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辽沈天空浸润着一场毛毛细雨。此刻的大地,已然褪去厚重的雪衣,柳絮犹在轻盈飘飞。辽沈大地,吹着江南的软风,满眼尽是鹅黄翠绿。这样慵懒的时光,适合独自在庭院散步,或者在窗前驻足眺望,或者邀上好友煮茶论诗。却有一个多民族作家代表团,直奔沈阳老工业基地而去。对于长期生活在南方的我,或许兴奋中又格外渗入了一层好奇,即将真实步入的沈阳飞机厂、机床厂和鼓风机厂,一直是心中的一个沉睡的传奇。更多的日常,我们陶醉于高楼与时尚、纷繁和美食,偶尔还陶醉于一些可有可无的鸡汤,享受着衣食住行给予官感的所有舒适,就像一只温水中的青蛙,渐渐遗忘了还有重工业这一庞大的身影。
我想,对于很多人而言,生活中轻工产品触手可及,大至家电,小至从不离身的手机,我们时时刻刻浸身于轻工产品带来的惬意,以至于常常熟视无睹,仿佛它们就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手,肌肤,舌头,眼睛,或者是毛细血管中兀自流动的血,一直都与身体同在,极少认真地打量过。我在深圳,长时间耳濡目染的是新兴产业,互联网,海洋生物,生命科学,新能源……它们多半还没有完成对传统产业的转型和替代,也不是今天经济体中的中流砥柱,形成的成果要么如华大基因般的软资产,要么像大疆这样细小的无人机。当然它们的身影是俊逸的,绽放着光彩迷人和创新激情,天生就代表着科技和未来。这些新兴产业的兴起,让我们奋斗,让我们追逐,让我们欣喜,让我们向往,成为流行的日常话语。于是,我们常常就在丰富的轻工品和新兴产业的隔离中迷离眩晕,以为生活只有这些物品和消遣,以为世界只有这些梦想和奋斗,只有在闲得百无聊赖时,才一本正经地谈谈诗和远方。
在我生活的城市周围,惠州,东莞,中山,佛山,珠海,这些城市挤满了民营经济群体,千千万万标注Made in China的产品,可能都是这些城市的手笔。在这些城市的厂房或楼宇,布满了千奇百怪的轻工生产线,众多青春的身影被打结在流水线,在传输带的流转中日日重复同一个动作。从这些车间,流出智能面板手机,光鲜亮丽的服装,曲型面板的电视,冷暖变频的空调,以及小小的电子管、薄如羽翼的贴片、细小如蚊的电动机……哦,似乎,一切人体感官的需求,这里都能转化成为某个产品。这个世界,似乎就没有什么东西他们不可以生产,直到让生活被它们填得满满当当,也不曾停歇下来。这些形形色色的轻工品,在占领了一个时代后,成为引导世界物性化的潮流,主导世俗生活的基本范式。
当我走进辽沈大地,生活切换出新的频道。眼前的大沈阳,承载过侵略者铁蹄的肆意践踏。风云际会的历史,今天看似已然风轻云淡,却深藏着某种成长的不懈冲动。现代工业文明,正是从这片大地萌芽,在苦难中缓缓洇出一条铁路,长啸着一路驰行到今天。也许,过长的冬天让这片大地格外厚实舒软,让人对具有沉稳特质的钢铁情有独钟。金属和钢铁,在他们眼里,不仅是锻打,是铸造,也是雕刻,是打磨,直到光滑如镜,或者稳重拙朴。这里的工业品,并不以无坚不摧介入家庭生活或个体生命,而是以国营国有方式,对公共和重大葆有一份母性般的热忱。它们是飞机,装载车,智能机床,以及众多重大装备的零部件,等等。这些重工业产品,无一直接关涉到哪一个具体的人或家庭,却又与每一个人的生活丝丝相连,成为生活的一个居于宏大叙事的背景。
我跨入沈阳数控机床集团的车间,那种大工业的厚重顿时震撼了我。我从没有想象过机床有着如此恢弘的阵容,像秦皇气象万千的兵马俑,横着成排竖着成列,透着庄重肃穆。数百台智能机床的开启,组合成一部浑沉的奏鸣曲,我从喧嚣中听到了其间的沉稳和宁静。在一台数控铣床前,我透过玻璃观察门,看到一把铣刀正高速运转,半透明的降温液如注冲洗。这张铣床,刀是固定的,台床像泊在水面的船般浮动摇晃。而另一张铣床,刀正轻盈游走,铣床一直纹丝不动,金属的屑末随着降温液流入回收渠。在过道展示台,我端详着刚刚铣出来的叶轮、轴承,如果不将它们装备组合到一台机器之上,也可以作为一个工艺摆件收藏。但是注定,它们将隐藏在某部机器的躯壳内,融为机器的五脏六腑,令世人忽略了它的存在。摩挲着这些刚刚铣出来的部件,我感到一种从未触碰过的质感,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一列静卧的高铁之轮,是一架大飞机的引擎叶轮,那么精致,那么沉稳。这些近乎工艺品的金属部件,兀自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有的银白,有的金黄,精巧中透着神采,着实让人好生欢喜。
