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了灯,杨春天跟吴剩狗说,这几天我们家怕是遭强盗了。吴剩狗点燃一根烟,吸了几口说,丢什么东西了?杨春天说,豆腐渣。窗外几声弱弱的狗吠,像积雪压断树枝的响。吴剩狗说,豆腐渣鬼要啊,谁大晚上的来偷不值钱的豆腐渣,要偷也是挑值钱的拿呀,除非强盗傻成精了。在鱼娘镇,骂没出息的人叫豆腐渣生的种,凡是跟豆腐渣扯上半毛钱关系的均为唾骂。由此不难想象,豆腐渣多么像乌鸦,走到哪黑到哪,甭提值钱了。杨春天说,真的有人偷豆腐渣。前几天我明明数过有三袋,养猪场的人来收时发现只有两袋半了。昨天我亲自装好的一袋,今早去看又被偷了半袋。吴剩狗说,嚷嚷啥,让不让人睡觉,丢了点豆腐渣就唠唠不停,哪天要是真遭了贼把钱偷了,你是不是要找根绳子吊死在屋里?杨春天说,豆腐渣咋了,卖给养猪场也是钱。强盗今天敢来偷豆腐渣,明天就敢溜到家里偷东偷西。
吴剩狗把烟蒂丢在地上,扭头背对着杨春天。杨春天见吴剩狗不理她,也赶紧闭上眼睛睡觉,因为只要吴剩狗睡着了,鼾声赛过雷声,她要想睡着就比登天还难了。吴剩狗扭头后,并没有直接睡,而是在思索这个冬天豆腐生意到底该怎样做才会更好些。自从采石场半年里连续发生两起事故造成采石工人死亡,背井离乡来鱼娘镇采石的工人骤然减少;加上时值冬天,鱼娘镇白雪皑皑,厚厚的雪覆盖住山川大地,采石场提前两个来月就宣布放假到年后。采石场停止采石,棚户区的工人,拖家带口也渐渐撤出了鱼娘镇,留下简陋的棚子被大雪压住,原本最多时有三百多人的棚户区现在仅仅剩下靠西方向的曹植藩家,以及棚户区外几家本地人。吴剩狗家的豆腐坊,是随着采石场的开采而诞生的,换句话说,没有采石场就没有他的豆腐坊。
采石场第一批工人里就有吴剩狗,大概过了大半年,采石场为了能留住人就花钱修了棚户区,只要是采石场的工人都可以把家人带过来分到房子住。吴剩狗趁机把婆娘杨春天接了过来。杨春天不像其他工友的女人,愿意在采石场上做杂工,或者去鱼娘镇上打短工,就爱瞎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弄得吴剩狗都烦了,也没琢磨出啥来。
那日吴剩狗下工回来,约好几个工友在家喝酒,工人的生活简单枯燥,吃食当然也很随便。杨春天早上时听到吴剩狗约好工友晚上喝酒,自然不敢懈怠,遂想起老家招待客人的招牌菜——酸汤豆腐,酸汤是现成的,就是平时用来腌青菜的水,她去鱼娘镇街头买来两斤豆子,在家忙忙碌碌的做起酸汤豆腐来。泡豆子,石磨推,小火煮豆浆,过滤豆渣,豆浆翻滚,倒入酸汤,不停搅拌,待锅中豆腐聚成一块一块的,边起锅倒入纱布中沥干水,嫩嫩的豆腐便清香扑鼻。杨春天把一大盆酸汤豆腐端上桌,工友们赞不绝口,终于吃上了最可口的豆腐了,比起街上那石膏点的豆腐,简直就是天上跟地上,剩狗就是有福,娶了这么一个婆娘。杨春天在一旁笑眯眯地说,喜欢吃,以后常过来,我还做酸汤豆腐给你们下酒。其中一个工友说,干脆你就做酸汤豆腐卖得了,早上我们上工时,要是能喝上碗豆花,那就快活赛过神仙了。待工友们醉醺醺地散去后,杨春天就跟吴剩狗商量要做豆腐卖。吴剩狗说,想起一出是一出,这些工友能天天吃豆腐?杨春天说,我可以拿到鱼娘镇街上去卖呀,说不定比你一个月挣得還多。
豆腐坊就开起来了,因为吴剩狗家在路口,所以每天都有人在回家时跟杨春天说,豆腐留点,我明儿来拿。这样一来,杨春天除了留下工友们预定的豆腐,剩余的她就每天早上六点来钟背着豆腐走半个小时到鱼娘镇街上卖。鱼娘镇卖豆腐的多,杨春天的豆腐凭借独特的味道赢得了一席之地。很快豆腐坊的石磨就加到四台,吴剩狗从采石场上下来,花钱租下采石场分配的房子,两口子正正经经做起了豆腐买卖。
