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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日子:生长或萎顿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210
表哥知道很多神奇的事情,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牵牛花开了,他不说花开了,他对我说那是花朵打开嗓门在歌唱。我问唱给谁听,他说唱给蝴蝶听。

  人人都只把我们叫做放羊娃,他却想出了好玩又好听的名字“赶白云”。跟他在一起我太快乐了,他教我躺在草地上,用手掌从额上盖住一点眼睛,嘴里衔一朵花,就会看到蝴蝶和蜜蜂飞过来。花朵的汁液顺着茎脉流进嘴里,甜甜的。

  表哥会用各种野果、山花、草叶捣烂在一个罐子里,做成酸酸甜甜的果酱,味道鲜美,美容养生。我捧着大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起果酱往嘴里送,最后用舌头去舔碗沿,他看见了哈哈哈大笑,说还有呢,他还说我一定会长成漂亮大姑娘的。

  他说,有人骑马,有人骑牛,有人骑驴,你见过有人骑羊吗。我扬起脖子睁大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就像我看着他那样看着我,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然后他终于憋不住笑起来,伸出双手把我抱起,放到一只温驯大羊的背上,一路穿行黄昏回家。

  而大多时候我们是走回家的。黄昏的光芒像牛奶一样倾泻下来,树木花朵山羊都被打上斑斓的光彩。表哥将一片绿叶子衔在嘴里,双手插进裤腰带,迈着大步子,吹出悠扬快乐的声响。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吹叶子,却总是吹不出调子。

  表哥还知道我父母去了哪里。他偷偷告诉我说,他们在外面建造一个世界,一个我们从没有见过的世界,然后就住在了那里。我眨着眼睛问他:“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看我。”他用手捏着我的脸蛋说:“你想他们的时候。”然后他摸摸我后脑勺上的头发,我真的就看见了我的父母在云雾里冲我笑。

  我曾经问表哥,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问他为什么,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么。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目光炯炯有神,说出这样的一些话:不为什么,就是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像不像我们这里一样有野花,有溪水,有羊群。很久以前世界是不分外面和里面的,世界是分成一块一块存在的,每一块都有山川树木花草动物,后来有些版块变了,砍掉树木盖楼房,填掉湖泊河流挖掉山丘建城区,世界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但是怎么个不一样,我要亲自去看看,看是他们那样子好,还是我们这样子好。

  头三年表哥总是不间断地往家里打电话,有时是说他新找了一份工作工资涨了,有时是生病了暂时缺点钱,有时是厂里的一两个姑娘看上了他为他争风吃醋。我很为他高兴,虽然打工的日子有点艰难,但他毕竟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一份工钱,还有人喜欢。

  七月流火,星空的位置变了,天气转凉,舅妈开始蓄棉缝衣,给表哥做了一套,也给我做了一身衣裳,米黄色的布做底子,绣上粉色的杏花,可好看了。我已经长成小姑娘了,再过三年我就长成大姑娘了。表哥那么久未见我,一定惊讶得瞪大眼睛吧。

  树叶开始变黄了,星河慢慢淡去,南方迎来鬼节,活着的子孙后代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衣祭拜。这个习俗在南方的乡村延续上千年了。人活着要过日子,死后也要过日子,少不了锅碗瓢盆车房钱衣,这些亲友都是要留心给逝者烧去的。用表哥的话说,人死了只是去过另一种日子而已。阳间他们回不来,而我们最终却是要到阴间找他们的。我们不忘记他们,惦念着他们,到了那边我们也就多一些朋友。

