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匪刘一刀在这日黄昏时分撤至温库吐沙原。正是九月秋季,塞外已是牧草枯黄,瑟瑟秋风裹不住刘一刀的一身鲜血。他立马回望自家兄弟,几十匹伤马正垂头摆尾,兄弟们衣不遮体,浑身血秽且一脸的迷茫。从八路军来的郑顺兄弟身中无数弹片躺倒在用柳条临时捆扎的“爬犁”上,被马拉着。刘一刀用袖口狠抹了一把嘴角的污水,猛觉得胃里发热嗓子眼发堵,大骂一句:妈拉个巴子的,仰天喷出一股鲜血,遂一头栽落马下,不省人事。幺大头人等跃身下马,慌慌扶住当家的瘦骨卓绝的身体,齐声呼唤大当家的。军医张半仙扒了扒刘一刀的眼皮,又掰嘴看了看那一口咬得咯嘣嘣直响的狗牙,说:大当家的这是怒火攻心,一口热痰堵住了命脉,须三掌一掐即好。即用手背在刘一刀的额头前胸后背各击一掌,又用拇指狠掐了一把人中,刘一刀这才朦睁血丝眼,从嗓眼猛呕出一口血腥浓痰,才算捡回一条性命。
众兄弟一时间拥住大当家的,禁不住齐声甩泪,幺大头哭得尤为卖力,他甚至把鼻涕都抹在刘一刀的身上,说当家的,你的命咋就这么苦……
刘一刀望了一眼兄弟们千疮百孔的征衣,和一张张被炮火硝烟熏得分不清眉眼的狗腚脸,说:我还没死,哭两声就行了。
复上马背,日头爷就降在了西天。满天红霞映衬几十兄弟落魄荒原的剪影。刘一刀问幺大头,前头可有村落,幺大头说,估摸没有,温库吐这鬼地方只有狼群,千里之内不会有人烟。
刘一刀伏卧马背,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走了,拣个背风的地方猫一宿,也好为郑顺兄弟疗伤,明日再作计较不迟。
幺大头说:也罢,奔波多日,弟兄们早乏了骨头。遂放马去寻避风口,并令其他兄弟四处寻来柴火。
干粮所剩不多了,每人羊皮口袋里只剩下几块牛肉干和一把炒米。有人就对羊皮口袋忿忿不平,说狗狼养的,这干粮太不经吃,怎么刚吃几顿就没了。有的说,这要是碰见两只狼就好了,怎么这鬼地方光有狼粪不见狼群呢?就纷纷奇怪这狼粪到底是谁屙的。
有兄弟耐不住肚皮的寂寞和骚动,扛着大枪四下里去寻野物,寻思能打着个山鸡野兔什么的,这年头指不定哪个庙的菩萨能显圣。幺大头便叮嘱千万不要走远,小心真遇上狼妈。野物寻了半晌也没有,回来时倒拎了一卷柴火,离老远就大咧咧地喊,说娘的转了半天把狼都吓跑了,单剩狼窝。另一只手里握了一把观音土,却成了众目所集之处。兄弟们遂一拥而去,收了满满一羊皮口袋。这土呈颗粒状,黑晶晶的,抓一把扔嘴里咯崩咯崩咬得极脆,一会儿就在嘴里和了稀泥。嚼得仔细了倒有几分香味。马二炮又叮嘱不要多吃,说那玩意我吃过,吃多了胀肚不说,等屙屎的时候咋攥拳头都白扯。
日头一落西北风就刹了。没有月亮,一群星星出得密集,把旷野的天空挤得挺满。又有人拾来些许马粪,火光就旺了,烤得兄弟们的身子骨极乏,有寒气丝丝缕缕从骨头缝里冒出来,都带着气泡。肚子里有了食,就有了些精神,又没有烟和酒,憋得难受便哼歌,扯直了嗓子一阵穷嚎:
南边来个人儿,端着我尿盆儿
我刚要拿枪打,一看是我儿
我儿小日本儿,生孩子没肚脐儿
……
幺大头和马二炮巡视了一圈回来,为了御寒,幺大头身披了一件从小日本军官那儿抢来的风衣。风衣挺瘦挺小,被他牛壮的体格一撑就没了看。这时刘一刀正皱眉眯眼,和军医张半仙查看郑顺的伤势。
张半仙看完,嘴半天没合拢,说,当家的,这郑顺爷现在还能眨巴眼睛喘气真是个奇迹,他身上竟大大小小中了十七处弹片,最起码他也应该哼哼几声。
幺大头说,娘儿们才哼哼唧唧呢。就丢过来半截花土古拉叶子烟,自己夹了半根对火点燃,说,一百多号兄弟只剩了五十几个,轻伤十来人,半残一个;马还有三十匹,包括李厨子那匹驮锅扛盆的骒骡子。
刘一刀缄默半晌,说:幺火头你说说,我刘一刀还有没有脸回去见关北父老?
