牧场是经营畜牧业的基础。游牧战争也一样。镇压准噶尔,什么时节最好?准噶人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曾是卫拉特蒙古贵族的阿睦尔撒纳比谁都深谙这些道理。
“青草匮乏时进军为好。”
这是阿睦尔撒纳给大清皇帝的最忠实的谏言。急于登上准噶尔汗位宝座的阿睦尔撒纳不仅提前了战时,也加快了准噶尔的覆灭。阿睦尔撒纳急切地盼着登上准噶尔的汗位,大清皇帝更迫不及待地想让准噶尔覆灭。无法遏制的灾难向准噶尔重重地袭来……
1755年2月,消灭准噶尔最佳时机之建议者阿睦尔撒纳率领从乌里雅苏台发兵的北路先锋部队,为清军领路奔向准噶尔。
现在的阿睦尔撒纳,可不是过去的阿睦尔撒纳啦。虽说他被达瓦齐打败过,但他现在是受着清朝的庇护,吃着清朝的俸禄,在乌里雅苏台的扎布汗河附近游牧的有着亲王顶戴花翎的人。他现在作为定边左副将军回到他生长的故乡。1754年,他被逐出准噶尔之后,没到一年的光景他又可以回到这里了。这对他来说一定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情。估计阿睦尔撒纳自己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灭仇家达瓦齐的机会。
准噶尔盆地之南端屏障——天山苍翠在眼前。一座座巍峨的雪山惊恐地望着他,而他无心察觉。
只要渡过了伊犁河,准噶尔就跟装进口袋里的物件没什么两样。清军从伊犁河的左岸渡到右岸的消息,对于准噶尔来说就是敲响了灭亡之钟声。伊犁河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寒冬时节没有完全冰冻的伊犁河冒着寒气在奔流。能够抵御敌军的最后一道自然险境就是它了。
达瓦齐默默祈祷,只有伊犁河能救准噶尔。然而,对准噶尔的山川河流熟悉如掌纹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阿睦尔撒纳。他用不着地图。那个大清皇帝所不了解的准噶尔部落、鄂托克们生息在哪一条河畔、哪一座山间,阿睦尔撒纳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所以,看地图反而是浪费时间的事。他也不用问伊犁河的渡口在何处。
奔流的河水并没能阻挡清军的铁蹄。
“莫!莫!莫!阿睦尔撒纳!”
我焦急地喊。
“我是和硕特拉藏汗之孙,也是策妄阿拉布坦之外孙。再说,我有辉特部赐予的地位和荣耀。准噶尔还有谁比我阿睦尔撒纳更尊贵,更有资格当这个洪泰吉?”
阿睦尔撒纳的双眼犹如冬夜的启明星,散发着寒光。
是说说被伊犁河水清洗的马蹄闪耀的光呢?还是说说临近胜利的阿睦尔撒纳的豪情万丈呢?或者是要说说走投无路的达瓦齐的困境呢?
声声马蹄声中砾石被点燃,鸟儿在惊飞。
望着影子般的恐惧,没头没脑的灾难中被逼向格登山的准噶尔部落,繁星也曾惊颤不已吧。
“给我拿剑!”
愤怒的我只摸到破汽车吱吱响的破门。endprint
两道苦泪由心底涌出并划伤了脸颊。别说是拿袖口揩拭这泪水,就算是用剑揩去,也难解这心头之恨吧!