采石场停工了,豆腐只能卖到鱼娘镇去。空空荡荡的棚户区,还有采石工人曹植藩,但他家根本不会买豆腐。在棚户区曹植藩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四川老家不敢回,回去后计生委的人就会找上门又是罚款又是拉他婆娘去结扎的;他太想要个儿子了,女儿生了四个也没见着儿子,现在婆娘肚子怀着第五个。可想而知,六张嘴巴,天亮就张开,等着吃食,周而复始,他那点从采石场挣来的工资耗子舔米汤——够敷张嘴,有时要是采石场上工天数少,连糊口都是问题。现在棚户区就剩神仙吴剩狗一家与曹植藩一家,吴剩狗自然也不会奢望曹植藩会买他的豆腐,相反地,吴剩狗想到曹植藩,就心生怜悯,采石场提前两月就停工了,接下的日子,曹植藩该怎么过。怜悯归怜悯,日子依旧是各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吴剩狗该卖豆腐还卖豆腐,曹植藩该煎熬着就煎熬着,井水不犯河水,偶尔碰面就相互招呼。
2
大雪天板车使不上,只能早起靠肩膀挑着走路去。吴剩狗早早就起了,抽完几根烟,喝了一杯酒暖身体后,雄鸡才于鸡窝里拍打着翅膀,高昂地吼了几嗓子,遂躲在老母鸡旁边静悄悄地睡了。吴剩狗在豆腐坊里装点完豆腐,想起婆娘杨春天说豆腐渣被偷的事,他特意去堆放豆腐渣的角落看了一番。地上豆腐渣撒了满地,从角落延伸到豆腐坊门口,直到消失在厚厚的积雪里。吴剩狗望着白茫茫的积雪,倒吸了口冷气,豆腐渣真有人偷了。
下雪天,卖菜的人少,买菜的人也少。卖菜的人嫌天冷,宁愿不赚那点钱;买菜的人嫌麻烦,干脆买好三四天的菜,反正气温低菜坏不了。吴剩狗挑着豆腐,大街小巷地叫卖,买豆腐者寡。装在筐里的豆腐,坚硬着,像冰块儿,着实太冷了,吴剩狗从街头到街尾,从街尾到街头,豆腐没卖出去几块儿,自己冷得浑身麻木了,卖豆腐,大雪天卖豆腐给鬼吃啊。吴剩狗挑着豆腐回了家,杨春天见豆腐没卖出去,满是怨气说,怎回来这么早,豆腐都没卖完。吴剩狗窝着火说,卖给鬼,街上人毛毛都找不到。杨春天说,买卖,买卖,不叫哪能卖,不大声吆喝谁晓得你大下雪天去卖豆腐了。吴剩狗把扁担丢一边说,这点豆腐卖不了咱可以做成豆腐干嘛。杨春天说,做豆腐干,费时费力,还卖不出好价钱。吴剩狗说,我就不信今天不卖豆腐我们就揭不开锅了。杨春天无奈,把筐里的豆腐拿出来放在温水里,浸泡到柔软了,挥动着菜刀切成筷子厚的豆腐块,一片一片摆放在竹篾做的支架上,然后在支架下面用柏树叶子烧出的烟雾熏豆腐,熏制豆腐干。endprint
吃过早饭,吴剩狗从墙上取下捕鸟的网,在腰间别着一把砍柴刀,去山里捕捉画眉鸟。画眉鸟是一种可爱的鸟,在市场上颇受欢迎,每逢赶集的日子,鱼娘镇下街就是画眉鸟的交易市场,从黔东南来的商贩专门高价收购。只要吴剩狗闲下来,他就会用网去山里捕捉画眉鸟,运气好,捕捉到三五只,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哪怕捕捉不到画眉鸟,能捕捉到野鸡或者斑鸠,也是不错的。吴剩狗出门时,杨春天泼冷水道,捕鬼鸟,下雪天莫要伤到自己哦,山里有好多猎户不是下套挖陷阱就是在地里埋铁夹子。吴剩狗说,唠唠啥,得罪了山神,咋办?靠山吃山,鱼娘镇有许多猎户,吴剩狗不是职业猎户,但凡跟打猎有关,比如捕捉鸟,也会被归纳为猎户,他们需要专门的师傅领进门;师傅收一个徒弟,就会告诫徒弟,莫要得罪山神,得罪了山神,莫说打不到猎物,小心命不保。