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上又要办人参节了。参农们把自家存放的人参拿出来,交到镇上,镇上的人将人参拴成串,挂在镇上那条主街的一棵棵大树上、篱笆围墙头,整条街就跟以往不一样了,披红挂绿,好个热闹。有大个的人参,单独挑选出来,或头扎一条红菱,或胸戴大红花,或穿件遮肚的红兜兜,高高悬挂树枝显眼处,远远看去,那些打扮一新的人参如攀爬树枝的小人,风一吹,树摇摆,小人摇摆,红菱飘起来,大红花、红兜兜也走了模样。上次人参节,丢了一个戴红兜兜的人参娃,那个参农哭得呼天抢地,找镇上算账,警察赶来,勘察一番,还照了相,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那人参娃丢得有些蹊跷,镇上的人拐弯抹角求福林找到张丽君,让她借助天神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丽君到了出事现场,站在那棵挂有人参娃的老榆树下,脑袋嗡的一声,就跟天神接上了……那棵身穿红兜兜的人参娃,早在五个小时前,自己解开麻绳,顺着老榆树枝爬下树干,悄悄溜跑了,跑进了棒槌山,钻进草丛,潜伏在山背阴处的洼地里。
那次降神,给张丽君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她买来不到半天的母羊死在了棒槌山山坡上。那母羊原本在福林家养了二年,因为福林忙着自家参园里的事,实在照顾不了一只羊,不得不转手便宜地卖给张丽君。那天,张丽君将羊牵到棒槌山山坡上,拴在一根手腕粗的椴子树根下,让它吃青草。福林老远过来喊她了,张丽君直起腰,看见福林深一脚浅一脚蹚着蒿草,说:“这回你可派上大用场了,镇上发生了怪事,公安破不了的案子,让你去看看。”
张丽君从镇上回来,天黑了,她走在太阳西落的村子里,才想起山坡上的那只羊。赶紧跑进了棒槌山。等她看见那只羊,立刻傻眼了——羊倒在山坡上,身体下坠,绳索在椴树与羊脖子之间抻得笔直。她去镇上足有小半天,那只羊肯定吃着草吃累了想趴下,或者它肚子底下的奶涨得不行,有些焦躁,脚底一滑摔倒,无法再次站起,活活被勒死了。
买到手不到半天的羊就这么死了,偏偏是她去镇上帮人家看事儿时死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报应。张丽君把人参娃与这只死得不吉祥的羊联系在一起,心就有了不寒而栗的悚然,那人参娃肯定成精了,给她来这么一折腾,惩罚呢!
天起了凉风,杂草的湿气,扑上来,千回百转地钻进张丽君的鼻孔——阿——阿嚏!张丽君无心处理死去的羊,她哆哆嗦嗦跑回家里,一头倒在炕上,头捂棉被,惶恐、沮丧让她的四肢长时间地颤抖、冰凉。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做事颠三倒四,把本该放酱油的菜里倒进了醋,又把本该倒醋的菜里放进了酱油;有几次还稀里糊涂把小苏打当成食盐。人参娃肯定显灵了,它从土地里被人挖出来,够委屈的,有人还把它往树上晾,让日头晒、千人万人参观着,人家不跑干什么?跑就跑了,你张丽君还不知天高地厚帮镇上找回来,这就别怪人参娃回过头来弄死你家的羊,没弄死人,就够便宜你了!
