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花流水春去也
天上人间
——李煜
一
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仿佛凝固了似的,一丝风也无法透进来。楚心泉光着膀子象尊雕像般地半躺在破藤椅里,脑子里一片混沌,若不是远处水塘边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以及身边不时骚扰的蚊子,真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真实的世界到底还有什么具体联系。
又一只蚊子在他的肩胛上扎了一针,心泉本能地甩手拍了一掌,手指间立即有种粘稠的感觉,他愤愤地骂了几句脏话。西屋里的酣声突然中断了,然后传来妈妈干涩的声音:“泉子啊,你还不去睡呀?!……”心泉没有应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势抓了抓头皮,头发湿漉漉的,浑身陡地有了凉意,他盲人摸象般地缓缓摸回房间,有气无力拨开帐门轻轻爬上床。尽管已是下半夜了,可里外的温差还是非常明显,刚躺下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能够睡着的。就在他迷迷糊糊准备睡去的时候,妈妈已经在院子里第三遍喊他吃早饭了。
心泉应差似地喝了碗稀饭就搁下碗不吃了,然后旁若无人地换上那双满是泥垢的破布鞋准备到山芋地里拔草。大哥大嫂端着碗相互对望了一眼,又唏唏嘘嘘地低头喝了起来。父亲端着空碗从外面踱进来,眼皮抬也没抬不容置疑地对心泉道:“今天你就不要下湖了,马上穿好衣服上于湾对面看(相对象)。”妈妈这时也怯怯地附和道:“那小闺女长得不错,瓜子脸,我见过,就住在你二舅家后面的庄子上,就是上次你大表哥说的那个。成与不成先看看,中意就先应下来,不中意就算。”其实这事春节之前就提过,当时心泉正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前的第一轮预选而未予理会,结果被父亲大骂了一通,心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羞辱泪水将书本打湿了一大片。大嫂乘机怂恿道:“去看看,去看看!反正也不花什么本钱的。”大哥连声是呀是呀,又把大嫂的话复制了一遍。这主意尽管很是实惠,但在心泉听来却是由衷地讨厌。他闷声闷气地冲着已经驳落了的土墙道:“我不去!”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你以为你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了?就是考上了你也还不是农村人?农村人找对象就应该找农村人!不要以为识两个字就不晓得头重脚轻,就凭你那酸里巴叽的样子,将来文不能武不就,莨不莨莠不莠的,哪个能看上你?乘老的现在还……”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心泉却早已走下运河大堆,他明白父亲“还……是什么意思。
二
太阳恶毒地焦烤着大地,四周连一丝风儿也没有,路边的柳树蔫头搭脑地呆立着没有一点生机。心泉象个服刑的劳改犯半跪在山芋地行沟里机械地翻开藤秧极细致地拔着杂草。由于前两天刚下场雷阵雨,所以山芋藤秧覆盖下的泥土依然潮湿,接近地面的下半身感到丝丝凉爽,可光溜溜的脊背却无法享此殊荣,只能别无选择地接受炽热灼烧。自从大考结束回家以后,心泉每天都这么一声不吭玩命地干着农活,他想通过肉体上折磨来减轻心理上的痛苦。这时,路边有人在喊心泉快到树荫下凉凉,别热出一头来。他干涩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没有发出声,略略仰起酸痛的脖颈,阳光恍地眼睛一时无法睁开,刚想站起身,突然眼前一片绚丽斑驳,五光十色,所有的景物都瞬间消失了,整个身体也觉得轻飘飘地象要浮起来,并且一直向空中飘去、飘去……
当心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平躺在树荫底下了,周围站了许多人。他略微顿了顿,随即晃晃地爬起来,木讷地接过花子送过来的盛满清水的酒瓶子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花子是心泉的小学同学,一直对心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尤其喜欢跟他说话儿,那天她听说有人给心泉提亲,一人躲在半
边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心像是被人用手揪了似的难受,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心里喜欢心泉。
心泉不理会众人的问询,目中无人地往村子里走去,身后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道:“泉子莫不是痴得了?”
心泉径直来到大运河边,不远处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正在水里叽哩哇啦地嬉戏着,水花四处乱溅,他踢掉脚上那双肮脏的破布鞋,猛地冲进水里,然后憋足一口气,深深扎了下去,一个猛子穿出去十几米。当身体浮上来的时候,他慵懒地半躺在水面上,半合上双眼长长嘘了口气,浑身顿时轻松了许多。他停了一会儿,缓缓游回岸边,在浅水处站好,只觉得后背和双肩一阵阵灼痛,用手一抹摸出几丝蜘蛛网网状的东西来,仔细看看原来竟是被毒日晒脱的黑皮。
三
到了八月中旬,许多达线的同学都相继收到录取通知书,而心泉的事儿却杳无音信。尽管他的考分已超过第三批录取线十九分,这时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他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都在脑子里反复过滤了好多遍,可就是怎么也搞不懂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父亲原本已经放晴的黑脸重又变得阴沉起来。他是个非常刚毅但也不乏自负的人,做过二十四年大队书记,心泉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次真正得到过他的正面表扬过。
又是一夜的覆去翻来,心泉在半梦半醒之中被父亲的一阵呵斥声吵醒。原来是父亲让大哥将四捆大芦柴绑在两辆自行车上准备让哥俩推到集市去卖,而大哥没把车子绑好,所以很生气。心泉晕乎乎地从床上爬起来,不想去理会这些琐碎。妈妈小心翼翼地盛来一碗面絮说慢点吃,烫!心泉嘘嘘吹了半晌才吃了小半碗。父亲从外面笃笃走进院子,愤怒地吼道:“你还吃呀?等到中晌再去卖给鬼呀!”心泉胸腔内积淀已久的愤懑一下子蹦了出来:“我不吃了行了吧!”顺势碗筷一搡面汤洒在桌面上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父亲咽了一下口水,神情有些尴尬,妈妈呐呐楞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四
心泉歪歪扭扭地推着绑有两捆芦柴的破自行车,没走上几步已是一身臭汗。从家里到集上足足十五里路,并且有三道较陡的大堆坡,心泉本身较纤弱,一路上走走歇歇,好不容易才挨到集上,狼狈不堪地往地上一坐就再也不想动弹。街上拥挤不堪人声鼎沸,污浊的空气里弥漫的汗臭味和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心泉突然想到了阿拉伯人的朝圣。
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了,芦柴总算是卖完了,大哥小心翼翼地揣好脏兮兮的毛票子,然后催心切赶紧推车回家。刚骑了二三里路,大哥眼尖发现父亲骑着车子急匆匆地迎面赶来,便兴奋地说:“老二,你看!还能是你的通知书下来了呢!”那张被汗水浸泡的圆脸在烈日下有如绽放的荷花。到了近前,父亲急慌慌地跳下车,说:“泉子,回头!”
“是不是老二的通知书下来了?!”大哥显得比心泉还要激动。
“恩啦,邮递员把信送到家里,要本人签字盖章才能给,你奶奶一个人在家也不懂,人家又把信带回头了,我还是听大队老李会说的哩……”父亲语无伦次,眼里透出少有的柔情。他原以为心泉听了这个消息会很高兴的,谁知道这小子表情依然木木扎扎的令人讨厌。
此时,父亲已无暇顾及心泉的感受了,领着两个儿子径直走进街上最大的杨瞎子饭店,大声要了水晶包子三碗辣汤,一个劲儿的用筷子点着包子说吃吃吃!也许是一个暑期的食欲尚未被唤醒,抑或是因为早上的那点过结,心泉只嚼蜡般地吃了一只包子,喝药一样抿了几口辣汤就放下了筷子,然后无论父亲与大哥怎么劝说只是一味地摇头说不想吃了。父亲轻轻地极短促地唉了一声,同时矜持地笑了笑,顺着眼睛对大哥说他不吃你吃吧!