每逢进山捕捉画眉鸟,吴剩狗最忌讳杨春天唠唠。背着网,嘴里叼着烟,吴剩狗走在棚户区的雪地上。没有采石工人的棚户区太寂寥了,雪像盐巴在地上撒了一层又一层,白得仿佛一张宣纸。在棚户区尽头,一片空荡荡的废料场上,生锈的拖拉机格外扎眼;两个约摸四五岁的孩子坐在上面,雪地上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玩雪。不消说,那是曹植藩的四个孩子,四个裹着旧棉袄的孩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她们不说话,但雪地里却有了丝丝缕缕的勃勃生气,让凛冽的寒风山路十八弯后慢慢回暖。
吴剩狗从口袋里掏出烟,火柴怎也划不燃,火柴梗一根一根丢在雪地上,焦躁的他充满怨恨,出门不利。环望进山的路,恰似没有路,前行一步都要自己去开垦。吴剩狗看着这四个可怜的孩子,心不免就酸了,杨春天是贤妻,可永远做不了良母,肚子就是大不了;年年寻医问药,年年心冷如灰,想要孩子的念头已经泯灭,莫说儿子了,哪怕生女儿也好呀,至少家里不会太冷清。原本是想领养的,或者别人丢弃在路边的婴儿捡一个,可杨春天却说万一哪天我怀上了呢?这好比曹植藩本意也不想生这么多孩子,偏偏事与愿违,让一群孩子跟着遭罪。吴剩狗注意到,曹植藩的女儿们,玩雪的时候,不时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嘴巴里塞,嘴角全是白白的雪。
吴剩狗喊道,曹招弟,可不能带着妹妹们吃雪,会生病的。
曹招弟抹干净嘴巴,吱吱哎哎地说,肚子——饿——呀。
吴剩狗没听清楚,他朝几个孩子走去,半蹲在曹招弟旁边说,你说什么?
曹招弟说,肚子饿呀。
吴剩狗说,馋嘴的娃儿,没吃早饭吗?
曹招弟说,豆腐渣难吃吞不下去,还没有雪好吃。
吴剩狗说,你们都吃豆腐渣?
曹招弟说,娘怀了弟弟吃的是米饭,爹和我们都是吃豆腐渣。
吴剩狗拿出一团芭蕉叶包裹的饭团,递给曹招弟说,拿去跟妹妹们分着吃。
曹招弟接过饭团,打开芭蕉叶,把冰凉的饭团掰成三份给妹妹们。吴剩狗问,你怎么不吃呢?曹招弟说吃雪吃饱了。吴剩狗说,晚上让你爹来我家,我找他有事。曹招弟说,爹摔伤了脚,在家躺着哩。
曹植藩摔伤了腿,定是夜里去豆腐坊拿豆腐渣回家时不慎摔伤的。曹植藩啊曹植藩,你狗日的日子熬不下去了就说呀,非要偷偷摸摸去拿豆腐渣,我吴剩狗难道是周扒皮,还是黄世仁了?吴剩狗边走边骂曹植藩,骂着骂着便想起了曹家艰辛的场景,又不由得头皮发麻,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这么熬过来的,甚至在大年夜吃过糠团子,所以饥饿的苦他深有体会。现在棚户区,就曹植藩和吴剩狗两家,邻里之间,何况都在采石场呆过,吴剩狗觉得应该助曹植藩挺过去,老吃豆腐渣也不是办法。
从废料场进山,至山腰,吴剩狗取下网,在林间来来回回,给飞禽布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它们乖乖来落网。布完网,吴剩狗躲到隐蔽处,开始使出独门绝技——口哨。山林间,开始有了鸟叫:画眉鸟叫、斑鸠叫、竹鸡叫,打破了林间的寂静。顺着声音的指引,不明真相的鸟儿真颤抖着飞了过来,撞在网上,只要有鸟儿被捕捉,吴剩狗就不吹口哨了,只管等,不管什么鸟儿被捕捉,附近的同类都会过来,往网上扑,简直就是飞蛾扑火。