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眯着衰老的双眼看我,说你能写写我们家的事吗?父亲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其实是不容我拒绝的。我在林荫镇上当警察,却抱着作家梦不放,不时往外投些小文章,偶尔见诸报端。父亲为此感到特别高兴,每每与人说起总是满脸自豪,似乎他的儿子会和那些名满天下的大作家们一样有出息。在父亲眼里,作家远比警察让他脸上有光。更重要的是,父亲老了,满脸沧桑,一头白发,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几乎可以望见死亡的脚印,正踩在他日渐枯萎的胸口上。
就从嫂子王菊花说起吧。她是大哥杨树根未过门的妻子,准备嫁入我们家门时,却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后来,大哥坐在王菊花的坟前告诉我说,那个下午,王菊花和往日一样把冰柜推到岔路旁,向过往路人卖矿泉水和饮料。岔路口离监狱不远。我大哥被收监,关在监狱里,六个月。她摆摊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在等待监狱里的我大哥。在我的想象里,没有生意时,她总出神地凝望着监狱,痴情的目光总被围墙上一圈圈铁丝网硬生生地拦住。她看不到他,却能感受他的存在。
据说她是被一辆黑色的半旧汽车撞死的。大哥回忆起那件事时神情黯然,超乎他年纪的皱纹爬满麻子脸。他说,当时有两个喝了酒的男人来到冰柜前,他们想买两瓶娃哈哈矿泉水,看到她时竟撞到鬼似地大声惊呼。他们认出王菊花当过坐台小姐,便叫喊着小梅,蹿过去对她动手动脚。王菊花被吓住了,她已经不是小梅,而是一个等待自己男人出狱回家结婚的女人。她惊慌失措地往监狱方向奔跑,边跑边扭头看着在身后追赶她的两个男人,结果被一辆驶过的黑色汽车撞飞,摔到几米外的一棵树下,暗黑色的血摊满一地。两个男人傻眼了,拔腿就跑。那辆黑色汽车也跑了。
那辆车是黑车。
至今也查到不到肇事司机是谁。这让我无比难堪。我是一个警察,惩恶扬善,却查找不出撞死大嫂的凶手。事实上,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去查问此事,且回避着,在内心里和大哥大嫂存在着同样的恐惧,生怕一不小心就撞破那堵护住我们生活的墙。大哥从没因此而怪罪于我,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心地特别善良。大哥也因此而捕获王菊花的芳心。
几年后,大哥坐在大嫂的坟前面无表情地说,老三,这就是命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嫂子也是,命中注定她只能以这种方式等著我。大哥陷入一片冥想中,说我和你嫂子想不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你嫂子在临死前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遗憾,说她不后悔认识我,也不后悔想嫁给我,还说如果有来生她还要嫁给我。你嫂子说她想过很多种结局,没想到是这种结局,她说这种结局也不错。
后来我想,那的确不失为一种好结局。这种结局使人们遗忘了王菊花的曾经过往,没人再去追问她失踪的十年去向哪里,也不会再担心被人发现她当过坐台小姐而讥讽和鄙视她。大哥不仅原谅他未过门的妻子,还时常怪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使她不慎落入尘世伤痕累累。大哥至死都无法原谅自己。在王菊花死后,大哥把她的骨灰倒进一只花瓶里,种上几株菊花,有事没事就带着那只花瓶出去,吸引雨露和阳光。大哥看着那几株菊花在生长,如同守着他心爱的女人。要不是大哥的养女兰溪到城里找他,硬是把他从城里拽回来,我们都不清楚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他才告诉我们说他原本不打算回家,就在城里守着王菊花,了度余生,他生怕自己走了,王菊花的灵魂就无处可去。
在写下这篇小说时,我才恍然大悟,大哥那么做其实是让王菊花永远活着,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对于村里人来说,不管岁月如何更替,人们记住的只是那个多年前离家出走的纯情姑娘。
要不是父亲叮嘱,我真不忍心把他们写到小说里,无意让他们的灵魂再度饱受尘世疾苦。在我心里,无论他们遭遇什么,灵魂都是纯净如雪,他们是我的亲人,是盛开在村庄背后望云岭上的杜鹃。
那年清明,我从小镇上回家祭祖,跟着我大哥爬上望云岭,来到一块空地,那里突兀着一块坟碑,坟碑上赫然刻着:妻子王菊花之墓,落款是杨树根。他静静地立在坟碑前,脸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欣慰,那神情如若看透尘世。我心里倏地空了,又满了,恍惚间望见王菊花推着冰柜来到岔路旁,阳光尚好,没有什么顾客,便依偎着冰柜往监狱望去,灰色的高墙高耸着,却挡不住她的视线。她又看到高墙内的大哥。大哥也向高墙外望来,脸上挂着笑,淡淡的,如同是洒在故乡山坡上的夕阳。
我理解了他们。
兰溪读了这篇小说稿后,才明白她父亲为何不回家,宁愿在城里孤独地活着,但是她对此并不满意,怪我还掩藏着什么。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何尝不想把全部呈现出来,有时在生活面前,手中的笔是无力的,现实的坚硬总是让人绝望。我试图在绝望中寻找一条通往灵魂之路,结果往往陷入没有出口的死胡同里。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写小说不是在给人生写出答案,而只是在表达自己的那份对人生的感悟。
“那为什么不把我母亲写回来?!”兰溪瞪着眼睛说。
兰溪的母亲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我们家人对这个女人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只知道她叫韦凌洁,却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家里没有存下一张她的相片,时隔多年,我们家人每每谈起她,已然说不清其容貌。在兰溪知晓自己的身世后,她对镜子特别偏爱,每每立在镜子前长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想从自己的脸蛋上找出她母亲的影子,结果只让她陷入更深的沮丧里。
兰溪的母亲是大哥从融洲带回村庄的。
那年大哥和王菊花定了婚期,便和村里人到融洲放木排,打算赚取一笔钱,在冬天来临时风风光光地把王菊花娶进家门。尽管父亲说家里有能力办好他们的婚礼,老实木讷的大哥却执意外出,父亲便放弃最后的劝说,毕竟往后的日子要靠他们自己。王菊花也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我和父亲曾在小镇上遇到过王菊花。她挑着一担大米,从村庄里步行几十里山路来到小镇,搁在破落的街角等待顾客。那天她穿一套白色运动服,衣角被汗水浸渍,头发扎在脑后,脸蛋红彤彤的。父亲没有看到她,或许父亲看到了装作没看见。我也装着没看见,把脸往街对面扭去,心头沉浸在一股酸辣里。王菊花的这个形象破坏了我对新娘的想象。endprint
当时是中午,大哥坐在木排上歇息,目光向遥远的故乡方向望去,王菊花穿着盛装出现在他的想象里,背后是一片欢笑和鞭炮齐鸣,村里人都满面笑容地祝福着他们。忽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从桥上跌落,硬生生地把大哥从想象中拽出来。大哥看到她们把平静的水面砸起一阵水花,手臂笨拙地胡乱扑腾,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漫过来。大哥立即从木排上跳起来,脱掉上衣就跳入水中。大哥是村庄里水性最好的人,他很快就游到女人和孩子身旁,抓住女人衣领往岸边拖去。女人边抱着孩子边挣扎着,不愿被大哥往岸边拖去。女人怀里的孩子张着嘴哭,被河水呛着,憋了好半天,才吐出几声破碎的哭叫。大哥看着孩子,心里更加着急。
别动!
大哥大声呵斥。我没见过大哥发脾气,即使被人欺负也不吱声,往往让欺负他的人感到无趣而走开,现在却对一个陌生女人怒吼。女人仍然挣扎着,还出手来拍打他的脸。大哥被激怒似的,手臂忽地挥过去,叭——结结实实地甩在女人脸上。女人被打蒙了,怔怔地望来,竟渐渐地安静下来,放弃了挣扎。大哥也蒙住了,却来不及多想,把她们拖到岸上。大哥站在她们面前,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女人没有说话,坐在河岸上喘着粗气,目光呆滞地盯着河面,等她恢复体力后,慢慢地站起来,抱着孩子又颤颤悠悠地走向河流。大哥方明白女人不是落水,而是投河自尽。这女人疯了!他赶忙跑到女人面前展开双臂拦住去路,说:“你别干傻事啊,这孩子这么小,你忍心吗?”
