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有一片灰色水渍,形状像一颗海星。之所以觉得它像海星,是因为张恬昨天看了半部《海洋探秘》纪录片,那里头的海星如果伸直了触角,肯定比这块小水渍大好几倍,而且色彩斑斓。张恬仰着头,鼻头微红,不知是不是睡觉时给虫子咬了。他坐在椅子上,脚边是一只肩背式旅行包,尽量抑制住挠鼻子的冲动。宾馆破空调的制冷效果很差,早阳从窗口透进来,室内若有若无的凉气就没了踪影,只听见管线内簌簌的水流声。
张恬十分钟前洗了个脸,还没来得及刷牙,就把洗手间让给了廖加零。廖加零顶着一头花花绿绿的卷发,一边说他要洗澡,一边将眼镜随手一扔,就把张恬给挤了出来。张恬坐着看手机,看那些推送个没完没了的标题博人眼球,内容稀奇古怪的新闻。屏幕时间从九点十分变成九点二十一分后,他干脆收起手机,走到大玻璃窗前看市景。
又过了不知有多久,洗手间里的水声终于消失了,廖加零打着喷嚏,身披浴巾走了出来。他一头湿淋淋的乱发遮挡了自己大部分视线,完全无视呆坐的张恬,自顾自走到床头寻找吹风机。
“早上晚上各洗一次澡,整天精神都好得很。”廖加零咕哝说。
张恬无动于衷,仿佛天花板上粘着的是一个漩涡,将他的神智都吸进去了。房间里只听见吹风机的嗡嗡声,像在告诉你,更多的热气又跑进来了。廖加零甩开耷拉到下巴位置的头发,吹起了尖利的口哨,尽管口哨跟吹风机一起混成了噪音,他还是开心地扬着眉毛。
电吹风的声音最终消失了。
“现在我们准备抓紧时间走呗。”廖加零说。
张恬依旧仰着头,眼皮几乎一眨不眨。
“我说你怎么了?”顺着张恬眼光看过去,廖加零也发现了天花板上那块多边形的水渍。
“你说,这些海星是怎么走路的?”张恬将视线移到廖加零脸上。
廖加零放下吹风机,用手顺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咧开嘴说:“哦,海洋探秘。嘿嘿,你别以为我昨天躺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实我也看到了。”
“那你看明白没有?这些星星和鱼可完全不一样。”
“我看了呀,不过我没有看全——”廖加零皱起眉头说,“我他妈记得有各种各样的鱼,海星没几个镜头,顺带一提而已。这个鬼节目可没有讲海星是怎么走路的。”
“那么,鱼是怎么走路的,你总看到了吧?”
“游啊,鱼是用游的啊,拜托能不能别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你没看见那些成群的小鱼儿吗?他妈的,速度飞快,根本就是有一片波浪在给它们开路。”
“这就对了!”张恬喊道,站起身向廖加零胸口猛推了一把,对方一个踉跄退了两步,“现在成群的小鱼都游走了,还剩两只蠢货,像你说的,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什么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这已经是一周里的第二次了,你能不能靠谱点?”
“都怪我,都怪我好了,我们现在抓紧时间赶去呗。”
“开始打电话,杨学文让我们在宾馆好好等着,车早走了,你抓紧时间去哪儿?”