幺大头把烟吧嗒得明明灭灭,映亮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说:当家的,古人说胜败乃军家常事,况且小日本鬼子也没少叫咱踢腾了,就算一顶一,咱死难的兄弟九泉之下也能闭眼。
刘一刀说:只怪我当初没听兄弟们的话,才有今天的惨败,害得一百号兄弟死伤过半,害得大家又跟我一起落魄荒野。忽又想起一个人来,问幺大头:马大叔怎么样?伤势好些了没?
幺大头:马大叔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马大叔是马二炮的亲爹,此时马二炮就扭过脸去。暮色已深,有流星不时滑落天际。四野秋风正起,三十几匹马拖了缰绳在近处躬身食草。温库吐沙原上遍地生长乍猛稞,没别的草,马们早饿乏了身子也顾不得许多了,闭着眼一顿猛啃。皮毛呈条状被汗水浸透贴在骨架上,偶尔就抖一抖鬃毛。借着明明暗暗的火光,依稀能看见马二炮黑脏的腮边被眼泪冲出的泪沟。姥姥的,就狠骂一嗓。
开始准备给郑顺挖弹片。没有了麻药,张半仙犯难。刘一刀说,麻药呢,麻药哪儿去了?张半仙说,没到老哈河那暂就用光了。
郑顺咧嘴笑一笑说,就这么挖吧,我能挺得住。
张半仙哭丧了脸:你挺得住我挺不住,郑顺爷,我下不了这手。
刘一刀急了,骂:你个操蛋的货。就夺了张半仙的器具,回头又拔了匕首让郑顺叼在嘴里。
刘一刀说:好兄弟,你才来我绺子三个月不到吧,我早劝你让你回你的部队去,你不听。你们打鬼子打你们自己的,我说过我马匪刘一刀谁也不投靠,我自己做我的匪,打我自己的鬼子,跟谁都不掺和。可你就以为你能把铁说化了把山说动了。现在可倒好,差点把自己送到你们的马克思那儿去。让你这个秀才遭这份活罪,我于心何忍。你要是受不了就哼哼吧,别听那幺大头放屁。
幺大头说,对,该哼哼就哼哼,我疼我也哼。
郑顺又一笑,露出两酒窝。
刘一刀拿器具的手却有些抖:哎,我说幺火头,你伸耳朵听听,还真有狼在叫喚,听阵势最少能有四五十匹。
幺大头说:咱这辈子咋净和狼打交道,打完小野次狼,又整中山四狼。刚被中山四狼咬了一口,今儿个又落到温库吐狼窝里了。
刘一刀乐了,说:小日本儿为哈都叫狼呢,就因为他们都是狼子野心。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刘一刀真名叫啥,我叫刘虎,我是老虎,我还怕吃不了他们这些狼崽子么。