女人怀里的孩子似乎听懂大哥的话,配合似的呜啦呜啦地哭着。女人停下了脚,脸上爬满绝望,抱着孩子慢慢蹲下去,呜呜地哭声升腾起来。那个上午,她们母女俩人的哭声在河岸上肆无忌惮地飘荡。大哥被她们搅得心烦意乱,在河岸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终究走不出什么主意来。对于女人,尤其是陌生女人,大哥实在不善交际。大哥偷偷地打量着那个女人,发现她年轻、漂亮,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更加显得凹凸有致,尽管她脸色惨白,却白得干脆利落,招人怜爱。大哥不由感到困惑,如此好看的女人为何寻死?大哥想了想说:“妹子啊,我得去撑木排了,不然木排就漂走了。”
大哥没等女人回答,就转身向木排走去,压根就不希望女人回答。事后,大哥谈起这件事时,承认当时他就是在逃跑,生怕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出門在外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烦,尤其是女人的麻烦。最终大哥却没能逃离成功。她们的哭声尾随着他,孤独、凄婉、无助。大哥不禁犹豫,脚步慢下来,停住了。他不敢想象在他离开之后,女人会不会抱着孩子再度走向死亡。那样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见死不救的人,良心难安。大哥说他心里出现一把刀,切割着,疼痛漫过全身,快痉挛了。大哥想她们是走投无路才投河自尽的吧,不然谁不想好好活着?这想法使他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摸到一阵怦怦心跳,折回身走到女人身旁,说:“先给孩子换身衣服吧,不然会生病的。”
大哥拿着自己的衣服递给女人。女人止住哭泣,抬头愣愣地望来。大哥在女人眼里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火焰,这使大哥那颗悬浮着的心轻轻地落了地。大哥知道女人求生的欲望被点燃了。最后大哥抱着孩子,女人跟在身后,默默地走向工棚,像一家三口。她们就在工棚里住下来。
那些天,大哥想着劝她们离开,好几回话都溜到舌尖,最后又咽下去。他实在于心不忍。把她们赶走,她们无所依靠,又能到哪去呢?就这样拖到了工作结束。结账后,大哥从工钱里抽出两百块钱,想了想,又抽出一百块,小心翼翼地递给女人。女人没有接,只是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哥,缩在怀里的孩子也在瞅着大哥。大哥被她们盯得没了主意,咬着下嘴唇再抽出一百块,说:“妹子,我只能给这么多了。”
女人淡淡地说,我们不要钱。大哥像被什么撞着,整个人摇摆一下,嘴巴抖了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时王菊花又出现在想象里,正站立在家门口望眼欲穿,等待着他早日回去,她已迫不及待地成为他的新娘,要是把她们带回去说得清吗?女人说,你放心,我会跟你家人说清的。大哥就不知如何拒绝了,最后就把她们带回村庄。
我们在向兰溪复述这件事时,她总是歪着脑袋认真地听,尔后陷入沉思中,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满四岁,脑海里没留下任何印记,连同她母亲的模样也模糊不清。她每每回想着那段行事,一大堆解不开的问题便会浮起来:她母亲为什么要抱着她投河自尽,她母亲为什么没说自己是谁,也没说她的父亲是谁,最让她感到不解甚至愤怒的是她母亲为什么没回来找她。她在无数次想象中,看到她的亲生父母双双倒在雪地里,断了气息。她是那么热爱着他们,却愿意他们在想象中死去,觉得他们死了远比活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更能让她感到亲切和真实。
兰溪的母亲是在一个夜晚出走的。兰溪对她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印象。她母亲的出走和王菊花有关。兰溪和她母亲跟着大哥回到村庄,是在深秋的日落黄昏,夕阳从西山斜过来,轻描淡写地铺洒在山野里,使整个山野披上彩带似的。这是村庄里常见的景色。当时我和二哥坐在村口的石阶上,摇晃着双腿观望天边被染红的云朵。二哥指着那些云朵说,那就是课本上说的火烧云,和课本上说的一样好看。
后来我们一同看到大哥出现在通往小镇的山路上,背着大包小包一路走来。我们立即从石阶上跳起来,往山路上呼喊而去,把路上的人吓得纷纷避让,立在路旁边目送着我们兄弟重逢。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哥面前,不由猛地收住脚,僵立不动,半张着嘴不敢说话。我们被大哥身后跟着的那个女人吓住了。那是个漂亮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能把人眼灼伤,逼得我和二哥都不敢正眼看她。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大哥的行为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大哥在我们脸上看出异样,嘴巴动了动,结果什么也没说,继续往村庄走去。我们在后边默默地跟着,心里早已杂乱无章,想这个非同寻常的女人是谁呀?
这个女人当我们嫂子也不错。
二哥伏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我听了,既高兴,又难过,高兴是因为忽然觉得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有着某种关系,心间顿然涌上一股陌生而温暖的亲切感,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穿过时空把我们紧紧地拴住;难过的是,要是这个女人嫁给大哥,那么等待过门的王菊花该怎么办呢?endprint
那时候,王菊花依偎在她们家的栏杆上,她们家的黑狗趴在她脚边,睁着一双懒惰的双眼。王菊花无所事事,想踢一下她家的狗,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中,她望见了我们兄弟三人往村庄而来,心间猛然出现一群鱼在活蹦乱跳,即将成为新娘的幸福感淹没着她,脸膛立即泛上夕阳一样温柔的微笑。她用欣赏的目光望向我们兄弟三人,觉得我们手足情深,连走路的步调都整齐划一。她想在不久的将来也将迈着同样的步调,在我们的家门进进出出,心间越来越多地飘散着被夕阳涂上金色的云朵。不一会儿,她发现我们身后多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和杨树根有关系,心头更是怦怦狂跳。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瞬间变成无数枚毒针,嗖嗖地射中她的胸口,让她疼得浑身痉挛,以至双手紧紧地抱住柱子才没跌倒在地。她的心扑通掉进深潭,眼里失去生气,失魂落魄地望着我们走回家。她发现我们的脚全都踏在她的心窝上,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就会引起她心头的一阵疼痛,泪水开始在她的眼里打转。她不愿相信杨树根会变心,然而眼前的女人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想。她想不到自己苦苦等待的结果,竟是望着别人出双入对。这想法使她快喘不过气了,非离开房间不可。她抬脚狠狠地踢着黑狗。黑狗汪叫一声蹿到角落里,满眼委屈地望来。王菊花气呼呼地蹿出门,在石板路上奔跑,叭嗒叭嗒的腳步声把路旁觅食的鸡吓跑。不久后,她跑到我们家门外,抬起的脚忽然停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至今还没出嫁,压根就和这个家门没有任何关系。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那只不时漫出欢声笑语的门洞,几个妇人笑着向她迎面而来,手里揣着大哥买回来的糖果。她们看到僵在门外的王菊花,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地往脸上挤着笑,说菊花啊,树根回来了。她们边说边扭头往屋里看了看,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尴尬。王菊花被什么刺痛,转身拔腿就跑。
我和二哥坐在楼顶上吃着大哥带回来的糖果。二哥还抽着大哥买给父亲的香烟,当然大哥和父亲都不知道,他是偷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二哥学着用鼻孔吹出烟雾,呛得他不住地咳着。我都快憋不住笑出声来。二哥白我一眼,说你别笑,猜猜大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我们嫂子?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却感受到这种猜测比糖果更有味道。二哥又用鼻孔吹了一阵烟雾,说我也猜不出来。我们猜不透那个女人,村庄里没有像她那样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透着陌生而神秘的气息。我们只知道她和大哥有关系,这层关系足以使我们暗自得意。那时,我们看到王菊花向河岸边奔跑而去。
二哥最先看到王菊花不由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菊花嫂子往河边跑了,菊花嫂子往河边跑了!
我们的家人从喜悦中惊醒过来,纷纷站起身往门外追去,到家里看望大哥的亲戚也跟着追了出去,最后,被惊动的邻居、路人,也不明就里地跟了过去。一大群人追到村外的风雨桥头就不敢再往前追了。王菊花站立在栏杆上,浑身发抖,目光忧郁,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桥底是裸露着石头的河水,掉下去不死即伤。她没有看着我们,目光落在水里,那里倒映着一个愤怒的身影,几条小鱼在那身影旁悠闲游荡。她多么地想叫喊,或咒骂,或哭泣,结果什么也做不到,心里被某种道不明的东西压制着。
我们的家人们小心翼翼地劝着她回到桥面上。我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们家人越是劝阻,她就越想往河里跳,脸上慢慢地呈现出一片绝望的神情。她要以殉情的方式来惩罚大哥这个负心汉,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她慢慢地抬起一只脚,脚底的灰尘纷纷落到水面上,没能吓跑水里的鱼,只把我们家人吓得不敢吱声。
等等——
那个女人抱着她女儿赶来。她说的是普通话,和村庄里的方言不一样。这种突然出现的话语,使大家都怔住了。王菊花抬起头望着她,心间忽地蹿起股火,快要把她整个人都烧焦了。她想就是这个女人勾走了她的男人。她是一个盗贼,偷走原本不属于她的生活,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被这个女人打败呢?她感到不甘心,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狐狸精,却发现越看越觉得那个女人耐看,甚至有点赏心悦目。这使她渐渐地恨不起来,也理解了大哥的所为,想如若自己是个男人,或许也抵挡不住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她的目光落在女人怀里的孩子身上,想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曾和大哥商量要生两个女娃。山里人看重男娃,她却想生女娃,想跟世俗对着干。没曾想,她等着的男人却背着她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这想法使她的心再次往下沉,再往下沉,扑通一声掉入水里。她从栏杆上跳到桥面上,径直向那个女人走去。我们家人立即紧张起来,生怕她对那个女人干着什么,却始终没人上前阻挡。
是女孩呀,女孩好。
王菊花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还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说。她转过身走到大哥面前,从脖子上取下一块两指宽的玉石,说这是你送的定情物,还是留给孩子吧。
大哥没有接过玉石。菊花,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她,她和孩子落水,我把她们救上岸。她们没地去,才把她们带回家的。大哥扭过脸对着女人,一脸焦急。
女人说,是那样的,是树根说的那样,我们无处可去才跟树根回家的,并不想来给他添麻烦,我们住几天就走。
大哥说,她和我真的没有关系,再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菊花没说话,眼里有些犹豫。
树根经常到外面做副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嘛。
人群中不知谁冒出这么一句话,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王菊花紧盯着大哥,目光慢慢地变冷,变硬。大哥心虚似地把目光移开,不敢与她对视。我父亲面向人们用手往下压了压,说大伙别乱说了,别添乱了。大哥急着说,我怎么会干那种事?我是那样的人吗?再说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会看上我?
你的意思是菊花就不好看了?
这么好看的女人会没地方去?
