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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马群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350
王剑宁

  在草原深处,我看到一只山鹰在广阔的蓝天上,孤独而高傲地飞翔!

  ——作者

  1

  当得知老马倌艾尼瓦尔马群失踪的消息时,高剑脑子里最先出现的,就是狼。而且不是一般的狼,很有可能是曾经声名显赫的草原狼群。

  高剑之所以有这个念头,并不是突发奇想,也绝不是随意猜测,就在近段时间,他多次听说了早已消失的草原狼又在琼库什台牧区出没的消息。最先,牧民居马霍加在放牧时,发现总有一个神秘的影子在羊群周围晃动,不远不近的,似乎有所图谋。六月的草原,雨水充沛得很,草已经漫过了膝盖骨。居马霍加说,那个影子行踪诡秘,潜伏在茂密的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他当时很难看清那家伙的真实样子。居马霍加还说,他起初认为是牧羊犬,在草原上,只有牧羊犬才會有这样的身形。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那家伙绝不是牧羊犬,牧羊犬的行动虽然也十分敏捷,但行踪绝不会如此乖张,从其活动的轨迹来看,在草原上,只有一种动物会有这样娴熟的跟踪技巧,那就是草原狼。随后,接连发生的几起蹊跷的牲畜失踪案,似乎也验证了居马霍加的说法。居马霍加在放牧归来时,落在后面的一只羊羔突然就不见了,居马霍加四下寻找,却没能发现任何踪迹。接着,一向安静的牧民定居点也接连出现了异常情况,居马霍加的羊圈受到不明侵袭,几只羊不翼而飞。高剑到现场看过,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据居马霍加说,羊都是在后半夜不见的,那个时间点,正是牧民酣睡的时候,根本没人听到任何的响动,居马霍加据此怀疑,在草原上,如此诡异的偷袭手法,只有草原狼才会有。高剑当时虽然不能完全相信居马霍加的判断,但心中也难免疑惑,难道消失已久的草原狼,真的就回来了?

  老马倌艾尼瓦尔来报案的时候,高剑带着一身的雾水,刚从阿伊古丽家的牛圈回到派出所,正在准备着早茶。

  高剑喜欢自己亲手倒腾奶茶。茶叶是那种特制的砖茶,便宜,十来块钱就是一大块,样子也不咋地,很粗糙,就是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也闻不到什么香味儿。茶很硬,高剑使足了劲儿,脸都憋红了,这才掰下一块,放在茶壶里,添上水,搁在炉子上往死里煮,茶梗子被煮烂了,茶香这才钻了出来,香味那个浓,把人的心搅得沸沸扬扬的。高剑闻着茶香,吸溜了下鼻子,舒心地笑着。奶是真正的鲜牛奶,是高剑早起才从阿伊古丽家母牛的奶泡子里挤的,飘着淡黄的油沫子,绝对绿色的,能闻得到鲜草的清香。高剑对奶茶讲究得很,喜欢鲜奶,他觉得只有刚挤出的奶,才会沏出最香的奶茶。在炉子上煮熟后,高剑熟练地放上几勺奶子在粗碗里,把刚煮的浓茶倒进去,又添上几勺奶皮子,像个真正的牧民那样,用筷子搅打几下,一碗地道的奶茶就成了。高剑眯着眼,闻着奶茶的香,惬意地咂巴着嘴。说来奇怪得很,高剑发现,在其他地方,再好再贵的茶,怎么都沏不出伊犁奶茶独有的味儿。虽说自己是个汉族,但每次出差到了外地,念头里最多的,就是奶茶。高剑很早就听说,老伊犁人之所以很少离开故土,就是因为舍不得奶茶的味道。渐渐地,他还发现,伊犁人裤兜里可以没有几个阿克恰(钱),奶茶却是绝不能少的。高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时间长了没有奶茶,自己就会觉得魂像是丢在了河岔子上,几天下来,骨头都会变软,力气也跟着跑丢了,成了个破皮囊。

  奶茶刚沏好,高剑就听到了门外慌乱的马蹄声。接着,老马倌艾尼瓦尔就疯子般冲了进来。

  老马倌艾尼瓦尔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马鞭子,毡帽歪在后脑勺上,皮子大衣敞开着,全身都冒着热气,雾气腾腾的,像只落魄的黑山羊。高剑还发现,艾尼瓦尔的鞋少了一只,只有右脚上套着一只破毡鞋,样子狼狈得很。更让高剑奇怪的是,艾尼瓦尔的马鞭子竟然断了半截,举在手里,样子显得滑稽的很。要知道,马鞭子是哈萨克牧民的心爱之物,不但可以驱赶牲畜,还可以用来防身。哈萨克人的马鞭子做工是很讲究的,不但样子精美,而且选料很有说法,上好的马鞭都是用坚硬的果木做成的,结实得很。可现在艾尼瓦尔的马鞭子竟然断了半截,不是遇到了大事,咋会是这个样子?再说,这个老马倌艾尼瓦尔,可是琼库什台牧区最有经验的牧民,祖上都是在山沟里跑的猎人,艾尼瓦尔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祖父打猎,枪法准得吓人,现在已经七十多岁的老马倌,身体依然壮的像阿伊古丽家的黑公牛,虽说没了猎枪,但那一身的本事,可还留着呢。据说,老马倌快五十岁的时候,还只身斗过一匹恶狼,当时老马倌手里只有一根马鞭,硬是把那匹恶狼给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难道这个老马倌这次是遇到了熊?可现在的琼库什台草原,哪里还会有熊呢?

  老马倌艾尼瓦尔是来派出所报案的。艾尼瓦尔说,他的马群失踪了,四十五匹,都是纯种的伊犁马。

  高剑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惊呆了,四十五匹马,又都是地地道道的伊犁马,伊犁马耐性强,念生,不轻易改变主意,还特别的忠诚,怎么可能撇开主人,转眼就不见了?老马倌艾尼瓦尔接下来的述说,更使高剑感到毛骨悚然。老马倌艾尼瓦尔是在三年前开始放马的。那时,草原上实施了退牧还草政策,政府为了保护草原,在牧区划出了放牧范围,并规定牲畜必须要在指定的草场上进行集中放牧,老马倌艾尼瓦尔和居马霍加因为经验老到,就是在那个时候经牧民们推举,一个当了马倌,一个当了羊倌的。艾尼瓦尔说,三年来,他赶着牧民们的马群,在草原上早晚溜达,马一直都是好好的,从来就没发生什么意外。艾尼瓦尔还捋着小胡子得意地说,那些马虽然调皮得很,但从没能跑出过他手中的马鞭子,只要他马鞭子那么一挥,叫它们干啥就得干啥。可是昨天黄昏,四十五匹马却不再理会他的马鞭子,突然就不见了。艾尼瓦尔说,当时,马群还在山梁上吃草呢,日头才挂到马鞭子上,银子一样的阳光还在树杈子上笑呢,突然就刮起了大风,接着就下起了雪。老马倌用手比划着说,风大得很,雪片子树叶子一样,这么大,六月的天气啊,真是见鬼了。老马倌接着说,那么大的风雪,站也站不住,他就跑到山梁子后面,靠着一块山石避风,心想,等风雪过去了,再赶着马群回去也不迟。可是,半个小时后,风停了,雪也不下了,他回到山梁子上,马群却不见了!老马倌说,刚开始,他并没有惊慌,风雪那么大,马群或许也躲在哪个山沟子里吃草呢。可是找了一圈,却怎么也看不到马群的影子。老马倌艾尼瓦尔说,他这才慌了,在草原上奔波了一辈子,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日怪的事呢。老马倌艾尼瓦尔还心有余悸地说,他后来不得不扩大找寻范围,连老鼠洞都钻进去看了,可找了一夜,马群硬是没找到!还不小心从马背上滑溜下来,马鞭子都别断了!endprint

  好好在草地上吃草的马,就这样不见了!老马倌最后叹着气说道。

  听完艾尼瓦尔的诉说,高剑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岔着气问道,四十五匹,都是伊犁马,没错?艾尼瓦尔喘着粗气回答道,错不了,那些马,我的儿子一样嘛,几匹?我能不知道吗?高剑又问,当时,真的刮风了?还下了雪?艾尼瓦尔又举起手,比划着说,下了,这么大呢!高剑看着艾尼瓦尔冻得有些发紫的脸颊子,又问,才半个小时,真就没了?艾尼瓦尔听了,突然就来了气,山一样的胸膛子起伏着,说,高所长啊,你这是不相信么,我老头子死了半截子了嘛,瞎话,从来没说过嘛!看着老马倌艾尼瓦尔真的生气了,高剑这才止住了追问,心中却多了很多恐慌。良久,高剑又寻思着问道,艾尼瓦爾大叔啊,您老人家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您说说,这么多的纯种伊犁马,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艾尼瓦尔皱着眉,黑着脸,抖着半截马鞭子,思索了很久,这才嘟囔道,是啊!哪个地方去了?我也说不清楚嘛,要不,是被山神给收走了?高剑笑了,说道,山神要是有的话,咋不把您老人家也一起收走啊?艾尼瓦尔这才舒展了眉头,笑着说道,我老都老了,一把干骨头嘛,山神看不上嘛。说着话,高剑脑子里一闪,就出现了狼的影子!这几天,有关草原狼出没的说法,正闹得牧区人心惶惶呢。那群马,会不会是被狼袭击了?

  你是说,狼?

  听了高剑的怀疑,老马倌艾尼瓦尔顿时收住了笑,严肃得像唐布拉的石头。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这些狼娃子们,真的回来了?此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远处传来了牲畜一声接着一声的喷嚏声。高剑发现,这个时候的老马倌,仿佛突然换了个人,阳光从窗台子跳进来,落在老人高大的身体上,使老人的神态深沉得像伊犁河的水,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额头的皱纹沟壑纵横,像乔尔玛的黑山头,粗黑的眉毛不住地跳动着,厚实的嘴唇岩石般紧紧抿在一起,思绪似乎已经穿越西天山,落在了原始广阔的大草原上。良久,艾尼瓦尔这才把奔跑的思绪收了回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如果是狼娃子们干的,那可严重得很。高剑就问,为什么这样说?艾尼瓦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说,你想嘛,四十多匹纯种伊犁马,如果是狼娃子干的,那会是多少匹狼啊?高剑的心突然就激烈地跳动起来,您是说,狼群?艾尼瓦尔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喃喃地说道,在草原上,这样子的事,能干出来的,除了草原狼群,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嘛?高剑顿时愣在了那里,眼前仿佛出现了大群的草原狼,正在追袭着慌乱的马群。

  可是,在案情分析会上,副所长马力克却怎么也不同意高剑的说法。

  马力克是哈萨克族,高个,粗腰,虎背,力气大得可以抱起几十公斤的山石。马力克祖辈也是猎人,沿袭到他这一代,骨头里还在流着猎人的血,对草原上面的事,熟悉得很。马力克说,早在十几年前,草原狼群就已经被人撵得跑没了,现在,琼库什台怎么会再有狼群?高剑反驳道,难道,草原狼消失了,就不会再回来吗?这几天,牲畜接连蹊跷失踪,不是狼干的,又是谁呢?马力克就笑着说道,所长啊,你嘛,对狼很不了解嘛,你知道不?狼固执得很,记性也好得很,一旦受到伤害走开了,那没有特别的情况,打死也不会再回来的。马力克接着说,何况,现在的这个草原,到处都是人嘛,狼怕什么?最怕的还是人嘛!人来了,草原狼就是请,也请不回来嘛!马力克还说,他问过从哈萨克斯坦回来的牧民,那里的草虽然深的很,可现在也没有了狼群。马力克就此断定,连哈萨克斯坦那样没有几个人的地方,都没有了狼群,琼库什台几年前就变成了旅游区,来来去去的,那么多人,绝不会有狼群。高剑就问,那你说说,老马倌的马群,能是怎么丢的?马力克笑了笑,说,那还能怎么丢的?人弄得嘛!高剑不同意马力克的说法,就问,人?怎么可能?那么多的马,半个小时,人咋能办得到?马力克笑得更欢了,所长啊,你说说,人是什么嘛?是比老虎豹子还凶的动物嘛,人现在都月亮上面去了,还有啥事办不成嘛?听马力克这么一说,高剑的心更乱了,如果是人干的,这么多的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这家伙一定不那么简单。

  最后,高剑不再和马力克争执,他决定和马力克分头展开行动,一个查人,一个找狼,尽快发现线索。毕竟,不管是狼还是人,找到消失的马群,才是最重要的。

  2

  马群失踪的那片草场,在琼库什台草原南面。高剑和老马倌艾尼瓦尔骑着马,来到那片草场的时候,已是午后。

  站在山梁子上,天高得让高剑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蓝,蓝得像赛里木湖的水,高剑甚至想脱光衣服,一头扎进那洁净的蓝里,洗个澡;云彩白得透亮,像哈萨羊的毛,絮絮叨叨的,柔软得让高剑恨不得抓一把放在心口子上;风挺大,有点凉,轻轻挠着高剑的脖颈子,痒痒的,让他禁不住就笑出了声来。空气沾着水汽,甜甜的,把高剑的心都甜透了。鸟鸣声从远处的松树林子里飘来,脆脆的,让人生出许多的念想。这个时候,高剑总会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他喜欢大草原,在他小时候的梦里,草原就是神仙呆的地方。三年前,到了牧区,终于见到了大草原,他就发现,他的魂和魄,已经埋在了那广阔无边的草地上,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觉得只要到了草原,自己就完完全全换了个人,胸怀变得博大了,所有的烦恼都好像被风给吹走了,落在了山南面的特克斯河里;高剑极力向远处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好像也变得犀利了,平日里,酸胀得看不清书本上的字,可只要站在草原梁子上,竟然可以看到对面山尖子上行走的盘羊。有的时候,高剑发自内心的想早点退休,然后就在草原深处搭一座毡房,再养几只绵羊,骑着马,手臂上也像哈萨克人那样,搭一只猎鹰,当一回实打实的牧民,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可马力克却对高剑的想法不怎么感兴趣,他时常取笑高剑,兄弟啊!别那么单纯了,像个羊娃子,这草原啊,美是美,可生活在这个地方,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哩。高剑并不理解马力克的意思,每次只要有机会到了草原,高剑仍然会看着远方,放开思绪,让思绪在草原上四处游走,久久不愿收回来。

  看,那个地方,马群,就是在那个坡坡子上,没了。这时候,老马倌艾尼瓦尔巨手一挥,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梁,打断了高剑神游的思绪。endprint

  顺着老马倌手指的方向,高剑发现,那座山梁不是很高,较为平缓,很是开阔,因为面向着太阳,草也长得格外茂盛,十分适宜牛羊的放牧。山梁的背后,则是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峰,峰顶挂着洁白的雪,终年不化。据说,哈萨克人的毡帽,就是一座雪峰的象征,哈萨克人崇尚自由粗狂的生活,就把帽子设计成了雪峰的样子,戴在脑壳子上,顶礼膜拜。高剑和老马倌艾尼瓦尔翻身上马,顺着缓坡,放开了跑,转眼就来到了那片草场上。这才发现,草场的后面,竟然是一片茂密的松林,从山脚开始,一层层爬向峰腰。松林被薄雾笼罩着,飘飘渺渺的,显得十分的神秘。看到那片松林,高剑的脑子里,立刻就出现了狼群。看来,如果真是狼群袭击了马群,那狼群一定是事先就观察好了地形,早早隐蔽在松林子里,等到风雪下来时,突然就发动了攻势。

  可是,六月里,好好的天气,那么温暖的阳光,怎么可能突然就刮了风,还下了雪呢?

