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化时,先是从核桃荒村最向阳的屋顶上软了身子,接着从屋檐上垂下一道水帘,到了下午就露出鱼鳞似的灰色屋脊。而对面阴坡的屋脊上,还留下几沟残雪在春天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残雪落尽,东风催雨。轻盈的雨点落在这些还来不及融化的残雪上,像掉进了井里,悄无声息。但天气已经明显地从衰冬凝滞、沉郁的氛围里挣脱了出来。几只淋湿羽毛的花喜鹊在连绵的春雨中不停地盘旋起落,那是几只正在练习飞行技术的雏鸟,还有一对正在物色新的树杈准备另立爱巢的新婚夫妇。而调皮的麻雀们从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叽叽喳喳。这些对音乐充满好感的小生灵总能在起飞的瞬间听到树枝嗡地一声弹响。这些声音像某种强烈的信号,马上就将搅碎核桃荒村的喧闹,变得平淡而孤寂。
过不了几天,正是百苗欢腾的日子,村里的年轻人就像麻雀一样嗡地一声弹离核桃荒,成群结队地外出打工。好像是突然吹来的一股强劲东风,把他们的身影刮得干干净净,把昔日飘荡在核桃荒里的热闹也全刮跑了。田间地头,除了老人和妇女,连个强壮的男人都没有,村主任张二林感觉偌大的村庄,变成了个空壳壳,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荡和寂寞。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村里的人变得像候鸟一样。春节过后,就接二连三地飞离村庄。以前谁家过个红白喜事,鞭炮一响,就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人,像莲蓬溪躲在石头缝里的鱼受到了惊吓,嗖地蹿出来,往来穿梭,摩肩接踵。东家放的是流水席,把村里的热闹都聚拢过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山壁间滚来滚去,响十几里地,久久不散。去年老支书去世了,七零八落的鞭炮声迅速扩散,很快就只剩下空旷的静寂。从村头到村尾,新式洋房顺着莲蓬溪铺摆开,一户一景地隐在草木中間,画面紧致。凝神去看,发现房多人少,像影剧院散场后的布景,寂寥得很。东家请,西家接,老人小孩拖家带口凑了十桌,却差点连抬棺的八大金刚都挑不齐。以前抬棺的金刚都是能扳倒耕牛的壮年男人,现在给老支书抬棺的金刚里年岁最小的都当了爷爷。触景生情,张二林心里凄惶。更让他弄不明白的是,老支书的儿子儿媳在灵堂里不安生磕头奠酒,却在不断地戳着手机。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屏幕上不断地冒出红包图像,是装压岁钱的红包模样。戳一下,礼花一样炸开,弹出几个数字,金额不等。支书儿子说,在收红包,大家都忙,发个红包表达心意。张二林很瞧不起这种作派,人情世故讲究的是人到情到,人不来,发个破图片一样的玩意儿,又不能买盐买肥,这也能算心意?他犹如受了内伤一般,慢慢蹲下去,把脑袋埋进环抱的双臂里。只有李树明今年不出去打工的消息给了他些许安慰。
李树明去年白流了一年的汗水,整个春节热油煎着一样难受,心都烙焦了。他今年哪也不想去,就窝在家里讨债。他去年揣着五百块零花钱,又提了两块腊肉跟着村里人出门打工,出门时的行装是鼓鼓囊囊的,对未来的期盼也是鼓鼓囊囊的。大半年过去,腊肉吃完了,心情更加鼓鼓囊囊的。因为账本上记的一堆钱,像雪球一样在越滚越大,越滚越圆。哪想到滚了几滚后,突然滚没了。包工头跑路了,把他雪球一样的希望也带跑了。他回来差点要借路费,托人在网上捡了一张票,终于挤上火车。从市里再转汽车,就晕车了。一路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肠胃干瘪得如空空的行囊,虚弱的身体支起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头重脚轻,脚步飘得像踩在棉花上。包工头一跑,电话也打不通,像影子一样从人间消失了。剩下这些没有拿到工钱的人也像丢了魂魄。李树明手里捏了一张25000元的白条子,像一张小小的招魂幡。