不吹口哨了,吴剩狗就绕到离网很远的林间去转悠,说不准还能白捡一只被铁架子夹住的兔子。果不其然,在一个草丛里,吴剩狗就发现了一只失去两条腿的兔子。四条腿的兔子跑得快,两条腿的兔子就慢如蜗牛了。兔子看见吴剩狗,两条前腿奔命地跑,却跑不过吴剩狗的两条腿,唯有投降。吴剩狗抱着肥肥胖胖的兔子,想到今晚可以吃上了就美滋滋的。吴剩狗的手摸到兔子肚子,那肚子鼓鼓的圆圆的,是只怀了孕的兔子。犹犹豫豫了一阵子,吴剩狗把兔子放到一堆枯草上,黯然离去。在鱼娘镇猎户眼里,杀生,也要放生,怀了孕的就不能杀!
天阴沉下去,吴剩狗从网上取下两只画眉一只竹鸡下山了。画眉在袋子里叫个不停,像在呼唤同伴,惊落了满树的雪。
3
火塘边,竹鸡在小小的铁锅里飘香。吴剩狗嗜酒,但白天从不碰酒杯,到了晚上就杯不离手,无论怎么喝,他仿佛天生酒量足,总醉不了。杨春天嚼着竹鸡肉叨唠着,酒罐罐莫喝了,多吃点竹鸡肉,香着哩。吴剩狗撸着嘴说,竹鸡煮豆腐好比牛郎配织女,能不香?杨春天差点把嘴里的竹鸡肉喷了出来,说喝多了净弄洋相出来。吴剩狗说,没醉嘛,清醒着。杨春天说,那你在想什么,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吴剩狗说,今儿去山里捕鸟,路上看见曹植藩的几个女儿在废料场抓着地上的雪大把大把往嘴里塞。杨春天说,娃娃小,不懂事,你小时候就没吃过雪?吴剩狗说,曹招弟说她们是饿,顿顿都吃不饱。杨春天放下筷子说,活遭罪,可怜了几个娃。吴剩狗说,曹植藩家现在除了怀孕的婆娘吃米饭,其他的都吃不上米饭了。杨春天说,采石场停工早,他家捉襟见肘也正常。吴剩狗说,曹植藩都无米下锅了,也不说声。杨春天说,人活脸,树活皮,人家不开口,我们也不能把米主动送过去诋毁人家面子吧。
冬夜里的棚户区,留下来的两家人,日子迥然不同,与吴剩狗家吃肉喝酒比曹植藩家就寒碜许多了,简直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清汤寡水的豆腐渣白森森的,见不到油星,曹招弟跟妹妹们狼吞虎咽着。招弟娘端着小碗米饭硬是难以下咽,为了生儿子着实苦了几个女儿。曹植藩面容憔悴,胡茬像荒草在脸上蔓延,摔伤脚踝的疼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望着碗里的豆腐渣,他既面红耳赤,又哑巴吃黄连。招弟娘说,曹植藩,我们还是找吴剩狗借些钱粮吧,等春天采石场开工了再还给他,老让娃们吃豆腐渣会拖垮身体的。曹植藩说,平日里没什么往来,人家怕是不借的,净浪费口舌。招弟娘说,冬天还长,可怎么办?其实,曹植藩老早就想去找吴剩狗开口借钱粮的,但始终不开口的原因有二:第一,当年他父亲就是因为欠债被逼无奈,吊死在牛圈梁上,时隔多年他常常梦见父亲在上吊挣扎;第二,经年累月的在采石場上打炮眼,石粉尘让他患上尘肺病,他每况愈下的身体不晓得哪天就撒手人寰,既然不能照顾好妻儿,也不能为她们留下负担。基于这两点的考虑,曹植藩宁愿偷食豆腐渣,也不愿去欠下债。曹植藩继续说,我已发电报回老家把房子卖给堂弟了,钱应该快汇过来了吧。招弟娘说,你怎不跟我说卖房子的事?曹植藩说,折价卖掉了,没敢告诉你,等生完这胎,甭管是男是女,我们都不生了,攒点钱回老家重新修房子。招弟娘摇摇头,连退路都没有了,这些年为了生儿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是被日子过。曹招弟玩弄着筷子说,爹,今儿在废料场吴叔叔让你晚上去找他。曹植藩说,他有说什么事吗?曹招弟说,没有。曹植藩想不到吴剩狗所为何事要找他,两个人原本就无交集,更谈不上称兄道弟。难道吴剩狗知晓了他偷拿豆腐渣的事?如果这样,吴剩狗怎会这番客气地把他请到家里,而不是直接来曹家大发雷霆,继而兴师问罪?endprint
