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不认识字的,却会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就像数着自家地里的大白菜,红萝卜,就像那些星星,是经她的手一点儿一点儿伺弄大的。父亲呢,修屋造瓦,箍盆打桶,样样来得,什么把式过一眼就会,一把白花花的大斧头抡得飞,却把持不住半截笔头,握起笔来,就像是手里头倒提着半座山。人们的疑惑毕毕剥剥就冒出来了,好比是心里头长出来的茅草,人们就想,庄稼人到底是庄稼人嘛,庄稼人就该有庄稼人的样儿,人们又忍不住嘀咕,斧头抡得再快,还能变成飞机的螺旋桨?能飞得上天去不成?末了总还要补充一句:黄牛学什子马跳呢,林家堡一个祖宗传下来的,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嘛,还能脱了种?
娘这回却是铁定了心,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像是听不懂别人的嘀咕,就像是听懂了也把它们当成了山岗上吹过来的风,冬晚,冬晚——娘仍是这样响亮地唤着冬晚的名字,粘粘的,软软的,江南的春雨一样绵延着,拖着老长的调调,似乎是想让整条街子上的人都来得及听听她的“冬晚”。人们就看出了炫耀的味道,可不是嘛,示威似的,比起他们的那些铜锤铁柱,比起他们家里的大丫二丫,冬晚——这可是多俊的名字呀,嘿,真不知谁给起的呢,简直就是一块戳心的告示牌。
冬晚是不知道这些的,大人们的心思,对她来说是不着边际的,逢着谁,该喊什么喊什么:阿公、阿婆、叔叔、婶婶,奶声奶气的声音撞到别人的心坎上,原本那些不亲的,这样一喊,都被她喊亲了,原本那些想要绕着道走的,都不好意思了,都要走上前来摸一摸她的小辮子,或者是给她回应一个笑脸。有人过来串门子的时候,冬晚就会搬着个小板凳出来让人坐,就会把头天在山里头采摘回来的八月瓜、洋桃子端出来让人品尝,走的时候还不忘抓几把放到别人的口袋里带回去。闲下来的时段,冬晚就邀着大黄狗跑到山半坡上的荒地里摘胡葱,或是躺到草地上看天边游过的云,看头顶上盘旋的鹰隼。冬晚就会想,山鹰和云到底谁飞得高呢?冬晚还会想,云原来也是有翅膀的吗?草地上有蒲公英,有王花草,还有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样子,像是棉花匠弹出的一团棉絮丝。冬晚对着它们吹一口气,它们就满世界跑了,冬晚也就追着它们到处跑,大黄狗也就追着冬晚跑,一会儿跑到前面绊着她的脚跟,一会儿又躲到身后扯她的衣边。有大黄狗伴在脚边,冬晚心里就有了定数,去哪儿冬晚都不怕,包括晚上。当然了,晚上,冬晚最喜欢的还是坐在竹椅上跟着娘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是活的,会对着她眨眼睛,就像是要告诉她一个很隐秘的悄悄话,又像是出了个谜语要让她来猜。冬晚数着天上的星星,大黄狗就会朝着天空汪汪汪地吠几声,很空旷,像是排遣,又像是抗议,仿佛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无聊。冬晚就问大黄狗,你懂些什么呀。大黄狗摆摆尾巴又吠几声,好像在说,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懂。
大黄狗和冬晚同岁,老得已经没有牙了,冬晚就笑大黄狗是个老婆婆,老得骨头都咬不动了。大黄狗仿佛真听懂了,吱着嘴,一脸亲昵,伸出湿湿热热的舌头来舔冬晚的脸,舔她的手指头,晚风一样,慈祥得倒真像个没了牙的老奶奶。
人们就说冬晚是个小妖精,会哄人心呢。人们就觉得,冬晚就该是那么叫的,冬晚不叫“冬晚”,还有谁能配得起这么个乖态的好名字呢。这样一想,人们就有些释然了,觉着天经地义起来,好像是,这个名字专门就是给她预备着的,好像是,这个城里人的好名字,就该她来消受。人们就说,冬晚连名字都是城里人的式样,保管是要飞出山窝窝给城里人当太太去的。娘再叫“冬晚”的时候,人们也就不觉得那么刺耳了,人们倒是觉得,这么一个乖态的好名字,就该有冬晚娘的这样一个叫法,这样一想,人们的心思也就顺坦了,再去听“冬晚”的时候,抑扬顿挫之间,甚至都还有了点儿音乐的味道。