历史再一次上演了“厄鲁特将士自相残杀”的剧目。
想利用清廷达到自己目的的阿睦尔撒纳,反而帮助清廷实现了他们几代皇帝未能实现的千秋大业。清廷征战准噶尔之战的时间为1754—1758年之间,而格登山战役是准噶尔和清军之间发生的,有着重大转折意义的决定性战役。虽说趁着夜黑风高,达瓦齐率领着少数人马逃了出去,但不久便被擒拿押送北京。
大清皇帝开恩,没有杀死达瓦齐,反而封为亲王,让他成了皇亲。然而,将准噶尔广阔的家园失手于他人,自己却不得不在长城内过起深宫生活的他,内心到底是幸福还是悲伤,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准噶尔最后一位大汗的命运,原来如是也。
不是要把准噶尔覆灭的全部罪责都推到阿睦尔撒纳身上。显然,那样不是很公平。只是觉得准噶尔人悲伤地拉开从中亚的历史舞台退出的一幕时,犹如雾霭中迷惘的大雁,阿睦尔撒纳和准噶尔的命运,实在令人惋惜。
若说阿睦尔撒纳不爱准噶尔,那又是错的。他只是在那个困厄时代,尤其被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未能看清当时的时局而已。登上汗位的欲望让他误入歧途。
格登山战役之后,清廷遵循将喀尔喀蒙古分为三到四个部落的模式,对卫拉特进行分封四汗制。分别封车凌为杜尔伯特汗、班珠尔为和硕特汗、噶勒藏多尔济为绰罗斯汗、阿睦尔撒纳为辉特部汗王。四个汗王中唯独阿睦尔撒纳是特别的。他很贪心,又以功高自居,大清皇帝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为了稳住他,又封他为双亲王。大清皇帝对阿睦尔撒纳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受到双亲王的俸禄,阿睦尔撒纳忽然醒悟了。他梦寐以求的难道只是这个双亲王的俸禄吗?双亲王的俸禄再高,也无法与准噶尔的洪泰吉相提并论。要是这样吃双亲王的俸禄呆下去,那么,准噶尔汗位永远如梦中幻影。他是游牧人的后代,不可能不知道让狼守着羊群是多么可怕的事。
扔掉大清皇帝恩赐的宝玺,他跨上了马背。
阿睦尔撒纳的血液里流淌的依然是准噶尔的血。
更多的人记忆中的阿睦尔撒纳,是此刻的阿睦尔撒纳。所以,他是反抗清廷的大英雄。
也许在政治上,阿睦尔撒纳过于单纯。在阿睦尔撒纳的帮助下控制卫拉特的清廷早就做好了防范袖中藏刀的阿睦尔撒纳的措施。阿睦尔撒纳想登上卫拉特汗位的企图再一次给卫拉特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如有叛贼,全部歼灭!”
被多年的仇恨之火烧灼的乾隆皇帝担心准噶尔再度生事祸害大清。准噶尔,大清几代皇帝锥心的刺,拔掉它才可心安,直到它不能再刺痛他,这才是最为重要的。终于,准噶尔人被杀戮到几近无人活命。阿睦尔撒纳没能坐上汗位,反而让准噶尔彻底覆灭。
准噶尔覆灭之前,控制青藏高原的和硕特部落也落入清廷掌心。1757年,阿睦尔撒纳没能回到故土准噶尔,死于俄罗斯。不过,可以说这也奠定了生活在伏尔加流域的土尔扈特部落回归祖辈生息的故土的另一幕悲剧的基础。所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至今都以反问的形式传唱着一首歌:
伏尔加的水很苦吧
千里迢迢回来了
伊犁特格斯的水很甜吧
千辛万苦回来了
——这歌中的意味,真是耐人寻味。
有人因故乡容不下他而远走他乡,也有人不辞辛苦回归故乡。不管怎么说,对于游牧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的家乡还可贵。为了它,不仅可以牺牲自我,就是全军覆没也不足惜。然而,阿睦尔撒纳只是为了自己的汗位,土尔扈特人却是为了他们的祖国。阿睦尔撒纳为了一己之利,因此他的美梦不会实现。胜利,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牺牲。
倘若认为当时想要吞噬准噶尔的只有清廷,那自然就错了。早就想将准噶尔握其黑掌而蠢蠢欲动的另一个强国,是俄罗斯帝国。他们一直担心卫拉特蒙古人和他们所掌控的这片土地不能属于自己反而成为清朝属地。
俄罗斯帝国想方设法利诱卫拉特贵族。所以,困境中没有出路,没有容身之地的阿睦尔撒纳投奔俄罗斯和俄罗斯愿意收留他,都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他逃出了将他的故乡洗劫一空的饿狼的追杀,却掉进了另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窝,这看起来真像是一部历史上罕见的讽刺剧。历史这样戏弄了贪婪汗位的阿睦尔撒納。
那个历史舞台,背景和主角是阿睦尔撒纳自选自演的。导演却是乾隆皇帝。剧终达到了两种结局:对于阿睦尔撒纳和准噶尔来说是悲剧,对乾隆皇帝和清廷而言却是喜剧。
在西伯利亚稀薄的空气中流浪的阿睦尔撒纳的眼里,满天的星辰像是为逝者们点亮的油灯,一定让他不时从睡梦中惊醒过吧!