廖加零掏出裤兜里的发箍,顺着一头长发往后拢,终于不再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了。他也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翘起左脚不停地抖来抖去。房间里越来越闷,没有一点风,空气热烘烘的,空调工作的声音也消失了。
“完了,狗屁垃圾空调这节骨眼上出问题……”廖加零说。
“不是说没学校的大巴就不能去了,”他又说,“能有多远嘛?我们上街坐公交或是的士过去不就行了,何必生闷气。”
张恬不主张再迟到,尽管这是他们一周内第二次犯类似错误了。上一次当廖加零说不用着急,同时摇晃着脑袋在礼品店里踱步的时候,大巴车开走了,没有一点要等待他的意思。大巴车司机是一个胡茬浓密,腮帮子鼓鼓的秃头大叔,嘴里老是骂骂咧咧地吐着什么词儿,每次带队老师告诉他,出发和返程前都要清点人头,他的视线就不见了,垂着头像是心里在默数似的,接着他表示工作已经完成了。当时廖加零还抱着个伏特加酒的瓶子,说自己会调制伏特加鸡尾酒,需要买什么什么配方,实际上这些全都是在网上搜的,他所谓的调制其实就是把各种液体倒进一个杯子,最后加一片宾馆里拿的酸柠檬了事。想必这几个酒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在搭出租车返程的路上,张恬一直听到袋子里它们相互碰撞的声音。
当然张恬对室友并没有太多抱怨,至少在乒乒乓乓的碰撞过后,他喝到了免费的鸡尾酒。让他讨厌的其实是秃头大叔,穿一件圆领汗衫配颜色脏脏的塑胶拖鞋,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他发动引擎。这种随时开溜的状态简直和江楠之如出一辙——十年前张恬上小学的时候,同班同学江楠之就是这副大巴车司机大叔的作派了。夏天里他也是趿着一双脏脏的拖鞋来学校,这双廉价的破鞋子还被他美其名曰“新款的凉鞋”,張恬常常会因为这个不想和他一起走路。神奇的是江楠之也有类似想法,在路上走着走着,那家伙突然摇身一晃就消失了。有时放学一起回家,张恬蹲下身子系鞋带,一抬头那人已经走到道路的拐角处了,这跟江楠之慢吞吞的语速形成了鲜明对比。好比玩一个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当他处在你视线范围内的时候,是一个缓速状态,然而一旦脱离你的视线,他就会骤然加速,好像被一股不明力量操控着似的。
“有一次,我们路过四年级某个教室的门口,”张恬说,手里攥着鸡尾酒的空杯子,“那些低年级学生真是无法无天,竟然向我们六年级挑衅,说江楠之的打扮像个蠢货。我也觉得他穿得像个蠢货,但是怎么能允许这帮小毛孩说出口呢?”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江楠之跑了。”廖加零说。
“哟,猜得还挺准,”张恬耸了耸肩,“我冲上去和其中一个小崽子扭在一起,其他人都围成一圈喊着‘打,打,打。实话实说江楠之并没有马上跑路,我看到他缩在楼梯间拐角处,露出半边脸看向我这边,一只手扶着墙。他妈的,好像一个幽灵在暗处偷窥你,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奇异吗?”
“别说了,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廖加零说,“保不定他真的是个幽灵。”endprint
“或者现在是一个大巴车司机,如果他没有上大学的话。”
他们在街上拦下一辆的士。司机是个嘴唇薄薄的小男人,还没上车就开始询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廖加零嘟囔着,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张恬给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没有接听,估计是在大巴车上打瞌睡。两分钟以后,他们被司机从车上赶下来,并被教训不要耽误别人做生意。宾馆楼下是条步行街,灰白的大理石地砖像撒上很多面粉似的,图案模糊不清。天上一朵云也瞧不见,一片喧嚷嘈杂中热气扑面而来,天气预报说今儿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
他们又拦了一辆车,这次的司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胖子,没有急着问两人的目的地。
“就是你们这边很出名的一个地方,”廖加零说,“有很多石头人做的雕像啥的。”
“我们最不缺的就是石俑,老祖宗就爱搞这套,”胖子声音洪亮地说,“不管是市博物馆,还是私人博物馆,XX堆,XX陵都有好多处,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去哪一个?”
“你想一下昨天导游是咋说的,我反正想不起来了。”廖加零一只手拢着头发,身子往座位上一靠,摆明了不想再下车了。
“哪个导游?”张恬问,“我不记得有人说过什么啊。”
“妈的,就是非要我们抓紧时间,不让人吃饭的那个老姐姐。”
“你傻了吧,哥儿们,那是我们老师的老婆。”
“一般来说学生参观实习,应该会去市博物馆。”胖子说,“你们去过博物馆了吗?两位小兄弟。”
“第一天我们去的那个是市博物馆吗?”廖加零挠着头说。
“门口面条很难吃的那个地方吗?前面有一个大广场,广场外面有许多树,还有根避雷针似的尖顶的建筑物。我想想,那应该就是市博物馆,大门口的面真的很难吃。”张恬说。
“没有一个人的电话能打通吗?你让他们随便定位一下呗。”
“你别光嘴上问来问去。”
“我手机没电了!你他妈忘了我们为什么会被落下了吧。”廖加零说。
“这次的情况比上次还糟糕。”廖加零又说。
张恬知道廖加零说的“比上次还糟糕”是什么意思。他们返程的时候叫了一辆出租车,兴致勃勃地要求司机追上前面一辆有五颜六色涂鸦的大巴车——“就是那个见鬼的司机开的那一辆,追到了多给你小费。”所以张恬才在车子加速的情况下一直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几个瓶子都像要撞破了似的。
车里的温度有点高,张恬感觉到自己背上慢慢浸湿了。他摇下车窗,一股夹杂着浮尘的热浪呼啸着扑进来,只好手忙脚乱地又把窗户关上。没等他发话,廖加零就说:“师傅,能开下空调吗?车厢里面热死了。”
“这么凉快,开什么空调噢。”
张恬翻了个白眼,这胖子看上去可一点不凉快。
“师傅,XX陵周围是不是有山的?周围围了一圈山头?”