这故事编得不怎么好。
……
人群里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质疑,显然是为王菊花抱不平。大哥张了张嘴,额头都冒出汗,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他在最需要说话的时候竟成了一个哑巴。我父母亲急着帮他解释,越解释越让人怀疑。endprint
女人突然又一次开口:大哥,那我,还是现在就走吧。她的眼神里又透出了落水时的绝望,大哥的心里一紧,脱口而出,先等一等……王菊花咬着下嘴唇,眼里的怒火快要喷出来。
她把玉石塞进大哥的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往村庄走去。我们家人的目光贴在她后背上,看着她摇晃着肥大的屁股往前走去。我们家人觉得她正渐行渐远地走出我们心间,那种感觉比她直接跳到河里更让人难受。
那天晚上,大哥提着好几袋糖果来到王菊花家的门外,那条浑身黑毛的猎狗对他毫不客气地狂吠。他没办法绕开那条黑狗,就在门外大声叫喊王菊花的名字。好半晌门才被喊开。王菊花的父亲从门里伸出头说:“树根啊,菊花说今晚不大舒服,谁也不想见,你看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大哥还想说什么,王菊花父亲已隐身进门,反手把门关上。大哥才记起手中提着的糖果还没有送,举起手想拍着那扇枯瘦的门板,结果举到半空的手慢慢垂落下去,最后把那几包糖果悬挂在门锁上。他站在门外站着等待,想王菊花会出来见他的。屋里始终没有动静,只有那条黑狗与他对峙,直到月亮爬上屋顶,大哥才悻悻地离开。他走到半路还回头望去,那只门板仍然紧闭。
大哥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把我和二哥的睡梦也碾碎。我们干脆爬起来挤到大哥的床边。二哥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娶王菊花了?这个好看的女人当我们嫂子也不错。大哥猛地从床上躥起来,紧握双手,满脸通红,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像那样的人吗?你再敢这么说,别怪我撕了你们的嘴。
大哥发火了。这是我们见到大哥发的第二回火。第一回,是一天凌晨,大哥在床旁边藏匿着什么,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待他走出家门时,我和二哥就爬起来,从他的床底下捞出他藏的东西,原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布匹。村庄里的妇女都会染那样的布匹,做衣物用的,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穿。我和二哥不由感到失望,随手把布匹丢在床上,回到床上又倒头睡觉。大哥回家看到我们动了他的东西,把我和二哥从被窝里拖出来,怒吼着:以后胆敢再动我的东西别怪我抽死你们!
我和二哥不知在哪儿惹恼了他,满脸委屈地站立着,斜着目光望向坐在门外的母亲。母亲装作听不见,拿着针线站起身走到别处,把我们兄弟三人抛在矛盾里。大哥沉着脸,满脸爱怜地把布匹放到箱子里,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后来,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们,那布匹是王菊花送给大哥的定情礼。我和二哥才恍然大悟,心想活该挨骂。
这回我和二哥也不敢吭声,灰溜溜地爬回床铺,钻进被窝不再动弹。我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愤愤地想都把人带回来了还不让人说。然而我和二哥躲在被子里不敢再说什么,直到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清晨,父亲在堂屋里的方桌上发现一封信,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她在信中拜托我们照顾她的女儿。父亲把信递给母亲。母亲不识字。父亲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信上都说着什么。母亲捧着信,双手微颤,似乎被寒风刮着。那个女人在夜里悄然离开村庄。父母亲双双走到家门口,一人站在一旁,望向往山林深处蜿蜒而去的山路,那里已经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母亲抱着她留下的女儿来到我大哥床头说:孩子,她妈走了。
大哥从被窝里蹦出来,胡乱披上衣服,连脸都没洗就往门外冲。母亲抱着孩子边追边叫喊:她妈已经走远啦,走远啦,追不上啦。大哥没理会母亲的叫喊,一路狂奔,把路边的鸡犬吓得四下逃窜。母亲抱着女儿追去,发现大哥遥望了一会儿山路,突然折返往王菊花的家跑去。母亲愣在那里,既而默默地抱着孩子往回走。
大哥跑到王菊花家门前,抬手就嘭嘭地拍着门板。门吱地挤开一条缝,猎狗从门里边蹿出来,横在面前盯着他,既不欢迎,也不敌视。王菊花父亲跟着走出来,蹲墙角边没有说话,掏出烟杆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好半晌,他才说,树根,菊花她在昨天夜里走了,菊花说她不恨你。
大哥的嘴巴慢慢变大,终于变成一只干瘪的圆圈,最后发出啊啊的怪叫,转身往山外追去。他翻过两座山大汗淋漓地追到小镇上。那条破旧的街道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却没有王菊花的身影。她已不知去向。大哥在街上徒劳地瞎转,直到天黑了,才耷拉着脑袋回到村庄。
那天我和二哥蹲在村口的桂树下,打赌大哥能不能把王菊花找回来。我和二哥都赌大哥带不回来,却在心里盼着他能带回来。后来,我们看到大哥垂头丧气而来,心里跟着空落落的,渐渐地凉了,如同洒在山野里的月色。
王菊花走了,那个女人也走了,只留下小女儿。大哥给小女孩取名兰溪,每每望着兰溪,心里边便滋长着身为人父的疼痛和轻柔。大哥时常抱着兰溪来到村外,告诉她许多山野里的事物,总会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大哥时常抱着兰溪,后来牵着兰溪,再后来身后跟着兰溪,他们亲密无间地爬上望云岭,长久地凝望着通往小镇的山路。他们的身影在风中摇曳,不由让村里人迷惑,究竟他们是在等待王菊花,还是在等待兰溪母亲,抑或只是为了等待本身。
那些年王菊花和兰溪母亲都音信全无,大哥四处留意和打听,结果只听到某某人客死他乡了,某某人在广东失踪了,某某人被骗到外地再也没回来……这些传说使他忧心忡忡。王菊花父亲也心急如焚,不时拖着那双日渐枯老的脚走进我们家门,黯然神伤。父亲总是陪着他蹲在墙角里,默默地抽着劣质旱烟,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神情。他在我父亲面前叙说着消失不见的女儿,说着说着眼角就闪出泪花。多数没有王菊花的消息,村里人大都怀疑她已经出了事,显然连他也开始怀疑了,甚至怀疑她已不在人世。最后,村庄里只剩下大哥相信王菊花还活着,将会在某个黄昏回到这个村庄,戴上银光闪闪的银项圈嫁给他。我和二哥为了表示对大哥的支持,每每附和着说菊花嫂子一定会回来,事实上我和二哥对此没有一点信心。
岁月就在等待中慢慢逝去。
父母亲一年比一年老了。母亲曾是位强健的农家妇女,现在已经难以上山劳作。父亲这个受人尊敬的赤脚医生,也不再背着药箱到十里八乡行医治病。二哥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念了,到外边混几年又回家,父亲不想他无所事事,拿出多年的积蓄,给二哥买了一辆五菱汽车。二哥在小镇上租下一间房子,开始跑起拉客送货的生意,日子勉强混得过去。我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当上警察,在我调回林荫镇任职那年,二哥和小镇上的一个代课老师坠入情网。那女孩看起来很面善,总让我们想起消失的兰溪母亲。我不知道二哥和这女孩相处,是否掺杂着那些童年的情愫,而我是因为这些情愫才无条件地支持二哥的恋情。二哥带着女孩回村里看过父母,显然他打算和女孩结婚。然而村庄有个习俗,老大未娶,就不会考虑弟妹们的婚事,除非认定老大当上了光棍。父母亲不由着急了,劝大哥放弃无谓的等待,趁着年纪还轻另找一个姑娘过日子。endprint
大哥愤愤然地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这么封建,老二、老三该娶的就娶,哪来那么多道道。”
大哥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其实大哥理解父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听得多了就感到厌烦。父母亲不再说什么,只是暗暗叹息,母亲还为此悄悄落泪。大哥总是装着不知道,他铁了心要等待着王菊花。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大哥说得有道理,既然二哥打算结婚了就先让二哥结。我和二哥谈起此事,二哥理解大哥的心思,并没有埋怨大哥。于是在那年冬天,二哥把那个代课老师娶进了家门。次年,他们生养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孩。那年我也恋爱了,从此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日子,逢年过节才聚在一起吃饭。
大哥仍然在苦苦等待,任谁也劝不住,村里人都觉得他过于痴情,脑子出了问题,等待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从不计较这些流言,每年农忙时节,忙完我们家的活后,就扛着锄头到王菊花家帮忙,在他心里王菊花已然是他的妻子。父母亲和王菊花的父亲见他如此,既心疼又无可奈何。
“三叔,我问问你,我阿爸怎么会那么爱王菊花?”兰溪歪着脑袋问。这的确是个问题。我想了想,说因为望云岭吧。
望云岭是在方圆数百里内最挺拔的山岭,站在山岭上可以望见湘、黔、桂三省,我们村庄就坐落在山脚下。相传,清朝末年暴发农民起义,后被镇压,义军溃败,起义首领少爷带其妻子逃命到岭上。妻子受伤走不了就劝少爷逃命。少爷没有丢下她而在山岭上住下来,却没有躲进村庄,怕连累村民,后被官兵追剿,杀之。次年,整个山坡杜鹃盛开,如同泼着鲜血一般。村里人震惊了,以为是少爷夫妇的魂灵再现。从那以后在少爷夫妇的祭日,十里八乡的青年男女身着盛装聚集在山岭上对唱,歌声如同盛开的杜鹃弥漫山野。后来青年男女以歌传情,在山岭上找寻自己的心上人。十里八乡的青年男女结婚时,都会面向望云岭跪拜,感谢少爷夫妇在天之灵。