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一家农机厂。那家农机厂,主要生产农具,锄头,镰刀,铁壶、犁铧,大都是乡下农村日常要用的物什。我看到,铁在那里以高温加热的方式,被人一步一步锻打成型。那时令我有些惊讶的是锻打时不像铁匠铺里需要铁匠轮起八磅大锤,而是在一台电动机和曲轴的牵引下,那个铁锤一上一下地自动锤击,金属之音初而沉浑,继而清脆,余音婉转,复又混入沉浑。或者,这也该算得上一个简单的机床了。幸而的是,农具粗糙一些并不影响田间耕作,哪怕长相各异也不要紧,照样可以割草、松土,照样可以烧水做饭。所幸的是,这些农具,一旦进入到千家万户,就渐渐有了灵魂,变得灵动而锃亮,成为农人的心肝宝贝。我记得家里曾有一张犁铧,就是在那个农机厂买回来的,晚上收工时倒插在田中。第二天再去扶牛耕耘,那张犁铧依然闪着月白的光华,一犁犁松开翻转出湿润的泥香。那时的这种小工业,往往要从这种农耕文明的转换中得到呈现。现在,这个传统似乎不那么泾渭分明了,传统农业在弱化中,不得不向产业化转型。眼前的这家机床厂,似乎也是从手工和电动开始,数十年之间,顿然成为智能制造的典范,飞月捉蛟莫不有着其身影,他们凝聚起浸透过的心血,使得人和物,格外饱满,格外厚重,格外沉稳。
在一遍遍打量过一张蓝线条看不懂的图纸之后,我和一个穿蓝衣的工人攀谈。我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整个车间里人,是不是都属于高级技工,都是所谓的大国工匠吧?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告诉我说,师傅是工匠,带着徒弟,一个师傅,带三个徒弟。他就是师傅的徒弟。他正值守著两张车床,师傅此时并不在现场,看来徒弟已经得道了。我想,眼前所看到的,或许依靠的是信息和电子所构成的机电力量,人在此时成为一种旁观的存在,仅仅监测或陪伴机器的运转,应付可能的意外。然而,这个徒弟马上纠正了我。他说,师傅带徒弟,首先带的是手上的活儿,这些上到铣床的部件,大多是批量的工业品,而这个部件起初的设计和打造,就是师傅带着徒弟借助各种车床一点一点打造的,直到完全符合要求后,才形成产业化的工艺数据流程。令我瞠目结舌的是,居然有老师傅手工制作的部件,比这些精密的数控车床做得还更加精确。对于飞机和潜艇而言,任何一个部件,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个徒弟庄重地告诉我。我顿然感到,师傅是一个有着绝活的工匠,徒弟正在岁月的洗礼中,身上却弥漫着一代工匠的精神,他们有着知识分子的底蕴,随心掌控的数控智能机床,将最为沉重笨拙的金属,精心镂刻成铁的艺术。在他们的内心,一定有着父本的执着,母性的宁静,和近乎死心眼般的追求。看看,那些铣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铁花,已全然不顾金属的沉稳,竞相展现曲线之美,舞蹈着,扭转着,飘逸着,相聚,复又循环为钢铁,只为那化为铁花美的幸运。我确信,他们就是我们当代的新型工匠。
一行来到沈阳鼓风机集团。看着行程中的介绍,我一直不明白鼓风机究竟有何看头。在我的印象中,鼓风机无非就是用在工地,用在煤矿的掘进巷,烧锅炉的炉子旁。生活中有时会看到商家开业庆典,扎一个半圆的充气门,旁边也用一个小小的鼓风机,鼓动起一片喜庆之气。鼓风机之小,其不起眼,实在只觉得有用处而无妙处。走进沈鼓大门,方知原来鼓风机也可另有一番天地,倘是仅仅将鼓风机只做到烧炉子庆典这个份上,那真也离沦为原始机械不会太远了。让中国装备与世界同步,这是沈鼓车间极为显眼的标语。偌大的液晶屏,使我对眼前的沈鼓有了大致印象,原来沈鼓已从鼓风机涵盖到石油化工、煤化工、天然气、空分、冶金、电力、环保、国防等领域,已从一个小小的鼓风机厂,成长为我国重大装备的支柱型、战略型领军企业。一家老工业企业,在时间的嬗变中依然保持着充沛活力,将触须延展到周边的方方面面,其大,足可代表中国重装工业;其新,可与世界同类产品媲美;其尖,拥有若干全球领先第一。行走在车间,我想也许是得“风”相助,从那片鼓风的叶轮旋转开始,风所到之处,亦是对气的压缩,是对液的分离,众机器的旋转,是泵的搏动。