  听了高剑的质疑,老马倌艾尼瓦尔的脸立刻又掉了下来,拉着马,拍了拍马背上的草粒子,没好气地说道,胡达看着呢,草原里,哪会像你们城市,要刮风下雪,谁也管不住嘛。高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知道,草原上真正的哈萨克牧民,最记恨的,就是失去别人的信任。哈萨克牧民们的话不多,但说出来,每一句都像天山上的石头,可以把地砸个坑呢。何况,草原上的天气,也的确不像城里那样,说变就变,就是在炎热的七月,下雪,也是常有的事。高剑不再说话,顺着山梁,仔细观察着,草地很是平整,没有留下丝毫搏斗的痕迹,高剑想象着狼群袭击马群的情景,那样的场面,一定会是十分的残酷。可是,草地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血迹,更没有找到半点马群残缺的肢体。这么想着,高剑的内心就越发慌乱了,这种情况,只能说明,狼群太大了,马群被狼群裹挟着,不得已跑下山坡,逃进松林。狼群得逞后,才在不知哪个地方,大开杀戒。

  然而,如此精心的策划,又不留下任何痕迹的突袭,会是一群狼干的吗?

  高剑又一次的質疑,引起了老马倌艾尼瓦尔的一阵大笑。笑过之后,艾尼瓦尔看着远处的雪峰,说道,你这个汉族娃子啊,对狼太不了解了嘛,狼比你们想象的聪明的多得很,狼群最擅长的嘛,就是打围。说到这里,艾尼瓦尔停顿了一下,乜斜着眼瞅了高剑一下,问道,知道打围是个什么东西吗?高剑看着艾尼瓦尔的神态,那里分明带着轻视,心里也就有了气,遂不屑一顾地回答道,打围谁不知道?不就是围住了,再下手吗?艾尼瓦尔看到高剑也动了气,松树条般的浓眉挑了挑,笑道,你这巴郎子,看来,还有点子不服气吗?那我就给你说说吧。接着,艾尼瓦尔捋了捋苍白的胡子,自顾自地说道,这狼娃子打围,那可和人还很不一样呢,它们打围前,头狼得亲自到现场看看,地形咋样?能不能藏住身子?得手后退路有没有?对手的数量有多少?得派出多少兵才能收拾得住……?艾尼瓦尔说到这里,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哼哼,这些还不够呢,头狼还要看看,牧羊人的身体咋个样子?小的吗还是老的?腿脚跑得快嘛不快?牧羊犬有没有?有,咋个样子对付……?这头狼把这些都给闹清楚了,这才会带兵娃子们打仗呢,怎么样,巴郎子,这些你知道不知道?说着话,艾尼瓦尔又看了高剑一眼,得意得不得了。这时,高剑不再斗气了,他觉得老马倌艾尼瓦尔讲的这些,真有些让他匪夷所思,都说狼贼得很,可经老马倌这么一讲,那可真是贼的有些邪乎了。

  可是,高剑还是不敢相信,这狼群袭击了那么多的纯种伊犁马,咋能不留下丁点痕迹?

  高剑很早就听说,这伊犁马名堂可大着呢。伊犁马是以哈萨克马为基础,与前苏联顿河马、奥尔洛夫马等杂交而成,脚力足,爆发力强,奔跑速度快得不得了。伊犁马还特别能够适应海拔高、气候严寒的自然环境,抗病力和适应能力也相当了得。而且,这伊犁马生在草原,死在草原,和狼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断过,怎么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俘获了?老马倌艾尼瓦尔听高剑这么问,禁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个巴郎子啊,说你不懂狼,你还不服气得很,这狼的招数,那可歹得很。艾尼瓦尔说到这里,话题一转,问高剑,在你们局子里,你是听局长的嘛,还是局长听你的?高剑有些不明所以,就回答道,当然是我听局长的。艾尼瓦尔笑了,说道,就是嘛,你们嘛,村长听乡长的,乡长听县长的,县长嘛,听市长的?听马倌这么说,高剑被逗得当时就笑了,最后喘着粗气说道,当然得听呀,可这些,跟狼又有什么关系吗?这时,老马倌艾尼瓦尔突然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知道吗?狼群下手的时候,先要干啥吗?高剑摇摇头,真心实意地回答道,不知道。艾尼瓦尔正色道,它们先要藏起来,趴在草壳子里,偷着看,找到那匹领头的马,才会出手呢。高剑有些糊涂,就问,这样又是为什么呢?艾尼瓦尔又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稍后,才调侃着说道,你嘛,大小也是个官嘛,这指头尖大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高剑看着艾尼瓦尔,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艾尼瓦尔大叔,您老人家就不要卖关子了,赶快说说嘛。艾尼瓦尔看到高剑真的着急了,这才说道,如果你把省长都给制住了,那些市长、县长什么的,不是都怂了,还不得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走了吗?高剑终于明白了,狼群之所以能突袭成功,首要的,就是控制住了头马!听到这里,高剑的心扑扑直跳,对狼,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然而,老马倌艾尼瓦尔关于狼的述说,却正在兴头上。

  艾尼瓦尔大概是讲得有点累了,坐在山梁子上,取出一撮漠河烟,熟练地卷了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惬意地咂巴着嘴,又意犹未尽地问高剑,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狼娃子们,出手时,为什么偏偏会刮风,还下了叶子片大的雪吗?高剑想了想,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您老人家不是说了嘛,这老天爷的事,想咋样就咋样,谁又能管得住呢?艾尼瓦尔笑了,用劲嘬着漠河烟,说道,你当然知不道了,这样子的事情,可和老天爷关系不大呢。艾尼瓦尔弹了下烟灰,目光在草原深处逡巡着,接着说道,你看看这草场,开阔得很嘛,狼娃子们要想在这里干坏事,也不容易得很呢。高剑揣摩着艾尼瓦尔的神态,这次却没有发现调侃的意思。艾尼瓦尔在草地上掐灭烟,严肃地说道,要说嘛,这和老天爷的关系一点也没有,这狼娃子们,在那片松树林子里,藏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它们对草原的天气了解得很,一直等到刮风下雪了,才出了手,这个样子,坏事干了,人也不知道嘛!endprint

  高剑听到这里,眼前再次出现了狼群的身影。狼群潜伏在松树林里,龇着牙,瞪着眼,纹丝不动地趴在松树林里,等待着头狼发出进攻的命令。这么想着,高剑的后背,不知不觉就被汗水打湿了!

  这时,老马倌艾尼瓦尔又说道,这个样子吧,如果事情真的是那帮狼娃子们干的,那它们现在一定就藏在了野狼谷,高兴地跳舞吃肉呢,咱们就到那个地方去找找运气吧!艾尼瓦尔说着话,自顾自地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向山梁下走去。高剑还没缓过神来,看到老马倌已经下了山坡,赶紧骑上马,追了上去,有些茫然地问道,这个野狼谷,在什么地方?艾尼瓦尔指了指对面的松树林,说道,从那片松树林子过去,再翻过几个山头子,就是野狼谷了。野狼谷那面,就不是咱们的地盘了,是哈萨克斯坦的地界。高剑凝神看了看那片松树林,松树林很大,没有风,松涛声却已经灌进了耳膜子里,一波一波的,令人有些心神不宁。高剑犹豫了会儿,又问,这野狼谷,真的有狼群吗?老马倌艾尼瓦尔猛地咳嗽了一声,吐出口浓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嘛,年轻儿娃子,事知道的少。过去,这野狼谷可是有名得很,那里可是狼的地盘,我年轻的时候去过,有一次还差点就喂了狼。说到这里,老马倌眯着眼,似乎在回忆往事,稍许,又接着说道,那个地方山险得很,草也深得很,人很少去,是狼娃子们的天堂。说到这里,老马倌的面部有了丝悲伤,眼中的目光也黯淡了下来,声音有些郁闷地接着说道,不过,在我还是巴郎子的时候,人和狼结下了仇,草原上开展了打狼运动,狼群那个时候被赶出了野狼谷,从此,就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哎!说着话,老马倌艾尼瓦尔发出一声长叹,不再言语,但脸上的悲伤,却更加浓厚了。显然,这老马倌对狼,是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的。

  然而,高剑此时却无法体会老马倌艾尼瓦尔的悲伤,他也无法知道,这次去野狼谷,是否真的能找到消失的马群?高剑看着远处的雪峰,心中充满惶惑。

  3

  在高剑马不停蹄地寻找狼群踪迹的时候,副所长马力克也不动声色地展开了调查。马力克锁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牧民伊特库尔。

  马力克之所以将伊特库尔列为怀疑对象,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不能不说,马力克对牧区的了解是深厚的。作为草原牧民的后代,马力克对草原的情感,也是独特而又根深蒂固的。从警后,马力克没有选择高楼林立的市区,而是毅然申请来到了环境艰苦的琼库什台牧区派出所。对此,很多年轻人无法理解,但马力克却总是微笑着说,我嘛,牧民的孩子嘛,城市里,不适合嘛,草原才是我的家嘛。马力克的笑容干净得很,就像天山上的雪水。马力克就带着那些雪水一样的笑容,来到了琼库什台牧区。牧区有多少人?草场有多大?牛羊有多少只?在马力克脑子里,清楚得很。马力克深信,那么多的马丢了,能干的,只有人。至于狼,在他很小的时候,打了一辈子猎的阿达(爸爸)就说了,草原上,人来了,狼早就没有了嘛。经过对整个案件的分析,马力克锁定了牧民伊特库尔。在马力克看来,草原上,能干这么大事的人,首先要有狼的胆子,再就是要有狼的狡诈和诡计。这一般的牧民,是怎么也干不了的。而伊特库尔,恰恰就具备了这两点。

  这个伊特库尔,可不是一般的牧民。

  伊特库尔刚过四十岁,个子高得很,像塔松。身体结实得跟黑崖子山的石头一个样子。伊特库尔的肚子出奇的大,像鼓,与八个月的孕妇没啥两样。但伊特库尔的行动却极其敏捷,似熊。伊特库尔特别喜欢吃肉。在草原上,牧民们没有不喜欢肉的,但伊特库尔却不一样。伊特库尔的胃口特别的大,比熊还大。两年前的一个午后,伊特库尔在特克斯河里洗澡,看到一群哈萨羊在河边饮水,不知咋地,肉虫子就在他的大肚子里翻腾开了。伊特库尔爬上岸,只穿个裤衩子,看看红柳丛里没人,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羊群。伊特库尔锁定的是一只母羊。伊特库尔与别人不一样,一般的牧民喜欢吃羊羔子肉,可伊特库尔却喜欢岁数大的羊,而且是老母羊。对此,伊特库尔曾经笑着说,你们知道个啥嘛?这羊,和羊缸子(女人)那是一个样子呢,越老越有味道嘛。伊特库尔还戏谑地说道,这个事嘛,只有我们男人才知道嘛,那十几岁的小羊缸子(女人)们,看看还行,别的,行吗?伊特库尔猫在一棵新疆杨后面,小眼睛很快就锁定了一只哈萨羊,母的,尾巴大得很,不是一般的肥。伊特库尔出手很快,快得难以形容,和他笨拙的身材很不相称。觉察到危险时,那只羊以为是遇到了熊,当时就傻在了那里,等到反應过来,头已经被伊特库尔死死摁住了。伊特库尔一个漂亮的背摔,那么大只哈萨羊就被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差点背过气去。伊特库尔就地打了个滚,就听“咔嚓”一声,羊脖子就被拧断了。

  把羊制服后,伊特库尔顾不上穿衣服,只穿条裤衩子,背着羊,趟过特克斯河,一溜小跑,就回了家。生火,架上做抓饭用的大铁锅,就把羊肉给煮上了。不想,肉刚熟,还没进嘴,失主就找来了。