“这是常识嘛,想好了要去XX陵了吗?”
“张恬,我说,不要愁眉苦脸的。他妈的,昨晚上我记得老姐姐从餐馆赶我们出来的时候说了,是座什么山很出名,我想应该是在XX陵旁边吧。”
“如果你确定就去呗。”
“不确定,”廖加零说,“我他妈又没仔细听,当然不确定。现在你打不通电话,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吧?妈的,你不能非要确定某件事,然后才去搞,那时候所有人都完成任务回来了,我们还傻乎乎地坐在车上呢。”
“我不知道,那就去XX陵吧。”
“师傅,就去那边,麻烦你稍微开快点。”
“开快点他会多给你小费。”张恬说。
“去你妈的,张恬,你是不是想跟我作对?”
“这个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吗?想想重点,行不行?”
“你告诉我什么是重点,张恬。”
“比如,为什么有人会把手机一关,突然就没了影儿?”
“啊?”廖加零张着嘴,眼睛一大一小地睁着,“我不是说了吗,一定会有啥比参观博物馆,参观XX陵更要紧的事。比某某事更要紧的事,比如说好好地打个瞌睡!你翘的课也不少嘛。”
“你不需要对我解释,OK?我说,你最喜欢解释了。”
“我没解释,我干嘛要解释啊,我昨天在吗?昨天你喝酒不也喝得挺开心?要不是手机没电了,我肯定也知道打电话问啊。唉,你说我们要是不去了,老姐姐会不会认为我俩失踪了报警?”
张恬学着廖加零的动作向后一靠,撅起嘴巴说:“好像四十八小时才会定性为失踪。”
“那他妈是警察。你要觉得失踪了,那他妈就成,拖久了反而会耽搁扣学分的时机。”
“你说得好像真失踪了一样,而且那时耽搁搜索时机!什么扣學分都来了,你以为是那次的天航啊?”
“想不到天航还有女的约他出去,‘我不知道,哥们!”廖加零尖声尖气地模仿着,“玩完牌以后,天航还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要跟你们一起去旁边的酒吧,后来我拉着他去广场上逛了一圈。哎哟,那样子真是别扭——我和他们在广场边的花圃照相,地方选得真好。大晚上的,没啥光源,照片照出来全是灰扑扑的。”
“脾气特别怪?”
“要求特别多,他穿件短袖、热裤,其实我都看到他肚子上的赘肉了。他还一直问照片帅不帅啦,姿势摆得好不好,好像他看不见自己的几张照片脑袋在反光。哦,那几张是唯一有光亮的照片。”
“那天航说啥了,没让你先走?”
“天航啊?天航笑啊,我说,广场上其实挺闹的,一直是约他出去的那女的在说话。”
“你们在广场上晃荡了两个小时吗?”
“逛了两个小时。我说,张恬,到一座新的城市可以逛的总是特别多,没见过的事也多。广场还有警察,穿的便衣。嘿,要是老姐姐以为我们失踪了,说不定他们一眼就看到我们在这边瞎逛了。那几个人手里捏一卷报纸,我看到里面裹的警棍了,有个人警棍的屁股都露在外面。”endprint
“哦,我第一次听说。”
“都是抓不法小贩和扒手的便衣,”胖子司机好笑地说,“谁会来管你两个失踪的小屁孩。除非你们在广场上偷东西,他们可能会两棍子把你敲晕。”
“那在酒吧你们桌游玩得怎么样?”张恬说,“谁赢的盘数多?”
“肯定是我啊,你以为他们有戏吗?”