事实上,在大哥和王菊花相处之前,没人想到他们会彼此走进对方的心里,并枝繁叶茂地成长。王菊花长得周正而且白皙丰满,热情大方,是数得上的好姑娘。大哥长着一张黑脸,还长麻子,不苟言笑,也不善交谈。无论是长相,还是论性情,他们一点都不相配。我和二哥也是这么认为,唯独父母亲说他们是天生一对,连撒谎都不会。
应该说,大哥和王菊花相遇归功于父亲。父亲想把他毕生所学的医术传授给我们,我和二哥对此都不感兴趣,二哥从小就想当司机,而我想当警察,唯独老实巴交的大哥时常跟随在父亲身旁。父亲认为大哥的天性不足,无奈我和二哥对他的医术避而远之,不得不教给大哥。
那些年,每每到青年男女在望云岭上相聚,大哥一次不落地跟着爬上山岭,结果连一首山歌都唱不出来,自然没有哪家姑娘注意到他,更不用说是看上他的了。后来,二哥鼓励大哥说,今年聚会我替你唱。聚会那天,我跟着他们一起爬上山岭,青年男女挤满山坡,花花绿绿,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二哥拉着大哥往一群姑娘那边去,大哥又胆怯了,死活不愿走过去,还转身躲进树丛里,让人失望,作为弟弟的我都为他感到丢脸。二哥气愤地甩一下手走了。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该跟上二哥,还是该跟着大哥。
“老三,老三,快过来,快过来!”大哥着急地叫喊着,我连忙奔跑过去。大哥慌慌张张地拉着我往树丛里钻,说王菊花被蛇咬了,你快回家叫阿爸。我不满地瞪着他说,你不是跟阿爸学的吗?大哥才悄然记起什么,折身跑到王菊花身边,撕开王菊花的裤角,露出一条白皙的腿,两只蛇牙印赫然出现,淌出一股暗黑的血。大哥愣住了,被白皙的腿吓住了,转身望着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見,不就是救人吗?哪来那么多麻烦。你个死呆子,活该没姑娘看上。大哥从身上撕下一块布,系住王菊花的腿,用手把暗黑的血从伤口里挤出来,还用嘴吸几口,吐掉,再用带去的水壶冲洗着嘴巴。王菊花一直在呜呜地哭。她被吓坏了。大哥就反反复复地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这死呆子只会说这句话,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到他面前,说菊花姐,我大哥跟我阿爸学的,他能治好你的伤。大哥木然地点点头,接着从附近抓来几把树叶,放到嘴里咀嚼着,敷在她的伤口上。大哥又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包扎王菊花的伤口,然后蹲下身去,想把王菊花背下山。王菊花看了看大哥,撑起身想自己走。大哥说你这样走,毒性会加快发作的。王菊花快要哭了,不得不趴到大哥背上。大哥的双手往后伸去,却不敢碰触王菊花的腿,没走几步,王菊花要从他背上滑下来。
“你这死呆子,你的手是用木头做的吗?”我在大哥背后叫骂着。大哥得到鼓励似的双手托住王菊花的腿,往山下奔跑而去。人们纷纷给他们让开。王菊花趴在他背上没有说话。山岭上歌声依旧。
大哥直接把王菊花背回我们家。父亲看到大哥做的简单处理,说幸亏处理及时,不然毒液进入体内,恐怕就危险了。我不知道父亲说那句话是不是在吓唬人,总之王菊花对我大哥很是感激。这种感激使她直接忽略了我大哥的长相,而看到他内心的炙热和善良。
在王菊花的伤治愈之后,大哥每天晚上都会到她家去,围着火塘聊天。那是行歌坐夜,是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一种方式。那些夜晚,每每吃过晚饭,大哥就躲在房间里,好半天才头光油亮地走出来,有些害臊地穿过夜色走向王菊花的家门。每天天快亮了才回到家,在床上没躺多久又爬起来,扛着锄头走向田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弄不明白大哥和王菊花究竟在说些什么,哪来那么多的话,通宵达旦说个没完。
你这傻子,恋爱的人,就是一片树叶都能说上一年。二哥满脸不屑地说,他们这么谈得来,说明王菊花快要成为我们嫂子了。他停了停又说,你知道大哥为什么喜欢王菊花吗?我摇了摇头。二哥一脸坏笑地说,她乳房大,屁股也大,这种女人会生孩子。
我听着吓一跳,怎么说这种话呢?二哥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他不过才十四岁。他对我表现出来的惊恐感到满意,便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男女之间的经验全都告诉我。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女人的乳房、屁股和身材跟生孩子有关。也是从那时起,我走在路上总会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发现村庄里的所有姑娘,王菊花的乳房和屁股是最大的,走路时两只乳房跃跃欲试,而屁股像一只结实的木盆摇摆不定。我每每在半路上遇到她,想着她即将成为我们嫂子,心里总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和温暖。endprint
二哥时不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才多大啊,就知道想女人。我说我才不想呢。二哥说那你的脸干嘛红得像鸡屁股?我没有回答,不知道怎样回答,灰溜溜地跑掉了。二哥在我背后得意地哈哈大笑。从此我害怕遇见王菊花,只要看到她,就会远远地避开。我躲房间里时想着她嫁给大哥后就不得不见面,到那时又能往哪儿躲呢?无可逃遁!我离开村庄到城里念书,毕业后参加工作,那种莫名的无力感仍然缠绕心头。
二哥对王菊花一点也没感到害怕,不时谈论着她和大哥会生多少个孩子,会做什么菜给我们吃,似乎她已经是我们家中的一员。有一天,我们在半路上遇到王菊花挑着木桶走向水井。我转过身就想逃跑,被二哥一把摁在路边,等着王菊花走过来。
“嫂子,挑水啊?”二哥笑嘻嘻地说。王菊花垂着头,挑着两只水桶走着,突然被人叫嫂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当她看到是我们时,脸唰一下红了。她没有生气,也没说话,只是对我们笑了笑,挑着水桶往水井走去。我不知道二哥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心里充满着温暖和恐慌。
那时王菊花父亲不同意他们俩的婚事,自然是觉得我大哥长得太没相了。父亲为此还从柜子里掏出一瓶舍不得喝的茅台,敲开王菊花的家门找她父亲喝酒,结果酒喝光了依然说不通。父亲又叫上亲戚去说情,仍然说不服王菊花的父亲。尽管如此,大哥依然处处护着她们家,似乎他已经是她们家的女婿。这种没有骨气的行为,让我和二哥感到不满,别人都看不上你了,还非把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所以,凡是大哥护着王菊花家的事,我和二哥就坚决反对,不管有没有理。父亲和母亲看在眼里,始终没有说什么。
事情的转变由一场斗牛比赛开始。那年中秋,村里又举办斗牛比赛,年年如此,奇怪的是每年都是王菊花家的牛胜出。那年她们家的牛又没有悬念地赢了。要是在以前,我和二哥会为她们家的牛的勇猛欢呼雀跃,现在看到她们家的牛满脸神气,心里就涌起莫名的怒火,又无可奈何,我们家的牛还小,根本不是其对手。
二哥倏地站起来,说去赶我们家的牛来,就不信斗不过她们家的。
这怎么可能呢?上场只会自取其辱。二哥见我犹豫,就狠狠地瞪了我几眼,我立即站到他身后,表现出只要我们家的牛出场便必定取得胜利的神情。
我们把牛赶出牛栏时,被大哥发现了。他跑到我们面前挡住去路,说牛还这么小,斗坏了怎么办?二哥说你是怕我们家的牛斗死,还是护着王菊花她们家的牛?你瞧瞧你,人家都看不上你,还这么向着人家,我和老三去为你报仇。
我没有说话,但是紧紧地站在二哥身后,同意他说的话。大哥的脸更难看了,嘴巴张了张,没吐出什么话,像根木桩屹立不动。二哥鼓着腮帮说,你到底让不让?大哥仍旧沉默不语。二哥转身对我说,老三你腾出个地,我要跟这块木头比试一番,先把话说在前头,赢了听我的,输了听你的。
我就把牛赶到一边,躲在拐角里探出脑袋,看到他们怒目而视,如同电影里的武林高手在过招。我心里顿时充满矛盾,既希望二哥打败大哥,这样我们才能去为大哥报仇;又希望大哥能赢,因为他是大哥就不应该输。然而他们迟迟没动手,也没说话,两只母鸡从角落里慢悠悠地走到他们面前,抬头望了望他们,没发现危险,便放心地垂下脑袋觅食。他们的目光一同落在那两只母鸡身上。二哥趁大哥不注意,猛地冲过去把他撞开。大哥踉跄几下摔到阴沟里。二哥回过头叫喊着:快跑!我和他把牛赶往河边,抛下大哥在阴沟里叫骂。
等大哥浑身泥泞地追到河边,斗牛已經结束了,而且是我们家的牛赢了。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菊花的父亲更是没想到,怎么会被连角都没长全的小牛打败呢?后来二哥告诉大哥我们家的牛赢的原因是出奇制胜。大哥听后就把这个秘密转告给王菊花父亲,说阿舅,论实力你们家的牛才是最厉害的,我们家老二在使诈,出其不意,赢也是阴险狡诈。老二他狠狠地捏着牛卵,牛受疼了,就拼命往前冲,你们家的牛没做好准备,结果就落败了,也不能算落败。
王菊花的父亲边吸烟边听,若有所思,心里好受了些,用二哥的话说大哥在给王菊花父亲找了一个台阶下,让他明白不是他们家的牛不行,落败也不丢人。王菊花父亲对大哥有了好感。那天黄昏,他们坐在河岸上抽烟,相谈甚欢,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故友。我和二哥却没想到,这次斗牛居然拯救了大哥和王菊花的婚事。
再次遇到王菊花已是十年后。那回我被抽调到市里,参加全市打击黄、赌、毒“零点行动”。我被分在第五行动小组,我们组的行动很顺利,按线人事先掌握的信息,围堵,破门而入,把嫌犯按倒,戴上手铐,一个个押上警车,其间没遭到什么反抗。后来一个夜晚,我们如法炮制,冲进一家按摩店,把里边所有嫖客和按摩女统统地押出门。我手里抓着警棍立在门旁,看到按摩女和嫖客一个个都捂住脸,心间不由泛起一阵冷笑,想脸都不要了还捂着干什么。这时有一个女人轻轻地瞅我一眼,既而迅速地把头垂下去。女人的目光充满慌张和幽怨。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跨两步追上去,用警棒拦住那女人。女人又瞅我一眼,接着脑袋垂得更低。我在她眼里看到慌张和幽怨之外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暗示。这个女人激起我的兴趣,暗暗地留意起来。
王菊花!