风在窗外呼呼地刮,昏暗的白炽灯隐隐折射,雪花落得很紧,碎棉花般纷纷落落下来,覆盖住前几日的积雪。鱼娘镇遭遇五十年难遇的大雪,到底雪会什么时候结束,无人知晓。在曹植藩看来,这场雪就像一个陷阱,把他死死捆住了。
吴剩狗坐在火塘边没等来曹植藩,或许他真的是摔伤了脚来不了。
关门的时候,吴剩狗特意张望了很久,漆黑的夜晚,白茫茫的雪在飘,他脑海里闪过年幼时自己经历的那场大雪。门合上了,吴剩狗突然想起远方的家,那两座父母的坟墓,多少年没有去看望过了,鱼娘镇毕竟不是故乡。
吴剩狗躺在床上,叫醒杨春天说,春天,我们回家过年吧。
杨春天不耐烦,气汹汹说,睡觉,睡觉,喝不得就不要喝嘛,喝多了就想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那个家多少年没人呆了,早就变成老鼠窝了。
吴剩狗缄默了。
4
深夜时分,曹植藩还是去了吴剩狗家,棚户区静悄悄的,仿佛这里没有人间烟火。雪落得很急,落在树上,落在地上,落在屋顶上,落在曹植藩的身上,多像上天抓着一大把盐巴撒在经年累月的伤口上呀。一瘸一拐的曹植藩吃力地挪动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子已经湿透,将双脚冻得麻木,几次踩空了,险些跌倒。曹植藩选择深夜出门,从他手里拿着的蛇皮口袋便知,并非去会吴剩狗的。大雪降临,断了收入后,怎么填饱六张嘴巴成了头等大事,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冬天来临之际发电报回老家折价卖掉房子。
吴剩狗的磨坊里冒着青烟,飘荡着诱人的豆腐干香。曹植藩闻到香味不禁吞口水,但正在熏制的豆腐干是雷池,他坚守着内心那点卑微的道德感。于是,他用手去捏了捏温软的豆腐干,把手指放在嘴里舔舐,就算是吃到了诱人的豆腐干了。曹植藩绕过石磨,绕过灶台,来到堆放豆腐渣的地方,半蹲下来,伸手摸,鼓鼓囊囊的袋子坚硬如冰,心怀惭愧的他却在如履薄冰。雪夜里,无论怎么黑,因为有了雪的衬托,都显得那么亮,仿佛天空下安置了一盏白炽灯。他怎也想不到的是寂寞的雪夜,竟然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这个人就是吴剩狗。
喝了酒的吴剩狗,夜里总想喝水,加上长期以来的习惯,睡觉于他只是仪式;在他摸黑起来去喝水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黑影穿过院子走进了磨坊。原本丢些豆腐渣吴剩狗就毫无在意的,何况偷豆腐渣的是可怜的曹植藩,纵然偷盗越过了底线,但他想到用来喂猪的豆腐渣竟然被人偷去当米饭吃,心就软成了雪花。吴剩狗悄无声息地溜出门,躲在磨坊外的一个小角落里,屏住呼吸,盯着磨坊里的曹植藩;那只小黄狗死死跟在吴剩狗后面摇尾巴,见主人不出声它也不出声。死要面子活受罪,宁愿大晚上的来拿猪吃的豆腐渣,也不愿意撇下脸皮来找我。吴剩狗暗暗地骂。
曹植藩只见在豆腐渣袋子前双膝并拢,跪在了冰凉的地上,双手微微张开,身体向前倾,匍匐着地。连续重复三次,仿佛在拜祭什么,一个男人在雪夜别人家的磨坊里朝天叩首,大地都是颤颤巍巍的。吴剩狗瞪圆了眼睛也没看出曹植藩在干什么,难道他在祈祷?