  舅妈在厅堂里熟练地用剪刀裁着各色的纸,顺着折好的纹路,先是领子,接着是袖子,再就是衣摆和裤脚,咔嚓一声剪子从纸张钻出来,整个纸衣的模样就活灵活现了。舅妈一边裁剪一边问我:“小丫,你表哥和你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我应了一声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转着脑袋看看这件纸衣,又看看那件纸衣。随即想到这样不行,他们非担心不可,我就编个谎话说:“嗯,他有说呢,说过年就回,这会儿厂子里忙,脱不开身,好像还忙着谈恋爱呢!”舅妈听了脸上闪过欣喜,很快又叹口气说:“忙也得过节呀,城里人不过节的吗?唉,这孩子还是那么让人操心,有了姑娘也不带回家让我们看看。”我说:“才开始谈的嘛,姑娘害羞,哪能这么快就往家带了呢。”舅妈听了也觉得是,笑笑说:“也是,看我着急的。”我松了一口气,以为应付过去了。正当我抬腿要走,舅妈放下剪子问:“不知道姑娘俊不俊呢?”我说:“俊,当然俊,舅妈你还不相信表哥的眼光呀。”她听了欣慰地笑了,脸上的皱纹被牵扯得挤作一团,手摆弄着纸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赶忙溜出门去。

  我顺着果园的小路走,龙眼已经成熟了,沉甸甸地坠在枝头,一直延伸到河边。我沿着小路走到河边,又走上了河桥,河水哗啦啦流动的声音,仿佛呜咽的哭声,喉咙突然插了鱼刺般,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是不是想表哥了我说不清楚,我就是突然间悲伤的,那之前我并不是这样。

  桥那边的路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转着圆嘟嘟的小脑袋幻想过那条路尽头迷人的天地,晚霞烘托出一些色彩斑斓的画面,我睁大眼睛,心中涌起一片潮湿的感动。我不像表哥那样沿着那条路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和山里的树山里的鸟儿一样,从未沿河桥那头的路走出很远。我把花瓣和树叶撒入水中,它們已带着我的心思漂出去了,而我只需要乖乖地呆在家里。

  晚饭像往年过节一样丰盛,舅舅舅妈都在谈论表哥这几年挣了不少钱,的确,他们房间的抽屉存放着表哥多次汇钱的存根。

  转眼间我初中毕业了。初中毕业对南方乡村的孩子来说意味着生活的分水岭,考不上高中的,此前是乡土、童年、学校,此后是南下广东打工挣钱。小小的年纪,扛起了很多,脑袋瓜却还是那般简单,单纯得让他们肩上的担子都诧异。

  我不用去打工,我考上了高中。然而我还是随着老乡一起到了广东,去看我的表哥。火车经过许多的田野、山岭、河流、村庄,还有大大小小的城市。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市,都被大大小小的山与河分割成不连接的群落。偶尔有一两条路,串起这个村和那个村;十分醒目的大道贯通了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夜晚,透过车窗,那些遥远的村落会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那些辉煌的城市散发出映红高空的灯火。我心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不知名的思绪,像是哀愁,又像是欢喜,仿佛怀揣着清晨温亮的露珠。endprint

  到了广州,随同老乡下了火车,又随同人流涌出月台,出了站。到了大街上,一下子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世界,杀得我个措手不及。我热得汗流浃背。这里比家乡热很多,阳光从高高的蓝天射下来,直刺人的眼。海风黏黏地吹着,又潮湿又闷热。外面的世界如表哥所说,真不一样。房子像盒子,车子像盒子,就连人的眼睛也像盒子,总是蒙着玻璃镜片。在一个空寂的楼角,几个建筑工人在整理行李,似乎要到别的地方去谋求生计。其他工友都走了,最后一个工人却回回头,最后一次走进棚屋,歪着脑袋站着深情地抽了一支烟,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抓抓后脑勺,想起了什么似的,熄灭手中的烟头,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条红色裤衩塞进编织袋,刚才它还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旗帜一样鲜红地飘扬。我忽然看到工人的眼神有着表哥一样的清澈。一些地方在生长,一些地方却在萎顿,表哥曾在电话中向我这样描述过广东,我没想到这个城市也是这样,也不知道它用盒子藏起了多少像表哥那样的人。

  多亏许多老乡的帮助,我终于找到表哥所在的工厂。那是个大大的工厂,既生产日用品,又生产食品,并且厂子还在不断扩建。在我们那,吃的都是自家种的,穿的也是女人们手把手裁制的,粮食带着庄稼人的体温,衣服连着裁衣女的情感。这里却不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在流水线上,哗哗啦啦地由机器制作,人只是在旁边辅助机器而已。从机器流出来的产品,惊人的一模一样,真不知道穿上那些一模一样的衣服的人,人们是怎么区分他们的。从工厂的这个区,又走到那个区,我终于找到工人住的棚户区。在棚户区一路询问人,直说要找表哥,然后说出表哥的名字。几乎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对我露出诧异而同情的眼光,吞吞咽咽地只说我表哥住的地方在棚区的尽头。我找到尽头的棚屋,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内心为就要看到表哥而激动不已。