五
说实在的,心泉原来也没有一次就中的心理准备,能够顺利地通过第一轮预考他已是心满意足了。以为今年全省参加高考的人数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年,录取比例仅为十比一,竞争异常激烈。心泉所在的文科二班七十一人中仅有三十四个通过第一轮,而且其中往届复读生就有十一个,这些“老战士”最多的已经考了五年,平时他们的模拟考试成绩都比心泉高出许多,所以对于参加全国统考是否也能顺利过关心泉没有足够的信心。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一举得中,哪怕是考个中等学校也好。在这个重视知识、尊重人才的新时代,对于农村的孩子能够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最佳途径就是考大学。尽管这座独木桥很窄,大家依然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按照原先的打算,心泉想反正是第一次参加高考,先试试就算是实习,即使考不上也不丢人,有了这种思想,他便显得很轻松。临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大多数人都静静地坐在招待所的床上临阵磨枪,而心泉却与另一个同学爬上三楼凭栏遥望市中心那一座座灯火阑珊的大楼房(其最高只有五六层,但对于心泉这些很少进城的乡下人来说,已觉得是很高的了)胡侃海吹,直到负责送考的班主任查房才极不情愿地回去睡觉,心泉明白自己的智商并不高,这点是他在考上县重点中学的第一学期之后就已经意识到了。想当初,在村里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而且每次参加乡里数理化竞赛都是前三名,甚至有两次学校还组织学生排起长队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地将奖状和奖品送到心泉的家里,弄得心泉的心里痒痒的,身体也有些飘飘然,但是父亲总是不以为然地说你要不是学习用功刻苦,根本考不好的,其实你笨得很哩!
全国统考的日期依然是在七月的七、八、九三天,这七月流火的旺季对于学生来讲简直就是炼狱,也不知是哪位高人选定的这个黄道吉日。刚考到第三门英语,心泉所在的考场就有两位考生中暑昏倒被抬出考场,当然考试是不能再继续了,其中一位从此精神失常,每天都跑到村委会去等通知书:另一位则又坚持复读了三年,每次总差那么几分,最后只得委屈求全娶妻生子,后来在自家责任田里因为与邻居互相挖埂放水而导致先动口再动手,然而他无论哪方面都占不了优势,望着对方那付洋洋得意的嘴脸,也不知哪来的一股胆气,不声不响走过去举起铁锨一下子将那人拍了个半死,为此他因犯故意伤害罪而锒铛入狱。
因为心泉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所以他每场考试都基本发挥正常,只是有一点他是与众不同的,就
是无论哪次考试只要卷子一交他总喜欢独自一人悄悄躲到一边,不愿也不敢去参与别人的答案大研讨,仿佛只要别人的答案与自己不一样,那肯定是自己的答案必错无疑了。
通知书是江苏淮海商贸学校寄来的。凝视着信封上“楚心泉”三个粗体大字,心泉突然有种失重的感觉,眼前的景物瞬间变得迷乱起来,而且喉咙里有点发咸。父亲和大哥顾不上心泉的异常表现,推着自行车从村西头一直走到村东头,一路上检阅似的接受人们的祝贺,并且一个劲儿地散发着喜烟。
农村人大多不懂什么中专大专本科之类的区别,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是考上了就是大学生。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村里凭实本事考上的心泉是第一个,所以难怪人们如此兴奋,甚至有些妒忌。一时间心泉俨然成了村里的名星,所有读书孩子的偶像。起初,心泉对那些恭维很不适应,甚至有些反感,他在心底里责怪父亲他们太张扬了,因为毕竟不是考上清华、北大。然而到了最后,心泉渐渐地被人们的赞美溢辞说服了,听着听着也就慢慢有些顺耳了,甚至还很舒服。至于父亲准备请桌把人以示庆贺,心泉摇摇头说算了吧,不值得!父亲笑笑没再坚持,但是当心泉开学后第三天,老楚书记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把村里的现任头头脑脑以及自己过去的旧部全都请到家里喝喜酒,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钟,结果人家没醉他倒着实醉了,嘴里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就是一句话:“我高兴啊!我真得是太高兴了!你们说我能不高兴吗?”
第二章
一
九月十六日是学校开学的日子,心泉穿着整齐(一般殷实人家的孩子遇到这种喜事都是穿戴一新,而心泉却无法享受这种优待,从小到大都是拾大哥穿旧了的,只是近两年他的个子渐长,大哥结婚时淘汰下来洗得泛白的蓝卡叽外套穿在身上显得很局促),带上行李(其实除了一条草席是新的,其他的生活用品依旧是上高中住校时用过的。特别需要说明白的是牙刷的毛已向两边倒的很厉害了,就象田里即将成熟的麦子忽被一场大风刮过,牙膏是家里用剩的半支,新买的那支整的被父亲留给家里用了),在父亲与大哥两辆自行车的护送下一路颠簸着赶到学校。学校就在市里,离家五十多华里,俗话说远路赶早集近路不着急,外地的新生都是提前一两天乘汽车到长途车站,然后由学校统一用专车一趟趟地接来学校,而本市的新生则都在报名的最后一天,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学校大门的上方横挂着红布条幅,内容照例是“热烈欢迎XX级新同学”,看得出这所学校很注重
节俭省,只是将“XX”换成新剪贴的金黄色“八四”二字,其他几个字相形之下显得有些苍白,大门外两侧各插有四面红黄绿蓝彩旗,可因为没有风,它们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气。紧靠大门里沿路排放着四张课桌,上面放着写有“报名处”的三角牌,当父子三人走近时,心泉猛然发现报名处前一个身穿红黑相间条格外套的身材姣小的女生非常眼熟,当她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竺心茹!心泉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在高中期间,有两位任课老师常将他俩的名字叫混了,要么是竺心泉要么是楚心茹,第一次两人同时站起来,同学们大笑,第二次再叫时两人干脆都不站了,同学们先是小声嘻嘻继而是哄堂大笑。此后男同学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弄得心泉每次进教室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一眼,并从心底里也希望对方也能回敬自己一眼,然而三年来,她竟一次也没这么做过,即便是偶尔走过对面也不曾见她抬起眼皮撩过他,今天能在这里的这种时候再次遇见她,使得心泉突然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兴奋,多少天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不快一扫而空;他想走近她的可视范围让她也能同样发现自己,但是她的眼帘依然那么低垂着没有开启的意思,这不免使心泉的瘦黑长脸着实烧了好一阵子。
二
心泉的宿舍在五号楼203室,门上贴有名单很好找的。尽管室内的白粉墙已经发暗,但与高中时候住的由大礼堂改成的阴暗潮湿的混合宿舍已是天壤之别了。房间里一共有五付双层铁架床,只剩下东北角的底铺是空着。大家见又来了一位新同学,都显得很兴奋,纷纷用带着明显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跟心泉打招呼,单从说话这一点,男孩子总比女孩子差强许多,女孩子可以很快说出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来,而男孩子则多数不行。
每到一个生地方,心泉都得要十来天时间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特别是人。他有时候很纳闷:有的人初次见面就觉得似曾相识,而有的人已经相当熟悉了,但当专注地阅读对方的面孔时却越发变得陌生。别人见他有点不大合群,便不再理会他。渐渐地从他们的交谈中心泉了解到这屋除了自己是本地人而外,其他人分别来自扬州、南通、盐城三个地区,从每个人的衣著和所带的行李来看,谁的武装都比他高强,他那原来已经有些复苏的自信就象盛夏里的一场太阳雨,刚到地面便消逝地无影无踪了,一种无法名状的自卑油然而生。
大哥帮心泉很快就收拾好了床铺,然后根据别人的指点到后勤处买了三十三斤的饭票和十块钱的菜票,爷儿仨用心泉的一副碗筷轮流吃了一顿午饭:一斤半饭,五毛钱猪血豆腐,一块钱豆角烧肉(应是肉烧豆角,因为那几块肥多瘦少的肉片藏的很隐蔽,但豆角正是因为有了它们几个才身价倍增),最实惠的是那五分钱的青菜汤,不但满满盛了一大瓷钵,而且上面还漂浮着实实在在的连片大油花,大哥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啧啧称赞:“不孬!不孬!”