工地上的每个人都捏着一张这样的白条,但趴在上面的数字不一样。大家捏着白条,迎着阳光看,左看右看,眼球像算盘珠子一样滑来滑去,上面除了自己的名字和欠发的工资数额,再就是一个包工头胡新军的红指印,红指印越看越像泡在水里的红月亮。这张白条已经超出了他们日常的生活经验,他们希望得到一次验证,要不然,这张不牢靠的白条就是阳光下的一缕雾气,可能随时消散。胡新军每次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然后毅然决然地大手一挥,连揸开的五个手指头都夸张而充满自信,腊月初五一起结账。
眼看离腊月初五越来越近了。李树明每天都兴奋得两眼放光,像换了电池的手电筒,看到哪里哪里一片亮堂堂。他在心里不停地算计,每年挣两万五,四年就是十万,哦,还有利息,那就快十一万了。十一万可以在村里向阳的地头盖幢两层楼的小洋房,或者买一辆轿车。还听人说,坐车晕,开车就不晕了。想到房子,想到车,当然还想到了女人。有了房子有了车,还愁讨不到女人?一想到女人他的脸就燥红了,浑身有劲。
这天早上吃面条的时候,他还让老板加了一勺子牛肉。素面四块,牛肉面十块。他用筷子扒了扒,六块钱只有八坨牛肉,心里又后悔了,恨不得又换成素面。他刚刚吸溜了一口汤,啧啧,真香。再用面条卷了一坨牛肉,刚捅到嘴里,电话响了,是陶万河打过来的,陶万河是木匠,在工地上装模。木匠是技术活,一天三百块,李树明拎沙浆扛水泥,流的汗还多,挣的钱少一半。陶万河说,胡老板人跑了,快来。胡老板就是胡新军,是包工头。每个字都让他心惊肉跳,李树明浑身一颤,筷子上的面条就重新抖落到碗里,溅起的油花飞进了眼里。他顾不上火辣辣的疼,眯着有麻辣牛肉味的一只眼,嘴巴搭在碗沿上,用筷子鼓捣鼓捣,呼啦呼啦,连汤带面往里吞,放下碗就往工地上跑。一路跑一路打嗝,等喉咙里的面条落进肚子里的时候,人也到了工地。
工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有人用拳头在擂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咣咣咣,像敲着一面边缘破碎的锣。谁往窗户里扔进去一块石头,像坠到崖底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大家撬掉了粘在门上的有机玻璃牌,项目经理办公室。牌子碎落一地,在阳光下欢快地跳跃。外面的嘈杂声很快被空旷诡异吞没了,仿佛屋里有个黑洞,吞掉了外面的声音也吞掉了胡新军。木匠陶万河好听的嗓子已经变了调,像在撕一匹布,粗暴又激昂,他举着纸条在人群里大声嚷嚷,唱扬声越来越大,胡新军,王八蛋,你还我们一年的血汗钱啊!陶万河唱歌一样的哭诉激活了李树明的记忆,那些场景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李树明的脑子里不断地晃,想着那些烈日下的汗水像虫子一样从皮肤里钻出来,又大颗大颗地掉到地上的日子,眼泪就爬满了脸颊。李树明是个憋不住的人,连屁都不会夹了放,他一跳三尺高,蹦到了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上,狠劲地跺,脚后跟都跺麻了。还跺,怀了巨大的仇恨,好像这个桌子就是包工头胡新军。桌子也踩散架了,最后裂成了几块木板。endprint
这是一场规模和信息不对称的战斗,应战的一方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大家更加恼恨敌人的有失气节,带着极大的愤怒,把铁皮房子当敌方碉堡一样进攻得千疮百孔。等他们战斗得精疲力竭,才怀着一种异样的苏醒和屈辱,七嘴八舌地分析,总结来总结去,总归是千万条虫子拱出了一条道,胡新军顺着道道跑了。民工队变成了讨薪队,他们像游击队员一样在这个城市围追堵截,后来堵到市政府门口。人没有找到,动静闹大了。他们给接访的干部讲了一遍又一遍,欠了工钱的老板像鸟一样从空中消失了,连个翅膀的影子也没有留下。公安局立了案,把胡新军的照片放到了网上。公安局的人给大家解释这张看不见的网有多么大,又有多么厉害,说只要他胡新军一冒头,网就自动把他裹住了。就像人在饥饿的时候,喝凉水也能带来饱腹感一样,这解释终究是抵消了不少饿意。大家带着胡新军这只小鸟马上就要被网住的兴奋,假装轻松地离开了公安局。