审讯时,我看到她的名字,心里一阵激荡,连忙查看她的身份证,竟然是林荫镇现山村人。她就是大哥苦苦等待的未过门的妻子。她已判若两人,怎么落到如此境地,竟然成为一个风尘女子?这十年间,她到底去了哪里,遭遇到什么,让她选择这条充满潮湿而阴暗的路径苟活于世。她身上存着太多疑问。我跑去找到行动队长,说队长,我想和那个叫王菊花的女人单独谈谈。队长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微笑,无疑他在怀疑我对这个女人存有非分之想。我咬着牙说,队长,那个女人是我失踪多年的嫂子。队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既而现出一丝同情和怜悯。这让我感到难受,转身去见王菊花。
嫂子,我是老三。
我来到王菊花面前,定定地望着她说。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改用家乡话说,嫂子,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也不给家里写封信?大哥一直在等你,等得很苦。endprint
她又看了我一下,眼角闪过一丝亮光,稍纵即逝。她用普通话回答,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普通话里掺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更能确定她就是大哥等待多年的王菊花。我继续用家乡话说,嫂子,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四处打听,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家里人都操碎了心,村里人说你不会回去了,即便你回去了也不会再嫁给大哥,唯独大哥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去,回到他的身边。
她眼角又闪过一丝亮光,接着像风中的蜡烛慢慢熄灭。我继续说,嫂子,不管以前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过去了,想想大哥和家里人吧,别再逃了。她垂着头说,以前的王菊花已经死了。她说着就扭头往审讯室奔去。我没有追上去,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走到没有人的角落里,往村庄里打电话,告诉大哥遇到了嫂子。大哥接到电话后,发疯似的往山外赶,来到小镇上天还没放亮,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过往车辆,整个小镇都沉在睡梦里。大哥跑到二哥的房门外呯呯地拍打。二哥以为遭遇了贼,抓着木棒冲出来,看到大哥满脸哭丧地立在门外。大哥可怜巴巴地说,老二啊,你送我到市里去吧,老三在市里遇到你嫂子了。二哥心里不乐意,结果还是穿上衣服,开着五菱车连夜往市里奔来。
他们到达市里已是上午十点,二哥在公安局大门前把大哥放下车就赶着回去,他撂不下小镇上的生意。大哥望着二哥的车消失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透着威严的公安局大门口走去,心里不由一阵阵发悚。他想硬着头皮走进去,却被门卫投来坚硬的目光拦住,并被逼退到榕树下,蹲着在那里着急万分地往大门里观望。他没看到我和王菊花的身影,便从口袋里摸出用竹根削成的烟杆往嘴里塞,却发现门卫盯向他的目光更加冷酷,慌忙把烟杆收进帆布包里。
我走出大门叫喊着他。他受到惊吓似的浑身震颤,嘴角抽搐着,脸上的皱纹漫开来,急切地问,老三,老三,菊花,菊花,她在哪里呢?她怎么被警察抓了,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大哥又抖着嘴说,莫非她犯了那种事?我说:大哥,菊花嫂子的事一时半刻说不清,先办好手续带她出来再说。
我不容他再追根究底,逃似的往大楼里赶去,给王菊花办理手续。王菊花参与卖淫不至于治罪,交了罚款就可以把她带走。王菊花却站着不动,她不愿跟我离开。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害怕面对自己的亲人和熟人,但是这地方不是她待的。我没有说话,也不劝她,任何话语都失去意义,路是自己走的,走错了也只有自己才能走回来。再者说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毕竟沦落风尘呀。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硬把她往外拉,她还在挣扎着。
我说嫂子,走吧,这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她怔了一下,放弃了挣扎,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门外洒着白花花的阳光,我却感到充满阴冷。大哥看到我们,整个人弹起来,掉了魂似的盯着我们。他看到我身后跟着一个都市女郎,身上套着紧身的淡红色连衣裙,胸脯和屁股凹凸有致。当认出女郎就是王菊花时,大哥脸上聚集着兴奋和失落混杂的神情。他发现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波涛暗涌的河。她悄悄地看了一下他,被他满脸的沧桑震惊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成了一个小老头。他们曾无数次想象着重逢的场景,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大哥慢慢地走过来。王菊花呆呆地盯着他,眼里闪着欣慰和不安,当大哥的脚步越来越近时,忽然像撞见恶鬼似的仓皇逃窜,丰满的屁股在阳光下摇摆。大哥把帆布包丢给我追赶而去。他们在街上一个跑一个追,引来一大群过路人围观。我没有上去劝阻,这事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路人认为身着光鲜的女人被一个灰头土脸的穷汉欺负,不自觉地制造一些人为的障碍。大哥不理會他们,硬着头皮横冲直撞。人们见他丧心病狂,便把他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们抓错人啦,我不是坏人,她是我老婆,我在追我老婆啊!大哥叫喊着,菊花,菊花,快告诉这些人啊,我不是坏人,快去叫老三来帮我!
王菊花回过头看到大哥被按在地上,不停号叫,呆呆地立在街边不知所措。此时两个巡警赶过去,支开人群把大哥从地上拉起来。大哥猛地挣脱他们的手臂,话也不说又往前追去。巡警扑上去抓住他把他拉回来。大哥生怕王菊花再次消失,就使劲挣扎,越挣扎巡警抓得越紧。大哥只好放声大叫,叫声越大王菊花跑得越快,最后消失在人群里。
大哥转过脸对巡警说,警察同志,放开我,她是我老婆,我要去追她,我们家老三也是警察。两个巡警没理会他,反而把他往警车押去。他急了就一人踢了一脚。巡警扑过去把他掀翻在地,说你胆子还不小啊,竟然袭警!他叫喊着,你们不放开,我还踢!
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并把他塞进警车。王菊花看到这一幕,心痛了,不由感到惊讶,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冷酷了,不会再为谁疼痛和哭泣。当警车载着大哥消失在视线里,她匆匆忙忙赶到公安局找我,满脸凄怆地说,你哥被警察抓了。
我找到队长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同情我大哥的遭遇,便不想为难他,录完口供后就让我把他带走。王菊花缩在大门外的榕树下,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目光躲躲闪闪。大哥慢慢地走过去。王菊花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直到大哥走到面前也没敢抬起来。
王菊花幽幽地说,树根,要是你还念我们的过去,就当我死了吧。大哥说,菊花,我们回家吧,过我们的生活,不用管别人怎么说。王菊花说,树根,我们已不是同类人,以前的王菊花已经死了。
大哥嘴笨,找不到什么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抬起手掌猛扇自己,接着从街角抓起一块砖头,啊啊叫喊着砸向警车。他疯了!我竟忘了去制止他,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盯着他。几个警察从门里边冲出来,两下子就把他打倒在地,铐住他把他往大门里押去。大哥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笑容,竟没有半点悔意。
我再次找到队长,说队长,我大哥脑子有病,我把他带回家就好了。大哥面露凶相地吼叫着,你脑子才有病!老子就想坐牢,你管得着吗?你把老子放出去试试?看老子会不会把警车给砸了,说不好把公安局给烧了。
大哥脑子真的坏了。我不由一阵感慨和悲伤,在这世间又多了一个因痴情而坏了脑子的人,可这人是我大哥呀。队长对我无奈地摇着头,表示他也爱莫能助,只能让大哥在里边待段时日了。我走到公安局大门外,来到王菊花面前,对她摇了摇头说,嫂子,我没能带大哥出来,他脑子有了问题,这牢是他自己要坐的。endprint
王菊花眼角立即闪出一丝泪光,回过头往公安局大门望去,好半晌才喃喃自语,他怎么还是那么傻,这么些年了一点也没变。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忧伤,而是爱怜。不会她的脑子也出问题吧?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亏你们还是兄弟,你还是不了解你大哥,他脑子没坏,他是为了我才坐牢的。王菊花停了停说,不管他在里边待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他。
我既而明白大哥为何如此,也便释然了。
大哥被收监六个月,在那段日子,王菊花没有回到村庄,而是买来一只冰柜,在离监狱不远的路口卖饮料。我好几回到市里出差去劝她回家。她总是淡淡地说,你哥等我十年,现在该轮到我等他了。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看我,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高墙,仿佛看到大哥在高墙里张望而来。
我没有把王菊花的事告诉家人,也没说出大哥蹲牢狱的真实原因,而是编了谎话说有人欺负王菊花,大哥出手相救打伤人而被判入狱。家里人都信了,村里人也信了,无不惊叹大哥血气方刚。他们的事在村庄里还成为美谈。
家里人开始等待大哥出狱归来。父亲还请来木匠修葺房子,为大哥布置新房,等他回到村庄,便可迎娶王菊花。母亲更是勤快地喂养着两头猪,每每提着猪潲走到猪圈旁,满脸幸福地对着两头猪说,你们快快长膘,老大要结婚了啊。
那段日子,父母亲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似乎他们的儿子不是蹲牢狱,而是一个成功人士即将荣归故里。父亲每次出诊归来,总要叫上王菊花的父亲,两位老人就着米酒对饮,面红耳赤,无不感慨,庆幸着两个孩子还能相遇,真是上天造化啊。母亲坐在一旁缝缝补补,面带微笑望着他们,心里满是欢快。