  失主叫拜山,胆小,性子弱,怕事。拜山发现羊丢后,就四下苦找,有牧民恰好看到了伊特库尔偷羊的经过,就悄悄告诉了拜山。拜山一听说是伊特库尔干的,就尿了。拜山害怕伊特库尔,怕得要死。但拜山又舍不得那只哈萨羊,左思右想,就找来几个亲戚,一起来到伊特库尔家。伊特库尔一看到拜山,就知道事情露馅了。但伊特库尔并不害怕,他看着拜山,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啥事情有?拜山看了一眼大铁锅,锅中的羊肉翻腾着,香气浓得很。拜山带着怯意,问道,我的羊,咋在你的锅里了?伊特库尔笑了,笑得满脸杀气,说道,胡达看着呢,那是你的羊吗?你小子问问,看它答应吗?拜山看着锅中的羊肉,嘴皮子哆嗦着,说道,你这是咋样说话呢嘛?羊在锅里,话说不了嘛。伊特库尔哈哈大笑着,又说道,就是嘛,羊在锅里呢,谁的?胡达也不知道嘛。拜山气得发抖,却不甘心,脑子一转,一个点子突然就冒了出来,说道,这样吧,伊特库尔,听说你的本事大得很,儿子娃娃嘛,有本事你把那只羊全吃了,我拜山就认栽了,否则,羊肉,还是我的。伊特库尔听了这话,扭头看了看一大锅的肉,咽了口唾沫,狠狠心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儿子娃娃,死都不怕,怕啥?伊特库尔说着话,就捞出肉,甩开腮帮子,大口吃起来。要说这伊特库尔确实非比常人,那么大只哈萨羊,竟然真的给吃完了,连羊杂碎都没剩。拜山看呆了,对伊特库尔更是怕得要命,再没说半句话,扭头就走了。拜山走后,伊特库尔也已经撑得受不了,火从肠子里往上直窜,烧得伊特库尔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伊特库尔索性跳进厨房的大水缸里,直到晚上才出来。据说,伊特库尔从缸里出来后,水里竟漂了一层的油花子。endprint

  伊特库尔的特殊之处还不止这些。马力克之所以怀疑伊特库尔,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伊特库尔对牲畜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伊特库尔的这个特点,就连一向对牲畜了如指掌的老马倌艾尼瓦尔,也是自愧不如。

  还是在入春的时候,老马倌艾尼瓦尔的马群突然出现了异常,马群变得躁动不安,时常互相撕咬。在草场吃草时,对艾尼瓦尔的指令,也十分抵触。奇怪之余,老马倌艾尼瓦尔经过仔细观察,发现问题就出在那匹头马上。那匹头马是纯种的伊犁马,体格高大,身材匀称,头部小巧而伶俐,眼大耳明,头颈高昂,四肢十分强健。入春以来,这匹头马就显得十分怪异,时常无端地向其他马匹发起攻击,使得马群分成数派,相互示强,动不动就发生群殴。这匹头马也不再服从艾尼瓦尔的调遣,动不动就闹情绪,带领马群肆意妄为,使艾尼瓦尔每每措手不及。

  艾尼瓦尔发现问题后,知道要想让马群服帖,就必须先制住这匹头马。

  这日,艾尼瓦尔早早就将马群和头马分开,将头马单独关在马厩里。随后,艾尼瓦尔手执马鞭,走进马厩,目光炯炯地瞪着头马,样子十分冷峻。不想,头马却并没有被艾尼瓦尔的声势吓住,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容而又淡定地与主人对视着。艾尼瓦尔有些沉不住气了,马鞭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然而,头马却依然纹丝不动,硕大的蹄子刨着地下的土,鬃毛耸起,竟然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老马倌艾尼瓦尔愤怒了,马鞭又是一挥,头马的脊背上,就多出了一条深深的鞭印。头马身体向后退了一下,随即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摆出了绝不屈服的架势。老马倌艾尼瓦尔的火更旺了,挥动鞭子,向头马发起了雨点般的进攻。头马显然也被激怒了,它没有躲避,而是迎着鞭锋,凶猛地冲了上来,老马倌艾尼瓦尔被撞倒在地,好在围观的牧民及时出手相救,才避免了受到重创。

  伊特库尔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了马厩旁,双手插着腰,颐指气使地对老马倌艾尼瓦尔说,你嘛,不行,如果我伊特库尔出手,一点点的事情嘛。艾尼瓦尔就说,行,你如果制住了这牲口,一个月的马奶子,我,管够。

  伊特库尔笑了,装模作样地扩了扩胸,又压了压腿,吹着口哨,就走进了马厩。牧民们好奇地围观着,他们原想,这伊特库尔一定会对头马动武的,伊特库尔的凶悍,牧民们都是知道的。然而,伊特库尔进了马厩,却突然坐在了地上,盘着腿,唱起了歌谣。伊特库尔唱的是哈萨克情歌“姑娘追”。这伊特库尔虽然长相凶悍,行为霸道,但歌却唱得很在行。伊特库尔的歌声低沉而悠长,穿透力强得很,充满了情感的诱惑和追求,就连围观的牧民们,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伊特库尔唱着歌,奇迹就出现了,那匹原本还异常躁动的头马,此时突然就平静了下来,竟然耸动着耳朵,似乎在倾听伊特库尔的歌唱。伊特库尔唱完歌,站起身,径直向头马走去。这时,头马不再躲避,而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温顺地看着伊特库尔。伊特库尔接近头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头马的面颊。头马摆了摆头,算是回应。随后,伊特库尔抱住马头,面颊贴在头马的耳朵旁,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就在这时,奇迹再次发生了,头马的目光中,竟然有了晶莹的泪花。

  事后,那匹头马,不知怎的,从此就再也没闹过事。对此,即使老马倌艾尼瓦尔,也是如坠雾里,说不清楚。

  后来,有人问伊特库尔,你是用啥法子把那匹马给弄服的?伊特库尔诡秘地笑了笑,说道,你们嘛,不懂马,马跟人一个样子嘛,骚情的时候,啥也不顾嘛。伊特库尔做了个鬼脸,接着说道,你们想羊缸子(女人)的时候,那个地方,硬硬的,不就是想干那个见不得人的事嘛?不然,你们不也是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嘛?伊特库尔说着,放了个响屁,舒服地喘了口气,又说,在我伊特库尔眼中,人和马都是一个样子嘛,都是牲口嘛,人能骚情,还不让马骚情吗?听到这里,牧民们忍不住都笑了,他们觉得,伊特库尔的话虽糙,理却不糙,牧民们整天和牲畜生活在一起,他们是了解那些牲畜的,伊特库尔说的没错,这牲畜虽然不会说人话,但脑子里,多少还是有点思维的,它们当然也有自己的追求和兴趣。但是,仍有牧民好奇地问,伊特库尔,那天,你和那匹马,到底说了啥嘛?伊特库尔故作高深地扬了扬下巴,扫帚般的眉毛挑了挑,說道,我嘛,给它说,羊缸子嘛,会有的,等会儿嘛,你到了草场上,把腿里的那个家伙长长的亮出来嘛,那些母马,骚情得很,看到了你那又长又大的家伙,还不追上来嘛?伊特库尔说着,就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牧民们不知真假,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得劈叉了。虽然伊特库尔的话让人似信非信,但伊特库尔对牲畜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却是不容忽视的。马力克坚信,那么多的马,被偷了,只有伊特库尔这样的人,才能干得了。

  但是,马力克怀疑伊特库尔,最主要的,是这家伙近段时间行踪诡秘,极其反常。

  伊特库尔是牧民,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牧民,伊特库尔不放牧,也没有牲畜。早先,伊特库尔的圈里还是有几只羊的,去年冬天,却被他全部给卖了。伊特库尔拿着那些钱,开始下山倒腾生意了。据说,还去了趟哈萨克斯坦,结交了许多所谓生意上的朋友。从那时起,伊特库尔就成了琼库什台草原极少见的几个生意人,伊特库尔也以此为傲,常常以商人自居。但是,伊特库尔裤兜子里却没有几个阿克恰(钱),有知情人说,伊特库尔刚开始还是有点收入的,但自从去了哈萨克斯坦,回来后,兜子里就空了。伊特库尔又喜欢喝酒,听说还时不时地玩几把钱,这就不但没了钱,还欠了一勾子的债。但伊特库尔却并不当回事,他时常挺着大肚子对牧民们说,等着吧,我伊特库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后嘛,会有钱的,那个时候,我就把整个琼库什台草原都买下来,这个样子以后,我嘛,就是草原的爷爷,你们嘛,都是我的孙子。入夏的时候,马力克又发现,这个伊特库尔行为开始变得越发怪异起来,很少与牧民打交道的他,突然变得爱串门了,时常天亮后,就骑着马,在草原上转悠,时不时地停下来,与牧民们搭腔寒暄。后来,很少进山的伊特库尔,竟然骑着他那匹黑马,不但进了山,而且一去就是几天,连影子都看不见。马力克曾经问过牧民,可牧民们的神态也蹊跷得很,怎么也不愿意说,问的急了,牧民们这才说,我们嘛,牧民嘛,能说些什么嘛?都是牲口的事情嘛,还能有啥嘛?endprint

  马力克见此情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但是,到底是什么事,使牧民们如此遮掩?马力克决定继续盯住伊特库尔,查个明白。

  4

  高剑和老马倌骑着马儿,不急不缓地下了山梁。不久,就进入了那片黑松林。这时,已是黄昏,高剑这才发现,穿越这片松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山梁子上的时候,离得远,加上光线的原因,从上往下看,松林黑乎乎一片,在高剑的眼中,就是个广阔而模糊的影子。但进了森林,高剑立刻就感觉到,自己先前对森林的认识,太浅薄了。这片黑森林,其实是全球最高大的雪岭云杉原始森林,天山面积延伸最宽广的山地草原带,是当前天山最完好的原生态高山草甸分布区。进入这片早已闻名遐迩的大森林,高剑最初的感觉,就是热。那种热,是一种大兵压境般的闷热,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压得高剑心脏的跳动也变得异常起来。没有风,虽然耳边的松涛声久久不绝,但高剑发现,风在这里好像已经绝迹了,整个森林就是个蒸笼。空气,好像就是火,人走在里面,似乎很快要被蒸熟了。汗,转瞬间就下来了。高剑觉得,自己的汗腺好像已经被全部打开,就连鞋子里都是水。更可怕的,是那种压迫感。站在森林里,高剑觉得,真正可怕的,是你无法看到尽头。甚至,你抬起头,竟然看不到一丝蓝天。这片森林年代久远,每棵松树都十分高大,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根本不给你留下太多的空间。那种压迫感,你无法看得到,却时刻在你的心口氤氲着,让你每迈一步,都会付出巨大的努力。已是黄昏,光线似有似无,丝丝缕缕的,挂在松树头上,却无法全部投下来。这样,到处就都是苍茫一片,森林就显得更加诡异,无法看清它的真实面目。高剑提心吊胆地走着,他觉得每走一步,都会有一种危险在逼近。这种可怕在于,你不知道危险藏在哪里,却时刻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你无法预知,更不知道怎么抵挡,就像是一只缩成一团的兔子,在猎人的枪口下,无助地颤抖。高剑觉得,此时的自己,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这时,老马倌艾尼瓦尔走了过来,看着高剑狼狈的样子,笑了。

  艾尼瓦尔递给高剑一根木棍,宽容地说道,你嘛,磨练得太少了嘛,不像我们牧民,猎人出身嘛,这森林,难不住嘛。不等高剑说话,艾尼瓦尔又说,在这林子里走嘛,心里要干净点,不能想得太多,心里头的事情多了,步子就迈不动了嘛。艾尼瓦尔看了看高剑,又接着说道,在林子里走,不像在平地上,腰嘛,要弯着,眼睛嘛,不能左右看,就看着前面的路,这走路呀,跟做人一个样子,一条路嘛,不能走到黑,要学会拐弯嘛。艾尼瓦尔指了指近处的树丛,说道,草密的地方嘛,不能走,要跟着牛羊的步子走,牛羊走过的地方,好走嘛。艾尼瓦尔说到这里,停了停,亲切地继续说道,你嘛,我看出来了,有点害怕了,啥事情也没有嘛,就是碰到老虎狮子了嘛,也不要害怕,跑是不行的嘛,能跑过狮子老虎吗?一跑,命就没了嘛,你就站着,不要动,命,或许还有呢。高剑看着艾尼瓦尔,突然有些感动,他觉得这时的老马倌,整个就是个哲学家,脑子里充满了智慧。艾尼瓦尔又挥了挥手中的木棍,说道,别小看了这个小木棍子,咱们的武器呢,遇到蛇,一顿打,就跑了。说着话,艾尼瓦尔舞动棍子,做了个劈打的动作,举手投足间,一个猎人的彪悍就显露无疑。高剑照着艾尼瓦尔的话试了试,果然感觉行走比刚才轻松了不少,心头的那种压抑,也少了很多。高剑暗自琢磨,没想到,在森林里走路,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讲究,看来,生活就是要面对现实的,即使你是个真正的哲学家,如果不来到这里,又怎么能琢磨出这么多的人生道理?这么想着,高剑看着老马倌艾尼瓦尔,内心就多出了许多的敬佩。他觉得在老马倌艾尼瓦尔面前,自己真的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

  高剑和艾尼瓦尔不再说话,埋头赶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艾尼瓦尔停了下来,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走。