“玩什么?还是吸血鬼小镇?”
“酒吧售票员那里没有原版,新版的玩着挺奇怪的,规则和牌数别扭,比你当电灯泡的时候都别扭。”张恬说。
“你们在哪儿散的。”
“天桥右边的人工湖那儿,水上面很多荷花。他妈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荷花,”张恬说,“当时都各要去买各的东西,那谁谁要去便利店,有人又要去快餐店打包。我一直以为他去快餐店了,跟他不是一层楼的。”
“都他妈任性,没人愿意绕个道。”
“出来玩很正常,别整天大惊小怪的。”
“张恬,你再打个电话试一下,万一他妈的不是在XX陵怎么办?”
“你长点心眼吧,人家这会儿睡得正香,你怎么打都打不通,才过了几分钟啊哥儿们,”张恬说,“做人要有点耐心,好不好?”
“我倒是个有耐心的人,”廖加零眨巴着眼睛,摆出一副很夸张的愤慨表情,“你这话应该对那个长得像江楠之的蠢货说,真的。我一向不缺耐心。”
到了XX陵的路口,胖子司机一个急刹,把两个本来快要睡着的人颠醒了。他说再往里开就要收门票了,叫他俩自己走进去。四周都是山,陵园的大门口有两尊石刻的狮子雕像,正对着一片连绵的山脉,在这样一个晴天里它们的轮廓特别清晰,张恬觉得他能看清山上的每一棵树。
廖加零绕着石狮子走了两圈,说:“它们肯定是后来的人弄的,如果是老物件才不会大摇大摆地坐在大门口呢。”
“我可不想买票,”张恬说,“按理说我们都到了,他们现在肯定也到了,得让徐老师出来接我们。”
“看看大门口这片广场,全是卖纪念品的。啧啧。”
广场上铺着斑点黄的防滑地砖,有很多卖纪念品的摊位。摊位的棚屋,还有里面卖的纪念品也都差不多,最多的就是出租车司机念叨的老祖宗最爱搞的石俑。这些迷你石俑,不到半只手掌高,单个的或者包装成套的应有尽有。张恬拿起一个小人儿石俑,细细打量着上面灰色的油漆。
“买五个送一个,一套十个八折优惠。”售货员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
“跟我小时候玩的小人儿打仗玩具似的,只是稍微精致那么一点儿。”张恬说。
“啥玩意儿,”廖加零嫌弃地说,眉毛拧成一团,“这么小的石头人儿,他妈的,还成套卖的。哦,张恬你看,这两个单独的小人不正像我们俩吗?包装盒里的就是那群坐在大巴车上的。赶紧的,叫老姐姐出来接我们。”
张恬掏出手机,点了点头说:“天航回了条消息,他说是在XX陵,他们已经进去了——叫我们自己凭学生证进大门,他说有证就可以出入。”
“好了,现在我们坐门口,等他们出来就行了。”
“不拍两张照片,看你到时候作业怎么交差,”张恬径自拽着廖加零走向陵园入口,“而且坐在外面难道不是更无聊?你是不是有点搞不清状况?”