比较而言,这里的伙食要比心泉读高中的时候强多了,那时候每月交给食堂三十斤的米或面粉加上十块钱菜金(星期日除外),八人一组的自由组合,轮流掌勺均分而食。刚开始还能达到一月吃上一回红烧肉,后来变成了两月甚至三个月才能吃上一回,学生们意见很大,尤其是高三学生闹得最凶,最后校长出面调停将食堂的炊事员狠狠批评了一通,并且撤换了那个令人厌恶的事务长(心泉有一次在破衬衣的补丁里捉到了一只肥硕的母虱子,向上铺的同学说你看这家伙象不象食堂的事务长,上铺极赞同他的看法,他竟不无得意地光着膀子拖着长腔学京剧道白:“用——刑!!”他把“事务长”移向点燃的煤油灯罩上口,只见它先是一动不动,然后屁股微微一翘,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紧接着一股非常好闻的清香飘入鼻歙,弄得一个好吃鬼寻味跑过来问有什么好吃的,这一问不要紧,好多人舌下立时生出水来)学生的伙食立即有了很大的改观。大家高呼校长万岁。然而好景不长,“饱汉下台饿汉上台”,伙食状况更加糟糕,新换的事务长再次被逐,校方只得派一名副校长直接负责食堂工作。心泉的身体发育较迟,初中的时候比同龄的孩子都矮,可到了高一下学期个儿头一下子超过了许多原先比他高的男孩子,所在的位置也由原来的前面第三排一下调到后面的倒数第三排,大哥的旧衣服也有些捉禁见肘了。像他这种十八九岁年龄段的男孩子正值吃壮饭,但学校的伙食太差根本谈不上什么营养,能够填饱肚子已经是不简单的了。可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他们的成长,只是没那么茁壮罢了,就象那长在蒲包里的豆芽尽管根须生得早集近路不着急,外地的新生都是提前一两天乘汽车到长途车站,然后由学校统一用专车一趟趟地接来学校,而本市的新生则都在报名的最后一天,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学校大门的上方横挂着红布条幅,内容照例是“热烈欢迎XX级新同学”,看得出这所学校很注重
节俭省,只是将“XX”换成新剪贴的金黄色“八四”二字,其他几个字相形之下显得有些苍白,大门外两侧各插有四面红黄绿蓝彩旗,可因为没有风,它们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气。紧靠大门里沿路排放着四张课桌,上面放着写有“报名处”的三角牌,当父子三人走近时,心泉猛然发现报名处前一个身穿红黑相间条格外套的身材姣小的女生非常眼熟,当她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竺心茹!心泉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在高中期间,有两位任课老师常将他俩的名字叫混了,要么是竺心泉要么是楚心茹,第一次两人同时站起来,同学们大笑,第二次再叫时两人干脆都不站了,同学们先是小声嘻嘻继而是哄堂大笑。此后男同学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弄得心泉每次进教室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一眼,并从心底里也希望对方也能回敬自己一眼,然而三年来,她竟一次也没这么做过,即便是偶尔走过对面也不曾见她抬起眼皮撩过他,今天能在这里的这种时候再次遇见她,使得心泉突然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兴奋,多少天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不快一扫而空;他想走近她的可视范围让她也能同样发现自己,但是她的眼帘依然那么低垂着没有开启的意思,这不免使心泉的瘦黑长脸着实烧了好一阵子。
心三
说起来,这所学校成立还是比较早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曾一度停办,直到1979年才得以恢复,校址也由城郊迁到市中心,与市政府相距不足一公里,和教育学院、电子学校、供销学校、食品工业学校、财经学校以及相继新建的农垦职工大学、电子广播大学连成一片,形成这座城市的文化教育中心。商贸学校是省属两年制重点中专学校,每届只设三个专业四个班,一个财会班,一个物价班,两个计划统计班,整个在校学生只有四百二十人,规模明显地比其他几所学校要小。
送走了父亲他们,心泉不由自主地长长嘘了口气,胸中感到了一阵少有的舒畅。身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看样子大都是新生,那些二年级老生单从说话的音量和表情也可以看出与众不同。他突然头脑冒出这样一个设想:假如竺心茹迎面走来,他是主动打招呼呢还是一笑了之?或者也象她那样拉下眼皮假装没看见?还是……唉,到时候再说吧!他为自己的主观臆想感到有点烦躁起来,好在一路上走来直到宿舍那种场景也没能成为现实,欣慰之余又略略感到莫名的失望。
“楚心泉,两点半到三楼教室集中!”临时生活委员是盐城人,迎面走来对心泉说道,宿舍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南通人正在蛮叽咯拉地用方言交谈着,仿佛日语似的,心泉一句也不懂。
心泉取出毛巾和脸盆走进洗手间放水洗脸,这自来水尽管也很清凉,但那漂白粉味就跟家里养蚕室里的气味一样刺激鼻眼很不舒服,真不知道这些城里人一年到头是怎么受的!
当心泉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去的时候,大多数的同学已自由组合坐好了位置,格局与中学时候一样照例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他在紧贴里墙的那组最后两张空位置上坐下,满屋子的叽叽喳喳声就象走进了一片倦鸟晚归时的小竹林,听不清每个人都具体谈些什么。这时,又从门外走进一位高个子男生,白净的圆脸上架副阔边眼镜,羞涩地抿着两片薄嘴唇,一扭一捏地象个女生似的,看了使人有点不舒服。他迟迟疑疑地移近心泉身旁低声地说这儿没人吧,便怯怯地紧挨着坐了下来。他叫陈晓玉,名字也有点女气,盐城人,与心泉同屋。
突然,教室里一下子静得让人有点感觉窒息,心泉一抬眼看见讲台上竟魔术般地冒出一个头戴黄军帽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微笑着露出一副瓷白的牙齿,双目炯炯地扫视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他例行公事般清了清嗓子,用一口纯正的淮阴方言抑扬顿挫道:“同学们,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我叫马继明,”随即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重重地写下三个拳头一般的大字,每个笔划中透着十足的威严和自信,“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八四统一班的班主任,尽管这是一所中专学校,但两年后一毕业,你们就是行政干部,二十四级,啊!相当于部队里的排级。”教室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大家不要笑,更不要小看自
己!我告诉你们,从这所学校出去的第一届毕业生里有的已经做了厅局级县处级干部,说不定将来你们在座就有人能当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也……”教室里再次响起热烈的笑声,掩盖了马老师后面半句“未尝不可嘛!”,他微屈着举起双手幅度极小地向下压了压,大家把没笑完的部分又咽了回去,只是脸上残余的笑容说明人的声情尽可以并茂,但同时消失却没那么容易。“好——下面我按学号顺序点一下名,希望大家能站起来喊一声‘到’——一号丁晓!”
“到!”
“二号王存武!”
“到!”