  艾尼瓦尔找了块较为开阔的草地,坐了下来,说道,在这林子里走路,最怕的嘛,不是狮子老虎,是找不到方向嘛,这样子的事情出来了,就走不出去了,好多知不道的人,就这个样子给死了。高剑看了看四周,黑暗这时候更浓了,像黑色的雾一样,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能见度仅是几米,再远处,都是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高剑努力睁了睁眼睛,却怎么也无法辨别方向。心想,老马倌说得没错,如果这样走下去,不迷路才怪。这个时候,艾尼瓦尔喊道,哎,巴郎子,肚子饿得很,咱们该吃饭了,不然,就饿死了嘛。高剑站起来,迷茫地看了一眼艾尼瓦尔,心想,这个地方,什么吃的也没有,走的时候,也没啥准备,吃啥呀?这么想着,就玩笑地说道,艾尼瓦尔大叔啊,咱們现在除了马,什么也没有,不行就把马宰掉吃了吧?老马倌艾尼瓦尔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嘛,没来过森林,这个地方嘛,吃的多得很,就看你会不会吃嘛。你嘛,过来,帮个忙嘛。

  高剑赶忙来到艾尼瓦尔身边,他急于知道艾尼瓦尔准备怎么解决这顿饭的问题。

  艾尼瓦尔指了指头顶,高剑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鸟巢,那个鸟巢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鸟的窝。但艾尼瓦尔却并没有动那个鸟窝的意思,他说,你们汉人嘛,喜欢什么都吃,连鸟嘛也不放过,可在这林子里,鸟可轻易动不得,你动了它的窝,它就拼命呢,在林子里,人是打不过鸟的,眼睛都会被叨瞎呢。高剑就问,那怎么办?艾尼瓦尔没回答,又指了指近处的一棵松树。那棵树很大,盘根错节,足有三四个人粗。高剑来到树下,蹲下身子,就看到许多的甲壳,心想,甲壳是可以吃的,艾尼瓦尔大叔的这顿饭,难道就是甲壳?然而,艾尼瓦尔却没有理会那些甲壳,他耐心地对高剑说道,这甲壳嘛,外面可以吃,这里嘛,吃不成,这里没火嘛,甲壳要煮熟了吃,生的,吃了肚子就坏了,拉稀呢,肠子都拉出来呢,就走不出去了嘛。高剑无可奈何地看着艾尼瓦尔,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吃啥吗?艾尼瓦尔微笑着,说道,你看树身上,吃的不是吗?高剑举目一看,那棵大树的身上,竟然生着许多的蘑菇,虽然挺大,但却是黑色的,高剑因此一下子没能看见。高剑高兴极了,冲上去,很快就采下几朵。艾尼瓦尔接过蘑菇,说道,在森林里,蘑菇是好东西呢,可吃的时候,要小心呢。说着话,艾尼瓦尔掰下一小块蘑菇,放到舌尖,尝了尝,这才说道,这个蘑菇,能吃呢。艾尼瓦尔还说,蘑菇不是都能吃的,先要一点点尝一下,才能知道呢,有怪味的,刺舌头的,绝对不能吃,要不然,吃到毒蘑菇,就死毬子了。高剑就问,可这生蘑菇,怎么吃嘛?艾尼瓦尔笑着说道,这东西嘛,生着吃营养大得很,在野外嘛,哪能像家里,吃的有,不错了。说着话,艾尼瓦尔掰了一大块蘑菇,放到嘴里,大口咀嚼着,看上去香得很。高剑却是第一次吃生蘑菇,他先掰了一小块,小心地嚼着,刚开始,没尝出味,不大会儿,就嚼出了淡淡的香味,真的很好吃。最后,高剑竟然生吃下足足一个大蘑菇。endprint

  吃饱后,老马倌艾尼瓦尔伸了个懒腰,说道,该睡觉了,精神养足了,明天好赶路嘛!随后,就开始四下寻找睡觉的地方。

  高剑也感到全身酸麻,昏昏沉沉的,恨不得倒头就睡,但看了看四周,却怎么也不敢睡。到处都是黑暗一片,似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远处,不知是什么夜鸟的叫声,似有似无的,更增加了恐怖感。高剑刚进林子的时候,就看到许多从来没见过的虫子,在草缝里爬着。这时,虽然看不见,却仍然可以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高剑最担心的,就是睡着后,如果有蛇爬到身上,那可怎么办?但是,瞌睡一旦袭来,却是无法抵御的。高剑又看了看四周,心想,怕什么怕啊?不就是睡个觉吗?睡着了,不就啥也不怕了吗?高剑自我安慰着,就找了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躺了进去,心想,好歹有个遮挡,安全点。不想,老马倌艾尼瓦尔跑了过来,看到高剑选的地方,说道,你嘛,真的不懂嘛,这林子里,睡觉要找开阔的地方嘛,就是有野兽来了,也可以发现得早嘛,躺在草窠子里,啥也看不见,咋死的都不知道嘛。高剑翻身而起,问道,如果睡着了,能看到啥嘛?艾尼瓦尔拍了拍高剑的肩膀,解释道,你呀,还不知道猎人的生活嘛,在这里,猎人们就是睡觉,也是睁着眼睛的嘛,睡死,那是家里嘛。高剑明白了,在森林里睡觉,是要睁着一只眼睛的。艾尼瓦尔指着一棵粗大的松树,说道,那个地方,你睡,我嘛,在你旁边,有事,咱们可以互相帮助嘛。高剑看了看,那是一棵粗大的松树,四周地势较高,也相对开阔,心想,今天就是把席梦思放到这里,恐怕自己也无法入睡。

  然而,高剑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后半夜,恍惚中,高剑似乎听到了某种异动。接着,拴在附近的马突然显得不安起来,打着响鼻,显得十分恐惧。黑暗中,高剑透过草缝,惊恐地发现,十几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正在悄悄逼近过来。不好,狼群!高剑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艾尼瓦尔大叔,快跑,狼群!然而,任凭他怎么喊,就是听不到艾尼瓦尔的声音。难道,艾尼瓦尔大叔已经被狼吃了?高剑想到这里,内心更加慌乱,顾不得悲伤,散开双腿,拼命狂奔。然而,跑了许久,回头时,他发现那些灯笼般的眼睛依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更大的恐惧接踵而来,他听到四周都是狼的喘息声,似乎还有撕咬和吞吃猎物的声音。高剑悲伤地想,也许那些狼正在吃艾尼瓦尔大叔和他们的马呢,等到全部吃完了,就轮到自己了。高剑惶恐地看着四周,他发现了一棵大树,心想,狼不会爬树,只要自己爬到树上,也许就可以活命了。高剑不顾一切地跑向大树,死命抱住树干,疯狂地向上爬去。一边爬着,高剑一边向下看,他发现大树下面,都是凶恶的眼睛。高剑更加疯狂地向上爬,终于快到树顶了,一抬头,突然发现一头狼正龇着牙,就趴在他的头顶上。高剑绝望地哀嚎一声,向树下坠去,半空中,他发现无数个血盆大口,正在下面等着呢……!

  哎,你这巴郎子,醒醒!

  在巨大的恐慌中,高剑依稀听到有人在喊他,猛睁眼,居然是艾尼瓦尔大叔。高剑翻身而起,抱住艾尼瓦尔,喊道,艾尼瓦尔大叔,你没死啊?那一刻,高剑感觉他与老马倌艾尼瓦尔已经是生死相依,他和这个憨厚樸实的牧民,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觉得任何对老马倌艾尼瓦尔的伤害,都会使他万分悲痛。老马倌艾尼瓦尔感觉到了来自高剑的关心,他亲热地拍着高剑的背,笑着说道,你嘛,做梦了嘛,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高剑的心依然狂跳着,偷眼看了看附近,哪有什么狼啊?高剑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放心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心想,原来真是个梦。高剑看着大森林,这才发现,天已大亮,阳光就挂在树冠上方,细碎的光线从树缝掉落下来,使森林终于有了丝光亮。此时,艾尼瓦尔已经采来了许多的蘑菇,还不知从什么地方摘了些野果,并用宽大的树叶盛着甘甜的泉水,高声喊道,来嘛,喝早茶了,这早茶,你可是从没有喝过呢。高剑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他抓起蘑菇,就着泉水,吃得分外香甜。高剑从心里感谢老马倌艾尼瓦尔,没有这个倔强而又睿智的老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找到那群马,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群众就是靠山。是啊,离开了群众,公安工作能走向哪里呢?高剑也不得不承认,这顿早茶,是他长大以来喝过的最独特的早茶,那样甘甜,终身难忘。

  然而,问题却再次出现了。

  吃饱喝足后,高剑和艾尼瓦尔准备赶路时,猛然发现,睡了一觉后,自己已经无法判断方向了。高剑看了看艾尼瓦尔,却没有从老人脸上看到一丝惊慌。经过了这几天的同行,高剑知道,这老马倌看着平常,可真的面对困难时,却不是凡人能比的。这使高剑对牧民们有了许多新的认识,他觉得人是不能用地位的高低来划分的,看着平常的人,往往却有着非凡的能力。果然,艾尼瓦尔镇定地观察了会儿,指着一棵大树对高剑说道,你看嘛,这树皮子嘛,南面的,要比北面的光滑嘛。高剑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这么一来,南北不就清清楚楚了吗?艾尼瓦尔又来到一块大石头旁,低头看了看,说道,这石头上的青苔喜欢潮湿嘛,对阳光嘛,讨厌得很,所以嘛,这东西都喜欢在石头的北面睡觉嘛。高剑蹲在石头旁,细细研究,发现石头的北面果然都是青苔,而南面却很少,不得不对艾尼瓦尔又多了许多倾慕。艾尼瓦尔却意犹未尽,他带着高剑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指着一棵独立的大树问道,你看看,这棵树的叶子有啥不一样吗?高剑围着大树看了许久,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艾尼瓦尔牵着高剑的手,选了个角度,抬起头,指着树冠说道,你看看嘛,那个地方的树叶子不一样多嘛,叶子多的地方,就是南方嘛。高剑再一看,果然如此,那棵大树初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两边的树叶的确疏密不同,内心不禁对艾尼瓦尔佩服得五体投地。艾尼瓦尔还说,猎人嘛,都是在林子里跑的嘛,方法多得很嘛,这里没有树桩子嘛,有的话,你去看看,年轮少的地方,就是南面嘛。高剑吐了吐舌头,禁不住感慨万千,他无法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作为警察,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学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天大亮时,高剑和老马倌艾尼瓦尔终于走出了松树林,向野狼谷赶去。endprint

  5

  马力克的调查始终是秘密进行的,他决定先不惊动伊特库尔,他清楚像伊特克尔这样草原上的老油条,惊动了,就会使调查陷入被动。

  马力克依恋草原,这种依恋已经深入到了他的骨头里。每次走进大草原,马力克都充满了虔诚和膜拜。在草原上,马力克的心头总是会披着圣洁的阳光,以一种处女的洁净靠近梦幻般的草原。马力克觉得,草原是圣洁的,如果或有不敬,那是因为人们在离开时,把一些凡俗的命题强加给了大草原。马力克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只有大草原,可以为人类澄净那些繁杂的人生命题。只有大草原,才可以毫不势力地接纳那些凡夫俗子,接纳人们被世俗桎梏的魂灵。现在,马力克觉得大草原离人越来越远了,不是心的距离,而是被人性的贪婪掠夺后的沙石的距离。在马力克的父辈,大草原和人并没有这样的距离。那应该是一个完全绿色的存在,没有遮拦的诞生,没有杂念的成长。伸手,人们就可以抓住草原的衣袂。现在,马力克依稀觉得,草原似乎正在一步步离人远去,只留下许多的叹息。只有在草原上,马力克才会感受到那种博大的生命绿色,绿色养育着一切,不管是草原光滑的胸膛,还是挥舞的臂膀,都把纯粹的绿色,作为精神的扮装。在马力克的眼睛里,大草原的容颜是绿色的,笑容是绿色的,思想也是绿色的。大草原用绿色刻画一切,让绿色之外的世界,在世俗中仰望。马力克相信: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自己脉络中汩汩的血液,一定都是绿色的。在马力克的内心深处,大草原接纳的,只有单纯。只有单纯,才能靠近草原。也只有单纯,才能世居于草原的圣洁之上。如果不是这样,那袅袅的炊烟,来自何方?那远古传唱的牧歌,今世怎能依然流淌?每次,马力克走进草原上牧民的毡房,那些单纯的目光都会温暖着他的脸庞,他的意识中,奶香是单纯的,语言也是单纯的。而人心,就更是单纯的了。

  马力克最先采用的调查方法,是看似漫无目的走访。

  马力克喜欢走访,特别是在草原上,那种天马行空的行走,使他时常会找到祖辈们游牧时的梦幻般的感觉。记得刚入警时,马力克对老警察们津津乐道的走访,就并不感到陌生,他从小生长在大草原上,听惯了牛羊的喘息声,草原的宽广和辽阔,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圣书。在警校里,马力克对教官传授的走访技能可谓是轻车熟路,只需些许点拨,就无师自通。除此之外,他也特别喜欢痕迹学,他觉得作为一个猎人的后代,掌握这门知识,是必须要做到的。他的祖辈们,就是依靠灵敏的观察和嗅觉,才得以在草原上生存到了今天。当然,马力克也喜欢在网络中寻踪觅迹,更喜欢在DNA里找到答案。马力克觉得,所有的这些,都是警察必须掌握的技能。在牧区工作不久,马力克更加鲜明地感受到,牧区警察所从事的几乎每一项工作,竟然都是与走访连在一起的。破案,就更是如此。牧区没有闹市,没有人流,没有网络,也没有探头,在这里,一些在城市可供利用的科技手段都用不上,更多的时候,就得靠两条腿。这个发现,使马力克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也使他更加充分地认识了警察,认识了牧区警务工作。