李树明突然间冒出来一个想法,他为这个想法激动地笑了一下。他在心里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回庙里去守。庙就是胡新军的老家,离核桃荒村十五里地的另一个村,叫炉子坡。他知道那个地方。
李树明回到核桃荒村的第一个早晨是从村委会的高音喇叭里醒来的。张二林在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里吹话筒,噗噗,噗。喂——,各位乡亲们注意了,啊,我说个事情。大家在外面忙一年,辛苦了,也挣到钱了。一是注意不要赌博,二是把钱保管好。有多余的闲钱,存到信用社,保险,还有利息,随到随存。好,就这。喇叭啪嗒啪嗒关上了。他老婆桂枝现在是村里的信贷员。听到村主任在喇叭里說挣钱,还说存钱,李树明心里好难受,像被刀子捅了。他把那张欠条掏出来看了看,在大写的贰万伍仟元整上面还卧着胡新军鲜红的指印,像一块红色的石头轻压住了这堆钱。
日子一进入腊月,年轻人就开始提着大包小包,拖着箱子纷纷往回赶。不到小年,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几乎一夜间都涌回了村子。小孩子见了亲爹亲娘也不叫唤,是见了陌生人的怯怯目光,揪着爷爷奶奶的衣襟往身后躲。掏出糖,牛奶,玩具,逗宠物一样,等孩子靠拢过来才猛地抱住,有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有的孩子也花蜜吊嘴地叫爹喊娘,把大人的眼泪都唤出来了,那是溢出来的幸福。更多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吹牛,喝酒,打牌,把核桃荒闹得要翻了天。喝酒了就抖狠,比谁挣的钱多,谁见的世面广,从不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忍受了多少委屈。更不说每天像鸡一样,两只爪子要刨出血来才能挣一爪子的食。都不说。这段日子是核桃荒村一年里最盛典、最光鲜的景象。
张二林这段日子也是极其充实的。大家轮流请他吃饭,喝酒,感谢他在他们外出打工期间对家里老人小孩的照顾。他的心情就飘得很,跟那春天的柳絮差不多。只是过完春节后,柳絮一样的心情就会随着人们的离开而飘落,落到田里,是远处几个佝偻着身子劳作的老人。落到院子里,是几个小孩的哭闹声。
过完正月十五,村里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走了。村主任变成了孤将军,心里像丢了魂一样的空。张二林反剪着双手从村东头朝村西头细细碎碎地走,田里的菜苗在风中瑟瑟发抖。他眼里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仿佛正在隆起的暮色跑到了他的眼睛里。到了莲蓬溪的时候,路从这里岔开了,像一只手分成了若干个指头,每个指头各自指向一户人家的大门。有的门上着锁,里面关着黑暗和空寂。有的门裂开一条缝,关在里面的灯光趁机溜出来透透气。
张二林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顺着一根指头转到了李树明门口。推门进去,李树明正在火炕里刨洋芋。锅盖上蒙了一层灰,黑咕隆咚的灶洞里冷冰冰。透过窗户的破洞,照进来的是隔壁王老三家温暖的灯光,还有一股从他们屋里飘来的腊猪蹄味。王老三带着老婆在武汉打工,明天出发,临行前一家人在吃团圆饭。隔壁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越发衬托出李树明家里的冷清。
李树明抬头看见是村主任,张着嘴停顿了一下,冒着热气。张二林闻到了一股烤洋芋的味道,捂了一下鼻子。李树明拉亮了灯,拖出一把椅子,用衣袖在上面擂了两下,椅子上显出两道白,让张二林坐。
李树明指着破窗户说,别人过年都在喝酒,我过年喝了一屋子的西北风,我喝酒的钱都被胡新军拐跑了。所以我没钱给你买酒,我喝的是风。说完耸耸鼻子,津津有味的样子。接着是眼泪一溜两行地滑落了下来,张着嘴哈气,屋子里烤洋芋的味道更浓烈了。