然而,大哥出狱后没有回到村庄,王菊花也没有回来,他们俩双双消失在城市里。不久后,他们才给家里寄来一封信,说他们决定留在城里打工,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父母亲和王菊花的父亲都懵住了,面面相觑,脸上呈现着同一种茫然,似乎想到什么,眼里渐渐地滋长着忧虑。他们看着手里的信,又相互对望,无言以对。
好几回,父亲到小镇上买点东西,就拐进派出所找我,说老三啊,我来镇上赶圩,就顺便进来看看你。我给父亲倒了杯水。父亲端起来却没喝,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说老三啊,你知道你大哥和嫂子遇到什么事,怎么会不回家呢?我摇着头说,我不清楚,我想他们不回家,可能是不想被打搅吧,他们都十年没见了,以此弥补过来吧。父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里笼罩着犹豫,显然对我的解释不甚满意。
王菊花的父亲也到小镇上找我,佝偻着背,步履蹒跚,他老婆在好几年前病故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些年腿脚患着风湿,每到冬天就痛得要命。父亲帮他医治,疼是不那么疼了,只是走路不再灵便。他和父亲年纪相仿,乍一看,却比父亲要老十岁。我不忍欺骗他,又必须对他隐瞒。他已风烛残年,神经脆弱无比,承受不住任何打击。
我说,阿舅,大哥和大嫂,他们大概想赚够钱了才回家结婚,你知道大哥和嫂子他们俩的脾气,要是他们决定做的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菊花的父亲呆呆地望着我,脸上布满似是而非的神情,渐渐地演变成茫然、焦虑,甚至绝望。这种谎言让我陷入内心矛盾的泥潭之中。我知道大哥和王菊花没回村庄,是因为不想再次跌入尘世。尽管我向他们保证过,除了我之外不再有人知道那段过去,他们仍然不放心,毕竟过去无法抹掉。我每每想起这些,心头总是隐隐作痛。我在城市里遇见王菊花,却没勇气追问她消失的十年。那是她心口的伤疤,也烙在我心口上。当我洞悉他们的过去,无意间竟成了一种不确定的恶念。她不敢面对存于我身上的那种可能泛滥的恶念。她和大哥劫后相遇,那是苍天有眼,人生转眼即逝,他们也便想通了吧,也便看透了吧,在这嘈杂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更重要?我愿意理解他们,并向天祈祷。
你这些想法掺着私心。二哥不屑地说,人没必要过得那么复杂,你还是到城里把大哥他们找回来吧。他诡秘地笑了笑,又说谁叫你是警察,找个人对警察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件事压在我心头,有时憋得慌,就找二哥喝酒,谈起大哥和王菊花,始终没有说出他们为何不回家。二哥却似乎知道其中缘由,只是不愿意点破而已。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请几天假到城里,竟不知该去哪找寻。城市虽然不大,但要找一两个人,仍然像是大海捞针。后来,我就请公安局里的朋友帮忙,结果还是查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他们可能已经离开这座城市。我不由暗暗地松了口气,竟然发现自己内心的找寻意愿并不强烈。我不由猛地一惊,心乱了,莫名的恐慌和迷惘压迫而来。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这是你们读书人的毛病,他们不回来有他们的道理,做事对得起良心就行。
我沮丧地回到小镇,二哥就安慰我说。我没有接他的话,是不想接。那之后,我很少回村庄,不愿面对父母亲,生怕不小心说漏嘴。父母亲似乎也感受到什么,不再像以往一样有事没事就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催我谈恋爱结婚。我和父母之间隔着一堵墙,没人愿意去碰。
大哥和王菊花久不久就寄回来一些钱,多半是寄给王菊花的父亲。每回他们都没有留下地址,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座城市,像一对候鸟不断地迁徙。家人想给他们回信都不知往哪投递。父亲想不通就给我打电话。我说,阿爸,大哥和大嫂显然是不想被打扰,可能想弥补错过的十年。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我的解释没能令他满意,然而他不再问什么。我是在替大哥和王菊花撒谎呀。我渐渐怀疑这种谎言,并不能打开他们回家的门,反而是紧紧地关上。
兰溪考上大学那年,大哥和王菊花又往家里寄来一笔钱,还给兰溪写了一封信,劝导她要安心念书要争气,信上仍然没有留下地址。蘭溪捧着信泪流满面,扑到母亲怀里委屈地哭了。兰溪到城里念书,很用功,很少回家,每到假期就留校勤工俭学。她懂事了,在外打工赚钱,似乎那样才能让她父亲早日回家。
然而她毕业了,她父亲仍然没有回来。这几年她父亲不断往家里寄钱,有时寄给父亲,有时寄给王菊花的父亲,竟不知王菊花的父亲已在两年前病故。父母亲每每捧着一张张汇款单,满面落寞和凄然。endprint
奶奶,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把阿爸找回家。
兰溪毕业回家,父母亲问她工作打算,她坚定地说。她的脾性和她父亲一样倔。母亲非但没有责怪她,脸上反而洋溢着一丝骄傲。兰溪把这些年大哥寄回家的信件捞出来,摆满床铺,一封封地研究,发现有好几封信件的邮戳是相同的。她立即背起包往城里赶去,来到那家邮政局柜台前,掏出大哥的相片,问,你好,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工作人员端详着相片,说有印象。兰溪一阵激动,连连向工作人员鞠躬致谢,弄得工作人员一脸茫然。兰溪不再解释,笑着退出服务大厅,来到路边的桂花树下,用一张硬纸片垫在地上端坐着。
那天,兰溪一直等到天黑,没有等到大哥出现。兰溪就在邮政局附近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每天起床带上面包、雨伞,还有一张小折叠椅来到邮局门外,坐在桂花树下等待大哥出现。她深信这种守株待兔会等到大哥。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邮局大门,注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中午也不回去,直到邮局下班才回旅馆。好些天过去了,大哥仍然没有出现,然而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直到第十三天,大哥终于走进兰溪的视线里。当时大哥头顶扣一顶鸭舌帽,垂着脑袋从街对面斜过来。兰溪一眼就看到他,内心一阵狂跳,却没有奔过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紧盯着他,看着他走进邮局,没过多久又走出来,脑袋仍然低垂着。兰溪悄悄地尾随而去,斜过街面,离开宽敞的街道,拐进一条幽暗的胡同。胡同两旁是低矮而破旧的房屋,窗口处悬挂着七零八落的衣物,多半是外来民工租住的地方。大哥走进一个院子,从房间推出一只冰柜,身后跟随着一条小黑狗。兰溪躲在角落里,看着大哥把冰柜推出胡同,遇到路人就点头打招呼,人们也微笑地跟他打招呼,想必是熟悉的。
大哥把冰柜推到路口,等待着过往客人,不急不躁,却没见到王菊花的影子。兰溪忍不住了,便走到冰柜前,立在那里盯着大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大哥抬起头看到她,身体被什么猛撞一样,晃了晃,满眼惊慌。她竟已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兰溪?
阿爸。
大哥手脚无措,抬了起来,似乎想伸过去,整个人蹲下去,把脸扭到另一边。兰溪走过去,站在大哥身旁,抚摸着他泛白的头发,泪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大哥直起身,想为她擦泪,又不好意思伸出手。他抖着手,说都这么大了,大姑娘了,不哭鼻子。兰溪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大哥更是手忙脚乱,想安抚兰溪,又不敢碰着她。那条黑狗见状,也跑过来,用脑袋轻轻撞了撞兰溪的小腿,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
等兰溪平静后,大哥就带着她回到出租屋,屋子里简陋却很简洁,只是没看到女人用的衣物。窗口下搁着一只花瓶,种养几株菊花,长势旺盛。兰溪即刻明白王菊花没有跟大哥一起生活。
我不怪她,我在这里,觉得她也在的。
大哥幽幽地说。面对兰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兰溪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业已平静的生活。他装着收拾东西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尴尬。兰溪对大哥既喜欢,又埋怨,如此痴情的男人,应该是女孩最该嫁的人,然而又不得不为他因此落得孤独寂寞感到不满。她说阿爸,我们回家吧。大哥听了慢慢地垂下头,好半晌才重新抬起来,目光贪婪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件东西,说我要在这等你阿姨。
兰溪鼓起脸说,那好吧,你在这等,我也等。
大哥看了看兰溪,被她从河里救起的女儿已长大成人,恍如隔世。他抖着嘴巴,没说出什么话来。他知道此事没有商量余地,于是不甘地点点头。他开始收拾行李。她想帮忙,他不让。她看到他的眼圈发红了,心便软了,悄悄地退到屋外。
大哥把出租房退掉,把衣物扎进包里,抱起窗口旁那只种着菊花的花瓶,带上那条小黑狗,跟在兰溪身后走向车站。他们在黄昏时回到村庄。兰溪一进门就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骂着自己不孝,早该去把她阿爸找回家,不该让他独自一人在外受罪。那条黑狗听懂她的话似的,使劲地摇晃着尾巴。母亲安慰着她,又抚摸着那条狗,陪着兰溪默默垂泪。
大哥回到阔别数年的村庄,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整天望着那只从城里带回来的花瓶发呆。我们都知道大哥那是睹物思人。母亲不时小心地问大哥,他从不愿意说出王菊花去向何方,为何离开。母亲不甘心又问兰溪。兰溪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母亲急了说,你阿爸再不结婚,可就是一个光棍了。父亲劝着母亲说,别乱想,老大这脾气你还不了解?到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母亲笑了笑,笑里含着苦。我和二哥每每谈起此事,免不了一阵感慨。这么些年了,王菊花还是不愿回家。
三叔,我告诉你,我阿爸他心里很苦,什么也不说,还不让我说。他都等了王阿姨那么多年,等到了,结果王阿姨还是抛下他自个儿走了,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阿爸一个人在城里等着她,多么孤独,阿爸活得那么苦,到底为了什么?