二
镇上办人参节,街道上不但披红挂彩,不但热闹,连摆水果摊、瓜子摊的也都出来了,跟着凑起了热闹;不但水果摊、瓜子摊,肉摊菜摊也出来了,什么羊肉、牛肉、猪肉,一嘟噜一串高高悬挂,白菜萝卜西红柿菜花西兰花大葱大蒜红辣椒随意堆放,还有烟酒糖茶百货日用琳琅满目,这些都不足以冲淡人参的主体气氛,一辆辆大巴车运来了南腔北调花花绿绿的外地人,见啥都稀奇,见啥都稀罕,瞪大了惊讶的眼珠,张着合不拢的嘴巴,大呼小叫,啧啧咋舌见啥买啥,红条幅扯了一行又一行,有的掉下来,风吹着,在地上打起了卷儿,远处的锣鼓敲起来,擂起来,咚咚咚,几里地开外,每个人的心都跟着震颤。主席台搭起来了,有领导上台讲话,讲啥呢,不知道,大家挤成一团,仰脸朝天,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嘻嘻哈哈,就等着一会儿有奖品分发。
福林骑着摩托车在人群外面溜了两圈,好像找人,也不知他找什么人,干脆一只脚踩地,将摩托车停下,撇腿下来,在路边锁上车,人就钻进来了。五年前,福林在棒槌山拿下一块林地,种起了人参,走路的架势也跟从前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牛哄!但人参生长期长,这么多年,他只是投入,没挣过一分钱,他的牛哄多少有点装腔作势。这些,别人不知道,张丽君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七年前,福林心甘情愿做春艳的倒插门女婿,是想借春艳的奶奶——那个老萨满,帮他寻找棒槌山里的棒槌。福林十六岁跟老把头放过山,放山的人有五六个,他们自带干粮和水,拿着索罗棍,在长白山里行走了一个多月。钟灵毓秀的长白山,山高林密,有毒蛇猛兽不说,单是脚下,一不小心踩到蒿草覆盖地缝,人就会落进万丈深渊,杳无踪迹。放山苦且危险,不是一般人所能受得了的,但寻找棒槌的梦想总是伴随着他们在山林一天一天不停的脚步。这五六个人,一旦进了山林,彼此都不见踪影,寂寞害怕时,就用索罗棍敲打树干,发出声响互相照应。放山人有个规矩,无论是谁发现了棒槌,都要大喊一声:“棒槌!”这叫喊山,接着就有人呼应:“棒槌——”这叫接山,为的是定住棒槌,然后大家聚拢在一起,将一根红线系住棒槌的枝叶,共同采挖。那一个月放山,福林吃尽了苦头,却连一棵棒槌影都没找到。福林與春艳结婚时,春艳的奶奶,那个老萨满已经老得不行了,一阵糊涂一阵明白,根本说不清棒槌山里的棒槌准确位置,福林最终失望,不再做寻找棒槌的梦,挖门盗洞找人申请了一块林地,拿出家里的积蓄,老老实实种植起了人参。
福林在人群里寻找了一大圈,见到张丽君,停下了,他说:“老姨,你咋还有这份闲心,快跟我回去,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张丽君问:“有啥事,你就说吧!”
福林说:“不行,这里人多耳杂,我必须单独跟你说。”
福林扯起张丽君的衣袖就往出拽,来到他那辆摩托车旁,发动起车子,让张丽君坐在他的身后,摩托车一溜儿烟地往村子方向开。张丽君双手死死扯着福林的衣襟,耳边的风呼呼刮过,她问:“有啥事你就说呗,干吗神神叨叨,叫人怪紧张的。”
福林放慢了车速,稳了稳心神,可能还咽了一口吐沫,说:“老姨,今年,我还没求过你啥事呢?”
张丽君说:“啥事你就快说,别吞吞吐吐!”
福林说:“事情重大,我都不知从哪儿说起。从头说吧,今天上午,镇里一个领导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搞到一棵棒槌,他可能拿棒槌送给刚才那个讲话的头头,我要是能搞到棒槌,镇里领导就会给我批一块林地,有了地,就能再搞一块参园,我就发了,不是一般的发,现在林场轻易不往出批地。种参,你知道要砍掉好一大片林木,种过参的土,营养全被吸走了,三十年缓不过来,镇上的人说,这对棒槌山损失太大了,没对镇上做出贡献的人一律不批。”endprint
张丽君身子激灵得一歪,差点被甩下车来,她问:“这事你找我干啥?”
福林说:“我听春艳说,五十年前,她姥爷往棒槌山上撒过棒槌籽,那棒槌长在哪里,长成多少棵,谁都不知道,只有你能动用神的力量,把它们看出来。”
张丽君瞪了一眼福林的后脑勺,没给他一个好眼神,棒槌山是镇领导家的?是你福林家的?你们想咋整就咋整,脸咋就那么大呢?啊呸——张丽君心里就这么吐他一口,她还想起那只死去的羊,那只死去三年的羊,心里不停地滚动起一股股酸水,酸溜溜地疼。
张丽君板起脸说:“棒槌有灵,不能随便招惹。”
福林说:“啥灵,别瞎扯了,你要是帮我搞到,我申请下来参地,分给你一半,也让你也跟着发财。”
张丽君眨巴眨巴眼睛,问:“你咋就知道我就一定能找到棒槌?”