“十四号竺心茹!”心泉不觉一怔,目光循着那纤细的一声“到”,就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从三组一排文静地站起来,真就这么巧!他的脑子立刻胡思乱想起来,为此等叫到“二十九号楚心泉”的时候竟一时不知所措,弄得桌椅叮当作响,他也分明觉察到竺心茹似乎侧转目光向后面瞥了一眼,看来她和自己似有同感,心泉顿时热血向上涌来,脸上一阵滚烫。
四
自古以来,中国人最喜欢搞同乡会。一个人只要离开家有一定的时间和距离,便想方设法结交老乡,其中的牵头人总是那么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且乐此不疲。而被称之为老乡的人最近的可以是同村乡邻,最远可以扩大至同省甚至同一区域(诸如东北人、西北人、南方人、北方人等等),从而使得那些离家的游子不再感到寂寞和孤独。只十来天的时间,各大专院校八四级的新生便被各自的老乡网罗殆尽。心泉因为自己原本就是本市人,所以对此事不感兴趣,当然通过相互走动他也了解到同时考取这所学校的除了他和竺心茹还有六个同届校友分散在其他三个班级。另外,心泉的性格属于那种兼容型的,一旦与周围的人处熟了(除了极个别是发自内心讨厌的),大家都喜欢和他玩,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多愁善感,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令他心烦的小事,他都会浮想联篇夜不能寐。
进入这种中等教育学校,课程已明显不再象中学时代那么繁重而紧张了,文体娱乐活也相对丰富多彩。课余时间心泉喜欢看书,他一直不大喜欢体育,因为在该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良使他发育得象根韭黄弱不禁风,体育成绩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总是排在全班倒数之列,所以一到操场,他就象上刑场一样不舒服。然而,他的乐感、文学修养以及雄辨的口才却很出类拔萃。正如瞎子的听力极强哑巴心灵手巧瘸子手劲很大一样。
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不知是谁起的头给班里十二名女生打分派对,当时心泉正想着这个星期天该回家拿生活费而没有心情参与。突然陈晓玉从下边的底铺女声女气道:“喂,喂,喂!你们不能瞎安排喔!竺心茹可是和楚心泉老乡同学,青梅竹马呀!”黑暗掩盖了表情,使他变得有点肆无忌惮,不再象白天那么拘瑾,心泉凭想象也知道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兴奋地涨红。大家的体内仿佛一下子注入了兴奋剂,七嘴八舌(准确地说应该是五嘴四舌)责问心泉这一情况是否属实,心泉心头一紧,被迫将散乱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故作镇静地舌战群“魔”(有一次心泉在宿舍开玩笑说自己是整天与魔鬼打交道的人,结果被“魔鬼”们摁在床上狠狠揉了一顿,要不是有女生来访差点被扒了裤子):
“纯属虚构!老乡同学就是青梅竹马?弱智!”
“就算不是青梅竹马,那你们之间就没有点那个?要不怎么这么巧?”这个问题其他几个原来的校友也曾这样问过,弄得心泉真的有点做贼心虚起来,但又不能如此就范,他底气十足地回答:“纯属巧合!幸亏你们都是二十四级干部,难道非此一定即彼吗?”
“那好那好,这下我可以放大胆地追了,哈哈哈!你可不要喝醋哟!”躺在上铺的外号根号二杨大奎(因为他的身高1。41米,与数学中的根号二近似值一致)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尖着嗓子怪叫道。大家也一齐起哄,心泉竟真的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话的空隙,字正腔圆道:“今日廷议暂且到此,朕也乏了众爱卿都请跪安吧!”大家再次发动攻击,心泉只好以人为的鼻鼾声予以抵抗。
从此,竺心茹就象种子似的落进了心泉的心田里悄悄地生根发芽,他几乎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想到她。有时甚至会想:竺心茹和她们女生在背地里会不会开这种玩笑呢?要是这样,她会怎么回答呢?
一旦进入青春期,每个正常的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反应,科学地说法叫做青春期躁动,这是任何外力所不可抑制的,只不过人是理智的动物,单从外表是无法知道真实的内心世界。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这些莘莘学子一旦顺利通过高考进入高等学校,那种被理智压抑已久的青春激情与
冲动就如惊蛰过后的昆虫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勇敢地爬了出来。其实,人这一辈子喜欢上的异性绝不只是跟自己结婚的那个人,随着时空的转换以及当事人的现实境遇,突然没有理由地对某个异性产生依恋,则完全是挡不住的感觉。即便象楚心泉这种发育迟缓的男孩子在中学时代也曾发自内心的喜欢过两个女孩子:第一个女孩子是他在念初三的时候有一天上课开小差无意中从窗外发现的一个身材纤细神态娴静的不知道姓名的初一年级小女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莫名地喜欢,第二个女孩子是他读高二时的高一女生名叫公孙月琴,那天,心泉刚考完试到阅览室看书时,发现对面刚离开座位的一个大眼睛女生把一个笔记本落下了,他好心地收起来,见封面写着“高一(1),公孙月琴”觉得非常好奇,真是个少见的姓氏。就这样,他俩在送还失物的过程当中相识了,尽管平常在校园里遇上时说话很少,最多的只是相视一笑,但彼此交换的眼神都有流露出内心的欢喜;每次这么短暂地“接触交流”之后,心泉都一连好几天心情愉悦,精神抖擞,他不敢把这种感觉让外人知道,只能偷偷地对日记诉说情怀。
五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新的一年元旦就要到了,大家纷纷忙着给同学朋友寄明信片、贺年卡,心泉也不能免俗,他从有限的生活费里硬挤出两块钱作为非正常支出买了一套明信片和几张邮票,在给几个正在母校复读的同学寄信的同时,顺便给公孙月琴也寄了一张明信片,祝福她能一举得中,考上理想的大学。当公孙月琴收到这份意外的礼物时感到莫名的惊讶和激动,望着那俊逸洒脱的字迹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曾令她心动的瘦高男孩。没几天,她就给心泉寄来了一封简短的回信,除了感谢之外,还请他不吝赐教,传授一下学习经验。其实遇到这种情况通常说明只这么一来一往是远远不够的,仍需要你来我往不断加深,特别是男女通信。
不过从对竺心茹和公孙月琴的了解程度,心泉目前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公孙月琴今年正面临高考不能去打扰;而竺心茹整天默默无闻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思前想后,心泉决定先给竺心茹来个投石问路,计划拟就之后,心泉便着手起草平生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求爱信,他在信中刻意夸大了修辞,甚至将自己对公孙月琴的那种感觉也揉合了进去,看后就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肉麻,只是对于开头的称谓颇费一番心思,最后的定稿如下:
“Z君:
请恕我鲁莽,给你送来一颗‘定时炸弹’,其实我不必多说,就凭你的慧心也一定能明白我将对你说些什么。当然,我们现在还很不涉世,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可来自内外各方面的困扰迫使我只得铤而走险。也许你很奇怪我为何会陡然产生这种念头,不过坦白地说这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还记得当初老师叫错我俩名字的事吗?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对你留心起来,进而每当无意中遇到你时,心中总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不过这种感觉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命运之舟如今恰好又将你我载至一起,真是不可思议。记得刚入学的那天我在校门口意外地发现了你,心里不觉一惊,同时也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种感觉当然不是忧愁,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我,简直忘不了,进而变成一种不浓不淡的思恋,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想到你,在心中一次次描摩你的形象…