兰溪酒后吐着醉话。那时她考进林荫中学当语文老师,在她生日那天,二嫂做了满满一桌菜为她庆祝。她没喝几杯就有了醉意。是心醉。我能理解她的感受,这些年她总在想她的母亲为何离开,不再回来,怎么也找不到答案。现在王菊花又抛下大哥不再回来。她的心再度受到伤害。我静静地望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却不知如何安慰。
林荫小镇是个古镇,镇上想借古镇开发旅游,特地划出一块地进行商业开发,并鼓励居民落户开发区,政府将给予落户开发区的居民一定的资金补偿。父亲也想搬到镇上去,他老了,背不动药箱了,心里却还想着医治患者。母亲最为理解他,说你们父亲要是治不了别人,那就得由别人来医治他了,那是心病。因此,父母亲便想到镇上租间门面做诊所。我和二哥都能理解,赞成父母亲搬到镇上生活,唯独大哥死活不愿意。父母感到为难,最后放弃了搬家的念头。不再给人治病的父亲,精神萎靡不振。我们为此担心,叫兰溪回去动员大哥搬到鎮上,结果兰溪每每都满脸委屈地回来。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到镇上去了。
父亲说。显然父亲是不想我们为难大哥,我们家人中要数大哥的命运最为凄苦。父亲说既然你们大哥不愿搬,必定有不搬的道理。我们却认为大哥是蛮不讲理,又是那份倔强在发作。然而,父母亲想得通就好,我和二哥心里也踏实,觉得父母亲跟大哥守着村庄,与山川为伴也是心情愉悦的。endprint
然而,当广东人出现时,我和二哥就不那么想了。十几个广东人来到我们村庄,爬上望云岭,举目四望,最后决定租下我们整个村庄,连同山上的一草一木。他们要把倒塌的房子修葺过来,恢复村庄的原有容貌,但要求村里人全都搬走,到镇上或到别的地方生活,并给每户人家一笔不菲的补偿款。
这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啊,村里人议论纷纷,争相在合同上签字领钱,已搬走的签,还没搬走的签了立马搬走。唯独大哥不为所动。这让我们全家人感到恼火。他不搬我们就领不到那笔补偿金。那段日子,二哥的生意陷入困境,急需一笔周转资金,这笔补偿款可解他的燃眉之急。那时我和兰溪也需要钱,我们都打算在县城里购买房子。这回我们不再跟大哥商量,而是先斩后奏,在镇上租了一间门面,把父母亲接到小镇上。父亲就在那里卖起他的草药,气色一天天亮堂起来。
我和二哥回到村庄准备和大哥摊牌。大哥看了看我们,摇了摇头,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我们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跟着他走向望云岭上。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事,最后说到大哥救治王菊花的那个上午。大哥的脸突然暗黑下来,我和二哥也便住了嘴。我们兄弟三人都不再说话,各怀心事地往上爬去,最后翻过一只小山坡,面前突然豁然开朗,一片平整的草地呈现在眼前,草地路面凸起一座孤单的坟堆。坟前立着一块没刻字的石碑。
那是你们嫂子。
大哥指着那块坟碑说。我和二哥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到王菊花已不在人世,既而明白大哥他拒绝搬到镇上,是想在此守候他的心上人。他蹲在坟前扯着爬上坟头的野草,然后跟我们讲起王菊花死去的上午。大哥说起那段远去的往事,脸上没有任何忧伤,似乎是在复述着别人的故事。最后大哥幽幽地说,那个下午阳光特别明媚。兰溪听到这个故事后,才知道大哥从城里抱回的那只花瓶,里面装着王菊花的骨灰。兰溪跑到母亲面前哭得一塌糊涂,边哭边打着自己,说我真蠢,我早该知道王阿姨不在了。母亲安慰着她,说傻孩子啊,别哭了,以后找男人就找你阿爸那样的吧。兰溪拼命点头。
人死了还守着干什么?
二哥每每去劝着大哥,来来回回说这句话。大哥从不回话,背着柴刀带上黑狗往山岭上走去。现在这里成了一个人的村庄。说实话大哥这样做让我也很为难。广东人租下整个村庄是为了开发旅游,是镇上千载难逢的好项目,不能因为大哥一个人而黄了呀。镇长为此把我叫去谈了几次话。我明白自己的身份,公职人员理应带领百姓致富。然而我了解大哥的脾气,认定了的事谁劝都没有用。
要是房子烧掉,就不用再劝了。
我在酒后随口说了这句说。那天我和二哥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多了。二哥说,你真这么想的?我连忙摇摇头,又点点头。二哥不再说话,抓起一杯酒,仰头而尽。没曾想,二哥真那样干了,第二天就跑到村庄里,趁着大哥上山,一把火烧掉老房子。等大哥从山岭上赶下来,只剩下一片冒着青烟的灰烬。大哥站在那里,并没有发火,似乎早就知道这场火迟早会烧起来。大哥没地方可去,就带着黑狗搬到小镇上。我们家人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他正常了,担心的是怕他找二哥的麻烦。我们为他的生活作了安排,让他接替父亲的工作。他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做个赤脚医生还是有能耐的。然而他的心思却在山里,每天天放亮就往山里跑,天黑透了才回到小镇上,有时一连两天都没回来。我们不知他住在哪里。后来父母亲不放心,就让我到山里去看他,发现他在王菊花的坟旁,搭建起一只草棚。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到镇上。
问题是,广东人来开发旅游,不仅看中村落,更看中的是漫山遍野的杜鹃,大哥却把小草棚扎在山岭上。我和二哥再次跟大哥发生争执。二哥气乎乎地说,你就不能为活着的人着想吗?她都死了盯着干什么!在往日里,二哥可谓口若悬河,说什么都头头是道,正因为如此,广东人把他招进公司,负责村庄开发的工作。每每和大哥争吵时,二哥却变得极其笨拙,来来去去只会那句守着干什么。
万一她复活呢?
大哥站在王菊花的坟前,吐出这么一句话,把我和二哥都吓一跳,难不成大哥跟鬼魂一起生活?大哥冷冷地说,你们想要我离开这地方,除非我死了。他说这话时眼里飘忽着某种坚硬的东西,让人不寒而栗。我和二哥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当然二哥不能再次把大哥的小草棚烧掉。我们都知道,要是那样的话,不是在烧草棚,而是在烧着大哥的命。
老三,你会写作,就给大哥编个故事吧,给景区增添神秘感。
二哥说。在劝不动大哥后,二哥想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没有理由拒绝,就把大哥和王菊花的故事对应着传说中的少爷夫妇写下来。二哥把文章交给广东人时,广东人称赞二哥脑子灵光,还特地划一笔钱把大哥的小草棚修建成望云岭上一处活着的风景。那时二哥的生活并不宽裕,二嫂错过了转正机会,不再当老师,跟着二哥做些小生意。这次修建小草棚对二哥来说不失为一次机会,我生怕大哥不让动他的草棚,便提着酒肉到山里。这回大哥倒是没为难。他说,只要让我在这住,爱怎么折腾都行。
二哥就请人运来几棵古树,栽种在小草棚旁,遮住那只灰色的屋顶,若不仔细看,压根不知道山坡上还住着人家。竣工后,我和二哥又买了酒菜到大哥的小草棚里庆贺。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兄弟齐心,于是都喝多了。大哥硬着舌头说老二老三你们都不懂,你们以为读书比我多就懂得多?你们什么都不懂。我和二哥不知大哥在说什么,是说爱情呢,还是在说生活?不管是爱情还是生活,他都过得太苦了。那不是我们所渴望的。
那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吧。
兰溪谈起这件事时说。我没有对这句话做出评价,在活着面前讨论对错,本身就是值得怀疑呀。大哥的小草棚越来越有名气。许多青年男女慕名而来,目睹爱情故事里主人公的真面目。每当人们见到大哥,总是心生失望,没曾想到如此凄婉的爱情故事,会落到现实里的一张麻脸上。尽管如此,大哥的愛情故事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现在到山岭上对歌的人们,不再为了寻觅心上人,而只是对往昔的怀念,更多的只是在表演。他们对着镜头唱歌,寻找着不属于山岭上的东西。我能理解他们内心里的那份渴望和欲望。那是无法逃脱的浮躁生活。我不由感谢大哥的存在,使这个嘈杂的人世多一份清凉和风景。家人们都为大哥而赞叹,没人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大哥的生活。endprint
大哥却在一天夜里突然死去。在此之前,我们都发现大哥的脸色难看,却没人怀疑那是病症,连当了几十年赤脚医生的父亲也看不出来。母亲为此跟父亲大吵一架,那是母亲唯一一次跟父亲吵架。母亲说,你这医生不是白当了吗?父亲无言以对。我提出给大哥做尸检,也就是说我怀疑大哥有可能被人暗算。兰溪坚决反对,说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不敢再说什么,兰溪的话戳中了我内心的那处隐蔽,不由羞愧难当。我们把大哥埋在王菊花坟旁,让他们日夜相守,望着漫山遍野的杜鹃。
大哥死后,我时常想着大哥如此一生得到什么,过得有多少意义,就这样悄悄地存在和消失。可是,我们谁又不是如此,不是瞧着自己以为的意义活下去?只不过每个人的取向不同而已,或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吧。
我把黑狗带到小镇上养着,那是大哥留下来的,如同他的孩子和兄弟,是它陪着大哥度过那些漫长的孤寂夜晚,要是没有它,我们还不知大哥已离世。那天早上,黑狗突然出现在小镇上,横在二哥的汽车前汪汪叫唤。二哥抬起眼往街上望去,没看到大哥的身影,不由感到奇怪,于是下车走向黑狗。黑狗蹿过去咬着他的裤角拉了拉,尔后转身往前走去,并边走边回头,眼里流露着哀伤。二哥猜着可能大哥出了什么事,于是跟着黑狗来到山岭上,发现大哥横在床上没了气。黑狗如此懂人性,我得好好地照顾它。
说来也怪,黑狗喜欢我,却不喜欢二哥,从来不给二哥好脸色。二哥也不喜欢黑狗,甚至不惜宰掉它,来讨好给予他工作的广东人。广东人喜好吃狗肉,看到黑狗时随口说,这条狗的肉好。二哥便暗暗地打起黑狗的主意,还和我提起把狗卖给广东人。我一口回绝。他说不动我,装着把我叫到家里谈事,让手下的人背着我去抓黑狗。等我明白过来,跑到饭馆里,锅里正炖着狗肉。
我气乎乎地冲过去把桌子掀翻,满桌人惊叫着跑开,怔怔地站在那里盯着我。二哥的面子自然也被我掀掉了。他冲到我面前,瞪着血红的双眼。他非但不认错,反而要向我寻仇,使我气不打一处来,从腰间拔出手枪顶着他的脑袋。二哥的双眼瞪得更大了,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喷出来。我懂得他的愤怒,他在质问我,在我眼里他还不如一条狗?!我明白这道理却非得这么做。
你他妈的,不就是想说我比你自私吗?你別以为这样你就对得起大哥,我们谁都不是好人,有种你就开枪!