微微弱弱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吴剩狗还是听清楚了曹植藩的话:
“吴剩狗兄弟,我真没有办法了才狗急跳墙来偷豆腐渣的。采石场停工早,偏偏恰逢大雪降临,日子无法维持了。苍天在上,请不要怪我,亏欠你的下辈子我当牛做马偿还,我不能让孩子们顿顿喝凉水。”
磨坊里的曹植藩打开装豆腐渣的袋子,并没有直接把豆腐渣装进自己带来的袋子。晚饭时,他没有吃多少,碗里的豆腐渣差不多都分给了女儿们,长夜漫漫,现在腹中空空,闹起了革命。他双手捧着豆腐渣往嘴里塞,口腔被食物塞满的感觉,让他疲惫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吴剩狗揉了几回眼睛才看清楚这幕。几次三番,吴剩狗都想站出来,可脚步总迈不出来,他知道,此时出现就等于彻底扼杀了曹植藩对生活的坚守,以及努力维护的一个男人的尊严。吴剩狗知道,此时不是出现的时刻,这种场面下定然会抹杀了曹植藩最后的救命稻草。
吴剩狗如雪人站在角落,览尽曹植藩的一举一动。
吃完手里的豆腐渣,曹植藩打开袋子,把豆腐渣一捧一捧装进去,把这豆子剩下的残渣俨然当成了宝贝。吴剩狗眼角湿润,不可名状的滋味涌上心头;因为同样受过穷,知晓那折磨人的苦难,所以才会感同身受。面对宁愿让家人吃豆腐渣也不愿意找人哭穷的曹植藩,吴剩狗很难去界定,但竭尽全力去支撑起一个家的男人就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还没彻底被生活击败。
装吧,多拿些,豆腐干也拿吧!吴剩狗差点就把这话吐了出来,却活生生憋了回去。
曹植藩装了小半袋子豆腐渣就不再装了,装豆腐渣的过程他始终保持着跪的姿态。他把吴剩狗家装豆腐渣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合拢,搞得跟打开前无异,提着小半袋子豆腐渣慢慢起身。
曹植藩欲走时还朝吴剩狗卧室的方向鞠躬,然后转身离开磨坊,又深陷大雪的包围之中。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像延绵不绝的沟壑,在他身后渐渐被雪花覆盖。
5
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几日来雪落得越来越猛烈,碗口粗的松树都被压断了,路上的积雪齐膝盖。豆腐坊不做豆腐了,吴剩狗两口子落下了一阵子清闲,整日围在火塘边打瞌睡,偶尔他也会踏着没膝的大雪去山里捕鸟。一条怎么喂都瘦骨嶙峋的小黄狗是他们忠诚的伴,日子孤独,亦死气沉沉。杨春天说,等雪融了,我们再去省医院治疗吧,身边没娃,就像炒菜不放盐寡淡无味。吴剩狗说,你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吃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针,还治疗,不要命了?杨春天说,我不怕,哪怕到了五十岁,能生儿育女死都可以。吴剩狗沉思半响说,那这是最后一回,不成我们就收养个娃。杨春天说,收养女娃,我怕以后怀上娃了还是儿子。吴剩狗说,小心眼多得跟蜘蛛网差不多。杨春天说,你甭说,我倒挺喜欢曹植藩家那三岁的小女儿曹来弟的,要不问问曹植藩让他把女儿过继给我们?吴剩狗说,趁火打劫啊,曹植藩现在煎熬着,等开春再说吧。杨春天说,哪天我们请曹植藩家过来吃饭,探探口风。吴剩狗说,趁落雪,我们走路去石城,搭火车去省医院瞧瞧吧,反正现在豆腐坊没事做。杨春天说,我们走了,让曹植藩来帮忙照看家。吴剩狗说,待会你去做饭,我们请曹植藩家过来吃饭吧。endprint
六点来钟,天就黑了,吴家冷冷清清的火塘边热闹起来。