像我这样的一介书生,能评判历史的功过得失吗?历史,终归是由历史来评判的。
“丢掉皇位,失去玉玺并不可怕。朝代原本就是这样轮番更替的。可怕的是忘记悲惨的历史!”
我不时想起卡拉·陶克陶夫说的这句话。有一句古话叫“国可亡而史不可灭”。这可真是历史寓意深刻的一句啊。然而,卫拉特文字史学家仅以隐晦的只言片语草草记录了准噶尔悲惨的这一页历史。托忒文历史文献中,几乎没有提起准噶尔最后的命运。卫拉特人果真忘了那段历史吗?还是说他们只是一些隐瞒其耻辱历史的人?
乾隆皇帝1758年完全掌控准噶尔之后,立下了《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之碑》,炫耀了帝国的功勋。
对胜利者来说,大开杀戒,洗劫人家的家园都是有理的。清朝的皇帝在这里立勒铭碑的旨意看起来是铭刻功勋,而从政治的角度来说,他的本意应该是警戒世人,与帝国为敌者最终的下场是什么。失败的一方别说是铭刻岩石了,笔墨记录都没有半页。像是水底游走的鱼一样,无声无息。
由此,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口述史作者们的伟大。唯独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文字史学家们遗漏的那个触痛,传承并诉说至今。
我们都知道并喜欢谈论和硕特占领青藏高原,土尔扈特南迁又东归,噶尔丹东征等卫拉特英雄和英雄壮举。然而,我们把留守准噶尔故土的为数不多的人们遗忘已久。现在,我走到了这些被遗忘已久的人们身边,来看看他们。我独自在这里阅读并整理只留存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的历史。此刻,我正在这里度过第一个夜晚。
我觉得临时利用为房屋的这个破汽车异常惬意。天窗上的换气孔像是蒙古包顶的套脑。透过它,我可以望一望月亮,此刻月亮仿佛也在望着我,仿佛在询问我什么。
远古之境,如同从这里到天涯一般,艰险而遥远。然而此刻,边境至此为止。还未抵达世界彼岸的疆界之前,我已在世界之疆界。
“那个疾驰而来的人是不是金牌使者?”
格登山的夜又一次这样问我。
仿佛闻见了那个疾驰而来的使者坐骑的汗味和马蹄飞扬起的尘土气息。
“听说大法典已定。”
唯独格登山听到了我在心中呢喃的这一句,惊讶地摇头。听说有“比百年还漫长的日子”。那么现在,比百年还漫长的夜晚正在延续。现在谁也不知道格登山的夜晚几时才拂晓。这个世界仿佛就这样——像是没有白昼只有夜晚一般,令人恐惧。不知有多少个被逐下皇位、丢掉玉玺的帝王在这样漆黑的夜晚逃出了小命呢!与光明一样,黑暗也有黑暗固有的哲理啊。
我祈求格登山的夜——“我想化作掌心般小小的黑暗,融入你并与你一同伫立于此。”
格登山的夜好像瞧不起我的祈求,或者压根没有听见,再或者它并不想理会我这个没有回答它问题的人。或者,它还是忘不了夜夜在星光下阅读的那个石碑文字,默念着它,恍惚了一番?
除了叹息般的远风,再无其他声响。
那片月光不知何时已了无踪影。
格登山的夜晚自黑暗向黑暗,像是永无止境,在蔓延。唯独伊犁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急急地奔向远方。又似哪一位古人古筝的残音,悠悠地,从无法确定的方向传来,又如金牌在闪烁……
方才的月光或许早已到了我未能抵达的世界彼岸的疆界吧!
(译自散文集《天边遥远的月光》)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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