张二林心里难受,用两根指头在腿上敲着,说日子还得过。胡新军肯定也是有什么难处,出了正月,我带你去他家,他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站起身,揭揭锅盖,空的。看看米缸,空的。张二林鼻子一阵酸楚,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米缸上,边走边说,先买粮食,把日子过周正了再说。李树明站起来,把两只手交叉笼在袖筒里,像抱着一个枕头,鼓起眼珠子一动不动。看到米缸上的钱,他把鼓圆的眼珠子又收回到了眼眶里,但眼泪出来了。他怕隔壁王老三的家人听见,就把哭改成了吹气,肚子扯成了风箱,大口大口地吐长气。
从李树明家出来的时候,一村子的黑夜随着莲蓬溪哗哗的水声撵着张二林走。经到刘水香稻场坎下的时候,脑子里猛然间冒出来一些过去亲热的画面,都是刘水香白花花的身子在扭动。张二林以前和刘水香有过一腿,他在村里有过几个相好。张二林那时候年轻,又帅气,肚里装了墨水,又是村主任,暗地里喜欢他的人肯定不少。但他比较讲究,不是拣到篮里都算菜,摘个茄子挑紫的,选个黄瓜要嫩的。这些个女人都是村里有模有样的。后来,大家一个个出去见了大世面,像被城市生活格式化了一样。她们的脖子上挂着金闪闪的项链,有的头发染成了包谷叶的金黄色,脚踩高跟鞋,走起路来就像刚下过蛋的母鸡一样趾高气昂,相形之下,穿着皱巴巴中山装的张二林显得萎顿而寒酸。她们心里早就不把这个土包子村主任放眼里了。现在突然想到刘水香,想到过去的日子,张二林感觉陡然来了劲,走路的别扭一下子集中到了裤裆里头。仿佛喝了一下午的水,现在都涌到了这里,就掏出来对着坎下的电线杆开闸放水。突然一条黑狗嗷地一声冲过来,到了近前,见是村长,又很不好意思地摇起了尾巴。一路到家,再没听见别人家的狗叫声。村里的狗都熟悉他,把他当作亲人了。endprint
核桃荒远处的山坡上还是一派枯黄,细细地看,又有着点点浅绿,是春意在暗处萌动。草茎上积着清澈的露水,新的叶芽在悄悄破土。
二月二,龙抬头。张二林带着李树明去了一趟炉子坡胡新军的家。
张二林起了个大早,村子里还缭绕着一层薄而透明的雾。两个人踩着微曦里的晨雾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进。他知道李树明是个豁子嘴,关不住风,路上一再交待要管住嘴,莫像个接屎的盆。李树明连声说晓得晓得,我把嘴巴缝上。张二林盯着他的嘴巴很认真地看了一回,好像这下放心了。几只蝴蝶在两个人头上不安地盘旋,流风在树梢间穿行,将一些毫不相干的枝条撞到一起,手舞足蹈一样。
胡远方在稻场上给牛刷毛,胡远方是胡新军的爹。硬戳戳的竹扫帚在牛背上拉出来一道道印子,像激荡起了一层层的波纹,牛的肌肉在皮下快活地弹跳,波纹又一下一下地漾开。牛很享受,突然兴奋地甩了一个响鼻。把走到跟前的张二林吓了一跳。
胡远方也吓了一跳,回转身突然看到稻场上冒出来两个人。一个认识,一个不认识。什么风把村主任刮过来了?一人递上一支烟,眼光却放在李树明身上,这可是个陌生人。
胡远方脚上趿着一双鞋,鞋帮上裹满了泥巴,看不清纹理,鞋后跟都踩瘪了,和鞋底子合在一起,成了一双拖鞋。一走动,拖鞋就在他脚下吧嗒吧嗒响,响得李树明心里很烦。心一烦嘴就痒,张了几次嘴,终于把话又憋了回去。张二林叼着烟,眯缝一只眼,正瞄靶子一样盯着李树明的嘴。他看到嘴巴合上了,松气似地吐出一大团白烟。
张二林把脑袋从白烟里钻出来,笑了一下说,胡大爹,这是去年跟新军出门干活的李树明。还有点账没结,新军也联系不上。马上要春耕了,要买肥啊,种子啊。话没说完,胡远方脸上就起了一层苔藓。胡远方仰着长满苔藓的脸看看李树明,又看看张二林,目光涣散,嘴里说嗯哈,嗯哈,像是自言自语。胡远方是个二聋子,说话声音小了,他听得很吃力。
李树明的喉咙又痒了,想说话又插不进嘴,憋得满脸乌云密布,眼看就要电闪雷鸣了。屋里传出来一阵咳嗽声,胡远方的老婆从大门里蹈了出来。她是个小脚老太太,脚像两个坚硬的粽子。她手里拿着一本农历,鼻尖上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清水鼻涕,欲滴要滴。她用手擤了一下,水珠不见了,鼻尖微红。