从我本身来讲,一生最好是少去连累别人,但是新老同学的玩笑,使我感到对你的这份感觉必须彻底表达出来让你明白。当然这也许是感情的一时冲动,但决不是理智的失却(至少我还不至于此),不过我也清楚爱情是神圣的,圣洁的,只是一个心灵燃烧着是没有用的,必须得到另一个心灵的感应才能成为完美的文章。
不知道你看完上述文字之后会有何反应,可我真挚地恳请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此事,同时也热切地企盼你能给予适当回复。至于失意结果会是如何,我未尝经验,静候回音。”最后的落款是“泉”字拆开的,“白水”从此也成了他的笔名。
信是写好了,他把全文反复看了好几遍,可一想到如何交给她不禁又犹豫起来,同时又想:假如她不接受,至多自己的面子有些难堪,过些时日就会好的;假如她要是真的接受了又该如何将“文章”进一步做下去呢?考虑再三,心泉决定把信收起来暂且冷却一段时间再说。
转眼间,第一个寒假到了,这是心泉从进入初中以来第一个全身心彻底放松的假期。自从心泉考上“大学”以后,父亲的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闲暇之余甚至还能来两句幽默。那天,妈妈一边烧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近期家里家外的一些琐事:“花子说给了供销社的一个会计(营业员),象个矮砣头,脸也乌漆抹黑的,她家就看中人家吃成品粮的。唉,可惜啊!前两天给你送来一双灯草绒松紧口单鞋,你回头试试看合不合脚。西头的吴大爹死了,睡觉睡死的,你大奶奶早就没跟他睡一床,她一年到头都骂老X养,早死早好,等到真死得了也哭天呼地的说早晓得就不骂了,唉,有什么意思哟!—那个于湾的小丫头,就是你大表哥给你提的那个啊,现在在乡里缫丝厂上班,上个月带过话来说只要你点个头,她连你人都不用看,我说还是等你回来再说……”老楚书记捧着茶杯笑容莫测地插言道:“依我看,这一头先给回了,泉子本来就不大信任。”见心泉默不作声,又进一步阐述:“那天公社(人民公社已改名为乡政府好几年了,他总也改不了口)水利站的王股家托人想把他家小三子说给你,噢,就那个小萍子,跟你也是同学,她家人都很信任,我看不错,知根知底的,人长得也配得过你!粮站马站家的也托
人带话想把他家的二闺女……”他象皇太后为新皇选秀似的逐一介绍着,在他眼中这个儿子尽管学业方面很用功不用大人烦神,但是脾气太犟,而且有点呆头呆脑的,整天就知道写写划划,这方面没有大
人帮着操心肯定不行,乘现在自己外面场上的声望为他早点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省得将来书念多了找
个妖里古怪的城里人看着心堵……老楚书记非常满意甚至欣赏自己的洞察力,他咕咚咽了一口茶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征求心泉的意见:“你看你也不小了过了年就虚岁二十二了,早点把这事定下来我们就早点省心,做上人的哪个不为自己的儿女好?我想你也不是那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主儿,连这点道理你再不懂,我看这十几年的墨水也算是白喝了”。咕咚又咽了一口茶,见心泉依然低头不语,又进一步加强语气:“你不要以为这是父母给你包办,大人的眼光必定要比你看得远一点。再说,你先把这事应下来,处上年把二年,行就结婚,不行也没人逼你,是不是?——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心泉原本较为平静的心被这堂大课上得一下子乱了方寸,脸颊烧得发烫,他把头埋得更低,盘算着到底该如何给父亲回话——于湾的那个女孩和马站家的二闺女,不管她们是如何热心相许也只能是一厢情愿,自己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她们的具体情况,至于王晓萍跟自己是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又是当年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友,情况是基本了解的,漂亮泼辣,可不知怎的对她总是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觉得这人将来一定很坏……写给竺心茹的求爱信还在箱底收着哩,也不知她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唉。烦死了!
父亲见儿子吭吃半天只是一味地用小树枝在地上乱划就是没有明确态度,不禁有些上火,然而他还是极力克制着没有立即发作,只是表情变得严肃了许多:“行不行,你先说句话啊!”后面那句“阴死阳活地叫人受不了”被又一口茶水带进了肚里没有出口。也许是喝得太猛,也许是被压进去的这句骂语还想冒出来,他连打出两声嗝气来。心泉变得有些口吃:“现在……现在我真的不想考虑这种事……”老楚书记浪费了半天感情得到儿子的竟是这样一种答复,他忿忿地将茶泼进阴沟里,鼻腔伴着喉咙发出一声短促且有力的一“哼!”然后转身踱出了院子,脚步显得很沉重。
心泉默默低着头,脑子里象填满了水萆,乱糟糟的撕扯不清。妈妈从灶堂前缓缓直起腰,两只皴裂粗糙地像洋槐树皮似的大手沙沙地在破围裙上擦了擦,留声机似地说道:“做上人的哪个不为自己儿女好哟!”她历来都是父亲的忠诚追随者。
六
经过一个学期和近一个月的寒假,心泉原本是菜灰色的长脸渐渐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红润,两腮也长了点小肉,只是没那么丰满,他自己也感觉到身体内充满了跃跃欲试有待发泄的青春活力,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宿愿。
春天是恋爱的季节,尽管国家教育部明文规定在校学生不准谈恋爱,可这制度对于高校学生也只能是写在纸上挂在墙上落实在口头上,几乎没有什么约束力,除非当事人确实做出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有一次,校长利用课间操将全校师生集中起来训示道:
“现在学校的风气很不正,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在某些同学身上表现尤其突出。国家花了那么多钱供你们读书,你们要知恩图报,好好学习才是呀!谈恋爱成风,这象什么中专生的样子!(中专生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有具体展开说,不过这可能也不太好展开。)啊?现在居然连一年级的有些个别同学也学会那个了(中国人的语言很复杂,就这简单的‘那个’能表示多种含义,在不同场合表示不同意思,当然听者也是心有灵犀,无需将原指说得太直白,这样既含蓄又文雅。)”台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其间有人在嘻笑。校长用手习惯性地将啤酒瓶底似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探照灯般地扫视着全场,骚动与嘻笑立即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并非必须的例行公事般的一阵轻咳声,这在大型集会的地方是一贯如此的,校长意犹未尽:“上天晚上竟然有两个一年级学生十一点了还不回宿舍睡觉,躲在教学楼二楼拐弯处搂在一起,我用手电照到了还不肯松开,简直到了如漆似胶地步,不点你们的名,请你们好自为之!”——台下又是一阵骚动。心泉想校长未必真晓得这两人的名字,吓唬人而已,他乘骚动稍有些平息之际,竟恶作剧掩嘴轻声说道:“十一点了你也不睡觉,就单纯去抓案犯的吧?”周围一阵嘻笑,继而大范围的轰然大笑。校长的“探照灯”定在心泉所在的区域,心泉则一本正经地充满崇敬地仰望着校长那代表权威的嘴脸。校长顿了一下,不再发挥,口气也变的语重心长:“希望大家千万要抓紧在这短暂而难得的两年时间里认真学点知识,别浪费宝贵的青春。同时,请各班回去以后认真检查一下,我不希望有一位同学因为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而被记入档案甚至于被开除!要真是这样的话你能对得起哪个?往大里说你对不起国家的培养,往小里说你对不起父母,说的更具体一点,你也对不起你自己十年的寒窗苦读!”台下终于一片寂静,校长特别满意地再次扫视了全场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以极为简练的“解散!”结束了这场训话。
然而,毕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校园爱情是不可能因为一两次训话或思想教育就能遏制得了的,相反还起了一定的反作用。原先那些还有点懵懵懂懂的人一听说爱情的形势如此地如火如荼,竟也有点跃跃欲试了。在这些大中专院校里,除了卫生学校的女生相对集中外(男生又相对较少),其余的几个院校都是僧多粥少,比例失调,幸运的人终究是少数。于是有些自以为较有优势的人便开始向外校发展,不过这种事情只能完全转入地下活动了,谁也不想自己的档案里留下一点点足可以影响一生的不良记录。正统的说教可以置之不理,但掌握在学校当局手里的档案却可以不动声色地镇住这些平时天