  不能不说,对于牧区警务工作的特殊性,马力克是深有体会的。

  琼库什台牧区,是一个只有百余户千余人的山区小村,常年居住的都是哈萨克族牧民。这里不像普通的村镇,虽然人口不多,却居住的十分分散。最远的乌恰尔牧区,距牧区派出所十几公里,早上骑马巡视,到了晚上才能回来。马力克了解牧区,他清楚地知道,牧区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是无论如何不能用人口的多少來简单计算的,在如此广阔的草原上,哪里有游牧的哈萨克人,哪里就应该是牧区派出所的管辖区。在马力克看来,琼库什台草原很美,但也十分的封闭,草原上没有柏油马路,只有牧道。这些牧道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间小路,而尽是些羊肠小道,只容纳牲畜行走,根本不适合车辆的穿行。马力克觉得,在牧区派出所工作,困难不在距离上,也不在路上,根本问题,还在于牧区的特殊性上。牧民们以游牧为生,自然要走出去,有的牧民进山后,十天半个月的不见回来,人影子都难以摸到,就更不要说其他的了。因此,马力克早已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才回来,几乎走遍了牧区的每一片草地,却仍然没有什么发现。

  就在这时,附近的一个牧区发生的一起牲畜走私案,引起了马力克的极大关注。

  马力克迅速打电话了解案情,得知这是个走私团伙案件,他们利用漫长的边境线,走私马匹,从中获利。马力克决定到案发地实际了解一下,他骑马沿特克斯河跋涉近二百公里,来到了那个偏僻的边境派出所。接待马力克的也是个哈萨克族民警,名叫加之别克。加之别克说话很有意思,他笑着对马力克说道,我们这里嘛,山多得很,兔子也多,就是人不多,这个地方来的人,好人不多嘛,追上了一问,案子就破了嘛。马力克却没有笑,他知道案件一定不会像加之别克说的这么简单,就平静地问道,我也早就听说了,这个地方没有路嘛,管的也严嘛,也不知道,那些贼娃子们是怎么钻了空子的?加之别克做了个鬼脸,说道,他们嘛,贼嘛,老鼠一个样,打个洞就过去了嘛。说到这里,加之别克哈哈大笑起来,看到马力克面露尴尬,这才收住笑声,正色说道,其实嘛,走私这个事情,必须要有接应嘛,不然,就是过去了,到处都是山,管得也严嘛,还不快快地就被抓了嘛?从加之别克略带玩笑的述说中,马力克找到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接应”。正像加之别克说的那样,案件发生在管控严密的边境线上,如果没有接应,是不可能轻易得逞的。马力克再次将这起案件与马群失踪案联系在了一起。他暗暗怀疑,伊特库尔会不会也采取了同样的办法?那么,伊特库尔那次去哈萨克斯坦,是否就是为了寻找接应呢?马力克想到这里,更加觉得伊特库尔作案的可能性在不断增大。

  马力克决定亲自到边境线上看一看,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放心,才能使自己的判断更具有针对性。

  站在萨拉绰克山脚下,马力克的目光急切地越过霍尔果斯河,忐忑不安地落在对面绿色遮掩的山梁上。马力克发现,仅仅是一水之隔,却俨然是两种境界。此刻,白云在深蓝色的苍穹中悠闲的漫步,绿色从脚下开始,跳过霍尔果斯河,从容的向对面的山梁跃进。清凉的风从雪峰中徐徐飘来,令人神思无限。那一刻,马力克的心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中跳动。这就是边防线吗?那种战马啸鸣的梦境哪里去了?在萨拉绰克山的北坡,马力克看到了一群游动的羊。它们会一不小心越过国境线吗?望着天空中自由漫步的云彩,马力克断定:即使它们越过边防线,也一定会重新走回来的!马力克也问过边防哨兵,哨兵自信地告诉马力克,这里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想在这里作案,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如果马群消失,真是伊特库尔做的案,那只能有一种可能,伊特库尔有自己的秘密通道,否则,绝不可能办到!可是,那条神秘的通道又会在哪里呢?endprint

  然而,马力克接下来的走访调查,真相却出乎意料,使他几乎排除了伊特库尔与马群消失案的关系。

  马力克回到琼库什台牧区后,找到了牧民哈米提。这个哈米提,曾经和伊特库尔合伙做过生意,与伊特库尔熟得很。哈米提正在草场上放羊,看到马力克骑马过来,心中有事,就别转马头,准备离去。马力克看得清楚,两腿一用力,座下那匹马就撒开丫子,飞奔过去。马力克截住哈米提,笑着问道,哈米提,怎么回事嘛?见了我就跑。哈米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没那么回事嘛,都是这马,不听话嘛。马力克心知肚明,就不再废话,直接说道,我找你嘛,就是想知道伊特库尔的事情。哈米提怔了怔,随即回答道,伊特库尔?他能有什么事嘛?马力克不动声色地看着哈米提,说道,伊特库尔的事情大了去了,你还知不道吗?哈米提心虚地摇了摇头,说道,伊特库尔是伊特库尔,我哈米提是哈米提,他的事情,我咋能知道嘛?马力克知道牧民的性子,不来点硬的,休想掏出话来,就抖了抖马缰,大声说道,你不说嘛,会有人说的,不过,等到事情出来了,你也跑不掉的。哈米提这才慌了,问道,到底啥事嘛?你说说,看我知道不知道嘛。

  马力克看到哈米提怂了,就追住不放,问起了伊特库尔到哈萨克斯坦的事情。

  哈米提说,伊特库尔确实到过哈萨克斯坦,但绝对是做生意的,但这个生意上的事情嘛,没那么容易嘛。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嘛,这个伊特库尔心大得很,一直想着挣大钱,把整个草原都买下来嘛,可他到了那边,却栽了个天一样大的跟头嘛。马力克不明所以,问道,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嘛?哈米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伊特库尔这家伙,想问题还是有点简单呢,他说哈萨克斯坦的钱好挣得很,就带去了他所有的钱。开始,他觉得自己对牛羊熟悉得很,就投资做起了牲畜的生意,可是,那个地方的人,都对牲畜熟悉得很嘛,干这行的,比羊毛还多嘛,他投进去的钱,很快就没了。马力克听到这里,打住哈米提的话头,问道,这个伊特库尔在那边做生意,牲畜都是哪个地方的?哈米提明白马力克的意思,知道马力克是怀疑伊特库尔的牲畜来路不正,遂解释道,要说嘛,这个伊特库尔话大得很,可钱没有几个嘛,他本来想从咱们这倒腾牲畜,便宜嘛,可路太远,运费大得吓人嘛,伊特库尔没几个钱,干不成,就决定在那边干,可那边的牛羊贵得很嘛,伊特库尔把钱全部买了羊,后来就卖不出去了嘛,肚子里吃的都没有,只好便宜出手了,赔了个一塌糊涂嘛。马力克明白了,这伊特库尔的生意还真的没有问题,可马力克仍然不甘心,就又问道,那后来呢?哈米提拍了拍马鬃,叹着气说道,要说嘛,这个伊特库尔脑子死得很,生意赔了嘛,回来嘛,咱们这个地方比那个地方好得多嘛,可伊特库尔就是心不死嘛,又倒腾茶叶,现在边贸那么发达,比他能的人多得很嘛,最后就全赔进去了。

  听了哈米提的话,马力克感觉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伊特库尔最近行踪诡秘,到底在干什么?必须得弄清楚。

  起先,在马力克的追问下,哈米提低着头,死活不开口。马力克问得急了,哈米提这才说,这个事嘛,伊特库尔嘱咐过,不能乱说呢,否则,他会杀了我的。马力克见状,安慰道,那是吓唬你呢,法律在这呢,他敢胡来,监狱在那等着呢。哈米提还是不放心,犹豫着说道,这件事不是好事嘛,说了,你可得保密呢。马力克微笑着点点头,说道,那没的说,警察嘛,都是儿子娃娃嘛,咋能乱说话呢?看着哈米提举棋不定的样子,马力克又鼓励道,咱们都是牧民嘛,看到干坏事的,不说,胡达(真主)会怪罪的,草原上容不下坏人嘛,咱们就得站在一起,把壞人制住嘛,这个样子,牧民们才会有好日子过嘛,你说呢?到了这个时候,哈米提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哈米提接下来的讲述,却与马群消失案毫无关系,使马力克倍感意外。

  伊特库尔在哈萨克斯坦做生意失败后,最后实在熬不下去了,最终还是回到了琼库什台牧区。但是,伊特库尔好面子,觉得这样子回到草原,会被牧民们笑话的,就到处寻摸着挣钱的渠道,正在彷徨不定时,他在皮子市场上碰到了好朋友别克吐尔逊。别克吐尔逊老远看到伊特库尔,就惊喜地喊道,呵,是伊特库尔老朋友吗?好长时间没见,你可好着呢吗?伊特库尔看是别克吐尔逊,高兴地与别克吐尔逊握着手,说道,好着呢,好着呢。两个人握着手,别克吐尔逊问道,听说你去了哈萨克斯坦,怎么样嘛?钱好挣吗?伊特库尔哭丧着脸,说道,别提了,赔了个一塌糊涂。两个人寒暄着,临分手时,别克吐尔逊说道,以后,多联系嘛,要不,你加我微信嘛。那时,伊特库尔刚买了手机,还不知道微信是个什么东西,就不好意思地问道,微信?那是个啥嘛?别克吐尔逊就取笑道,你嘛,像个野山羊一样在外面跑着,微信是个啥,咋都不知道嘛?说着话,别克吐尔逊要过伊特库尔的手机,熟练地帮他下载了微信。别克吐尔逊边给伊特库尔讲解着微信的使用方法,边说道,这个微信嘛,用处大得很呢,通话不要钱呢,有流量就行嘛,最牛逼的,是可以看见人呢,电视一个样子,你嘛,安上了这个东西,就是站在乌孙山上,也能像见到人一个样子,歹得很。伊特库尔是个外表操蛋,内心却很贼的人,很快就弄清了微信的肠子肚子,不禁感慨道,这个东西,到了草原上,可有大用处呢。

  回来的路上,伊特库尔玩弄着微信,不知怎么的,一个歪点子就在他的大肚子里转悠着,他暗自琢磨,这个微信,说不准可以为他赚钱呢。

  那个时候,草原深处的牧民们,才刚刚开始使用手机,微信对于牧民们来说,还真是个时新货。就连伊特库尔这样时常在山下跑的人,也才刚刚见识到微信,那些常年生活在草原深处的牧民,怎么可能知道?伊特库尔想,牧民们好哄呢,这样赚钱的买卖,没本钱,真是好事情呢。伊特库尔最先找到的就是哈米提。伊特库尔把哈米提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神秘地问道,你的手机,好使吗?哈米提咧着嘴说道,好使啥嘛,这个地方,信号不行嘛,打个电话,得到那个山尖尖上去呢。说着话,哈米提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山头。伊特库尔二话不说,和哈米提骑着马,来到了那个山头,说道,知道不知道?现在的手机,可以当电视用呢。哈米提不知所云地摇了摇头,笑道,你嘛,糊弄人嘛,手机,打电话的嘛,咋能当电视用嘛?伊特库尔笑了,拿出手机,上了微信,接通了别克吐尔逊,别克吐尔逊粗黑的脸庞,就在手机里说话了。哈米提吓了一跳,惊讶地问道,这个东西,到底是咋回事嘛?伊特库尔见哈米提感了兴趣,就扬了扬下巴颏,略显傲慢地说道,这个东西嘛,安上了,就可以看见人呢,说话,还不要钱,好得很。哈米提越发好奇地问道,真有这样子的好事情吗?我的手机行不行?伊特库尔见火候已到,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行呢,不过,得花点钱呢。哈米提就问,多少钱?伊特库尔想了想,伸出了两个手指,说道,少得很,二百就搞定了。哈米提摸了摸口袋,又看了看伊特库尔手中的手机,咬咬牙说道,二百就二百,你,给我按上嘛。那天,伊特库尔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二百块到手了。endprint

  伊特库尔尝到了甜头,开始在草原上跑开了,花钱让他安装微信的牧民渐渐多了起来,伊特库尔的“生意”越做越大。

  但是,伊特库尔并不放心,他知道这个生意不那么正经,在忽悠牧民们时,就多了个心眼。每次得手后,他总是煞有其事地告诉牧民,这个微信嘛,好事情嘛,不过,别人不能知道呢,知道的人多了,都用上了,信号就跑没了,也就不好使了。牧民们不明白,伊特库尔就解释道,道理简单得很嘛,就像你裤兜里的钱,一个人用嘛,多少就是多少,你和老婆子用了,不就少了吗?牧民们这下好像懂了,就互相提防着,很少外传。伊特库尔鬼得很,给牧民们下了套子,还不放心,他知道现在牧民们下山的越来越多了,搞不好,就会漏了馅。伊特库尔就舍近求远,专往深山里跑,他知道越是草原深处的牧民,对外面的事知道的越少,可就这么防着,事情还是败露了。

  最先知道内情的,还是哈米提。

  那天,哈米提下山倒腾奶子,恰巧遇见朋友正在玩微信,哈米提脑子亮了一下,就问道,这个先进的高科技,你咋也会?朋友奇怪地反问,这有啥不会的吗?现在的人,都会嘛。说着话,哈米提这才知道,装微信,根本是用不着花钱的。回到牧区后,哈米提找到伊特库尔,愤怒地说道,你嘛,人不是嘛,拿个微信忽悠人,胡达不放过你嘛。伊特库尔见事情败露,却并不惊慌,阴笑着说道,你嘛,怪自己嘛,生意嘛,不就是我忽悠你你忽悠我的事情嘛?哈米提心疼那二百块钱,就说道,怪我也行,可钱,你得还回来嘛。伊特库尔脸一绷,就有了杀气,说道,你嘛,勺子(傻子)嘛,这生意做了,哪有反悔的?哈米提还想说什么,伊特库尔却狠狠地说道,这个事情嘛你知道就行了,别人嘛,不能说,否则,你知道我伊特库尔的手段呢。伊特库尔说着话,扬了扬南瓜大的拳头。哈米提害怕了,在草原上,谁不知道伊特库尔的厉害?哈米提就把事情给忍了,没有宣扬。马力克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马力克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伊特库尔的怀疑,他决定会会伊特库尔,不管结果如何,都是必要的。毕竟,伊特库尔还是涉嫌诈骗嫌疑的。