二哥对我吼叫。他并不怕死,在这种场合他不能怕死,而我也不能退让。我们都不想让可怜的尊严在他人面前破败不堪。旁边的人想上来劝,却不敢靠近,生怕手枪走火。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耷拉着脸,说三哥,这狗不是你家的,本来是想抓你家的狗,后来狗跑了又怕被二哥骂,所以就找一条狗来顶替。我和二哥同时扭头盯着红头发。红头发说,我说的是真的。旁边两个小伙子附和着说是那样。我冷笑两声,说把狗牵到这来,不然这事就没完。二哥说,炖的就是黑狗,你看怎么办吧。我能怎么办,难不成真的开枪?我不能开枪,也不能收住枪。
那时,父母亲双双蹒跚着走进店里。他们似乎又衰老了。母亲隔在我和二哥中间,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我,说老三啊,这回是老二做得不对,你把枪对着我吧,我替老二挡着。母亲在我内心开了一枪啊。我的泪涌上来,强压着才没冲出眼眶。父亲走过来把我的手慢慢地压下来。我顺势把手枪收起来,却仍然和二哥互暴双目。父母亲不再理会我们,蹲下去把散乱满地的狗肉捡起来,用一只硬纸盒装着。广东人连忙向我父母道歉,又连拉带推地把二哥劝开。
父亲提着那只纸盒,有些力不从心,但他没有再看身旁的两个儿子。母亲慌忙跟在父亲身后,一起蹒跚着走出店门,留下我和二哥傻愣愣地立在餐馆里。最后是二嫂和兰溪来到餐馆把我们劝开。兰溪说,要是阿爸知道二叔三叔为他的狗闹成这样不知会不会开心。我和二哥都知道她在说什么,陷入了同一种沉默。
那段日子,我四处寻找大哥的狗,始终没有见到,不由怀疑红头发说的话。在很长一段日子,我和二哥不再理会对方,心间存着大哥留下来的结。大哥一生平淡,没人记起,死了却让家人不得安宁。或许大哥以这种方式让家人纪念吧,或许我们愿意以这种方式纪念着他吧。
三叔,你这样活着累不累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想着往后才是正道。
兰溪说,她教训起我来。她当老师当惯了,喜欢上教训人。现在她交上一个在县局上班的男朋友,比较满意当前的生活状态。诚然,我听得出她在暗示我该找个女人结婚生子,让生命变得完满。可是,人生非要结婚生子吗?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没人在乎。
三叔,二叔让我转告你,打怪物时,注意着点,别没头没脑地往前冲。
兰溪抱着课本站在我面前,直愣愣地盯着我,说。那天我又带一帮猎人到望云岭上去搜山。那段日子,有一个采药的男人在望云岭上被怪物咬破喉咙而死。从伤口看,无疑是被狼咬的。那之后,人们不时在山间听到阵阵狼嚎,更加确定望云岭上有狼出没。这连绵百里的山脉多年没出现狼,现在突然从森林里蹿出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匹,着实让十里八乡的人们心惊胆战,不敢单独到山岭上劳作,就连猎人都要结伴而行。
小镇上为了安全就封了山,直到解除了危险为止,自然影响广东人的投资。广东人便给小镇施压,说再不想办法除掉狼就撒资。小镇上只好组织猎人进山搜捕,去了好几回都徒劳而归。镇长说我们再进行一次大搜捕,如果还是没碰不到的话,说明狼已经不在此地。猎人们也都这么想,既然寻找不见,那一定是狼蹿到别处去了。这次大搜山二哥也参加,他了解我的性情,担心我的安危,便让兰溪给我转话。他心胸比我宽广。
那次搜山仍然没遇到狼,大家既失望又安心地回去了。我和二哥不约而同地来到大哥的坟前,四目相对,眼里没了仇恨,于是坐在小草棚前抽烟。那只小棚打扫得干净,那是二哥安排的,既记挂着大哥,又在为景区服务,一举多得。这是二哥成为商人后的思维。不管怎么样,看到小棚没有荒废,我心里暗暗地感念二哥。我们抽着烟,腾起的烟雾消弭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是呀,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放不下呢?或许这是大哥留给我们的最后启示吧。endprint
我小腹发涨,便走到树下小便,看到有什么东西躲在树丛里,拔出手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不料踩到干枯的树枝,发出“咔嚓”声响。树丛里窜出一匹狼,直立着身,银灰的毛闪闪发亮。它咧着嘴,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看到一丝似是而非的东西。它脸上留着一块疤迹,面目可憎。我被吓得不轻,连忙举枪瞄准它的脑袋。它并不慌张,又盯我两眼,慢悠悠地转身离去。要是开枪还来得及,我始终没有扣下板机,它走路的姿势,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二哥发现什么似的,匆匆忙忙跑到我身前,举起猎枪——“呯”,那匹狼早已经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你为什么不开枪?
二哥摇着头说,眼里现出一丝怒其不争的神情。我能读懂他的意思,无论在工作还是感情上,我总是屡屡挫败,原因是每每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我不愿这么想,即使是匹狼,那也是一条生命呀,要是没人攻击它,彼此定会相安无事。
你這是妇人之仁!
二哥对我怒吼。我不想与他争辩,那只狼已经远去了,不知道它从哪儿蹿到这里。这里不是它生存的地方,该回到属于它的广袤草原和大漠里去。二哥白我一眼,说回去知道怎么说没,要不要我教教你?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
小镇解除了封山的条令,而因曾经有狼存在,望云岭平添了几分神秘感,无数旅客慕名而来。我建议允许附近的村民保留猎枪,万一再出现情况可以对付,以免伤及无辜。小镇上向县公安局申请,得到允许。从此,山里人上山劳作,总会带上枪,防止冷不防蹿出什么狼来。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狼。好几回,我买一些猪排骨爬上山岭,抛在大哥和大嫂坟茔附近,等待着那匹神秘的狼出现,或者说等待着心中那一丝希望,然而它再也没有出现。二哥对我的行为感到迷惑,进而怀疑我寻找狼的动机。二哥对我说,你是不是想抓捕那匹狼来立功?我说那也许不是狼,是狗,是大哥的阿黑。二哥冷笑一下,说是你心里的狼变成狗吧?我闭上嘴,不想反唇相讥,说他心里的狗变成了狼。大哥和大嫂没有选择回家,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内心里埋伏的这匹狼吧。这想法使我内心充满悲凉和愧疚,有空就爬上望云岭来到他们坟前,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和祝福,想象着他们在某棵树下遇见,静静地凝望着在尘世中的家人。他们会看到我,为我的不作为感到焦虑吗?
那年清明,我、二哥和兰溪一同来到望云岭上给大哥扫墓。那天太阳很大,我们铲掉爬上坟头上的杂草,堆到坟前烧着,接着给大哥摆上祭品,烧纸插香,点燃鞭炮。祭品是二哥准备的,有肥大的猪腿和煮熟的鸡,以及一大堆糖果。二哥靠着广东人的关系挣了不少钱,花钱也便大方。兰溪说她也要买一些。二哥豪气地说,你那点工资就留着准备嫁妆吧。兰溪便不再坚持。祭拜后,我们钻进旁边的小棚里,我和二哥喝酒,兰溪给我们倒酒,说起关于大哥的往事。二哥喝得猛,没几杯就迷糊了,说我告诉你们,我现在的生活,全是,全是沾着大哥的光呀。他说着就靠在椅子上微眯着眼。我也感觉困乏,靠着墙闭目养神。
二叔、三叔,你们醒醒,看看那是谁?
兰溪把我和二哥摇醒,我们跟着她走出小棚外,看到坟前跪着一个女人和孩子。我们不由收住脚,静静地望着,不知女人和孩子是什么人。那个孩子转过脸来,似曾相识。女人也跟着转过脸来,没能看清她的脸。她戴一顶白色绒帽,脸上遮着白色口罩,显然不想被人认出她。女人和孩子到底是谁?女人发现我们在注视她们,手脚忙乱起来,慌慌张张地打着打火机,在坟头上烧纸钱和阴香。火烧起来了,女人小心地瞟过来一眼,接着拉住孩子在坟前跪下。孩子可能被拉扯疼了,呜呜地哭起来,撒着娇向女人伸过手去,想让女人抱起他。女人没理会他,不停地往火堆里添纸。
我们面面相觑,依旧猜不出她们是谁,便走过去看个终究,到底是什么人来给大哥和大嫂祭奠。孩子被女人冷落后,又看到我们走向她们,双手更是惊慌地伸向女人,慌乱中扯下女人脸上的口罩。女人受到惊吓一样,慌忙抓起口罩遮住脸面,然而我们已看清她的脸,竟是王菊花!竟是我们的大嫂!我们的大嫂竟然还活着!
我和二哥都没反应过来,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看着大嫂烧纸钱,拧开酒瓶往火堆里洒酒,灰烬飘腾起来。她又瞅我们一眼,尔后把孩子背到背上走下山,我们才恍悟过来,边叫喊着嫂子边追下山去。兰溪也明白了什么,在身后高声叫喊着阿妈。我们的叫喊声在山岭上久久回荡。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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