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子。
自从第二学期一开学,心泉每每想到那封被锁在箱底的求爱信心中就有惶恐不安,不知道到底该采取什么方式将这让他整天坐卧不安的东西送达对方。于是,他索性把信取出来揣在贴胸口袋里,准备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可是有次恰逢单独在路上与她相遇,他竟不知所措地左脚踩到了右脚的后跟,“做贼心虚”真是一不假,心泉突然由衷地钦佩起创造这个成语的古人大智大慧。竺心茹一如继往地低垂着眼帘无声地与他擦肩而过,心泉在懊恼自己懦弱的同时也对她这种傲慢表示切齿的忿然。下午,心泉在图书阅览室漫无目的地翻看杂志,无意中看到这样一句话:“文静的女孩心思最多。”噢!难道竺心茹的这种表象只是伪装?也许她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心泉刚被冷却的心又一下子被激热了,他抖擞起精神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轮到竺心茹和她的同桌值日扫地(心泉早就注意到了值日表上的排次),大家纷纷离开教室,心泉却装模作样的整理书本,趁她的同桌拿脸盆出去打水的间隙,快步走上前去,摸出那封已有汗味的情书颤着声音道:“竺心茹,这个……”伸出的手却比发音稳重的多。她惊诧地睁开那双原本非常美丽却总是闭关自守不愿看人的大眼睛:“什么东西呀?”嗓音纤细几乎听不清。心泉刚说完“回去你自己看”便飞也似的逃了出去,身后一阵寂静。
信送出去以后,心泉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因为不管成功与否毕竟自己努力过了。可是冷静观察竺心茹的举手投足和表情神态,竟看不出有丝毫变化,心泉深深叹服这个女孩的道行。一个星期天,同学们有的在宿舍里洗衣服或者打扑克,有的逛街购物;心泉没钱买东西,换洗的衣服也很简单,打扑克他又不大喜欢,索性回到教室临摩徐悲鸿大师的素描。空荡荡的教室里就他一个孤零零地戳在最后一排,静地让他感到有些发虚,总莫名其妙地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他扔掉铅笔转身观看黑板报上自己亲手绘制的插图,想借此分散注意力调节情绪。突然,他凭第六感觉知道身后有人向他走来,认为是哪个男同学想故意吓唬他,他索性装作不知道,准备等对方靠近时猛然回头大喝一声来个先发制人。他正为自己的如意算盘得意几乎忘形的时候,身后竟传来一声纤弱的女声:“唉,这个给你!”心泉心里一紧,猛然回头见是竺心茹。他无声地伸手接过折叠好的小字条,看来这就是标准答案了,他想。
望着她那飘然而去的姣小背影,心泉内心一下子又变的矛盾起来,尽管这是他企盼已久的,但是又害怕真的知道结果。他坐回原位,犹豫地捏着纸条,就像胆小的孩子面对可怕的场景既害怕又禁不住诱惑总想看个究竟。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把怦怦直跳的心稍稍平了平,然后缓缓展开纸条,几行女生特有的小字跳了出来:
“楚心泉同学:
我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们一起进入同一所学校只是一种纯粹的巧合,根本不能作其他任何解释。我们之间除了正常的同学友谊不可能会向其他方面发展,就像两条离得很近的平行线不论怎么延长也不会相交的。至于别人拿你我开玩笑只能说明他们无聊透顶,你却不能以此为理由给我说出这种话!
我尊重你的人格。请你也同样尊重我!(请阅后作妥善处理)
ZXR”
不知为什么,心泉看完后竟一下子平静地出奇,甚至有些释然,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把字条按原来折痕重新折叠好,然后锁进箱底,打算留个纪念。
有了这一经历,心泉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惭愧,甚至对公孙月琴的那种感觉也开始质疑起来。从此,他决意在学校期间不再对爱情抱有任何幻想,一门心思地去做自己该干想干且能干的事情。于是,他的专业学科成绩稳中有升,业余才艺更是突飞猛进,课堂笔记有人借抄,书画习作有人索要,甚至校刊《芳草》也主动向他约稿了。
七
尽管感情的大门紧闭着,但不可能达到严丝合缝。心泉虽然骨子里清高气傲,可毕竟还是凡胎肉体,难以免俗,红尘凡世由不得他赌一时之气。既然在现实中找不到具体参照,便只能在意念中凭空幻影出轮廊模糊抽象空洞的“爱人”来,以此慰藉偶尔空虚的精神世界。
有天,他在图书馆里借了一本叶圣陶的小说《倪焕之》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翻阅消遗,进而居然废寝忘食地陷入进去,恍惚中竟将自己虚幻成了主人公。晚上别人都相继熟睡,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爬起来站到走廊里,对着如水的月色帐然而叹,唉!原来爱情是如此美丽而婚姻却那么令人恐惧。也许是夜风的缘故抑或是对自己未来婚姻的忧虑,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八
天气渐渐转暖变热,人也开始慵懒起来,上早操的人总是参差不齐,因为每个人的所在位置是原先规定好的,所以没来的人的位置只能空着,就象鬼剃头一样难看。并且做操人的动作也象应付差事,在高吭激越的音乐声中有气无力地理手划风,即便是校长和教导主任看在眼里也懒得去说,顶多是学生会主席偶尔会爬上讲台一脸严肃地请来的人认真些,没来的人下次注意(没来的人因为没听到,所以没法
注意,下次照旧不来)。心泉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但每天准时上课上早操,而且做得也极认真,就连晚上临睡之前也要到操场上跑两圈,然后再抓几把单扛、双扛,希望通过体育锻炼来增强体魄的同时预防失眠。渐渐地他对体育课也有了些许兴趣,但就是身手太差,不过对于篮球足球之类的剧烈运动他依然不太喜欢,更不用说参与了。
有天刚上完课间操,逃课的陈晓玉举着一封信,洋洋得意叫道:“二哥,请吃喜糖,不然你的情书就
不给你!”心泉在宿舍排行老二,公称二哥。心泉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陈晓玉见敲诈无效便又骑驴下坡:“拿去拿去,生气了?”心泉接过信一望便知道又是公孙月琴写来的,上次那封信还没来得及回哩,这封又接踵而来。他显得有些踌躇,把信塞进抽屉直到第三堂课下课的时候才避开陈晓玉拆开,信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白水:
上封信收到了吗!假如未收到我应收到退信的!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是因为太忙?还是不愿意再和我交往?不论怎么样你应该跟我明说,我也并没有强求!你知道等待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
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多天,我十分想得到你的支持和鼓励,请给我点勇气和力量吧!(附近照一张)
公孙
5月23日”
心泉又从信封里倒出一张用白纸裹着的公孙的一寸黑白近照,他竟然被那双出神的大眼睛注视地有些心慌。接下来他紧忙利用自习课的时间,遮遮掩掩地给公孙写了封回信,无论如何也要拿出充分的理由和证据为自己辨白,同时还极尽巧言毫无破绽地抚慰对方,并预祝且相信她一定得偿所愿,考上理想中的学校,一星期后,心泉再次收到公孙来信,信中充满了自责和无以掩饰的喜悦,并感谢心泉的古道热肠,希望暑假里能在家收到他的信(附上详细家庭住址),如今她可以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了。心泉长长吁了口气,竟然对自己的随机应变感到由衷地钦佩起来。
九
署假只是针对学生而言的,对于农民却是少有空闲。他们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不肯有怨言,只希望自己的后代能跳出农门出人头地。如今,尽管土地是承包到户了,粮食可以自给有余,可一年到头手里还是没有什么可供支配的余钱。
这几年老楚家的日子过得依旧很清苦,老太爷得了癌症拖了一年多才去世,大女儿出嫁后家里少了一个强劳力,大儿子刚结婚一年就叽咕要分家,老太奶只能简单地忙些家务,二儿子和三儿子还在上学,地里的农活只有老楚夫妻俩没日没夜地忙碌劳作。心泉懂事较早,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就顶替妈妈到生产队劳动了,如今他不但长大长高了,也渐渐壮实许多,一般农活干起来不再那么吃力,只是熟练程度还显不够,动作显得夸张而滑稽,因而村里人常取笑他那极富表演性质的姿势,善意的笑声中饱含着对文化人的羡慕与敬重,这使得心泉感到十分受用。一天劳作下来,心泉总感到浑身象散了架似的,他简直无法想象这种原始的简单劳动对于世代在土里创食的农民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并且还能生生不息乐此不疲,假如自己也这样一辈子下去结果会是怎样呢?