娘要冬晚读书,娘扎着冬晚的小麻花辫,娘说,城里人可不要个睁眼瞎当太太呢,娘说自己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活了半世,还是个睁眼瞎。冬晚靠在娘的怀中,娘这么一说,冬晚就羞赧地摇头,在娘怀中贴得紧紧的 ,像是要钻到娘的肚里去。冬晚问娘城里有什么好?冬晚说,城里人可以数天上的星星吗?城里有狗尾巴草吗?或者是城里的胡葱比山半坡上的要香?娘就轻轻地抚摸冬晚的额头,娘就在手里头来回摆弄冬晚的麻花辫,娘说,城里人住的房子都是玻璃做的呢,城里人走起路来脚不用粘泥巴,娘还说,城里人穿的衣裳和山里的花一样好看。冬晚可不愿去给城里人当太太,爹爹是走千家百户的匠人,她要守在娘身边陪娘过日子,冬晚想,去城里了谁给她扎辫子呢?冬晚想,半坡上的胡葱长高了谁去扯回来呢?冬晚想,夏夜里谁来跟着娘数天上那么多的星星呢?当然了,冬晚也想到了大黄狗,想到了在草丛里聒噪个不停歇的蛐蛐。
晚上睡觉的时候冬晚却做了个梦,她梦见了一堆漂亮的房子,那些房子好高呀,矗到了云里去,比对面的山还要高,比天上的鹰隼还要高,冬晚仰起脖颈望不见顶,太阳光打在房子上面,金光闪闪的,照耀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冬晚想,那大概就是玻璃做的房子吧。
日子原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是数不过来的,冬晚还没有数完头顶上的星星,好多个日子就过去了,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冬晚的辫子长了,冬晚的腿和手脚也随着辫子长了,更重要的是冬晚的整个身子都长了,好像是,那些长长的日子,都躲到冬晚身上去了。
到了冬晚真要出山读书的日子,娘又有些舍不得了。好比是哈了一口气的工夫,女儿就大了。那么一个粉嘟嘟的小肉球,就那么一点儿呀,一口风都能给吹走,一口太阳都能给晒化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把她背在身上,她一口一口地喂着她,给她摘枞菌,从山里面带花朵给她,一个一个地告诉她,这个是星星,那个叫月亮,她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冬晚第一次喊“娘”的时候,带给她的那份喜悦与震撼,这一切的一切不都还是昨天的事情嘛,就在眼前,伸一下手就能够到,想到这些,娘幸福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怎么变魔法似的,那么一个小不点儿,突然地,突然地就和自己一般高了,她有些措手不及,心里突突地跳得慌,好像是,这些都不是真的,好像是,他们是在合着伙欺骗自己。娘照了一下镜子,不相信,她要好好看看自己,可不是嘛,自个儿都老了,眼角里的皱纹都快拉到后脑勺去了,鬓角上稀疏的白发怎么悄悄地就来到了?这狗屁的日子。娘跑出门外,可是,对面的山分明还在那儿呀,憨憨的,岿然不动,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第一眼望见它时的样子。可是,屋后的老树还在那儿,对一切都免疫了似的,虬曲着身姿,甚至连枝桠上的喜鹊窝,都还是记事时的模样,一切的一切不都还好好的没变嘛!看来人这东西,是最经不得日子的,甚至还抵不过一棵树,甚至还抵不过一块石头,说老了,就老了。endprint
这一天,娘在心里是老早就划算过的,她甚至还偷偷盘算过要给女儿置备些什么嫁妆。她心里头稳稳当当的,打坐的和尚一样。冬晚爹走门串户挣回来的辛苦钱她舍不得乱花半分,都压在箱底给女儿预备着呢,一切都要照城里人的套路来,她想,城里人给儿女置备些什么东西她一样也不会落下,可别让城里人小瞧了。打小她就给女儿取一个城里人的好名字,抢着和谁斗气似的,冬晚,冬晚,这不就是個该住玻璃房子的名字吗,她想,可不能让重重叠叠的山绹住了女儿一辈子。如今看起来,女儿还真没埋汰这个好名字呢,她在心里琢磨着,女儿哪一点输了城里人呢?她琢磨不出来,城里人输了女儿的地方倒被她琢磨出了一大堆。