  6

  看嘛,那个地方嘛,就是传说中的野狼谷。高剑和老马倌艾尼瓦尔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终于在次日的黄昏,接近了野狼谷。在艾尼瓦尔的呼喊声中,高剑将目光投向野狼谷,立刻就被强烈地震撼了。

  此时,太阳将落。黄昏下的野狼谷,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显得暗淡、沧桑、布满杀机。山谷南侧,天山山脉逶迤西去。峰顶一侧,披着残阳余晖,像是镶上了一道暗黄的金边,忽隐忽现。而山腰的皱褶地带,则隐没在巨大的暗影之中,神秘而厚重。这里的黄昏,尽显西部的雄浑和博大。太阳挂在远处的山头上,强烈的光线就从山头倾泻而下,迅速将浩大的山谷染得通红。远处的沙丘和土包,恰似穿上了红色的长袍,巍然屹立在山谷两旁。而到处密布的灌木丛、骆驼草和沙棘、红柳,都像是刚被鲜血沾染过似的,浑身透露着血腥的味道。高剑将目光极力展开,他看到了远处天空中一只高翔着得岩鹰,他觉得即使是这山谷之王,翅膀中都透出着一丝畏惧。这时,高剑觉得自己已经步入了一个险象环生的古战场,血液的流动带动了骨骼的脆响,肌肉的伸缩暗示着扩张的欲望。强悍的喘息从地层深处迸出,空旷渐次展开,光和影的暗战拉开了序幕。强大掩饰着空旷;空旷埋葬了地平线的躯体。安静得令人震撼。空气的颤动,光的游移,沙石的心跳,在安静中令高剑不禁毛骨悚然

  看看嘛,狼娃子们把家放在这个地方,聪明得很呢。就在高剑不知所措时,老马倌艾尼瓦尔由衷地说道。

  艾尼瓦尔站在一块巨大的黑石头上,指着远处的山峦,问道,知道不知道嘛,那些狼娃子们,为啥要把家安在这样子的地方吗?高剑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看着诡异的野狼谷,想了想,这才回答道,这不是明摆着吗?这个地方,远,没有人,又这么凶险,便于隐藏嘛。艾尼瓦尔抬了抬眉毛,说道,你嘛,说对了一点点嘛,你看看那面的那些山嘛,翻过去了,就不是咱们的地方了嘛,这狼娃子贼得很,在这个地方,人来了,它们就干脆“出国”了,这里的人,就啥办法也没有了嘛。高剑这才明白过来,他手搭凉棚,极力看着远方,心中不禁豁然开朗。狼群把家安在边境线上,进可攻,退可守。累了,就在这里安息休养,积蓄力量,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就杀回草原,大干一场,真可谓是聪明透顶。艾尼瓦尔还说,狼娃子们的这些心眼嘛,都是跟人学的嘛,过去,这里的蒙古人多得很嘛,汉人打过来,他们就在草原上,和他们玩游戏嘛,游戏不好玩了嘛,他们撒腿就跑,藏在这个地方,汉人不敢来嘛,来了,活路没有嘛。听着老马倌的讲述,高剑的耳边,似乎传来了凄凉的胡笳声。高剑曾经去过昭苏草原,那里立着格登碑,是康熙皇帝征战蒙古叛军葛尔丹的最后一仗。据说,那一仗极其惨烈,葛尔丹叛军几乎被全歼,残余从此远赴他乡,销声匿迹。高剑心中不禁感慨,从古到今,为了保家卫国,各路军马你来我往,黄沙滚滚,胡笳声声,蹄声如鼓,旌旗似血,战死沙场人不归!寸土必争,寸草不丢,古往今昔,历代将相,谁又甘负丢边失土的骂名啊!

  这时,老马倌艾尼瓦尔又说道,不过,这个地方,看着奇怪得很,狼的味道,有嘛没有,不知道呢。

  老马倌艾尼瓦尔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向山梁下走去。进到野狼谷,艾尼瓦尔蹲在乱石丛中,仔细观察着。片刻,又钻进荆棘丛,找寻着什么。随后,艾尼瓦尔爬到一座沙丘上,捧起沙子,放到鼻子边,仔细闻着。许久,艾尼瓦尔这才站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山谷深处,不知在想什么。高剑赶到艾尼瓦尔身边,疑惑地问道,老人家,发现什么了吗?艾尼瓦尔没说話,加快脚步,四下寻觅,终于找到了一处洞穴。那个洞穴藏在一片荆棘丛中,洞口黑暗,诡异得很。艾尼瓦尔看到洞,顿时来了精神,干脆趴在地上,头探进洞中,屁股撅着,样子很是滑稽。稍后,艾尼瓦尔收回身子,说道,这个洞,以前的,狼走了,留下来的。艾尼瓦尔坐在地上,沉思良久,又闷声说道,这个地方,不像有狼的样子嘛。高剑就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艾尼瓦尔卷了根漠河烟,狠狠地抽着,满脸困惑地说道,要说嘛,这个地方,猛兽的味道大得很,可狼的味道不是,这狼的味道嘛,厉害得很,辣鼻子呢,和皮牙子(洋葱)一个样嘛。说着话,艾尼瓦尔的鼻子耸了耸,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立刻猎狗一样站了起来,目光如剑,看着远方。随后,艾尼瓦尔大声喊道,快,那个地方问题大得很呢。说着话,艾尼瓦尔迈开双腿,急速奔去。endprint

  高剑迅速反应过来后,也跟在艾尼瓦尔后面,拼命奔跑。他觉得艾尼瓦尔的背影像豹子,自己怎么也跟不上。

  绕过一座沙丘,在一片茂密的红柳丛中,艾尼瓦尔终于停止了奔跑,站在裸露的沙地上,不动了。高剑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赫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动物尸体。尸体已经破碎,显然是被什么猛兽袭击后,被吃得面目全非。高剑喘着粗气,惊惶地问道,这是什么动物啊,被吃成这样?艾尼瓦尔却异常冷静,不动声色地拨弄着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小心地捡起一块残体,仔细辨认着。高剑凑上前去,发现像是动物的下颚,只残留着几颗牙齿,却无法看出更多。艾尼瓦尔撩起衣襟,擦去牙齿上的血污,又仔细辨了辨,这才说道,这个家伙嘛,牦牛嘛,牙齿可以看出来嘛。高剑吓坏了,喘着粗气问道,这么说,牦牛是被狼群袭击了,这个地方,真的有狼?高剑说着话,眼睛四处巡视着,声音不觉就有些发抖。艾尼瓦尔弯着腰,又猎犬般四处打探着,时不时的,折断几根红柳,仔细闻着。许久,才沉声说道,我看嘛,这个家伙嘛,不是狼,像熊。熊?高剑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惶恐地问道,怎么可能是熊?艾尼瓦尔又闻了闻红柳,说道,是熊嘛,狼的味道,骚得很,不是这个样子嘛。停了停,艾尼瓦尔又说道,还有嘛,这狼娃子,胃口大得很,猎物到手了,不会放过的,就是肚子撑破了嘛,都要全部吃完,骨头都不剩嘛,你看看,那么多的动物肉还放在地上,咋可能是狼干的嘛?高剑依然心魂不定地问道,如果有熊,那狼群肯定也少不了嘛?看来,那些马群,危险了。

  高剑说着话,就学着艾尼瓦尔的样子,走进红柳丛,弯腰观察。他觉得,狼群就在身边,正准备着发起攻击呢。

  这时,高剑突觉脚下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高剑瞬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老马倌艾尼瓦尔闻声赶来,拨开红柳丛,一看,立刻惊呼道,不好,狼夹!高剑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被一个巨型夹子紧紧钳住,夹子虽然锈迹斑斑,年代久远,但依然可以看得出来,是用上好的钢筋做成的,力道大得了不得,两排锋利的尖齿,已经深深陷在高剑的皮肉之中,高剑觉得,脚背的骨头,都似乎被扎透了。高剑挣扎着,准备站起身来,艾尼瓦尔立刻阻止道,动不成嘛,一动,夹得就更紧了嘛,腿,就完了。听了这话,高剑的汗瞬间就流了出来。艾尼瓦尔小心地拨弄着狼夹,说道,这个家伙嘛,厉害得很呢,狼给夹住了,绝对跑不了呢,你这个家伙,倒霉得很嘛。高剑咬着牙,说道,怎么办,能打开吗?艾尼瓦尔没说话,憋住气,细细研究着狼夹。许久,艾尼瓦尔找来一段坚硬的红柳,抽出腰间的英吉沙刀子,削尖,轻轻在狼夹上戳了一下,就听“砰”的一声,狼夹弹开了,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哎,高剑痛苦地大喊一声,随即昏迷了过去。

  醒来后,高剑发现,自己正趴在老马倌艾尼瓦尔的背上。太阳已经挂在了山尖尖上,只露出半个脸儿。

  此时,高剑的右脚,依然钻心的痛。高剑忍着痛,咬着牙说道,艾尼瓦尔大叔,让我下来吧,这样怎么能行呢?我,可以骑马嘛。艾尼瓦尔喘着粗气,缓慢地迈动着双腿,笑道,你嘛,老老实实趴着,受伤了,马骑不成,逞能不行嘛,这个地方,人待不住嘛,熊瞎子有呢,来了,咱俩都完了嘛。高剑不忍心,又说道,大叔,您这么大岁数,咋能让您背嘛?艾尼瓦尔爽朗地笑着,说道,你嘛,把心放到肚子里嘛,咱们猎人,身子骨硬呢,喝奶吃肉长大的嘛,你,羊羔子一样,轻得太多了嘛。虽然这么说着,但高剑依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早已被艾尼瓦尔的汗水打湿了。爬到山腰,艾尼瓦尔的呼吸就更重了,高剑感觉到了,就拼命拍打着艾尼瓦尔的肩膀,喊道,艾尼瓦尔大叔,让我下来,你走吧,要不,咱俩都得死在这里。这时,艾尼瓦尔的火就冒出来了,喊道,你嘛,说啥话呢嘛,咱们,一家子嘛,你,我的儿子一个样嘛,把你撂下,胡达怪罪呢,牧民们知道了,我的脸还要不要嘛?艾尼瓦尔不等高剑出声,又说道,天黑前,咱们必须得出去嘛,死嘛,也死在一起嘛!高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他趴在艾尼瓦尔的背上,感觉就像趴在一座高大厚实的山上。他觉得,艾尼瓦尔的背,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安全,他可以听得见艾尼瓦尔的心跳,像鼓,重得震天响。记得初来牧区时,那些牧民,在他的眼中,是那样的土,就像漫山遍野的草,很少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可现在,他的心和艾尼瓦尔的紧紧贴在一起,他终于发现,在牧民朴实的外表下,深藏着的,是浓浓的情义,像特克斯河的水,看不到底。

  太阳落山的时候,艾尼瓦尔背着高剑,终于爬到了山顶。

  风很大,黑暗正在围拢过来,四周静得很,只有风声在不住地回响。休息的时候,艾尼瓦尔迎风站立,亲切地说道,孩子,忍着点,我给你唱首歌嘛,一听,就不疼了嘛。说着话,艾尼瓦尔扯开漠河烟嗓子,唱起了歌,声音嘹亮,却沙哑的很。高剑听出来了,那首歌,是“母亲”,是在哈萨克人中广泛流传的歌颂母爱的曲子。艾尼瓦尔的歌声虽然沙哑,却十分厚重而又充满激情,他用一个牧民特有的声音,将这首经年传唱的歌曲,演绎得更加独具风味。在这样的大山里,在这样古老而又陌生的黄昏,艾尼瓦尔发自内心的歌唱,足以感动天山深处那千年不变的石头。高剑发现,唱着歌的艾尼瓦尔,孩子一样,神态迷离,周身散发着哈萨克人特有的淳朴和豪迈。从艾尼瓦尔深情微闭的眼眸里,高剑隐约看到了晶莹的泪花子。这时,高剑的眼泪,也山泉般流了下来。

  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老马倌艾尼瓦尔背着高剑,终于走出了野狼谷。

  此时,山里的夜已经黑透了。艾尼瓦尔背着高剑,穿过一片小树林,远远地,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艾尼瓦尔异常兴奋地说道,看看嘛,咱们的运气还不赖嘛,那里,人有呢。高剑抬头看了看,那点光亮很弱,不仔细看,很难看到。走近那点光亮,高剑这才看清,这是个破旧的毡房,门打开着,里面点着柴火,光亮就是从门里散出来的。听到动静,一个哈萨克老人走了出来,大声问道,谁?艾尼瓦尔立刻回答道,哎,过路的。哈克薩老人诧异地问道,过路的?这个地方,来干啥嘛?艾尼瓦尔赶紧指着高剑,解释道,他嘛,警察,我们嘛,是来破案的。哈萨克老人听艾尼瓦尔这么一说,立刻热情地说道,是这个样子啊,快,进来,风大得很呢。endprint

  这座毡房的主人,名叫别克布拉提。

  进到毡房,说明情况后,别克布拉提端起高剑受伤的脚,仔细看了看,说道,问题大得很呢,这狼夹,有毒呢。高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发现受伤的部位已经溃烂,整个脚都乌黑发青,疼得很,汗就流下来了。别克布拉提笑了笑,安慰道,马达(问题)没有嘛,我,这里的人嘛,伤嘛,办法多得很呢。别克布拉提说着话,走出了毡房,不大会儿,就折身回来,手里拿着一把草。高剑看了看,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名字。别克布拉提把草放在一块木板上,用石头使劲压了压,随后就铺在了高剑的伤口上,说道,这个嘛,消肿,排毒,还止痛呢,好得很呢。高剑这才想起,那把草,名叫蒲公英,心中不免感叹,没想到,蒲公英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作用呢。别克布拉提把高剑安顿在板炕上,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个野兔。艾尼瓦尔帮着别克布拉提,很快剥了野兔皮,架在火堆上烤,不久,浓烈的香味就出来了。肉熟后,别克布拉提拽下一条兔腿,递给高剑,说道,你嘛,流血了嘛,兔腿吃了,就好了嘛。高剑接过兔腿,吃了一大口,立刻感到满嘴都是野味的浓香,不禁叹道,真香啊!别克布拉提微笑着说道,多吃点嘛,这个地方,别的没有嘛,肉,多着呢。高剑看着老人,由衷地说道,老人家,麻烦你了。别克布拉提爽朗地笑道,说啥呢嘛,没听说吗?在草原上,有哈萨克人的地方,就是家嘛?