福林说:“你是萨满啊,你一降神,棒槌在哪儿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上次你看见的那个人参娃。”
张丽君说:“你别提那事,你一提,我的心就堵得疼!”
福林说:“你就别谦虚了,棒槌山的事,瞒不了你!”
到了家门口,摩托车停下,张丽君跨下摩托车,走进自家院门,反手把门关上,不再搭理福林。
福林抻长了脖子,一个劲儿眼珠子发愣,他哎哎叫着,张丽君没给他半点说话机会。
晚上,春艳拎着一筐鸡蛋来了,她把鸡蛋筐往外屋灶台一放,人就扭着屁股进了屋。
春艳说:“老姨,你就别保守了,帮福林也就是帮我,我们家福林是敞亮人,他说到的事,肯定能做到,到时候亏不了你!”
张丽君说:“我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
春艳说:“你不帮他,他自己也会上山,他小时候是放过山的,这事难不住他,说不定赶巧,他自己就找到了呢,只是费点时间罢了。”
张丽赶紧摆摆手,赶人出去。春艳歪着鼻子气呼呼走了,临出门时,回身顺手拎走了那筐鸡蛋。
张丽君拉上窗帘,慢慢点燃了三炷香。
三
福林果然自己上山了。他手里操着五尺多长索罗棍,身上还背着干粮,从张丽君院门前走过。这时,正是傍晚,棒槌村起雾了,天灰蒙蒙,雾里,还有一股炊烟的味道,凉丝丝,湿漉漉,游魂似的飘着,漫不经心地卷向了棒槌山。张丽君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发呆,福林路过的身影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赶紧站起身,觑眼盯着福林走去的方向,回屋慌忙换上长衣,来到外屋掀开锅盖,拿了两块玉米面大饼子,操起烧火棍,跟了出去。她也要去棒槌山,来个搅局。尽管是尾随,张丽君尽量躲避着福林,他慢,她也慢;他快,她也快,棒槌山的雾如同细雨,张丽君还没走多远,裤腿全湿透了,湿到了裤裆,整条裤子像尿了一般。雾水还在她的裤角上流淌,流到鞋窝里,每踩下脚板,鞋帮儿里都会挤出一堆呱唧唧的泥水泡儿,但她顾不了这些,只能一门心思地拼命尾随,假使这时福林真的撞见棒槌,她一定来个搅局。
夜晚的味道长时间氤氲于她的鼻孔,她紧缩着肩胛骨,抬头眼望天空一颗颗星星,看天上的紫气从哪颗星星冒出来,又如何缓缓照临在棒槌山上。黑夜里的云片,遮掩着无数个星光,她好像看不见福林,跟不住福林了,湿漉漉的裤子把她冰得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实在忍受不住,她不得不下山回家。
福林在棒槌山里住了三个晚上,坚持没有回来。张丽君心里忐忑着,知道那些棒槌轻易不会给他露脸儿,可她还是有些担心。福林这个人,认准的事,恐怕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必须想办法了,不然他不会善罢甘休。
早晨,爬出被窝的张丽君,双膝跪在炕上,冲着棒槌山,闭气凝神合上眼,双手合掌作揖,冲着棒槌山顶拜了三拜。恍惚看见福林发现了一棵棒槌,那棒槌枝叶正瑟瑟不停地求饶。福林哪能饶过它呢,只见他张开凶狠的十指,沿着棒槌枝干两侧的泥土,猛然刺进去,再刺进去。那土,出乎预料地松软,在没有完全腐烂的残枝败叶中,丝丝地钻出一只蜈蚣。霎时间,棒槌头顶上的红果,凝噎出一滴水珠,转动着,顺着枝干淌下,啪的一下落入泥土,是泪。福林双手已碰到棒槌的细根须了,他再次扒土,不停地扒土,扒呀扒,“快跑!”张丽君猛喊一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睁开眼,真就不见那棒槌影儿了。一团团祥云从棒槌山顶挣脱而出,不紧不慢飘忽到她的屋里,到了她跟前,缭绕起来,棒槌山显灵了。现在,她开始执著地想着花草树木,想着泥土和石头,想着怎么叫福林走下山来。