女儿就要到外面见识世界去了,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的心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听使唤,你叫它向左,它偏要右去,总是要和你较着劲。她有些伤心起来。听说城市都是建在平原上的,一眼望不到边际,那儿的风可大着呢,好大的一蔸树,风都能把它连根拔掉。听说,城市里的街道上汇聚着各式各样的车子,密密麻麻的,大雨前搬家的蚂蚁一样忙碌;听说城市里的人性子冷得狠,甚至还有谋人钱财性命的。想到这些,冬晚娘就有些怕了,心里又有些急了,脸就红扑扑的,红得像地里做酒的高粱,红得像吃了高粱酒。
娘就给冬晚做着交代,娘说,城里的风比蛇信子还毒呢,出门的时候要加衣;娘说,城里人的车子都是横冲直撞的,过马路的时候千万看准了再落脚;娘还交代,出去逛公园的时候要和同学结伴走,娘说,在外面落不得单,别往背人的旮旯处去。娘的话一句一句的,不依不饶的样子,就像是在数着天上的星星,就像是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冬晚纳着鞋底。娘说的这些话冬晚都是知道的,冬晚在心里头说,我都18岁了嘛,好像18岁了就什么都懂了,好像18岁了翅膀就硬了,可以安稳地飞走了,就像屋背后老树上的喜鹊,可以留下一个空空的巢了。可是,冬晚却好生听着娘的唠叨,娘的话里头是有温度的,她习惯了这样的温度,绵绵密密的,针都扎不透,娘的话落在冬晚身上,只欠个懒腰,她就要成春日里太阳底下一只慵懒的猫了。
娘给冬晚打点着行装,很肃穆的样子,都静默无言了,好像是怕那些话语跳出来扰乱了自己的思绪,又像是整个人都被什么挤占满了,空不出说话的心思出来。什么物件到了娘手里,都很规矩,变把戏似的,棱是棱角是角的,家里的老黄狗一样听娘的话,好像是,天上的云朵跑下来娘都能把它折叠成衣裳的模样。娘想,绳织衣自然是要带上的,外边的风重。娘给冬晚织的绳织衣针眼密实得很,比别人家织的起码多花了半斤毛线,风削尖了脑袋也是钻不进去的。布鞋呢也是要带两双的,冬晚穿着轻巧,也便于换洗,娘知道冬晚穿惯了自己做的布鞋,胶鞋上她的脚,保准是要起大血泡的。想到这些,娘就记起了冬晚头一回穿胶鞋的样子,脚后跟果真打出了两个大血泡,一瘸一拐的,娘就很心疼了。鞋是冬晚爹从山外带回来的,娘还骂了爹呢。娘知道冬晚的脚嫩,那可真不是一双山里人的脚,娘就想,山里人哪有这样的脚呢?山里人的脚扁扁平平的,好用来穿山林走山路,稳稳当当。冬晚的脚可秀气着呢,脱尽了山里的野气,就像天上那弯弯的月亮,风吹一下,都会飘到山的那头去。可是娘心里却乐呵着,娘想,果真不是一双踩泥地的脚呢,心里这么想着,什么事儿都顺承起这双脚来,娇宠得跟冬晚一样,比如说吧,别人做布鞋都是用布壳打底,可娘偏偏要在布壳里面镶上几层棉花,布置得跟冬晚小时候睡觉的摇篮一样温软。再比如说,别的人家都会怂恿孩子满山林去采山货,娘却交代冬晚别漫山乱跑,娘说,担心扭到了脚呢,好像是,冬晚的这双脚,生就不是用来走路的。女儿的头发也蓬蓬勃勃的,好比是庄稼地里头冒出来的春草,割了一茬又一茬,可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照旧疯长着,谁给她扎辫子呢?娘想,没个头巾裹着不行,风一吹,还不成了喜鹊窝,让城里人白白看笑话。还有呢,地里的包谷、红薯、山上的板栗也是要带一些的,别看在山里头它们值不了几个钱,听说城里人还宝贝似的专门拿着钱买这些东西尝新鲜,可惜的是山里的八月瓜还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娘心里有了些遗憾,要是熟了也得捎上些,城里人保准都还不曾瞧见过。娘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在心里头掂量着,动着心思,就觉着女儿需要携带的物件愈发多了起来,每一个物件她都想往女儿的背包里挑拣,好像是每一个物件都可以替代她身体上的某个部位去关照女儿似的。
娘将背包整个掂量在手里的时候又有些后悔了,又开始担心起女儿来,担心女儿会吃亏,担心背包会压坏了女儿的身子骨,女儿身上的骨头还正是生长的期段呢,她甚至都听到了女儿身子骨里咯咯作响的声音。她又一件件地清点背包里的物件,想从背包里挑拣些次要的东西出来,可是老半天她也拿不准主意,这个放在手里掂一掂,那个又捏在手里量一量,一会儿挑拣的是这些出来,一会儿过后呢又开始后悔了,就觉着挑拣出来的东西又愈发重要起来,怎么看怎么顺眼似的,就有些心疼了,有些舍不得了,又原原本本地将它们放回背包里去,哪一个物件都变得让她无从着手,哪一个物件都沉得似一座座山,搬得她气喘吁吁,老半天了回头一看,山还在那儿矗立着,纹丝不动呢,她只是白忙活了好一场。