  吃饱后,大家坐在板炕上,喝着茶,攀谈着。

  高剑和艾尼瓦尔这才知道,别克布拉提已经六十多岁了,是这里唯一留存的猎户。想着一路的所见所闻,高剑感到很不可思议,一个人,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怎么生存的啊!别克布拉提看出了高剑的疑惑,说道,我嘛,外面的生活,不喜欢嘛,这里,习惯了,老了,离不开嘛。高剑借着火光,凝神看着老人的脸,老人的脸干裂,粗黑,爬满了山沟一样的皱纹,头发花白,却十分的茂密,老人的眼睛清澈得很,像天山上的雪水。高剑知道,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善良快乐的。听说高剑和艾尼瓦尔是来寻找狼群的,别克布拉提笑道,现在,狼群咋会有嘛?我在这里,看到过熊,可狼,从没看到嘛。艾尼瓦尔困惑地问道,这个地方,咋会有熊嘛?别克布拉提回答道,那只熊,以前也没有呢,大概是迷路了,从山那边的地界过来的,这几天,不见了,回去了嘛。别克布拉提喝了口茶,接着说道,这里,过去狼多得很,可现在,到处都是狼夹子,人嘛,见到了狼,恨得要命,往死里打,狼不敢回来了嘛。别克布拉提说到这里,脸现悲愤,骂道,现在的人,日怪得很嘛,偏偏喜欢狼壁式和狼牙,说是辟邪呢,你说,那个东西,咋能辟邪嘛?别克布拉提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又苦笑道,狼,可怜着呢,远远地看到人,一个爪子捂嘴,一个爪子抱膝,跑了,不这样,牙和壁式都给卸掉了嘛。听了这个笑话,高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从别克布拉提的脸上,看到了彻骨的悲伤。

  第二天早上,高剑是被一阵奇异的奶茶香给弄醒的。

  高剑起身一看,别克布拉提和艾尼瓦尔早就起来了,正在地上准备着早茶。高剑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毡房十分破旧,低矮,到处都露着风,毡房内只有一个板炕,和一张案板,昨天天黑,一时没有看清,不禁暗想,猎人的日子,不容易啊!看到高剑醒来,别克布拉提热情地招呼道,小伙子,来嘛,喝茶了。高剑试着动了动腿,感觉不像昨天那么疼了,看来,这蒲公英,还真的管用呢。围坐在板炕上,高剑端起粗大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奶茶,立刻感到舌尖满是淡淡的苦涩,随后,就是奇异的香味。高剑喜欢奶茶,可这种味道的,却从未尝过,就问道,这奶茶,是怎么熬的?别克布拉提捋着胡子,微笑着说道,你嘛,没尝出来嘛,昨天的蒲公英嘛,喝了,你的毒,整个就没了嘛。高剑这才弄清楚,茶是蒲公英熬的,怪不得会有淡淡的苦味。高剑喜欢奶茶,可用蒲公英熬的,还是第一次喝。别克布拉提又拿起一块馕,说道,吃嘛,这馕,马粪烧的馕坑,香着呢。高剑越发奇怪了,馕,怎么可以用马粪打嘛?对馕高剑是了解的。馕的存放时间长,一般放个十天半个月的,不变质,香味也还在那里。奶茶泡馕,是草原牧民最钟情的食物,牧民们累了一天,只要有了奶茶和馕,就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剑只吃过用柴火打的馕,这种用马粪打的,还从未听说过。高剑疑惑地接过馕,吃了一小口,立刻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青草味,加着面粉的醇香,真的很好吃,禁不住叹道,真香!别克布拉提笑了,说道,肯定香嘛,你想想,草原上的马,吃的都是最好的草嘛,有的还是中草药嘛,拉出的屎,那都是绿色的呢。高剑笑了,是啊,在草原上,什么都是绿色的。别克布拉提又说道,吃嘛,多吃点嘛,喝了咱猎人的奶茶,再吃了马粪打的馕,你的伤嘛,啥问题都没有了嘛。

  高剑和老马倌艾尼瓦尔在猎人别克布拉提的毡房里住了两天。那两个晚上,高剑睡得香极了。

  第三天早上,离开的时候,高剑抱住别克布拉提,久久不愿松手。虽然没有找到马群,也没有发现狼,但高剑觉得,这次的经历,已经深深地留在了他的魂魄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离开草原和草原上的牧民。

  又经历了一天的跋涉,高剑和艾尼瓦尔终于回到了牧区。

  7

  马力克和伊特库尔是在一个赛马会上遭遇的。

  马力克自从决定会会伊特库尔后,就开始在草原上追寻伊特库尔的踪迹。马力克清楚得很,在草原上找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草原大得不得了,海一样,哈萨克牧民们就是片叶子,在海上漂着,漂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居无定所,照面都难得很。这草原,就是牧民们的家,牧民们走出去,即使啥也不带,就是冰天雪地里,照样可以生存。草原牧民们的这种生存能力,是骨子里就有的,加上后天的磨砺,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马力克是草原的儿子,当然知道这些难处,也知道怎么才能捉住伊特库尔。在草原上,追捕一个人,决不能跟着走,而是要堵。跟着走,主动权就掌握在了对方的手里,草原那么大,对手随便哪个草窠子里躺着,你就是头豹子,也找不到。堵,是猎人围猎的手段。过去,猎人围猎,只要事先判断出猎物可能经过的区域,在那里布下网,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猎人打围,绝不盲目出手,看天,还要看地,甚至风向,都要摸个清楚,天时地利都在这边的时候,才会果断放出獵狗。马力克知道伊特库尔就是头狼,而且是最阴险狡诈的头狼,与头狼打交道,耐心重要得很,你得先把自己的心变成块石头,蹲守在山沟里,刮风下雨都不能动。马力克算准了,只要自己坚持住了,伊特库尔迟早是他套中的狼。endprint

  可这次,马力克要堵的,是人,而不是狼,而且是比一般牧民更有心计的伊特库尔。

  那些日子里,嗅觉极其灵敏的伊特库尔,也已经知道马力克在追他,嗅到了危险,伊特库尔却并不害怕,在草原上,伊特库尔自信得很,他喜欢与人较劲,那样的游戏,对于他来说,过瘾得很。伊特库尔拿出了猎人的看家本领,与马力克周旋着,他打破常规,往往放出风去,却不按着风向走,偏偏逆着风跑。每到一个地方,伊特库尔也绝不久留,喝碗茶,拉泡屎的工夫,转身就走。伊特库尔的思维,乖张得很,他特别精于算计,在行动前,总是先四下查看,有个风吹草动的,绝不露头。在草原上,最令伊特库尔忌讳的,就是手机,那玩意儿,在伊特库尔看来,比胡达的眼睛还法力无边,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一个电话,屁股就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了。因此,有信号的地方,就是有一大锅羊羔子肉放在那里,他也绝不沾边。伊特库尔是草原肚子里的虫子,草原有多大,牧民分布的情况,部落之间的距离,伊特库尔比了解他老婆的身子,还要多得多。每到一个部落,伊特库尔就算计着距离,和可能到达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马鞭子一挥,走了,连个屁也不留下。没有人能比伊特库尔更了解草原上的牧民了,牧民们朴实,特别不愿招惹是非,伊特库尔算准了,时不时地就挥舞着南瓜大的拳头,说,我,伊特库尔,就是草原之王,别惹我,惹了我,麻烦就上身了,草原上的日子,难过着呢。

  与伊特库尔打交道,马力克费尽了心机,可一连十几天,依然一无所获。

  其实,马力克也早就算准了,这伊特库尔绝不可能轻易就范,必须要把馕准备好了,打持久战。他把自己装扮成个牧民,骑着马,在草原上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不走牧道,专拣草深的地方走。每到一个地方,马力克就停下来,啃着干馕,喝口泉水,耐心地等着,直到认准了没有狼的气味,才轻轻离去。马力克清楚得很,狼出窝,都是在有风有雨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得手的机会大得很。马力克就总是在越是刮风下雨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展开行动。马力克采取的是逆向思维,他知道,狼狡诈得很,正常人的思维,是斗不过狼的。和狼斗,必须反着来,才能把准了狼的脉搏。马力克在有牧民的地方,都事先埋下了眼线,牧民们常年生活在草原上,耳朵贼灵,眼睛也尖得很,没有啥事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马力克还特意放出风去,他找的是马群,而不是别的。猎人们打猎多要下套,马力克的这个办法,就是下给伊特库尔的套子。只要伊特库尔放松了警惕,他的机会就来了。可马力克布下的这些局,似乎都不怎么管用,伊特库尔就像一股风,轻飘飘地来了,又轻飘飘地离去,马力克往往刚嗅到猎物的味道,赶到时,就没了。有几次,伊特库尔已经走进了马力克的狩猎范围,可他就在边上儿转,怎么也不进来。马力克几乎闻到了伊特库尔身上的狼骚味了,赶过去时,却总是见不着踪迹。马力克和伊特库尔这样周旋着,日渐感到有点力不从心。

  但就是狼,也有失算的时候。伊特库尔之所以最后还是落在了马力克的手里,怪就怪在他太自以为是了。

  那天,草原深处的一个哈萨克部落要举行一个赛马会。按常理,这样的赛马会多得很。在草原上,牧民们只要高兴了,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醉了,干脆扬鞭跃马,比试比试。这样的赛马会,不足为奇。起初,马力克并没有在意,与伊特库尔玩了十几天猎人和狼的游戏,马力克清楚,这个伊特库尔的肠子弯弯多得很,是绝不会轻易在人多的场合把肚子里的货露出来的。那天,马力克躺在草地上,苦苦思索着对付伊特库尔的办法,脑浆子都想出来了,办法却像乔尔玛的云,飘得不见踪影。这时,一只蚂蚁爬到了马力克的身上,张牙舞爪的,彪悍得很。马力克吹了口气,蚂蚁就落在了地上,可不大会儿,又拼命爬回了马力克的身上。马力克好笑得很,用指尖那么一弹,蚂蚁就飞出去很远,可不知怎么的,那只蚂蚁挣扎着翻起身,又吹胡子瞪眼地爬了过来。马力克奇怪得很,想了半天,这才明白,自己的口袋里装着个奶疙瘩呢,蚂蚁闻到了味儿,就不知死活地赶来了。这么想着,也许是胡达照应着,马力克脑子突然就有了火花,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个伊特库尔一定会在赛马会上出现。要说,那天也日怪得很,马力克的判断竟然莫名其妙地掐准了伊特布尔的脉搏子。听说那场赛马会后,伊特库尔也原本没打算去,那么多的人,风险大得很,不好玩。可琢磨了许久,伊特库尔的脑子瘸了一下,就想,马力克再日能,也绝不会猜到自己会出现在那里。就这样,伊特库尔决定和马力克赌一把,看看谁的运气好。伊特库尔相信,在草原上,没有人能赌得过他伊特库尔的运气。。

  当马力克来到赛马会的草场时,那里的草地上,早已经坐满了人。

  马力克这才发现,今天的这场赛马会,是精心安排的。草地上的牧民,今天都是焕然一新,不管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换上了新衣,色彩各异,神采飞扬。此时,太阳正挂在远处的山尖子上,金黄色的光芒挥泻而下,草原顿时铺上了金色的毯子。阳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更使那些淳朴而乐观的笑容显得热烈而庄重。马力克藏在人群中,若无其事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这时,一曲长音破空而出。立时,草地上喧嚣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那长音显得单调却不失悠扬。声音由缓转急,从低到高,显得异常曲折悠长。马力克听出来了,那是一曲地道的沙塔尔琴拉出的长音。马力克早就知道那样的长音,它来自于远古的土地和山峦,经过特克斯河水的千年润泽后,底蕴变得更加丰厚。在马力克看来,那是一种荒野中的音乐,像草一样滋长,像云一样行走;像山一样执着,像风一样自由。它脱掉了岁月的衣裳,赤裸裸地展示着歌喉。它把声音随意地泼洒,渗透到了土地里,蔓延到了高山上。马力克坚信,它是一个民族心灵的释放,也是一个民族对生活的追求。

  歌舞过后,赛马会正式开始了,马力克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人群中发现了伊特库尔。

  马力克像头狮子慢慢接近猎物,嗅觉贼灵的伊特库尔马上就感觉到了。但伊特库尔并不惊慌,也没有躲避,他太清楚了,猎物掉进了陷阱,面对一个有经验的猎手,跑是啥用也没有的。这个马力克,恰巧就是这样一个猎手。马力克走近的时候,伊特库尔转过了身,微笑着看着马力克。马力克也笑着,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笑,是力量。馬力克没有马上出手,人太多,伊特库尔一旦发起疯来,伤人的可能很大。马力克保持着距离,与伊特库尔对峙着,但每一根汗毛,都做好了出击的准备。草原牧民们的感觉出奇地好,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异常,那种异常,是杀气。endprint