晚上,月亮升起来,张丽君拉上屋里的窗帘,穿上神服,脑袋上扣上一顶长翎帽,腰间系了一圈铜铃,手握一只单面驴皮抓鼓,在漆黑的屋子里独自狂舞。在哗哗作响的腰铃和“咚咚”击鼓声中,她耐心十足地跟神靈进行着长时间的交谈。
村里人听到张丽君家的响动,忍不住跑出家门,站在远处张望起她家的院门,听着那好似远古传来的旷远的长调,身子不由得掠起一层鸡皮疙瘩。
咚咚咚隆,咚咚
棒槌村棒槌山
村连着水,水连着山
山山水水绕村边
张丽君抖擞、旋转的神服流苏,如倒垂着的一簇洁白人参花,甩出一阵阵风语。
说说咱们这棒槌山
花长得好,草长得茂
花花草草罩山腰
还有那一排排一片片
榆树杨树椴子树
棵棵树木长得高
树林里,狍子狐狸到处跑
还有那神出鬼没的大跳猫
张丽君身体快速旋起,呼呼冲出屋门,吓得凑近跟前的人们,禁不住一个劲儿向后趔趄。
就在这树林背阴处
隐藏着一棵大神草
……
张丽君唱得天昏地暗,连棒槌山顶的云雾都吸引过来了,慢悠悠地停在村子里懂事的天空。福林从人群中挤进了院子,他下山了,终于下山回来了,张丽君吧嗒一下醒过神儿来,脸颊布满了红晕。她愣愣盯着福林,心里的喜悦快要蹦跳出来。福林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扶张丽君回屋,坐住炕沿小心翼翼地问:“你看出来了?那棒槌山上棒槌长在哪里?”endprint
张丽君阴沉着脸,手里的驴皮抓鼓一个劲儿地响,咚咚咚咚咚隆咚咚咚……沉闷中,张丽君猛地睁开眼,当头一句:“福林,你要发财了。”
福林说:“我问的是棒槌,不是财运。”
张丽君又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炕上,上下嘴片扇动起一片零碎的吐沫星子,说:“你的财运明晃晃的,谁都挡不住。”
福林挠着脑瓜壳,那笑的褶皱细虫一样慢慢爬到了脸上,乌央乌央越聚越多,挤占着有限的脸盘。福林说:“市场人参价格上来了,今年正是我起参的年份,八年了,是时候了。你能告诉我,棒槌究竟在哪里?”
张丽君说:“很远很远,我抓不到它影儿!”
四
福林又要进山,这回,他准备的包裹比上次还大,手里的索罗棍比上次还粗还长,一捆绳索,跟包裹系在一起。看来他准备进山走更长时间。张丽君的驴皮抓鼓再次在自家院子里敲响,可怎么敲,福林也不过来,看来他是铁了心肠不理张丽君。
三十年前,张丽君得过一棵老棒槌。那是春艳对金英透露出的家里秘密——春艳的奶奶,那个老萨满在降神时看见了棒槌山上一棵老棒槌,她准备选好一个良辰吉日,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把那老棒槌请回家里。张丽君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到棒槌山里,费了几番周折,终于挖走了那棵老棒槌。回到家,她顾不上歇口气儿,便从炕柜扯出一条好久没穿的裤子,将刚刚得手的棒槌包裹上草纸,塞进裤腿,系住裤角、腰口,分开裤腿搭在脖子上,一路奔波去了县城。那时,天将傍晚,她在一家正在上窗板的药铺门前停下,胆怯地冲着药铺老板拍了拍脖子上的裤子。“什么东西?”药铺老板疑惑着上上下下打量起她的全身。张丽君咚咚的心跳声如同没完没了的空谷回音,她说:“棒槌,我带来一棵棒槌。”“你说是野山参?”张丽君不做声,以同样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稍作停顿,药铺老板脸上皱纹一下一下无序跳动着重新打开门,请张丽君钻进那灯光晦暗的老药铺里。张丽君摘下脖颈中那条裤子,平放在漆黑暗红的柜板上,牙齿叼开死紧的麻绳扣,慢慢抽出那卷带有棒槌的草纸。