老太太的舌头像缺了一块,没有牙齿的嘴又跑风漏气,说话咬不清字,但他们还是听清楚了。她说新军他爹是个二聋子,听不清,你们的账他都记在这里。新军托人告诉她了,他没有跑,他是去找老板要账了,要回来就结给你们。你们对下账,看准不准。
张二林从枯枝般的手里接过农历,在记事栏里,找到了李树明的名字,后面站着一串数字,25000。他递给李树明看。李树明的嘴巴像冻住了一样,抿得紧紧的,从鼻孔里嗯出来一声,目光沉重得像块铁,压住了那串数字。两个人对了下目光,像神秘的地下党员在接头。
胡远方站在晾衣杆旁,满腹心事地望着屋对面的鬼塔坡,高远辽阔的蓝天下,细长的路埂把鬼塔坡的田野切割成了棋盘状,若隐若现的浅绿夹杂其间。过了春分,就是犁地耘田的好时节。
牛在低头啃包谷叶,咯吱咯吱,嚼得很有滋味。真是一头好牛,眼神明亮,皮毛光滑,体格健壮。张二林又把目光转向了牛,这是不怀好意的目光。李树明得到了信号,他们心照不宣地构成了合谋。李树明的眼睛里飞出两只牛虻。它们开始还羞羞答答,不敢展翅,一会儿就停在了牛背上。他走过去假装内行地摸牛的皮毛,光滑。又拍牛的屁股,结实。再蹲下来看牛的牙口,齿缝,齿线,齿面,牙斑,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牛。
浊重的咳嗽又一次响起来,而且加大了剂量。老太太蹈着小脚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碗。每只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热气腾腾。還是含糊不清的话,大老远地过来了,也是新军惹的事,填个肚子。
两个人迟疑地捧着碗,把脸都埋碗里了,不敢看人。吃得很痛苦,像是吞黄莲。
胡远方趿着鞋吧嗒吧嗒地过来了,他给李树明说,娃,父债子还,子债父还,天经地义。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喘,就会想办法。这辈子还不了,还有下辈子。
说得两个人喉头发梗,更加咽不下去了,剩下的荷包蛋像石磙一样在碗里晃荡。
张二林站起身,仰脸看着天,太阳好像正要从一团移动的白云里挣脱出来。他望着躲在云层里的太阳说,树明,你说怎么办?他内心里突然没了主意,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但他不想让李树明看出来。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许多。张二林也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当午。这时候的太阳看上去很容易没有主见,它似乎也有些进退维谷了。
李树明犹豫着,一脸的痛苦,他看牛的目光也是模棱两可。
胡远方紧张地望着牛,心里咚咚跳。老太太抱着碗蹈着两个粽子一样的脚往屋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这次她端了一盘瓜子。她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焦灼。
张二林又嘟噜了一句,树明,你看怎么办?是走?还是……你拿个主意吧。张二林嘴角咬着笑,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李树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向牛走过去。他说大叔,这可怨不得我,我要牵牛走了。他说这话时,心里其实乱得很,他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又看了张二林一眼。说出来又后悔了。他想要是胡远方阻拦一下,哪怕只是嘴上说个不同意,或者张二林插一句话,说这样不行。他就不牵牛了,他下不了这个狠心。可他们都不说话。李树明没台阶下了。他已经揪住了牛绳子,牛还望着他眨了一下眼,眼神湿润泛光。李树明手上的牛绳子哆嗦了一下。还是没人劝阻。他们好像故意一样,让李树明为难。他悲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进退不得。