下午的阳光被山色濡到了,有了些清凉的感觉。冬晚是在下午走的,冬晚一走,阳光就更清凉了,好像是,那些阳光都是由金属做成的。冬晚要到山脚的小镇上歇一夜,好去搭乘明早的早班车。娘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娘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的小镇,这一辈子,娘就是在围着山转,围着冬晚转。娘听说早班车从小镇上出发得跑一天,娘就不知道那该有多远了,娘就想,该不会远过天上的星星吧,娘还会想,天上的星星每晚她都还能看得见呢,这么一想,娘心里就有了一丝慰藉。冬晚走的时候,娘却受不住了,娘发现,事情原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星星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眨巴一下眼睛,她都能望得清清楚楚,女儿呢,走几步远的路,就只有几步呀,她的眼睛就开始模糊了,女儿的身影也就跟着模糊了,娘心底那一丝的慰藉也就不见了。娘像是受了谁的捉弄,狠狠的捉弄,心里委屈透了,嘴上却要冬晚走得快些,娘说,担心黑在半路呢,可是太阳明明还当着头顶亮晃晃地照着,娘说,就不送了呀,真的不送了,可是却一截路又一截路地跟了上来,一路跟到了村外溪涧边,就像冬晚小时候赶脚似的。冬晚跨过了溪涧,娘知道不能再粘着了,就别过脸去抬起头来看天上的太阳,太阳的光线很充足,照得娘睁不开眼睛,娘就说太阳疯掉了,要把人的眼睛抠出来。冬晚不敢看娘的眼睛,冬晚就去望远处的山,山风一吹,冬晚的眼睛也就模糊了。endprint
回去的路上,娘心里就有些透风透雨的意思,好比是树上坏掉的喜鹊窝,有一扎没一扎地耷拉在那儿,只等着风来把它刮掉,好比是枝头上蜕落的花朵,无力地在秋风中叹息,只等着水流把它带走。
娘到屋的时候,大门紧闭,还上着锁,火塘里的灰坑放着冷冷的白光,直往她的胸膛里灌。她不由得打起了个冷颤,脚底生了根,嵌在了泥地上半晌。这是哪里呢,有那么一會儿,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她的目光满屋游走了一圈,却是满眼的陌生,像是来到了一个异域世界。最后,还是相框里的相片告诉了她,这儿是她的家,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才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滋长,苏醒,重新还原,才一点儿一点儿地有了熟悉的味道。娘一把推开冬晚房间的门,她想,女儿或许正在房间里躲着呢,就像小时候那样,和她捉着迷藏,躲起来让她到处找。可是没有,房间里静悄悄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折叠在床上,镜子明晃晃地竖立在床前,像一口水井。娘呆看了半晌,慢慢地就挪到床沿边,用手轻轻地去抚摸床上的铺盖,好像是,那些铺盖上面还残留着冬晚的体温。娘就想,铺盖要是乱起来该多好呢,乱到了天上去,她也有办法收拾周整。现在的整齐,让娘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像是一块敲动着的金属;娘又绕着房前屋后转了几圈,甚至还亮起嗓子喊了几口冬晚——冬晚,只有山傻乎乎地应和着她,冬晚——冬晚,机械而又朦胧,影子似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屋空空的,娘的心里也就空空的。娘颓然地坐到了屋檐下的石板上,石板的清凉漫遍了她全身,娘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了。她定定地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小道,好像是,小道的尽头会长一个小黑点出来,吮吸着她的泪光,就像春天里的小树苗吮吸雨露阳光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长大,渐渐地就成了人形,有了精致的五官,有了黑黑的麻花辫子,有了秀气的身段,渐渐地就会长成她家冬晚的模样,蹦蹦跳跳的一下子跳到她跟前来。