  门栓转动一下门就开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女人。她头发散乱,眼睛红肿,脸庞瘦削,身材娇小,很憔悴很落寞。

  表哥已经不在这个厂子了。唔,我应该想到,打工的人,经常在这里扎几个月,又在那里扎几个月,像候鸟一样迁徙。啊,不不,候鸟迁徙的方向是不变的,要迁到的地方也是固定的,打工族却不一样了,他们到处散落,到处找寻,哪一个坑都扎不稳,就像哪一棵树都抓不住风。女人说我表哥刚搬走的,昨天来就看到了。

  我很失落,我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跋山涉水不说,转车倒腾不说,光是要穿越这个城市,穿越这片厂区,费了我多少工夫,流了我多少汗,忍了多少干渴询问这个询问那个。

  女人请我进门,拿了个碗给我倒水,我端着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就喝完了。女人搬了张凳子请我坐坐。我坐下了,手里提着舅妈给我缝的布包。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布包上,露出欣赏的神色。她大概有三十五左右的年纪,和所有我在厂区见到的女工一样面露倦色。她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靠在那儿。

  她说,你这孩子真能干,居然能找到这里。我羞赧得低下了头,我哪是能干,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笨头笨脑什么都不懂就闯过来了。我把女人当成了知心大姐姐,把寻找表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拉着我去到棚区的一片菜地,那里种满了黄瓜西红柿,女人说全城只有这一处蔬菜一摘下来就能吃,因为这是他们种的,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城里人把这叫做绿色生产。我眯起的眼睛充满疑惑,这不全是绿色的呀。她解释说无毒无污染的就是绿色的,城里人拼命地花大钱想吃绿色食品。我说到我们乡下去不就整天吃着了,她笑着不答我的话。她给我摘了一大把,装满了我的肚子和所有的口袋。我说我没有钱的,把所有口袋翻出来给她看,吃这么多我可付不起的。她摸摸我的头大笑起来,说给我吃免费,还说实际上有好大一块是我表哥之前住在这里时种的,他曾在这里帮过工。

  黄瓜地边的小屋住着一个看守老人,从小屋里传来了收音机播送国际时事的声音,大姐姐的脚步突然放慢了,她领我去看那个老人。老人的屋子也是临时搭砌起来的,一部分墙壁用旧报纸糊住了,还有的墙壁干脆露出了杂乱的颜色各异的砖头和水泥。屋子里有床、锅灶和一张桌子,一个瘦弱的穿破汗衫的男人坐在那张桌子前,他在听收音机。

  大姐姐喊了声大爷,老人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出门跟大姐姐说话。大姐姐跟他说我来找表哥,他朝我点点头,然后他又进屋了。我就看见他弯下腰在一个布袋里翻找了很久,翻出了一张纸片。他递给我,我一看惊呼起来。那是表哥留下的地址,字迹虽然粗陋简单,但的确是表哥的字。大爷说,昨天走的,留下了这个,方便其他老乡找他。告别老人时,他打开了墙角的一只纸箱,捧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放到我面前,那是一个地球仪。大爷说,从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故乡。我听得眼睛湿润,正要扭头走开,他说送给我,就当是送给他孙女。

  离开小屋的路上,大姐姐对我说,地球仪是老人买给他孙女的,他孙女在家念高中,半年前得病死了,他都没有见上一面,地球仪也没有送出去。我抱着地球仪,指尖微微触动。

  我见到了表哥。他去到了另一家工厂,寄居在另一个棚户区的帐篷里,表哥身上放羊带来的特有的青草气味消失了,许多肌肉也不见了,明显瘦了很多。棚子里面很凌乱,我下意识地四处查看他吃穿用的东西,简单得很,几件工服,一两个碗筷,一口粗糙的鍋,一把生了锈的锅铲,一个没了提手的桶。我看着看着,突然看到几包菜籽,他说那是从家里带来的,本想种在菜地,但是受伤后就来不及种了。