这天刚吃过早饭,曾与心泉从小学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的贾清扬来找心泉玩,他现在是村里的会计助理,二八开小分头梳得油光水滑,略显发胖的奶油脸上沁着香汗,那双令男孩子都有点着迷的眼睛里透着心底涌出的得意。他的父亲在乡食品站当站长,所以家里的生活条件在整个村里最为滋润。一家三口人就他一个宝贝蛋,从小到大他的衣着打扮在农村的同龄人中最鲜亮最时髦,加之模样标致更是鹤立鸡群,在学校公称“二号唐国强”,正因这些优越的客观条件,到高中阶段他就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感情追逐游戏之中,原本成绩还能排在上中等,从此便一落千丈,最后连预考都没有过关,心泉曾不止一次地劝他收收心,他却说“你不懂爱情,人在情场,身不由己啊”。最终他所心驰神往的校花和追求他的那个女孩好不容易才领了张高中毕业证书便黯然返乡。一提这些往事,贾清扬那张动人的脸上悠地掠过一抹淡淡的玫瑰红,自我解嘲道:“唉,往事不堪回首!还是老弟那个呀!”他并没有说清“那个”是哪个,心泉也无心去深究,便有意岔开话题,恭维他现在混得也不错,凭他的能力将来当个村长书记什么的也未尝不可,“再说——”心泉突然咽住了,他想说“再说还有你父亲哩!”可又担心伤了清扬自尊心,便莫名其妙地“啊?嘿嘿!”清扬似乎还在往事的追忆里没有走出来,极为短促地吐了口气,感慨万千道:“这女孩子心呀就像二八月天上的云,变化无常,捉摸不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哟!”心泉见他这么执着,便问:“你和她——们还有联系吗?”清扬不好意思地又一声长叹:“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不过最近有人把粮管所马站长家的马丽红介绍给我。我不大愿意,被老头子骂了一顿,看来她倒是很愿意,到过我家几次,人长得也还算可以,不晓得怎的我对她就是,怎么说呢?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心泉一听说是这个女孩,差点把心底的笑漾出来。清扬又问心泉在学校有没有目标,心泉的心象被针戳了一下,连忙矢口否认。
晚上,心泉避开家人独自个拎个小凳子跑到屋后运河大堤上纳凉,清澈如水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散落在地上斑斑驳驳,使人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灵魂似乎也被净化了。心泉从小就喜欢这类充满诗意的自然景象,除了洁净的月色还有皑皑的白雪,朦胧的迷雾,轻柔如丝的春雨,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独自品味,正如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所说的那样“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也许是白天和贾清扬谈得太多的缘故,脑海里一味地虚幻着“爱人”的模样,然而这个人的面孔要么是公孙月琴,要么是竺心茹,再就是那个不知姓名的清瘦女孩,甚至将“她”设想成某部电影中心仪的女主角,无法固定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一阵凉爽的夜风吹来,心泉的意识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爱人”悠地隐去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第三章
一
新学年开始了,楚心泉他们都自然升格为学长,言谈举止也相应老练了许多,有的甚至很油,对待新生就象部队老战士对待“新兵蛋子”一样,弄得学校当局只好给各班的班主任施加压力,可各班主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沿袭中小学的管理模式来教育这些“大学生”,即使是评分考核奖惩也收效甚微。那天,学校集中打扫除搞卫生迎接第二天市里组织的卫生大检查,一楼的男厕所反复冲刷清洗之后,门的正上方工整地粘贴上用红塑纸剪的隶体“洗手间”三个字,谁知第二天一早竟变成了“洗毛间”,从门前经过的男生女生都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校长听了汇报之后立即断定此类恶作剧非二年级学生莫属,责令各班“一定要严密排查,上报处分,决不姑息”。马老师领得旨诣立刻召开班会(他在领导面前决不放过每一个能够表现自己的机会),表情严厉地俯视着这些未来的“二十四级行政干部”,请作案之人自动站起来,免得被查出来处理更重,大家都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便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轻笑,男声“嘿嘿”与女声“哧哧”相得益彰。老马有些愠怒,但又不便发作,眼睛本能地扫视一圈,见别人都在笑(最起码是似笑非笑),只有楚心泉一个人装模作样一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便警惕地问:“楚心泉!你知不知道?”心泉镇定自若地站起来,教室里所有视线便一起向他的方位射来。心泉不紧不慢道:“知道!”教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老马咽了一下口水,迫不急待地问:“哪个干的?”
“不知道。”心泉表现出一脸茫然。
“不知道那你怎么说知道?”老马气得抓起黑板擦往讲台上“啪”地一掼。
心泉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是说我知道这件事。”大家哄堂大笑。老马怒不可遏:“坐下!太……”他“太”了半天没找出合适的措辞。就这样紧锣密鼓地排查了三天也没有查出结果来,校方也未再提及,此事便不了了之。那天心泉回到宿舍,上学期因为考试帮人作弊而被撤职且通报批评的原班长外号“猴王”的张厚望悄悄靠近他低声嘻笑道:“二哥,你这鸟家伙把我吓死了,我真怕你供出来!”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一“事件”(学校认为这事发生在市里检查团来临之际性质非常恶劣,故称之为“事件”)的创意和策划都是楚心泉,而具体负责实施地就是猴王。
所有的任课老师在心泉心目中,他最鄙视班主任马继明,而最为钦佩的则是语文老师端木泽清。马继明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在南师大读书的时候……”,其实他只不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某中学的政治老师被派到南京师范学院进修过二年而已,后因为他喜欢对漂亮女生动手动脚被学生家长上告而受到开除留用之处分,“文革”中这事又被抖落出来使其大受批判。一九七九年不知道他通过什么路子竟被调入这所一般中学老师无法调进来的中等教育学校教政治经济学,其实他连什么是“政治经济”都还没弄大懂,更不用说什么“学”了,所以每堂课只能把于光远、费孝通等人的参考书拿过来照本宣科,令人听了昏昏欲睡。这时候的他已不再年轻,尽管还是喜欢没事找漂亮女生个别谈话(尤其是那些犯点小错误的)但能努力克制自己掌握分寸,至多亲呢地似乎无意识地触摸一下该女生的头或手(反正只要顺手就行)。另外,他还特别喜欢讨小便宜,对于在校生来说当然没什么膏脂可刮,顶多是些好吃的好玩的,而对那些在社会上已掌握实权的毕业生他总是关爱有加,常常去函,以师长之身份鼓励他们好好工作,顺便为他购买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钱的事情你先垫上,到时候我去你处一并结清,”然而每次到学生所在单位酒足饭之后一边腆胸踱步一边当作众人的面装模作样地说:“来来来,把买东西的钱给你!”声音铿锵有力,可伸进口袋里的手就是拔不出来,学生赶紧上前象征性地按着那只手恭敬地说:“马老师,您这是干什么?这点小意思是学生应该孝敬您的!让您大老远亲自受累就不说了,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呢?这点小事我会处理好的,您在这儿好好玩两天再走!”这时候他一般还得挣扎一下或两下,然后似乎很不情愿地叹口气道:“唉,你看这——好好好,那我就收下了?!记着下次一定要回母校去看看,你们那一届个个都混得不错,老师脸上也感到有光啊!”说罢顺便将双手在酡红的方脸上轻轻一抹再向前摊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光”已被抹下来了请大家观赏,后来校庆的时候凡是被老马亲自这样关爱过的校友聚在一起无意中谈及此事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老马还是……啊?哈!哈!”