鼓风,随风的吹拂,张扬而至世界,又以离心压缩,聚起风的力道,凝集新的能量。当我站在那台乙烯离心压缩机前,端详静卧其旁的多叶转子,我仿佛听到了风在远方的猎猎作响,如同进军的号角,那里面满是振奋与激情,让我也跟着荡气回肠。是呢,沉浸于这样的大工业,在个性极度张扬的今天,除了这些坚守者,世间曾有几人想到过他们?在这座车间,和我看到的机床车间一样,都有着一群默默无闻的守护者和创造者,他们甘于生活的幕后,甚至与当下节奏已然有些遥远,却始终有着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格调,自己的激情,自己的力量,自己的远方。他们聚起风的力量,撞击着我的心灵,使我不愿听从解说员程序化的讲解和走马观花式的引导,我想多看看每一台机器,伸手再摸摸它的温冷,感受它们内心的激情,以致我在参观中一再掉队,一再独行。
回到旅行车上,我没有和同行者急于分享自己的见闻观感,我想理理自己的思绪,想整理出它们的前世今生。瞑目回想中,思绪不由回放到首先走进的沈飞博览园。这其实是一个沈飞集团的博物馆,沈飞集团所有的歼击机模型都陈列在这里。沈飞集团,正是中国歼击机的摇篮,担负着航天国防的使命。现今除了研发生产飞机,沈飞已形成了汽车、轻金属结构、仓储物流设备、大中型机械设备、机电产品、民机零部件等六大系列三百多种产品。走进这个博物园时,雨下得有些大了,淋湿了好些人的衣服,却不能阻隔我们好奇的步伐。厅堂的那架歼击机模型,腹部和机翼上都挂着导弹,以飞天之姿挺立在聚光灯下。我愿意与这架战斗机模型合影,在我的心中,它不仅仅是一种战略威慑,也是空天中矫健的精灵,在蓝天中吟唱和平之歌,它的威严不语,正是我此刻的安宁。在一个透明的空气动力模型装置前,我对一股气流如何营造加速推举起数吨数十吨的重量有了一知半解,进而对飞机悬挂的引擎由衷地充满敬意。在展馆中,我贪婪地拍下各型飞机,教练机,歼击机,而在那架真正的战斗机上,我们逐一登入驾驶舱,挥手寄寓飞天的梦想。我拍摄下了很多留影者,他们收不住心底笑容,内心充满自豪。也许,人类最初的梦想,就是像鸟儿一样飞天了。当莱福兄弟首次横空飞起来时,这个梦想就不再是树与树之间的距离,而是像一条无尽的射线,一直延展到浩渺的星空。今天,这些飞机还在防备着人类自己,我相信总有一天,世界可以放下更多的戒备,齐心向着浩瀚的太空进发。那时,它们越是飞得高远,越是不发一枪一弹,越是意味着和平安宁。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大工业,并不像我们日常使用的手机、穿的衣服、吃的美食那样与人熟络,它本就天然地渗透在生命的血液,朴实到时常被人遗忘,却始终与隐秘的梦想紧密相连。
作为一个工作在经济领域的书写者,有时我会选择一个更大的背景,从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视野来观察世界。我在这里所看到的飞机、机床和装备,它们极少进入到世俗的日常经验,但却仍有那么一批人,默默坚守在这份事业,追求着高,追求着精,追求着尖,比起我这个习惯了轻工产品的享用者,他們的坚守和秉持,成为我享用生活的巨大背景,让我不由生出由衷的崇敬,使我从轻快中一再回首,看到了中国经济的厚重底蕴,看到了实体经济的希望之光。我想起了,我们作为一名文学的书写者,这些年来却少有抒写这种大工业题材的作品,是不是我们也像一个世俗的生活者,渐渐在舒适中淡忘了重工业在一个国家和社会生活中的坐标,在虚拟经济的高韬中模糊了实体经济的基础地位,在个体舒适中习惯了沉湎于个体精神世界的追问;我们是不是忘记了,这些基础工业和他们的工匠,他们的梦想,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爱恨情仇?作为无用之用的文学,岂可毅然决绝地将目光转向锦衣玉食,仅仅关注作者自己的功名利禄和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
5月7日,我离开辽沈大地。但那里的厚重与坚守,像风像雨,始终浸润在心里,闪现于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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