  表哥的两根手指有粗糙的疤痕。原来他在工厂加班时出了工伤,机器故障切掉了他的手指,幸好抢救及时,才续接上了。我看着他的手,心疼得不得了。他说那天台风来临,狂风大作,把电线都吹落了,机器才发生故障的。我怪他不跟家里人说,他只是笑笑说没事。当时一只胳膊刚刚伸出去,机器突然前倾,手指就突然被割掉了,都来不及感到疼,工伤厂子帮治,也有赔偿,只是原来的那份活由于续接回的手指没以前灵活了,才不得不换一家工厂换一个工种干,表哥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

  表哥住的帐篷外头的草地上,还住着几个收破烂的人,收破烂的人中又夹杂着乞丐。工人和收破烂的人为乞丐提供了残羹剩饭,把这个古怪的群体当成了自己群体的亲族。乞丐们住在桥洞里整整一个夏天,每天经过的人都可以在废弃的桥洞里看见一群无家可归的人。那年夏天特别热,热辣辣的浪潮将那些收破烂的人驱向凉爽的郊区。endprint

  第一次路过那个桥洞时,我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几个脏兮兮的老人靠在石墩上,身穿几乎不能称其为衣服的破布,手里抓着一些奇形怪状的饮料瓶子。他们眯缝着眼睛透着桥墩的缝隙看游走的阳光。尽管事隔多年,我还是记住了他们空洞而迷茫的眼神。

  广东之行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了解,城市以惊人的方式急速生长着。高楼直插云天,地铁直穿地腹,城区如太阳射光般往四周辐射,霓虹灯闪闪烁烁,车流人流不息不止,白领低头疾步,商铺奋力叫卖……与喧嚣的叫卖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们彼此遇见了却不打招呼。

  我只好回家,我还能怎么办。一个女孩子不能在外面呆久了,我只是随老乡来,然后不得不告别表哥,独自一人回家。再一次走过桥洞时,我看见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朝我喊,来桥洞,桥洞凉爽,那种乐观而迷惘的眼神使我极为震撼。

  和广州不同的是,家乡秋分一过风就开始凉了,树叶一夜之间就黄了大半。下了一阵雨后,山川树木露出萧瑟的景象。第一场霜降后,我们开始着手给外公迁坟。捡骨迁坟的风俗,和山上的大树一样古老,尸身入殓封棺入土后,過了五年,还会请巫师看日子,念祷辞,开棺把骨头捡入坛中,迁到看好的风水地段重新埋葬,还把躺式长坟改成坐式圆坟。巫师还会根据开棺后骨头的成色和新迁坟址预测死者家人和后代的命运。每个人活着的日子都不一样,而每个人都会死,死的原因和方式不同,死的归宿和安葬的方式却是一样的,由此人的灵魂将得到安宁,生者也得到了安慰。

  迁坟无论对死者还是和死者有关联的生者都是大事,舅舅一点都敢不怠慢。几年的进山寻找,舅舅选到了龙山的一个向阳风水地,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巫师都说这块地选得不错。完成迁葬仪式,我们都对未来多了一份期盼。

  我不知道天气是怎么变化的,我站在桥头发呆,呆着呆着,霜就染黄了田野,浸凉了秋天,树叶开始沙沙沙地往下落了。等门前的那棵苦楝树掉光叶子的时候,从河桥的那头,来了建筑工队。这片土地和山头都被征收了。我看到那些工人,同样建起棚屋,同样在棚屋的细绳上晾晒裤衩,只是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一种令人不解的霸气。