日子原本也是有精魄的,冬晚不在身边,娘的日子就散乱起来,好比是不经事的孩童在墙上杂乱无章的涂鸦,好比是一颗散了黄的臭鸡蛋。当然了,什么事情都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说刮起风下起雨来的日子,比如说气温骤降的时候,娘就打了鸡血似的精神饱满了,娘就会警觉地想,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呢?娘又会想,雨要下到哪边去呢?娘还会想这狗屁的气温哪时候会升到上边呢?娘就成了一个天气的哨兵,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成了娘的敌人,娘的每根神经都竖立起来,搜寻着蛛丝马迹。娘就叫爹给买一台电视,娘给爹交代15英寸的小黑白电视机就够了。爹知道娘一个人守在家里魂儿都要寂寞掉了,爹也知道娘是心疼钱,爹就说,15英寸怎么够看,图像都瞧不周正,雪花点比电视机还要大。娘却很执拗,娘说,又不要看图像,娘说,我只要听听城里的天气预报嘛。娘的心思爹是懂的,爹却还是给娘带回来了一台21英寸彩电,娘就埋怨爹乱花钱,娘说,钱没得去处是吧!可是娘心里却是高兴着的,责备爹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意,笑意之中藏满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富足。娘要爹把电视机安装周正了,这可是一双千里眼呢,娘想,城里吹个风下点儿雨都逃脱不了这双眼睛,这样想着,娘心里就平平整整的,妥帖得像被熨斗熨过,想着冬晚的时候,也就觉不出那么遥远了,可不是嘛,哪天女儿需要加衣,什么时候出门别忘了带伞,她不都是知道的嘛,可不就像天上的星星,眨巴下眼睛,她都能望个清清楚楚。
有日头的好天气呢,娘就会搬块簟子到晒谷坪上,把冬晚旧日的衣物一件一件整理出来晒晒。冬晚刚出月的小衣裤娘都还保存得好好的,甚至连她小时候用过的尿布,娘都一直舍不得扔掉,天气好了,都要捡出来在太阳底下去去霉气,好像是,在娘心里,冬晚还会重新来长一次,这些东西,都得为她预备着,还用得上呢。长长短短的衣物摆满了簟子,描画出了女儿一个完整的成长轨迹,守着簟子,娘心里就很有些满足了,好像是一位将军在检阅着自己的队伍。有些时候呢,娘也会从簟子上挑捡起几件小小的衣裤折叠到手上把玩一阵,娘就会傻傻地发笑,娘的眼中就有了冬晚小时候跚跚学步时不知天命的模样,那天真的小模样呀,娘真想跑上前去好好地亲一亲那团肉嘟嘟的小肉球,她真还没亲够哦。那些蓝格子条裙呢,娘的眼中又浮现出了一个亭亭少女的模样,娘又想走上前去和她说说话儿,在她头上扎出一个小麻花辫子,问一问她怎么就长这般高了。娘在心里说,可不就是眨巴下眼睛的工夫,还问个什么呢?收住思绪的时候,娘就笑话自己怎么都成个疯婆子了,真会胡思乱想。
天气预报的时候,娘就端坐在电视前守着,俨然成了一个听话的小学生。什么时点天气预报,也没见个钟表提点,娘却掐指会算似的,刚好能赶着这个点儿把电视机打开。人们就说,冬晚娘都要成个守时的候鸟了,公鸡打鸣一样准时呢。人们就在心里琢磨,要说她会观日辨时吧,可是下雨的日子,天上是没有日头的,再说了,日头这东西,春夏秋冬起起落落不都变幻着花样嘛,那是人能应变得过来的?人们看冬晚娘的时候就很有神秘感,好像是她的心底装着很多别人参不透的天机,可不是嘛,人们就想,要不这林家堡单单咋就她家冬晚去了城里。