说到老虎刘一刀的手就不再抖了,他开始动手了,他说:说真格的,我叫刘虎那会儿的小时候,我就不怕狼,给你讲怕吓着你,我十三岁那年就空手摔死过两条狼,你信不?那还是在老家塔河刘家营子那暂,一天我到十九里窝铺去给我爹打烧酒。那儿的酒可出名了,那酒香味一飘就能飘出十九里远,所以就叫十九里窝铺。我爹就爱喝那儿的酒,买不起喝不着我爹馋得啥似的。那时我就挺纳闷,这酒到底有多香呢,自己就想哪回也得尝点试试。就这么着,我抱着罐子就去了。烧酒窝铺那会儿有个老头,专管卖酒的,见我还没个酒罐子大就逗我,说小孩想不想喝酒,我说想,狗才不想喝酒呢。老头一听乐了,就说:说得好,小孩那你敢不敢喝酒?我说敢。老头说:好,你小嘎是块好坯子,不过我得试试你。看,这儿有一碗酒,你要是能把它喝了,这罐子酒我白送你。我一听这话,心想上哪儿遇这么好的事去,不仅给酒喝,还要送一罐子,我说行,赶紧端过那酒一口就干了。老头一看,说哎呀,小家伙挺不孬哇,再给你喝一碗,我就接过来又喝了一碗……这么着我连喝三碗酒,最后抱着那罐白送的酒迷迷糊糊就回了家。刘家营子离十九里窝铺有十五里路,不知怎么的,我就在半路睡着了,一觉睡到半夜,猛就觉得有个东西热乎乎地舔我的脖梗子……郑顺你猜那东西是啥?你猜……
刘一刀说你猜你猜的时候,一颗弹片就从郑顺肩胛里掉了出来,落在铁盒里叮的一声响……
刘一刀看一看郑顺,郑顺眼瞪如牛,嘴里叼的刀锋嗡嗡颤抖,却没吭一声。
刘一刀就接着讲:睁眼一看,是两只大灰狗,个儿都挺大,我急眼了,说你个狗娘养的我睡得正香呢,你俩为啥把我整醒。就一手一个,扯住它们的后腿,一咬牙一使劲就让我摔出一丈多远去。等我第二天早上睡醒一看,怎么半路上有两只大灰狼死在那儿了,这才忽悠一下想起昨晚的事儿来。你说好笑不?
以为大家能笑,但是没有动静,回头看幺大头等,见他们一个个咬牙攥指,都在为郑顺捏汗。郑顺这时向刘一刀龇龇牙,刘一刀说,你们得听着,听见没?你们听着我讲得才来劲才有意思……
郑顺,你知道我为啥当的土匪?又为啥这么恨日本人么?那我就和你讲讲我的过去。郑顺你知道吗?我刘一刀并非生下来就是胡子马贼,我祖家在塔河,几辈人都是沙坨子里的驼倌,给驼户牵驼送货,到我爹这辈上还是。从来没走出过那块沙窝窝。我记事的时候,一到秋天,我爹就被来往召河与马雅苏台的驼户把头叫走。这个远道而来的姓韩的回族爷们儿给我和姐姐们一把冰糖,再给我娘一包解暑防寒的丸药,我爹就在黑咕隆咚的夜晚跟着驼队和狗往新疆去了。直到春暖雪化,我爹拎着破羊皮氅脱了一身皮肉长了一身碱巴才回到家里,把一两五钱银子交给我娘,我娘再走几十里,去镇上换回几斗高粱散米和盐巴,养活我和我的六个姐。那几斗米只够熬多半年的粥,剩下的日子,我们只能空着肚子挖野菜,听胃里的浑沌沌的黄沙水响来响去。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我爹做驼倌有多遭罪,只记得他每年春天回来都冻坏了手脚,手脚流脓流水,我的哑巴娘就用准备好的干茄秧煮了水给我爹洗手洗脚。我爹就跟我说:崽子你长大了干啥也别干这行当了,树挪死,人挪活,你要把咱刘家挪出塔河。
那是我十六岁上的那年秋天,我爹最后一次跟着韩把头走了,回来时就只驮回了他的破羊皮袄。你猜我爹他遇到什么了?