“哎哎哎,你先别急,看你旁边,”廖加零说,“你旁边那堆没头的人肯定是古董,赶紧过去拍两张交差用。”
廖加零指向XX陵售票处右边的一片草地,这里立着十几个列着四方阵型,同人等高的石俑,不过它们脖子上都有凹凸不平的锯齿状切口,所有的石俑都没有脑袋。这边的游客倒是不少,大家都喜欢站到那些没头的石俑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拼到它们身体上拍一张照,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创意。
“这应当是古代艺术家们的一种尝试吧,”廖加零说,“先造好俑像,再把它们的脑袋掀掉。在當时明显属于比较先锋的观念。”
“正常的推理难道不应该认为是被盗或蓄意破坏吗?”张恬笑了笑说。
在这段时间里,空中的云聚集起来,不再是朗朗晴天,石俑在光线隐匿后显得更加黯淡了。廖加零咯吱咯吱踩过一片砂砾,他后悔手机没电了,又没有相机,只能凭感觉记下看到的这些。他虽然觉得作业没意义,但对石俑还是有兴趣的,因为毕竟要交考察报告。和石俑群隔了二三十米的地方有一块碑,高两到三人,灰灰白白的,普通的火山岩质地,听说是陵园的主人为自己立的。
“这样看来石俑们是一群保镖。”廖加零摸着碑身说。
石碑旁有一条小径,蜿蜒通向后山的树林,密集的树荫间洒下点点光斑,使得林子里不那么昏暗。张恬掸了掸体恤上的蜘蛛网,发现不远处还有两个石俑,和之前那些石俑的造型不同,线条要精致很多,而且是端坐着的一男一女。这儿很少见游客,因为一般人在外边跟石俑合完影,就直接进大门去了。
张恬抬起头,发现天边泛起几道马鬃样的云翳,在这一瞬间,他错以为有什么幻象出现,其实是重叠的云彩变更多更浓厚了。廖加零对缥缈的天象没兴趣,他催促张恬赶紧进陵园里面去,何况他们连大部队的影儿都还没有看到一眼。
“我们到这儿不是为了追上见鬼的大巴吗?顺便说一句,这么大辆车停哪儿了,我他妈搜了半天硬是没见着。”
售票处前面横着坚固的铁栏杆通道,售票员是个瘦弱的中年女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张恬在背袋里掏摸半天,在几乎以为证件掉了的关头,才把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扯了出来。
“你好。”张恬说。
“全票一百二,你们有学生证吗?”售票员说,没有任何表情。
张恬点了点头。
“实际上我们是组团买的票,已经付过费了。”铁栏杆上方有个反光的标志,也是金属材质的,形状让他想起天花板上的那块水渍。“我们是XX学院艺术系来考察的学生。”
“什么大学?”售票员翻了个白眼。
“XX学院,XX。”
售票员翻开一个本子,又搜出一副眼镜来戴上,食指落在页面慢慢向下移动,嘴里默念着什么。张恬瞥了一眼廖加零,他正在懒懒地打呵欠。endprint
“没有XX学院的团购记录,你们说的可能是XX陵东区。”售票员干巴巴地判断。
张恬将手伸进裤兜,摸到一大把散钱,当他往外掏的时候,一张电话卡从兜里漏出来,与此同时还有几张小面额钞票一起掉到地上,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去捡拾。
“我不明白你说的东区是什么意思。”张恬有点懊恼地说。
“这边是老XX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发掘出来了,”售票员说,“东区发现的是新遗迹,其实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这边没有记录,说明你们学校买的是东区的票。”
“东区在哪里?是另外的售票口吗?”张恬问,“天航这个家伙发短信又不说清楚,我还不如自己查地图。”
“东区和老XX陵不在一个方向,你们如果打车过去一小时内应该能赶到。”
“‘东区和老XX陵不在一个方向,你们打车过去一小时内应该能赶到。”廖加零苦着脸重复了一遍。
他嘴巴微张着,从裤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想点着。
“别他妈给我吸你的二手烟。”
“我就要抽烟,你管得着吗!”廖加零粗声粗气地说。
“售票员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得马上打车去东区,再晚点就到午饭时间了。”张恬说。
“我没意见。”
“我再问下天航,这小子发个短信来就说了个XX陵,谁知道还要分老的和新的,”张恬比划着说,“况且还隔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有病。”
廖加零扬起眉毛说:“第一次听说自己死了还要分两个地方埋的,真他妈的蠢。”
“说不定有三个地方哩。”
“不过再蠢也没有天航这货蠢。”
“电话关机了。”
“我说吧。”
廖加零掏出自己的手机,窸窸窣窣地点了一阵,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大为光火地骂起老天爷来。张恬抬头看了看老天爷,闷热的晴天已经过去,那轮淌着熔岩的太阳藏到了云层后面,隐约露出一点微光。天色显著地暗下来,穹顶的云聚集得越来越多,像拼图一样凑在一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隆隆的雷鸣声。这时候两个人刚走出XX陵大门,张恬注意到两尊石狮雕像,它们的姿态不再那么威严,炯炯的眼神也变得空洞呆滞,似乎是在暴风雨来临前疑惑着什么。
“光头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张恬说。
廖加零虎着脸不说话。
“他们可能是在参观地下陵墓,类似我们上次进去看的那种,下面估计没有信号的。”张恬说。
“哦,我们只要等车就行了,”廖加零说,“反正到时候他们差不多也参观完了。”
“门票一百二。”
“你还要把学生票打折的钱也算进去,”廖加零说,“一个人九十多,五十个人四千五。而且这是学校出的钱,我们又没交钱。”
“哎哟,那你觉得到底是亏呢还是不亏呢?”