  最开始的时候,村民们还扛着锄头,拿着铁锹、镰刀、扁担,愤怒地反抗。白天,他们气势汹汹地跑到工地,试图阻止一切运作一切变迁。晚上,他们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喝酒、抽烟、生闷气。人人诚惶诚恐,不知道在隐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就有一些住户签字同意了。村庄就是这样,不知道哪里突然就被人打开了一个切口,然后那些试图入侵的事物就沿着那个缺口汹涌而来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家最先做了叛徒,但是只要有人投降,紧接着就会有更多的人放下武器停止反抗。就像寓言中的那个王国,有人喝了有毒的井水发了疯,慢慢地也会有许多人紧跟着喝井水发疯,清醒的人越来越难过,越来越痛苦,他们也就停止了呐喊停止了坚守,最后只剩下独醒的国王。这个孤独的国王,面对失去理智失去固有的淳朴的臣民,他多么无助啊,于是他终于带着赴死的心痛苦地喝下了井水。突然间,国王和所有人一样,也成了疯子,然后所有的秩序照旧。然而我的村庄,它没有那个王国那么幸运,当所有的人都放下抵抗签字投降后,村庄的秩序彻底改变了,固有的生活不再继续,迅速生长起来的是公路、城区、高楼。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村庄与另一座城之间,仅是几座山几片田地几条溪流之隔,城市不费吹灰之力,就吞没了村庄。

  失去了山头、故土、家园,的确得到一些补偿,一亩地三万元,一亩山头五千元,每家每户平均五亩地、六亩山头。十几万花花绿绿的钞票入手,村民们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确露出了喜悦,许多人的确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啊。

  挖掘机轰鸣的声响打破了乡村的宁静,鸟儿渐渐飞走了,我们村的人也要慢慢搬走了。他们被安置在狭窄的盒子般的阁楼里,从山里人变成了城里人。最初的身份变迁带来的喜悦过去后,他们开始面对陌生而令他们不知所措的城市底层市民的生活。大人们不耕地了,他们能做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地在城里兜圈、徘徊,寻找自己能干的事。最后大多数人发现,他们除了捡垃圾、到饭店做洗碗工等杂活,什么也不会干,他们连坐公交车都显得笨拙和尴尬,他们又怎么能安稳地栖身于高楼呢?

  一个阴雨的午后,我和舅舅舅妈也被迫背上包袱离开了故土。我们披着雨衣,穿行在泥泞的土路上,鞋子和裤脚都沾满了泥。头发被雨雾打湿,湿哒哒地粘在面额上,像蚯蚓爬过。我最后一次站在那座河桥上,恍惚间仿佛看见外公在桥上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

  过去死人都是埋在后山腰,现在没有这种事了。新的火葬政策颁布后,人都是被送到火炉里焚化。所有的程序简单明了,没有丧葬习俗,没有唢呐纸马,要是有谁死了,先是发个讣告,在殡仪馆陈列遗体供亲友告别,然后在火葬场将遗体火化,只留下一把灰给至亲的人悼念,或者连一把灰也没有。这样的处理很简洁,少去了许多和土地的牵连,也少去了每年清明的雨水和祭拜。山头的地被征收了,一条宽阔的高速路横穿山腰,打通了家乡与外界的联系。许多土坟被迁走了,来不及迁走的坟,被钩机粗暴地挖开,白骨横七竖八地散乱着。

  我想起表哥说过:“人死后只不过是去过另一种日子。”一堆散乱的白骨向我展示了这种刺目的日子。我们都离开了家乡,那些白骨却以千疮百孔的面目留在了家乡。

  村庄消失了,就像雨水渗进沙土般消失了。活人的日子还在继续,生命还在继续,我们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手里要干的活,日复一日地为柴米油盐计算。没有人关心彼此的心事,没有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责编手记:

  连亭是本刊近两年持续关注的一位新锐作者。她的散文常常在日常题材与时代大空间中回转起落,语言明净,细节丰富,触感明显,具备完整的生活链条,环境的展开或气氛的营造浸润着诗意的灵动感。这篇新作依然聚焦于作者经常关怀的原乡,但将着力之笔更多放在了“出离”与“寻找”中。随表哥的理想一同失落的故土,在冷硬沉痛的叙述中让人聆听到一曲家园的挽歌。城市崛起,亲人离散,乡村消逝,个体生命感受与时代命题交织在一起,在一场秋雨中摊开忧患的思忖,富于可贵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 石彦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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