刘一刀说你猜你猜时,又一颗弹片被抠了出来……郑顺的汗下来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来,他还是没吭一声……
我爹他们在临近天山的时候遇到了白毛风雪,我爹没挺过去……
韩把头觉得对不起这一堆孤儿寡母,我哑巴娘却一个眼泪疙瘩没掉就把羊皮袄披在了我身上。她跟韩把头指指天又比划比划地,最后给韩把头磕了三个响头,韩把头就明白啥意思了,他说:你这是想让我把刘虎带走,我姓韩的没啥说的,可我领他是领他,我再不能让他跟我韩把头当这驼倌,他爹是死在我这里的,我不想看到他儿子哪一天也没在我这儿。
我娘口哑耳不聋,我娘就点了点头。韩把头把我放在骆驼背上,我就跟着他走了。临末了,我回头望着我娘,我娘弯腰勾背和我的六个姐排成队望着我,十六岁已晓得人事了的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驼队走了一个坡坡又一坨,我还能望见我那干巴瘦小的娘,她嘴巴哑了喊不出声来,要不她肯定喊我的名了。
到了召河,韩把头把我推荐给了归化的一家马客,那暂我长得大脑袋小细脖一副风吹即倒的样儿。主家就给了我一只篓,说小嘎,要不是看在韩把头的面上,把你喂狼都嫌你肉瘦,你就跟着马队,给屁股后头捡粪吧。
这年的春天,我终于跟着马班由归化赶往了外蒙后营,千里迢迢途经阿森德尔、乌兰泉——那帽山口、哈拉庙、科布多,我背着主家给我的大篓昼里捡干牛粪、马粪,夜里为马队升火做饭,做了今生第一回的赶马夫。
日夜兼程风里雨里地赶路,两天只吃三顿饭,啃点肉干和炒米,这滋味你没尝过。春天,风把脸、脖子和手脚都吹裂了,黑脏的皮肉张着血鲜鲜的口;夏天,日头爷又烤着了戈壁和路途,浑身活活地晒褪了一层皮。秋天是最难熬的了,西北风和霜冻割碎了骨头,那不是人能遭的罪。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爹和我说的话,我才觉得我爹这辈子活得不容易。
可那会儿我啥心眼也没长,吃苦遭罪我刘一刀从小就不把它当回事。从后营赶一顶房子的马回来,一干五百多匹马轰轰地走在一起,把沙漠和草原趟出漫天烟尘,像一盆面汤刚下在滚锅里,那气势把人心魄震的。二十几个赶马夫前后呼应,呜哇喊叫,我拍着屁股跟在他们后边跑,我背上的大篓颠颠颤颤,里面的牛马粪咣咣当当,脚上的泡磨破了疼得我龇牙咧嘴,可我脸上一天到晚都是傻呵呵的笑。
如果不是和那二十几个赶马夫一起分工钱,我还感觉不出人与人的差别。你猜怎么的?你猜……
别的马夫都按辈分得了好几两银子,而我只分得了几斤生烟,几尺染布和一双鞋。我找到主家,说我那份银子呢?主家乐了,说小毛嘎子,你是徒工,供你吃穿就不善了,师傅才有银子可分呢。我就有点傻眼了,在这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赶马夫呢,我和那些师傅奔奔波波一样受苦受累。這辈子头一次,我感到了作为人的耻辱。我捧着烟和布和鞋,这是用我大半年的苦换来的,我刘虎只值这么多钱。十六岁那年,我掉了今生的第一回眼泪疙瘩,我爹说我打生下来就不会哭。
接热马的差事时,还是这班人马。主家再给我那只粪篓,你猜我怎么的?你猜……
……我就一脚把它踹了,我对主家说:我刘虎是来给你赶马的,不是来捡粪生火的。主家一愣,主家说:好,小嘎,你够志气的。
自从我十六岁上踹了粪篓,我刘一刀就再没向自己向别人屈过膝,我就晓得了做人的道理:人到多暂都不能矮谁一截。
接热马的这年冬天,我就学会了所有的马经。向内地赶马,路狭道窄,偶尔好几十里都是庄稼地,六个人分赶三百多匹马,要保证不伤一棵田禾这就靠经验;内地以外都是沙漠荒野,走一站地要赶一站地的水草,使马有吃有喝又不过分劳累,马才不能掉膘,这也是赶马师傅的马经。一匹马看上去马瘦毛长,蹄腿疲沓,不打紧,先铲蹄钉掌,趁着日头爷落山的工夫把马身子梳梳刮刮,再接连喂几宿好草,不出半月立马毛顺骠肥。这功夫在于梳理,梳理又要掌握时辰,日头爷不落马身子咋梳都梳不光滑。几百匹马,一路奔来,不看口齿,就能说出每匹马的岁数,再瞧走势和骨气就知产地、优劣,这凭的是眼力。人分三六九等,马分颜色号名,搭一眼知其名号晓其贵贱。这名号多的是,像什么红枣骝马、赤兔马、土褐马、青马、黑枣骝马、乌骓马、云青马、黑铁青马、豹花马、纯白马、黄骠马、黄枣骝马、四银蹄马、前银蹄马、后银蹄马、孤银蹄马、海骝马、狮子头马、破脸马、卷毛马、猪皮海骝、银鬃海骝、孝脸马、雪里站马……我让你知道我刘一刀的过去,让你知道我刘一刀赶马要比当胡子响马在行。与刀枪相比,其实我更稀罕马,马是天和地的灵物,刀枪是人自己造出来的,造出来为的是杀人放火,这是人的恶物。要不是这个世道我刘一刀情愿赶一辈子的马侍奉一辈子牲口,吃苦遭罪不算啥,只要和我的马在一起,只要活得是个人样。