“我怎么知道,张恬老师,别问我数学方面的问题。”
“那换个问题,”张恬托着下巴说,“前天买的鸡尾酒材料有没有超过一百四呢?”
“废话,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要三百多吧。”
“那就当我们赚了好了,喝了三百块钱的酒,少看七十块钱的门票。”
“问题是天航光头他们也喝了,他们还去参观了。”
“这不怪你的破手机怪谁。”
“哟呵,哥们,我的才不是烂手机呢,”廖加零立马要跳起来一样,“我的手机老贵了,我他妈是充电器没插好。”
“说到底,我们也就比规定时间晚起床十几分钟而已,”廖加零又说,“难道这一切痛苦的根源不应该是那个死胖子江楠之?哦,不对,那个司机叫什么来着,瞧瞧你讲的这堆鬼故事,搞得现在人名我老是记混。”
“鬼知道他叫什么,谁有兴趣问他。”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开着那辆车,”廖加零说,“我们就必须得去追。”
一阵热风从他们背后灌过来,风势很猛,卷起来大片树叶和灰尘。一旁的张恬低下头,用手臂遮挡住面颊,两腿伸直了稳住身体。两人哈着腰往前走,身后的风形成了一股推力,就像是陵园的幽灵们在催促他们离开。高处的云朵不断翻滚变化,张恬和廖加零也越走越快,最后撒开腿,朝着有出租车站牌的位置跑去。XX陵很快被甩到远处,隔了一大片稀疏的草地,回头望只能看到一圈围墙。廖加零跑得太匆促,差點跌了一个跟斗,好不容易勉强站住,他放下手臂,长吁了一口气。
“今天为什么会刮这么大的风,”廖加零说,打量着被吹得鸡飞狗跳的四周,“天气预报没有说要下雨吧,我他妈可没有带伞,等会儿别被淋成落汤鸡!”
张恬挠了挠头皮,几根毛乱糟糟地支棱着,他以为今天存在的莫名烦躁感会慢慢消失,看来他高估了自己。甚至他感觉从起床到现在,似乎整个儿过程都在浪费时间。他利索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闭上眼睛。
他的脸颊突然冰凉凉的,像被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一摸,是两滴水。紧接着无数水珠从天而降,愈来愈密集,即将成为一场夏日的阵雨,这正是刚才那些堆积在一块儿的乌云干的好事。张恬一开始没有在意,它们在高空中发出的微小的嗡鸣,拧动着身子,现在雷鸣般咆哮起来,化作无数水滴搅动着空气冲向大地。
虽说雨来得有点令人措不及防,但张恬背包里有一把折叠伞可以勉强遮挡。伞面是透明塑料材质,形状像一个罩下来的鸟笼,完全是把单人用的小伞。因此廖加零即使想往伞边靠一下,也被鸟笼隔在了外面。
“我的哥啊廖加零,什么都不想带,只带了一个没电的手机。”张恬边摇头边说。
“想我夸一夸你的未雨绸缪,先见之明吗?没门儿。”廖加零说完,随手抄起一张报纸盖在头上。
“你的确需要点这方面的榜样。”
出租车站牌周围空荡荡的,看上去再过一个世纪也不会有车经过。眺望XX市远处的市区,黄澄澄的地平线一片光亮,好像并没有受到阵雨的影响。
“这车估计不来了。”廖加零说。
“哪有不来的道理,早来晚来而已。”
“不,我是说,就算等会有车到了,也赶不上了。”
“你是说赶上什么?”
“大巴。”
“我们不过是去东区拍几张照片,交差用嘛。即使他们参观结束了,我们还是可以去呀。”
“不,就是赶不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张恬恼火地说。
“不如我们打个赌,”廖加零说,“在这阵见鬼的雨消失之前,我们等不到一辆出租车。就赌今天晚上的鸡尾酒。”
张恬咧开嘴笑了:“我可不信你这一套。”
“等着瞧吧。”
廖加零说着,也不管站牌湿漉漉流淌的雨水,往铁皮上一靠,后背和肩膀立刻浸湿了一大块。张恬握紧雨伞,望向公路的一端,好像有一辆车很快就要到了似的。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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