杨春天穷尽厨艺,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令曹家人垂涎三尺,眼睛里都能伸出手来。吃饭时,杨春天挨着曹来弟,一股劲往她碗里夹菜,比亲生女儿还伺候得好。蒙在鼓里的曹植藩喝下酒说,吴哥呀,都坐上桌了,你倒是告诉我为啥要请我来吃饭呀,不然这饭也吃不踏实。吴剩狗说,这些年你嫂子不能生养,我们打算再去省医院瞧瞧,想劳烦你帮忙照看家里,所以就请你们过来了。曹植藩说,邻里之间,带句话的事还搞这么隆重。吴剩狗说,大雪天的,一起吃饭热闹嘛。杨春天插话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饭都要多吃两碗。招弟娘在一旁尴尬地笑着,他家倒是热闹,但通常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杨春天说,哎呀,来弟好乖,我要是有这么个乖巧的女儿该多好。招弟娘说,真喜欢就让她做你干閨女吧。杨春天摇摇头,我哪有这福分?招弟娘说,来弟要有你这干娘才是福分哩。两家人哈哈笑起来。吴剩狗跟曹植藩窃窃私语,没人听到他俩说了什么。曹植藩说,过天答复你,咱兄弟间今晚多喝点。杨春天一直在给吴剩狗使眼色,让他探探曹植藩的口风,可吴剩狗只管喝酒,惹得她在心里骂,酒罐罐,酒罐罐,把正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夜里临睡时,招弟娘问曹植藩,吴剩狗说了什么?
曹植藩说,杨春天喜欢来弟这闺女。
招弟娘说,喜欢就喜欢呗,还偷偷摸摸地说。
曹植藩说,吴剩狗让我把来弟过继给他。
招弟娘说,你答应了?
曹植藩说,这不要跟你商量嘛,你就问了。
招弟娘说,那就过继吧,省得跟着我们受苦,退万步说不管来弟姓什么,也始终是我身上落下的肉,是我们的娃。
曹植藩说,你答应了?
招弟娘说,嗯。
整夜招弟娘都没睡好,曹植藩忍着疼痛也没睡好。他们翻来覆去想的是来弟,毕竟是亲生骨肉,突然就要管别人称爹喊娘了,多多少少有些伤心,更怕她以后受委屈;而眼下,光景越来越难过,娃儿的前程就不想了,单单吃饭就是天大的难题。得亏吴剩狗是好人,曹植藩深知,既然是吴剩狗先开口,那么来弟应该受不了苦,要不然他就不会答应过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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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剩狗携杨春天去省医院那天早晨,天空零星地飘着雪花,像鹅毛在飞舞。天山共一色,把棚户区氤氲于云里雾里。
曹植藩抱着来弟早早地过来了。
吴剩狗拿出五百块钱和钥匙一并交到他手里,说粮食在家里,自己拿。曹植藩话语哽咽,握住钱仿佛拿着滚烫的铁块。吴剩狗说,若是嫌麻烦,你们家就先搬到我家来住着,家里啥都不缺。曹植藩说,放心地去,这里我会照看好,一针一线也丢不了。吴剩狗说,那麻烦你了。曹植藩点点头。杨春天摸了摸曹来弟红扑扑的脸蛋儿,说等我回来给你买花衣服哈。曹来弟扭过头,不理杨春天,把手指放在嘴里舔。曹植藩说,来弟怎不理人哩?杨春天又摸摸来弟的头,心里暖暖的。
杨春天用头巾包裹住头跟在提着包的吴剩狗后面走在了白皑皑的雪地上,像饱经风霜的鸳鸯,在艰难等待命运的宣判。作为背井离乡的闯荡者,他们是幸运的;作为相依为命的夫妻,他们是失败的——归根结底,他们缺少了生命的延续,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鱼娘镇,都把这种缺失称作“断尾巴牛”。
曹来弟转过头看着走路的杨春天喊道:春天娘,带着弟弟回来!
责任编辑 石彦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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