当然了,电视机里面除了天气预报,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万花筒一样抢着娘的眼睛。比方说,那些矗立到云里去的房子,宝石一样闪烁着晶光,简直比东海龙王的龙宫还要气派;比方说,那里的大马路是要用水来清洗的,人走在上面,光滑得跟镜子一样,能照出人的影子来;再比方说,城里人的打扮花枝招展的,光鲜得能赛过天上的神仙。在娘眼中,城里面可以用来“比方说”的东西着实太多了,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是她一辈子也“比方”不过来的,就像她一辈子数不完天上的星星。娘就觉着,做个城里人可真是好透了,住在玻璃做的房子里头,多体面呀,日头晒不着,雨点打不着,要说那风,更算不得一回事了,就是在床上躺着,抬一下眼睛,星星就在头顶,任由你去数呢。可是去城里了还数星星做什么,娘想,那儿可有着太多的更值得去数的东西呢,娘就笑话自己真不是块做城里人的料,可冬晚却是块好胚子,甚至比城里人还城里人,这让娘心里有着说不够的幸福,娘就觉着自己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一回,可是冬晚没有,这让她很骄傲,也很知足,娘的脸上就布满了阳光,跟城里玻璃做的房子一样。endprint
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新闻画面里多出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鲤鱼打挺似的冒出了水面。比如说雾霾,比如说地沟油,这些都是娘从那个标致的女播音员嘴里顺带着学会了。娘不知道“雾霾”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准确地说,娘是不知道那个“霾”字,山里只有雾,有雾的时候,山就飘到了半空中,有了仙气。雾霾就太不一样了,昏昏糊糊的,连玻璃做成的漂亮房子都灰头土脸起來,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城里人呢也都裹起了口罩,防得麻风病似的,跟山里的雾一比,可不就是那云泥之别嘛,娘就知道雾霾这东西肯定不是个好货色。可是地沟油呢,娘是知道的,虽然娘不认识字,可是当女播音员播报出这个词语来的时候,娘立马就猜想到了,娘心里忐忑坏了,娘不愿相信这会是人干的事,娘想,雷公都不打吃饭人呢。可是新闻报道里的画面却印证了娘的猜想,那些惨不忍睹的炼油场面,恶心得娘就差把胃吐到地上,娘的眼睛都绿了。下起雨来的时候呢,城里就成了一条剥过皮的狗,那些比镜子还要干净的街道都淹没到了黄汤里去,没得一处落脚的地方。这个时候呢,城里人就成了落过汤的鸡,一堆一堆地耷拉在那儿,微眯着眼睛,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丢掉了魂。当然了,也会有许多血肉模糊的凶案现场撞到电视机镜头里去,娘也知道了城里还有着一门专做皮肉生意的营生,这就让娘有些心惊肉颤了,娘就想,原来城里人生产的东西他们自己是不吃的呢;娘就想,都是爹娘一把把拉扯大的孩子,多不容易呀,结了多大的疙瘩呢,就要了人家的性命;娘就想,出趟门都得裹起个口罩,不跟坐牢一样难受吗;娘就想,都是姑娘家的,怎么就要去干那些不要脸面的营生呢?这样想着,娘就坐不住了,娘也没了心思去数天上的星星,好像是,那些星星,一个一个都成了凶案现场里面通透了人体的弹孔,数着数着,就会有鲜红的血水从里面流出来。
娘的脸色着了霾,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娘眼中的林家堡就精神起来了,娘就想,人这心思,也真是捉摸不过来呢,可不是比那天上的云彩还要飘摆不定。娘就有些猜不透自己,城里有什么好呢,娘在心里琢磨着,吸到嘴里的空气都没一口好的,河里的水呢,更是越发连洗脚水都不如了,牲口喝了都嫌脏,这样一琢磨,娘就更不理解自己了,好像是,琢磨出了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出来。林家堡的那些花呀,就开到娘心坎上去了,那些草呢,日头照在上面,碧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世界上最高明的艺术家泼上去的油彩,山涧里的小溪呢,也就弯弯绕绕地淌到娘血管里头去了,清清凉凉的感觉,蓝色的天幕一样,就是那些横亘在远处的山,就是长在山道两侧的那些树,都清俊起来了,一个一个挺直了摇杆,成了美少年英姿勃发的样子。娘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怎么说呢,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当然了,是没有谁给娘读过这些句子的,可是娘却从林家堡的花花树树之中感受出了这句子传达出的美,娘就想,原来这林家堡也是真真不赖的嘛。