  牧民们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了马力克和伊特库尔,两个人虽然都笑着,但那种暗藏的杀气,却令人惊心动魄。

  许久,马力克先开口了,说道,伊特库尔,马吃饱了,该回家了嘛?伊特库尔笑出了声,说道,你也是个牧民的后代嘛,知不道嘛?野马是没有家的嘛,回家?哪个地方回?马力克不动声色,说道,就是野马嘛,也走不出牧民的鞭子呢,不是吗?伊特库尔收回笑容,说道,那就可笑得很嘛,难道你马力克放个臭屁,我伊特库尔就得拉屎吗?草原上,这样的笑话有嘛没有?马力克也止住笑,严肃地说道,伊特库尔,今天你走不了了嘛,看看嘛,法律在那等着呢。伊特库尔小眼睛翻了翻,又笑道,是这个样子吗?可我伊特库尔就是跟着你的屁股后面走,也得走得有点名堂呢。马力克就问,那你说嘛,想怎么样嘛?伊特库尔眼珠子转了转,恰巧看到几只羊走了过来,就又笑着说道,都说你马力克老到(厉害)得很,马背上可以泡妞呢,今天咱们比比嘛,叼个羊羔子,羊在你的手里嘛,我就跟着你走,屁嘛,也不放一个。牧民们听伊特库尔这么一说,纷纷把目光落在了马力克脸上,空气顿时不安分起来,点个火都可能爆炸。马力克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试试嘛。

  伊特库尔不再说话,大肚子一闪,就抓住了一只羊,两只大手那么一拧,羊脖子就给断了,连屁都没来得及放一个。

  马力克定睛一看,那只羊不是一般的羊娃子,是个大羯羊,腰身粗,壮得跟熊一样,更特别的,是那两只羊角,硕大,尖利。伊特库尔抖了抖手中的羊,阴笑着说道,怎么样嘛?这个羊娃子,行嘛不行?马力克翻身上马,说道,草原上的事,没有不行的。伊特库尔左手抱着羊,右手一拍马背,人就上了马,也说道,好嘛,都是儿子娃娃嘛,可咱们牧民喜欢把话说在眼跟前,命嘛,胡达给的,事情出来了,胡达说了算。马力克抖抖缰绳,说道,你嘛,话多了点,哪像个正经的牧民,来嘛,马都着急了嘛。

  赛马会还没结束,牧民们却把目光集中在了马力克和伊特库尔身上。毕竟,这么稀罕的事,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过。

  伊特库尔兜转马头,兩腿一夹,那匹马就蹿了出去。伊特库尔的马名堂大得很,高大,性子烈,伊特库尔在驯它时,专门教了些打架的阴招,那匹马的蹄子,可以踢死一头凶恶的狗熊。马力克看出来了,他并没有直接接近伊特库尔,而是握住缰绳,驱着马,围着伊特库尔绕着圈子。伊特库尔一只手抓住羊头,锋利的羊角就成了他手中的匕首,甚至比匕首更可怕。马力克仍然绕着圈子,不紧不慢的,看得伊特库尔心烦,说道,怎么了嘛,球把子出问题了?婆娘们可不愿意呢。话音没落,就见马力克突然飞身而起,山鹰一样,就从后侧落在了伊特库尔的马背上,抱住伊特库尔的粗腰,向后一仰,就和伊特库尔一起摔在了地上。伊特库尔反应过来后,巨大的身体翻滚着,试图摆脱马力克的纠缠。马力克却没给他机会,灵活地摆动双臂,一下就从后面锁住了伊特库尔粗壮的脖子,任凭伊特库尔怎么挣扎,死活不放手。

  一盏茶的工夫,伊特库尔投降了。

  很多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连胡达都无法预测结果。据说,伊特库尔认输后,从此对马力克佩服得要命。但是,马群消失的事情,伊特库尔却坚称从未参与。马力克后来查了,发案时,伊特库尔确实没有在现场的时间,就基本排除了伊特库尔的盗窃嫌疑。但是,伊特库尔却仍然为他的那个微而不信,坐了一年的牢。毕竟,犯法的事,法律在那等着呢。

  马群到底怎么消失的,就这样成了琼库什台草原上,一个难解的谜!

  8

  高剑自从从野狼谷回来后,对狼袭击马群的可能性,也少了许多的怀疑。转眼,进入了秋季。就在这个时候,狼又出现了,并再次袭击了羊。

  这次被袭击的,又是牧民居马霍加的羊,两只羊娃子被狼给吃了。事情发生在凌晨,现场就在居马霍加的羊圈。高剑和马力克赶到时,居马霍加蹲在羊圈门口,咂巴着漠河烟圈,脸上的愁云可以下出雨来。居马霍加的羊圈很大,在牧民定居点后面的一个开阔地带,土围子打的墙,不算很高,野狼的弹跳能力厉害得很,那个高度不算什么。高剑和马力克围着圈墙仔细查看着,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狼就是这个样子,逮到了猎物,连块骨头都不剩下。但高剑仍不死心,就问居马霍加,怎么确定就是狼干的?居马霍加哭丧着脸说道,昨天,在朋友那里把马奶子喝多了,肚子坏得厉害,屎拉到了裤裆里,就厕所里去了,突然就听到羊圈那边日怪得很,羊的叫声和平常不是一个样子嘛,凄惨得很,就慌忙赶了过去。居马霍加说着话,脸上的惶恐云一样飘着,又说道,还没到羊圈,就看到狼了,大得很,牛犊子一个样,土灰色的,样子可以把人吓死。高剑就问,你怎么断定就是狼,不是狼狗?草原上,狼一个模样的狗多得很嘛。居马霍加的脸立刻掉下来了,说道,说啥话呢嘛?我,牧民嘛,草原上的人嘛,狼还是狗,我咋能看不出来嘛?居马霍加捂了捂肚子,面现痛苦,接着说道,狼嘛,尾巴小,可粗壮着呢,掉拉着,毛少得很,狗的尾巴翘着,毛嘛多得很,狼的毛嘛野的很,狗,人养的,样子没那么野嘛。高剑没再说话,他和马力克来到居马霍加看到狼的地方,仔细观察着,那里距羊圈不远,地形平坦,视觉没有障碍,狼过来了,一眼就可以看得到。高剑看了许久,没发现异常,转身准备离去。这时,他突然想到,昨晚拉了一夜的雾,初秋的第一场雾,大得很,晚上自己失眠,就出去溜达了一下,能见度小得很,居马霍加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连狼身上的毛都看见了?

  高剑回去后,就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马力克,马力克说道,是啊,我也怀疑着呢,不行,咱们轮换着蹲蹲坑,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嘛?高剑点了点头。

  但是,直到深秋,高剑和马力克不间断对居马霍加的羊圈进行蹲守,却没有任何发现。就在高剑准备撤销蹲守任务时,下了一场大雨,直到晚上,雨都没有停。那天,高剑再次失眠,就琢磨着,既然睡不着,干脆再去蹲蹲。高剑穿着雨衣,又来到了居马霍加发现狼的地方,选了个隐蔽的土坡,趴在上面。雨很大,打在脸上,生疼。高剑努力睁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后半夜,雨渐渐小了,能见度好了许多,但睡意却开始袭击着高剑。高剑干脆摘掉帽子,淋着雨,顿时感到清醒了许多。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就在高剑准备返回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了。最初,高剑并没在意,以为是牛羊什么的,但当黑影逐渐清晰时,高剑这才发现,是个人,戴着毡帽,裹着皮大衣,模样看不清楚,但身形却很熟悉。那个人影慢慢接近了羊圈,熟练地打开圈门,不大会儿,就牵了两只羊走了出来。当高剑突然出现在那个人影的对面时,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居马霍加。endprint

  羊,是居马霍加自己偷的。

  起先,居马霍加死不承认,说,我自己放的羊,咋会偷嘛?那两只羊,病了嘛,我,带它们看病去呢嘛。但马力克在居马霍加的冬窝子里,却发现了十几张羊皮,经牧民们辨认,都是他们的羊。后来,居马霍加顶不住了,就怂了,全都供了。原来,自从政府要求退牧还草后,牧民们的羊,也开始集中放牧,和老马倌艾尼瓦尔一样,居马霍加也被牧民们推荐,当了羊倌。可这居马霍加贪得很,每天看着牧民们的羊,馋得哈喇子直流,就自己偷了羊,又编造了狼袭击羊的谎言,企图把坏事赖在狼身上。居马霍加最后说,狼嘛,根本没有嘛。马力克就愤怒地说道,咋没有,你嘛,不就是狼?

  事情终于闹明白了,羊的事,是人干的。狼,被冤枉了。可是,高剑和马力克却仍然忧心忡忡,那些马,到底哪里去了?

  9

  入冬的时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场雪。雪大得很。

  高剑喜欢雪,特别是草原上的雪。在高剑的眼中,草原上的雪,更加充满诗意。那天黄昏,高剑站在雪地上,看到星星点点的写意正花般点缀。单纯的白色,独具风流。几只寒雀游戏雪上,牧童追逐的嬉闹声,正从雪色深处飘来。兴之所至,高剑向雪色深处走去。风,正在浓重的暮色中轻吟。拂面而过,却如刀割般留下痛的滋味。高剑知道,在瀚海冰凝的西北,雪,决不仅仅是文人墨客手指玩弄的几根线条,更为刻骨铭心的,则是铁血砍伐的冷!是的,冷!冷是草原冬天的创意,凝聚在雪的躯体里,就有了一种冰凉的美。高剑觉得,这种美,外表柔曼,内在刚强。不停留在花的容颜上,也无法在温暖的怀抱中安睡。只有亲临于风雪飘零的路上,才会深知其意。而此时,高剑踏雪而行,腳底发出的声音,清丽而空旷。风从四面围来,雪尘弥漫出一个虚幻的世界。穿透暮色的衣袂,高剑依稀看到了远山的身影。只不过,那身影在寒雪的包裹下,略微有些落寞。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透出许多深沉,从而显得别样的伟岸!

  引起高剑格外关注的,还有一棵挺立于山头的孤树。

  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而在冬的意境里,那树就有了一种卓然世外的气节。挂雪的枝条,剑般伸张。从容淡定的身影,就像一位鹤发苍颜的老人,在翘盼着春的脚步。绿也精彩,枯也恬淡。在风刀雪剑的逆境里,只要情怀犹存,又何愁绿色不再?冷,的确是冷!而此时,在那山和树的牵引下,温暖却在高剑的血液里奔涌。高剑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他想知道,这种存在,又有着怎样的风骨?于是,高剑脱掉厚重的棉衣,跪伏在雪的神龛前,掀开表象,探究生命的奥秘。呵!高剑看到了!看到了雪褥下,一抹淡淡的绿色!那是生命吗?在这样的雪地里,那风韵犹存的绿色,那看不见的血骨,就是生命不可战胜的神话!踏雪而行,高剑的心中飘动着雪。点点滴滴,如暗香涌过。千古事,云飞烟灭。心灵如此之大,足可以容纳千年不变的寒冷。而高剑觉得,人们需要的,仅仅是走出室外,去感受一种情怀的存在!

  雪下了一夜。就在第一场雪下过后的凌晨,草原上发生了一件令牧民们和高剑终身难忘的事情!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老马倌艾尼瓦尔。那天凌晨,老马倌艾尼瓦尔在睡梦中被一阵熟悉的嘶鸣声惊醒。那声音激昂,热烈,充满了亲情。老马倌翻身而起,顾不得穿衣服,就跑了出去。草原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宽大的雪地上,老马倌看到了那些消失的马群。不,不仅是他的马群,还有更多的马。那些马神态高傲,身材彪悍,鬃毛如剑,奔跑如风,是野马!此时,老马倌的马和那些野马相互厮守,如同亲人,在雪地上亲昵着或者奔跑着,或者打着滚。那种充满亲情的场面,令老马倌匪夷所思。老马倌站在雪地上,嘴张着,眼睛睁得很大,身上冒着热气,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马群回来了,带着野马。马群没有消失,它们是跟着野马群走了。也许,它们是去寻找自己的梦了。但它们依然眷恋着自己的家。于是,它们最终还是回来了!

  那天,高剑听到这个消息,禁不住热泪盈眶。晚上,高剑做了个梦。

  梦中,伊犁马棕色的毛发在风中飘洒,铿锵的蹄声踏碎了晨曦的宁静。转瞬间,靛蓝色的群山成为了背景,苍茫的地平线被甩在身后。晨雾中,伊犁马奔跑的姿态随意而潇洒。好像很久以来,这些草原上的精灵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思想中漫步。然而,高剑清楚,在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岁月深处,是一幅幽深曲折的情感画卷!在历史的记忆里,伊犁马宽阔的背脊,驮着蒙古武士纵横天下!无畏的铁蹄,让长城的烽烟一次次为匈奴点燃!漫漫无期的西迁路上,伊犁马在上下求索中踩出了一条生命之路!伊犁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牵挂着历史的尘埃!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无怨无悔的跨越!如今,烽烟已落,伊犁马却依然在不停地奔跑!桀骜不驯的身影,是草原永远的风景!浑厚的蹄音,跳动着生命的音符!晨曦已被踏碎,草原已被惊醒,伊犁马激情飞跃的背影,将一轮红日从地平线的尽头拉出。鸟在鸣,风在吟,伊犁马的足音挥洒着岁月的节拍,把深情的草原牧歌久久传唱!山在舞,水在唱,伊犁马的嘶鸣追赶着白云的脚步,把鹰的豪情带到了草原深处!岁月已被抛在身后,伊犁马的背影,在晚霞的牵挂中越加苍凉。炊烟已起,牧羊姑娘唱起了收工的歌谣!山峰肃立,水波粼粼,岁月已步入了另一种境界,只有伊犁马跳动的身影,依然在远处闪现!

  哒哒,哒哒……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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