棒槌一览无余展示在柜板上面,药铺老板的手猛地一抖,屁股撞到了身后药匣子上。张丽君看着药铺老板夸张的表情,“嗤”地笑出声了。药铺老板从惊吓中舒缓过神儿来,向前挪动了脚步,再次靠近那棵棒槌,低语道:“宝贝,宝贝啊,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
那一次,药铺老板没敢收留那一棵棒槌,连夜把她介绍给了省城的一个大买主儿。那棵棒槌最终落在了哪里,换回了多少钱,张丽君一直守口如瓶。这是她与买主儿达成的口头协议,天机一样不可泄露。此后,她家的变化是立竿见影的,金英开始顿顿吃大米白面馒头。张丽君蒸的馒头又大又白,金英拿着,蘸了白糖荤油跑出家门,左一口右一口地塞满了腮帮子。
张丽君卖完那棵棒槌从城里回到家里第三天,金英得了一种怪病,她每天吃过晚饭,连拉带吐,拉完了吐完了,又哭又笑,趁人不备,猛地扑倒在地上,怀里压住一只跑进屋里的老母鸡,伸手抓起来,不顾那一声声凄厉的嘶鸣,开始进行着残忍的撕扯。满屋子鸡毛纷飞出无可名状的惨景。转眼间,一只血淋淋的鸡腿,攥在金英手上。她开始喝血吃肉,红乎乎的鸡血弄脏了满脸。张丽君愤怒夺下鸡腿,试图把她按到炕上,她的身子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按不住的。炕柜里的被褥也被拽出来了,扔得四处开花。
有邻居找到张丽君,亲切地捏去她肩膀头上的一根绒毛,拍打了几下,很小心地问:“你家是不是犯什么邪,惹怒了什么?”
张丽君想起那棵棒槌,她面色煞白地盯着来人,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说:“没有,绝没有。”
金英杀死了家里三只老母鸡后,张丽君请来了后院春艳的奶奶——那个老萨满。老萨满两只眼皮常年耷拉着,遮住了眼球,不得不在中间支起两根细篾条。老萨满小心扶着眼皮,飘飘忽忽走进房屋时,金英正贪婪而专注地啃噬着一块血肉模糊的鸡胸脯。
老萨满镇静地观察片刻,转身打退跟在屁股后的春艳,伸手向张丽君要来一根做活儿的针,又让她找出一把钳子。老萨满用那把钳子夹住针,拽来灶台上灰白色的麻秆,手指捻裂,插进灶膛,沾上红火,用嘴一吹,麻秆燃上火苗,烧起钳子上的那根针,烧红,撤出麻秆踩入脚底,等待那针由红变紫,渐渐冷却。
张丽君偷挖棒槌情景再次出现了,棒槌的根须在脑子里张牙舞爪起来,抽得她两侧太阳穴一蹦一跳,不住地发紧,她不得不努力控制……老萨满伸出舌尖试了试温度,令张丽君解开金英的衣襟,抻住她的手臂,露出腋窝……张丽君太阳穴蹦跳得更厉害,她有些受不了了……屋外所有的人都在屏息观望,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萨满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针刺入金英的腋窝。张丽君哇的一声大叫,感觉那针刺进了自己的太阳穴。金英的眼睛直愣愣地不会动了,当然不会动的更有神奇之事,只听老萨满一声召唤,门外的邻居们蜂拥入屋,搬水缸,掀柴垛,贴墙摆放多年的炕柜也被移到了炕中间,突然有人高喊:“在这儿!”循声望去,头顶撕掉的棚纸里面现出了一根粗大的房梁,房梁上面四腳朝天地躺着一只黄鼠狼,也不会动了。
那棒槌的根须也好像停止了挥舞,张丽君的头皮还在一阵紧似一阵……有人用柳条杆捅下黄鼠狼,拎住尾巴,扔出屋外,老萨满又哧地拽出金英腋窝下的针,有一滴血停留在针尖上,光鲜透亮。院中的黄鼠狼一抽搐,四腿一蹬,从地上转过身,划出一道金光,没影儿了。
张丽君直感觉那棒槌的根须正透露出一股邪气,从她的头部蹿入到她身体内的每条神经里,冰凉……
原来是黄鼠狼附体,金英成了人身黄鼠狼,怪不得一犯病就抓鸡。金英的毛病好了,她又掀开锅盖,摸走一个硕大雪白的馒头,插上一根筷子,高举在手里,一路满心欢喜地找春艳玩去了。
没过三天,金英再次犯病,张丽君不得不把金英的病与那棒槌联系在一起,是那棒槌在折腾她呢!有邻居用木梯临时改制成担架,把金英捆绑在上面,人就像待杀的年猪抬到了老萨满那里。