娘在电话里头想要冬晚回来,娘说,城里人出趟门都戴起口罩了吧,还不就像套起了牛鼻绳一样给人难受;娘说,地沟油都上了餐桌呢,吃餐饭心思都不停当,提心吊胆地悬在半空;娘说,城里的水,都成了老女人干瘪的肚皮了,鱼虾都生不出来了,牲口喝了都嫌脏。娘要冬晚回山脚的小镇教书,娘想,山涧里清甜的泉水就是汩汩地流到小镇上去的,娘想,山风一吹,山里的好空气还不都往小镇里灌,娘想,那些米呀油呀菜呀,她都给女儿种上,山里有的是地块,就是那些吃肉的猪呀鸡呀都得给女儿养起来备着呢,用饲料催出来的东西,人的身体哪承受得住呢。女儿有闲儿的时候呢,就上山来走一趟脚,若是没得闲儿,她就给女儿送下山去,城里人制造出来的东西,是能送进嘴里去的吗,他们自己都不吃呢。娘想,以后冬晚有了孩子,她还能帮着带几年呢,等着他经些事了,就带着他来山上数天上的星星,摘地里的野胡葱,追着蒲公英到处奔跑,就像冬晚小时候那样,这样想着,娘就自个儿乐了起来,再去看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都扑闪着大眼珠,活灵活现的样子,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欢快地对着她眨眼睛。
冬晚的沉默让娘有些意外又有些失落,娘就问冬晚城里有些什么好,娘说,城里面数得着天上的星星吗?雾霾起来的时候好大一个太阳都望不见,昏昏糊糊的还不就搅成了一大锅米粥!娘说,城里可以追着蒲公英到处跑吗?城里的车子还不是比天上的星星密匝,人都没得落脚处,还能放肆得像风一样跑吗,不是撞到人身上就是撞到车身上去!娘说,城里的胡葱难不成比山里的香?叫厂房里的那些大烟囱一熏,早该枯死了,胡葱可比人还娇气呢,得靠山风养着!娘说,林家堡的星星都还在那儿好好的呢,晚上就像一堆宝石,亮汪汪的,还是你出生时那会儿的样子;今年的胡葱比往年都旺,一根一根都不要命地长着,香气飘了老远,人都要晕过去了,还有那狗尾巴草,还有那蒲公英长得到处都是,阳光一照,锃亮锃亮的,山风轻轻吹拂一下,就会落到你的肩上来,落到你睫毛上去,像是下起了一场雪花。
冬晚听着娘说话,冬晚不做声,冬晚只是微微地笑,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是,娘的话,全都被她猜透了,好像是,娘不开口,她都知道娘要说些什么。冬晚想,城里人的房子都是玻璃做的,清清爽爽的,水晶宫的样子呢,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冬晚想,城里数不着星星,城里的灯光可不是比那彩虹还要美丽了百倍,早就让人眼花缭乱了,还孤零零地坐在山头数星星做什么呢;冬晚想,城里的大马路可不是比那山里的大水田还要宽敞,高跟鞋走在上面,人的心思才会踏实;冬晚想,城里人一年四季都比赛似的光鲜着呢,城里人多的是法子收拾自己,可不是比那山里的野花养眼了百倍。当然了,冬晚也想到了雾霾,想到了地沟油,冬晚想,城里人不都这样子吗,好像是,不吸雾霾,不吃地沟油,那就不叫城里人了。又不单单只一个人,大家都不怕,一个人,有啥好操心的呢。这样想着,冬晚愈发觉出了城里的好,好处多得她数不过来,就像娘数不过来天上的星星一样。冬晚在心里面想,等娘老了,就把她和爹爹一起接到城里来享享清福,住住玻璃做的房子,逛一逛粘不到泥巴的大马路,看一看那些整晚上都不停歇的霓虹灯,冬晚想,还去数天上的星星做什么呢,冬晚想,还去扯山里的野胡葱做什么呢,城里哪一样会缺?
娘手里紧紧地捏着电话线,像是捏着根救命稻草。可是娘觉着手里的不是稻草,倒像冰凌子,很冷、很滑,在娘手中越滑越远,越滑越远……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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