第二年夏末我从后营接回一顶房子的热马,你猜主家赏了我多少银子……
第十颗弹片就出来了……刘一刀把装弹片的铁盒放到一边,说:幺大头把那半截烟给我点着,我煙瘾上来了……
挖过弹片之处被军医张半仙上过止血药,再一一包扎好。看见这些鲜血淋漓的弹片,马二炮抹了两个眼泪疙瘩,他认为面对这些东西不认好赖那人绝对是狗日的。他拿下郑顺嘴上的匕首,把半袋子水灌进郑顺的嘴里。此时大家都不敢正眼去看郑顺的脸……
那把匕首的硬木疙瘩刀把上生生留下了两排牙痕……
半截烟抽完,刘一刀又开始动作……
主家赏了我十两银子。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是我爹用小半辈子才能挣到的,我一颗一颗地把它们数来数去我就想起了我的娘,想起了我的六个连衣服都穿不上的姐,我想我该回家看一看了。
在归化城布庄我挑选了一整匹染布,我盘算着给我娘和姐一人做一身衣服,又买了几块砖茶准备让我娘喝一喝城里的茶水。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召河离我家有九百多里的沙土路,我日行夜赶,走到塔河边界的时候就感觉气味不对头,那会儿正是六月初暑,迎面刮来的都是西北风,我就嗅着这风不仅热嘟嘟湿乎乎,还夹着一股丝丝缕缕的腥臭味。炎阳当晌,我走得口干舌燥,临近一村落的时候我就准备讨一口水喝。大白天的街巷不见半个人影,我心里好生奇怪,叩一家的屋门叩了半天也没人来开,就叩了第二家,还是没人开,到第三家时,门半遮半掩,我推门进了院子就惊飞了一院子苍蝇,一股恶臭味随即而来差点把我熏个跟头。低下脑袋寻来寻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你猜……
我就看见死人了,发酵了没有了人模样的死人……我这才发觉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净了……
你没见过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净了的情景,那真是恐怖极了。我刘一刀说胆小那是假话,可也受不了这个。我口也不渴嘴也不干了,一口气跑了三四十里,终于见到了另外一个村落,可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也死光了。
我再奔再跑,直到跑至离我家八十里地的赵家窑,终于在死人堆里见到了一个还喘着气的老头,他把自家的亲人摆放一排,正用小铁铲准备挖坑掩埋。可终于见到了活人的我却忽然感到这活人的可怖,我觉得那已经不是活人而是活鬼。那老头抬起猩红的眼睛望着我,说:你不会是鬼吧?老头反把我当成了鬼,这让我感到了安稳。我气喘吁吁地问他,这么多村子里的人怎么一下子都死光了呢?老头说:你要不是鬼你就快逃命去吧,走晚了你也走不及了,这里的人都得了鼠疫,瘟灾你懂不懂?人都瘟死了。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子,问,刘家营子瘟没瘟灾?老头说:都瘟了都瘟了,谁也跑不了。我就一头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八十里路我是一步一步挨回去的。我筋疲力尽,又想一步到家。下半夜的时候我就跨进了刘家营子,我凭着风里的气味心就彻底凉了。夜静得听得见心跳,没有一声鸡鸣和狗叫,小风呼呼地吹,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回落泪。我哭我的哑巴娘哭我的六个姐,哭我爹刘来福,哭我自己的命。我想起我走的时候我的哑巴娘一眼不离地望我,我没想到这是见我娘的最后一面……还有我的六个姐,你们来到这世上没穿过一身囫囵衣服,我刘虎出去两年把花布给你们买回来了,可你们却就这么走了。你们看这花布多好看……
后来天亮时我就把我家的黄泥土屋推倒了,把我娘和六个姐就这么埋了,那匹染布扯开披在了她们的尸骨上。那天早晨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