老萨满看了一眼金英,目光狠狠地落在了呆若木鸡的张丽君身上。此时,张丽君浑身早已抖若筛糠了。老萨满轻轻抬手摘下两眼皮间的篾条,放在香炉旁边,眼皮就无声地粘连在一起。她摇晃起脑袋,咿……咿……呀……呀……双唇一噗,喉咙里滚出一堆神话,那番神话,谁都听不懂。咚咚咚……空中似有轰隆之声,老萨满一抖,浮起一阵灰尘,她狠狠揉搓了几把脸,吸引起满屋子里所有疑虑的眼珠,说:“莫非这孩子也要成萨满了?”张丽君嗓子眼里咕咚一下滚落出了哽咽之声:“老萨满的魂儿跑到我家了,我们家要出萨满了。”endprint
金英这般小的年纪,绝不能让她成为萨满。萨满是“知晓”神意之人,不经过一番事理,怎么能“知晓”呢?
在后院儿的老萨满快要升天时,张丽君开始频繁出入老萨满家里,按照本村的规矩,实施“落乌云”,也就是抓住九天时间,学习神辞,掌握神礼,一旦老萨满归西,立即接管神事。
老萨满在弥留的前夜,拉住张丽君手说:“我知道,当年是你挖走了山里那棵棒槌。”
张丽君的心咕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天也跟着黑了,天黑得一点儿不留情面。
老萨满说:“我不怪你!你知道现在的棒槌为什么越来越少吗?”
张丽君不知如何回答。
老萨满说:“天地间有两大宝,天上的紫氣,地下的棒槌。棒槌从紫气照耀中生长,现如今,紫气被遮掩住了,照不到棒槌山,棒槌哪能不少呢。”老萨满还说,“天地万物互为依存,皆有灵性。”
进行完“落乌云”,张丽君领走了老萨满的神服,驴皮抓鼓,神鞭,还有一串腰铃,回家的脚步几近庄严。
……
福林不出现,张丽君就敲着抓鼓再次唱起来,唱得满身是汗,福林还不过来。张丽君不得不改变方法了,她停下一切声响,回屋将脸上施了脂粉,又在院里放了一张矮腿儿炕桌,神秘地摆上鸡鸭鱼肉,跪下来,嘴唇颤抖着祈求风神、雨神、雷神诸神保佑棒槌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阳光沐浴着张丽君神神叨叨的身体,她的脊背淌出一股股涓涓细流,瘙痒无比。转动转动脖颈,那种痒反倒更加强烈,她直起腰,喉咙里忽然滚出一串呀咿咿咿……呀呀……手上的驴皮抓鼓紧跟着咚咚咚隆咚……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死盯住自家院子墙根儿背阴处,背阴处,就么愣怔着,不一会儿,她的身子一跃而起,扑了过去,趴在墙根儿一动不动,嘴里呼噜噜喷出一溜烟儿的粗气,翻江倒海一般,说不出半句话来。金英,从小跟春艳一起玩的金英,慌忙跑出屋,跑到她跟前,问:“妈,你这是怎么了?”张丽君还在呼噜着粗气,真就说不出话了,无论金英怎样拉她拽她,她的身体始终死沉死沉,不离地面。好半天,只听见她的喉咙咕隆一声,渐渐缓过气来,说:“棒槌,快把福林叫来,我身子压住了一个大棒槌。”
五
人参节结束了,福林也没搞到一棵棒槌。镇里的街上一夜间人就抽空了,满地都是彩纸和脚踏过的从树上掉下来的横幅。天开始没完没了下起了黏糊雨,张丽君猫在家里,抬头看向窗外雨丝,突然走神儿了,雨中的棒槌山山根儿跑来一串尖嘴小脑袋,拔出草梢刷刷移动,没多长时间,草矮了,尖嘴小脑袋全露了出来,还连带着半截身子,黄黄的皮毛湿湿漉漉,发出亮光。张丽君睁大了一双惊愕不已的眼睛,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浩荡的阵势,只见两只大黄鼠狼,一条为首,一条为尾,中间夹着一串小黄鼠狼,一只咬着一只尾巴从棒槌山根儿窜出,搬家呢!张丽君的心登时一扑棱,出事了!她烧起了三炷香,跟天神说话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天神也格外地眷顾她,长时间的静谧之中,一支香灰慢慢地动了,一点点发黑,打着弯儿,指向了棒槌山。
张丽君腾地站起身,脸色大变,说:“不好!”