胡远方佝偻的身体仿佛又缩了一圈,嘴里嗫嚅着,像鱼吐泡泡,是一串轻微的叹息声。老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响亮无比。
李树明刚开始担心牵不走这头牛,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牵走了,心里却无比沉重,感觉手里拎着的牛绳子比拉着一板车的砖还要费劲。他做出了一副速战速决的样子,不能被拖沓折磨,有了几分悲壮。endprint
稻场上的两个老人像冻僵了一样,两个人和一头牛在他们空洞的目光里慢慢消失了。他们走得很慢,牛隔几步还哞哞地叫上两声,听得心都要碎了。他们也不敢往回看,担心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两个人脚踩棉花飘,脚下不踏实,心里也不踏实。看上去他们像行走在一场梦里头。
牛牵回来就关在李树明的猪栏里。李树明像对待远方的客人一样,给牛找黄豆荚,包谷叶,隔夜的尿液也不舍得倒进地里,都掺进草料里端给了牛。尿液里面有盐,味道很好,牛吃草的声音比牙口好的王老三嚼炒黄豆还要响,咯吱咯吱,听得李树明满口生津。只是到了晚上却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躺一会儿,又披衣去看看牛。再躺下,不多会儿,又去看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他心里的悔恨像一堆虫子,把他的心当成桑叶一样在啃噬。
张二林从炉子坡回来后,也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巴巴的。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缺德的事,在经受着道德和伦理上的煎熬。他老想找个男人喝顿酒,找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他的脸憋得快要胀破了。从村头转到村尾,耳朵里尽是莲蓬溪哗哗的流水声。再就是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用各种表情,看着这个装满心事的爷爷。好几块弃耕的荒田里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树苗。张二林说,这地荒好几年了吧?三年了。再不复垦,就要长成树林了。那是的。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问,一个人答。
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走着。他转到了李树明的稻场上。李树明摊在躺椅上打盹,两只鞋子结伴躺在地上,像一对亲密的夫妻。这个人的处境还不如这双鞋子,他只能一个人躺着。张二林咳嗽了一声,惊醒了正在睡梦里的李树明。
张二林从怀里掏出来一瓶酒,是豫缘春,酒已经捂热了,带着体温。这是覃冰来的儿子年前送给他的。也没什么下酒菜,一盘生葵瓜子,一碟炒黄豆。两人对看一眼,吞下一口酒,剥粒葵瓜子丢嘴里。一瓶要见底了,心中的郁闷融化在酒里,在肚子里停顿了一下,又从直着的舌头上吐出来,变成了一堆酒话。两个人心里都窝着一股无名的火,像吃了炸药,说话的声音很是响亮。但意思很分明。牛无论如何要给人家牵回去,那会要了两个老人的命,一辈子都踏实不了。争论的焦点是一个要现在就要牵回去,另一个人说要等到明天再牵。
醉态从飘晃的脚步往上移,涌进嘴里就泡硬了舌头,一句话含在嘴里要绕半天才能摆脱舌头的裹缠。这句话好容易挣脱出来,刚转一圈,先前的那句话又回到嘴里和舌头绕在了一起。张二林越说声音越大,干脆站了起来,先把摇晃的身体重心放到左脚,好像感觉没有稳住,又换到右脚,感觉还是没有找准重心。张二林不断地调整着站姿,变换了几次重心,总是别扭,像个不倒翁。他走的时候又吐出那句话,明天必须把牛给牵回去。这句话已经重复了十八遍。
第二天早上,李树明牵着牛朝着炉子坡走,两只脚踏在路上就像踩着弹簧一样有力,浑身轻盈。