再从塔河往召河奔的时候,我的筋骨一下子就不那么硬挺了,我好像一下子没了根。我想起了我爹跟我说的话,想起了挺多挺多的事,我就想像狼一样冲着天嚎上几嗓子。
也许命中注定我刘一刀就该像狼像马那样活着,我奔到塔河界口时。你猜我遇到了谁?你猜……
我遇到了幺大头他爹的马贼帮,他们把我怀里的几两银子搜了去,说小嘎伢子,看你穿得挺破还真有点干货,你爹是不是地主?我说:我爹不是地主,我也没有家,我是石头绺子里蹦出来的。幺大头他爹当时是胡子头,他一看我小嘎不大一点也不怕他,他就挺稀罕我,他说: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么?我们是胡子,专抢别人的银子和牲口,天天吃肉喝酒,你没家没业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我啥话也没说,抓住他的马尾巴就上了他的马背……
这年的夏天,十七岁的我就当了胡子成了马贼。那会儿我还不叫刘一刀,我还叫刘虎,等我叫刘一刀的时候,十几年的光景就过去了。这十几年里凭着我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和我这一身的仗义,幺大当家的就挺看中我,就让我这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当了二当家的。等幺大当家的临终时就让我做了大当家。
从我做马匪那天起,我心里所想的就是为我娘我姐为我一家人也为咱关北父老乡亲报仇。你知道咱关北的瘟疫是怎么来的吗?那是小日本鬼子放的毒!他们为了占领咱们的地盘要把咱们老百姓都祸害死,他们要建立千里无人区。要不他们都叫这个狼那个狼的,他们想把咱连土地带家小都吞到他们的肚里。他姥姥的,我刘一刀要不把他们赶尽杀绝把他们撵回他们姥家喝豆粥,他们就不知道咱们关北爷们马王爷三只眼。所以自从我做了大当家的,我就开始杀鬼子,抢他们杀咱们老百姓的枪,劫他们的大米白面,还有豆油、军衣,强奸他们的妇女……总之能踢腾多少就踢腾多少,总之不让他们的日子好过……
最后一颗弹片被刘一刀挖出来时,他的胳膊酸了,浑身像干过三天三夜的活儿而从没有休息,他的身子软了,软得像一摊泥,又像一座刚刚还好好的房子,转眼就塌了架。这时他就仰倒在地,气喘吁吁,这时他才正眼看一下郑顺。他看见郑顺的眼睛紧闭,汗水如雨湿透了全身,脸上的汗水更是如豆粒一般大小顺脸颊流淌,并且还冒着热气。刘一刀唤一声郑顺,郑顺没有言语,也没有睁眼。刘一刀有些急了,他以为郑顺没了性命,伸手触一触鼻孔,感觉还有些气息,就想取下那把匕首,却已取不下来,郑顺的牙齿已深深嵌入刀柄,最后幺大头不得不找来木棍撬了半天才解决问题。
匕首拿下来,郑顺才把眼睛睁开,再次望见夜空,郑顺长出一口浊气,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就有鲜血从郑顺的嘴角漫溢而出……
刘一刀说:兄弟,我还以为你小命呜呼了呢。
郑顺气若游丝,说:我听当家的故事入了迷。
刘一刀说:没想到你这么文弱的八路军还挺尿兴,挺不一般。神仙也受不了这个疼痛,我刘一刀还从没服过谁,现在我服你了。你们八路军是不是不知道疼啊?
郑顺微微苦笑了,说:大当家讲的故事比麻藥还止痛。刚才讲的那个摔狼的故事挺好笑。
刘一刀说:那你刚才为啥不笑?
郑顺说:我的嘴里叼着刀呢。
这夜,刘一刀破例不再一个人睡。他把军大衣铺在郑顺身边,他靠着郑顺躺下,也好照顾重伤中的郑顺。郑顺此时已酣睡不醒,虽然全身千疮百孔缠满了纱布,却散发着灼人的温暖。刘一刀和郑顺躺在一起,觉得还是两个兄弟靠在一起才热乎,才踏实。这么想着,他就把那十七颗狗日的弹片拿来枕在头下,这些都是从郑顺的血肉里取下的,他们甚至还散发着郑顺的气息。刘一刀现在不再憎恨这些弹片,他甚至开始感激它们,如果没有它们,他刘一刀还不能这么佩服郑顺,佩服八路军,敢情八路军和他的马匪帮相比,也都是血性的汉子,也都是英雄。他决定把这些弹片做成棋子,他要拿这棋子和郑顺下棋,下一辈子。只有英雄和英雄下棋才叫有劲。
这时刘一刀就望见了天边的北斗星,他觉得这北斗星真有意思,正数是七颗,反数还是七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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