抬脚踏步出门外,鞋磕掉在门槛里面,又转身趿拉到脚面,跌跌撞撞往出跑,跑向福林家。
金英愣了一下,也赶紧磕绊着出门。
张丽君脚步真是快啊,眨眼工夫冲出老远,金英喊都喊不住。
在福林家院门口停住,张丽举手啪啪啪拍打起院门,扯着嗓子喊:“福林,福林!”
福林跑出来,问:“你还要骗我不是?”退身把门关上。
张丽君不依不饶啪啪拍打,福林猛地打开院门,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张丽君问:“参园要出事了,我没骗你。”
福林说:“不用你管。”又要关门,张丽君伸腿挡住。
“你就听我一回,咱们去你那园子看看吧,真的要出事了!”
福林气呼呼地问:“能出啥事?”
他们就一起跑向参园,春艳随后也跑过来了。还没跑到参园,就看见山上不知哪来的黄泥汤子,哗哗从参园里流过,不住地翻滚,参园很快要被冲垮,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张丽君催逼着福林:“马上起参,把地里人参全搬回家去。”
这参是福林养了八年的宝贝。八年呐,多么不容易的八年。福林打了个电话,叫来了村里的几个壮劳力,人们飞奔着赶来,参园里一下子沸腾起来,热火朝天。一棵棵人参从泥土中跳跃而出,滚动在泥水里,很快堆积在一起,被雨水那么一冲,显露出白白胖胖的身段儿,相互挤压着,抻胳膊撂腿儿!
天上的雨不断地加大,张丽君身上全湿透了,衣襟贴裹着身子,她招呼着金英和春艳跟她一块儿抱起那一棵棵胖人参,往山下跑。正跑着呢,她陡然看见前面沟旁恍恍惚惚闪动出一团火红。棒槌!真是巧合了,张丽君不敢相信那真是一棵棒槌,果实通红的棒槌!它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出来了?张丽君心怦怦擂响,惊得脚下一挫,放慢脚步,小心着向那沟旁探去。三年前死羊的场面又出现了,她不能再招惹这东西,决不能。她转过头,不去看那棒槌。不看,说不定那棒槌自己会跑掉。正寻思着,福林冷不丁跑过来,跑到她身旁,一声不吭地直接向前跑,拼命向前跑,张丽君感到大事不好,福林肯定也看见这棒槌了,他看见这棒槌,才不管不顾往前跑。
张丽君猛地抛掉抱在怀里的胖人参,拔腿跟着福林跑,可脚怎么也跑不过福林,头总往地下栽,踉跄起来,差点儿摔倒。眼看着福林甩得她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接近那棒槌了,她急出了哭腔,脚底哧溜一滑,头重脚轻扑倒在泥水里,眼前金星哗啦啦一顿狂闪,她晃了晃脑袋,稳稳地定住自己,冲着福林大喊:“棒槌,这里有棒槌!”
福林停下脚步,半信半疑转过身。张丽君已没了力气,死死趴在地上,双臂珍贵地搂抱着泥水喊:“棒——槌!”
福林跑回来了。懵懂地看着张丽君脸上挂满的泥水,弯下腰来,用力把她抱起,把她抱起来了,放到一边,伸手在她刚才压过的蒿草里拨弄,一遍又一遍地地拨弄。张丽君就这么坐着,试探着睁开眼睛,透过眼前晶亮的雨帘,向远处沟旁瞥了一眼。真好,她看不见那棵棒槌了,终于看不见那棵棒槌了!
责任编辑 陈 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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