胡远方在坡地里锄一块板田,毕竟年岁大了,扬起的锄头落在地上,只能啃起一小块泥。耙板田,要翻卷出一尺多深的土才能埋进底肥。本来是牛干的活。牛没了,人就成了牛。哞哞哞,好像听到了牛在叫,多么熟悉的声音。胡远方停下了手中的活,用一只手搭在耳朵上捕捉空气中传来的声音,半个身子跟着旋转,像搜索信号的雷达。
李树明牵着牛已经上了稻场坎,把老太太惊得眼珠子都要蹦出眼眶了,布满愁苦的脸瞬间绽放出了笑容。她飞快地蹈着一双小脚朝坡地的方向喊,老头子,人家把牛还回来了。那是一种锥心的叫喊声,仿佛是要把天空捅出个洞洞来,让这个好消息也传到天上去。
胡远方这下听清楚了,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雷达,扔掉了手中的锄头开始往坎上爬,匍匐身子手脚并用,像个四脚怪兽。他爬过来扑通一下就跪在李树明面前,抱住他的腿,呜呜咽咽,喉咙里像卡着一团棉花。牛的目光悲伤而深沉,莫名其妙地望着主人,眼里仿佛含着浑浊的泪花。
李树明受不了这份煎熬,泪眼婆娑地转身就走了。走了好远,他还听见老太太在身后说梦话一样喋喋不休,好人呐,好人。
等回到村里的时候,张二林在村口等着他。张二林反剪着双手,假装在看风景,他的身影在暮霭里飘动。莲蓬溪里的水更加澄澈了,在石头上打着漩,溪边斜着几棵枯瘦的老樹,下面立着一个枯瘦的老头。枯树与老人相依在黄昏里,李树明突然间感觉张二林已经老了。
经历了这件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村里能凑一起喝酒的也就他们两个人了。转眼间到了农忙,两个人又结伴到村民家里帮忙做些重体力活,两个男人像两根柱子撑起了核桃荒的半边天。李树明感觉村主任不再是以前那个威武严厉的村主任了,他现在心里连一点畏惧的感觉也没有。就像地里的黄瓜蔓攀上了丝瓜架,两个瓜依偎在一根架子上,这是一份极特殊的很温暖的感觉。谁给张二林发了条短信,是个讨薪的段子。张二林如获至宝,马上拿过去和李树明分享。短信里说,一个民工爬到了5楼,打电话给欠他工资的包工头,你不给钱,我就跳下去!包工头说,你不急,我在8楼呢,正给开发商打电话要账,他如果不给,我先跳下去!开发商握着电话说,急什么急,我在11楼呢,正给局长打电话。局长不结账,等我跳下去你们再跳!大家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电话又从5楼一个个打到了11楼,开发商很不耐烦地说,局长在另一幢楼的14楼呢,他也准备跳楼啊,刚准备跳可惜被纪委的按住了。电话戛然而止,嘟嘟嘟的忙音。张二林说,和他们一比,我们多么幸福,起码还在地上呢。你说是不是?来,喝酒,喝酒。李树明僵硬地梗着脖颈,似乎要把每一句话嚼碎,再吞咽下去。他端起酒杯,目光潮湿。
秋老虎的热浪一浪一浪地顺着莲蓬溪流淌开来,田野里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人们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巴望着徐徐到来的丰年,心里面堆满了熟透的满足。核桃荒的老人们把宽阔的日子过得像闲云。田野上待收的包谷露出了金灿灿的笑容,看一眼都喜庆。张二林和李树明像两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忙活在地里,整个村子的粮食都等着他们帮忙抢收。一天一百块,也不是白忙活。大半年下来,从播种到秋收,李树明居然挣了八千块。他越干越起劲,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
这天下午,李树明正顶着满头玉米花子从地里钻出来,碰到了颤巍巍的胡远方。他过来还钱。他卖了一头猪,又卖了一堆粮食,凑了五千块。一种微妙的感觉顺着李树明接钱的手直往心里渗,这一叠钱上还带着胡远方的体温,这是一种温暖的感觉。钱很快就变冷了。钱本来就是个冰冷的东西,但沾在上面的温暖却一直在往心里去。
李树明决定不再出去打工了,就在村里陪着张二林。张二林欢喜得眼角绽出了菊花,他说明年争取镇上的精准扶贫项目,先给他把房子翻修,再想法子给他娶个媳妇。李树明露出来一丝欢快的神情,这是隐藏不了的,他脸上浮出的笑容,那么天真无邪。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