同学们普遍喜欢上语文课,不仅是因为端木泽清年轻潇洒,更主要是因为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风趣幽默,即便是一篇看似平淡的说明文经他一解析即刻便生动起来。他让学生写作文从来不出固定题目,也不规定固定格式,只确定一个范畴,从而使好多同学都感到自己一年来的写作水平明显提高了。心泉一有机会就向端木老师请教问题,端木也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很有灵气的小家伙,尽管两人是相差五六岁的师生关系,但私下里说笑就象朋友似的。有一天上作文课,端木在黑板上写下“幽默”两个字后请大家说说什么是幽默,教室里嘤嗡了一阵没人回答,他微笑着对台下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就是不知该怎样表述,是不是?大家可以查阅一下字典或词典,幽默一词简单地说就是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它属于英译外来语,最早提出并使用的是林语堂”,所有人的眼睛都专注地盯着讲台,“幽默不同于滑稽,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层次不同,简单地说就是滑稽可以直观地看出来,而幽默则是品味之后恍然大悟,使人只要一想起来就要发笑,人的幽默与他本身的潜质有一定关系,你们发现没有,即便是同一个有趣的故事,有的人说起来风趣生动,引入入胜且意味深长,而有的人说了大半天也无人喝采,你们可能大都听到过侯宝林大师的相声,比如《夜行记》其实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经过他的艺术加工,提炼升华,就能使人百听不厌,这就是幽默。上次的作文有几篇写的不错,其中楚心泉的这篇算得上我刚才所讲的幽默,唯一不足之处就是选材不雅,大家有兴趣课后可以传阅一下。”心泉一阵窃喜,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每次端木老师当众表扬他都有一种成就感。这篇作文题目为《告假》,是根据他在高中时的一个真实故事编写而成的,当时学校的住宿条件极差,许多男生身上得了疥疮,甚至阴囊起了遇热奇痒的湿疹,竟私下美其名日“绣球风”。他是以文言文写的:
“某中学宿舍简陋,阴湿霉潮,男生多有疥癣体疾之患,甚而阴囊结疖痒痛,行动尴尬。故每逢体育便纷至告假,皆获允。某女不解问其详,某男面赤,不语。又问,则谓之曰:‘下体有疾。’‘何疾?’‘绣球风也。’女窃喜,遂假以绣球之风。师大骇,即批:汝既无球,何风之有哉?”
端木的批语更为经典:“妙!不可言也。”
接下来的几天,心泉发觉有几个女生总喜欢跟他没话找话,从而使他深埋着的对异性的那种渴望就象揿在水下的软木塞刚一松手就迅速冒了上来。
二
十月十九日,公孙月琴又从原来的中学寄来一封信,告诉心泉她今年差了四分没有考上,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现在正在复读,这一年里不准备再与他联络了,请心泉务必原谅,心泉读完信隐约地感觉到公孙的这次落榜似乎与自己不无干系,心里不免涌出一丝淡淡地悲凉。从此,公孙月琴信守诺言没再来信,心泉也不曾主动去函打扰了,即便是有个星期天他与几个校友回母校看望老师也没敢让她知道,只是悄悄地站在教室外面隔窗看了她一眼。
进入十一月份,冬季已不再暧昧地扭捏掩饰了,空气变得更加干燥寒冷,逼着人们把身体裹进厚厚的套子里,心泉没有足够的御寒冬衣可以保暖,平时只能待在室内,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从而多看了许多课外书。星期三下午,团员例会结束之后大家自由活动,文娱委员孔玉芬笑嘻嘻地走近心泉桌旁,嗲声嗲气说:“喂!楚心泉呀,学校准备在元旦举行一个文艺汇演,各班都要出节目,可能还要评奖,马老师问我班里哪个能行,我推荐了你和时虹霓来个男女声二重唱,请你做好思想准备,马老师可能还要和你谈的!”心泉当时正沉浸在《金瓯缺》那远古年代的血雨腥风之中,一时没弄明白,极不情愿地将思绪拉回现实,孔委员见他一脸茫然,只得重新又复述了一遍,并追加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啊!”说完转身就要走,心泉终于听明白了,赶紧推辞:“不行不行,我怯场子的!”“唉呀,你不要谦虚好不好?人家了解你才请你参加的,怎么没人请我呀?”陈晓玉一旁插言道。“是的哩,人家时虹霓都同意了,就你不干脆,咯咯!”孙委员掩嘴而去。心泉的书暂时是看不下去了,说实在话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不喜欢太张扬,另一方面又很想试试,毕竟这也是展示自己才华的难得机会,但又不能轻易应允,否则显得有点太贱了,下一步关键是如何给老马一个适度的答复,至于刚才说自己怯场则完全是托辞,他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是“无产阶级文艺宣传队”队员了,不但送戏到谷场田头,而且还在公社大礼堂集中汇演过三天哩。
直到星期六,老马也没找心泉谈话,心泉想这样也好,反正自己也未明确表示同意。于是,他又一一门心思临摩起颜正卿的碑贴来。对于书法,他最推崇颜体楷书,毛体草书,板桥体怪书(他模仿毛泽东的“向雷锋同志学习”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真是微妙微肖)。星期天吃过早饭,心泉见阳光很好,便把那床妈妈当年结婚盖了几十年的被子抱出来晒,免得过一会儿没地方挂,猴王说二哥上街洗澡去呀,心泉想答应送给师专一个同学的素描还未完成,便说我还有事下午的吧!教室里依旧空荡荡的,心泉喜欢这样的安静,可刚把《奔马》的鬃毛修饰好,就听见前排的课桌有响动,原来是时虹霓一边往桌上放东西一边似乎有意地向后顾盼着,心泉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抬眼撩了一下便继续低头审度习作的不足之处。“喂,楚心泉,能出来和你谈谈吗?外面的阳光很好的!”时虹霓款款走近心泉,心泉有些惊诧,就在他再次抬起眼皮的瞬间似乎明白了她今天来找自己的真正动机。
心泉放下HB铅笔,影子似的跟着时虹霓来到隔壁电视室的走廊上,和煦的阳光倾泻在身上暖洋洋地竟有种春天的感觉,也许是第一次与女孩子走得这样近,他的身上有些燥热。
“那件事情考虑地怎么样?”时虹霓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让心泉听来有种被抚摸的感觉,这是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她的声音。
“什么事情?”心泉明知故问,顺势乜了她一眼,她长得较为一般,但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却显得很媚,稀疏的刘海里隐约地露出几粒芝蔗大的小痘子。
“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马老师让我们俩参加元旦文艺汇演,我想知道你的态度。”时虹霓见心泉在注视着自己,索性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心泉一阵心慌,赶紧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乘机理好情绪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见对方又把球踢回来,时虹霓充满欣赏地微笑道:“你这人真赖人家是先问你的嘛!”
心泉平静地抬起头,见时虹霓的媚眼里透着迷离的诱惑,心里又是一动,这次他没再回避,而是勇敢地迎了上来,然后未置可否地嘿嘿一笑,时虹霓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少女特有的矜持,近乎耳语般地说道:“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有不到一年,这种机会本来就很难得,我觉得还是试试为好!你说呢?”
“我怕自己怯场子,弄不好会影响大局。”心泉实际已经心动,但还是不肯轻易就范。
“你是不是不愿跟我合作?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勉强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关于我的闲话
了?”时虹霓突然有些伤感起来,这是心泉始料未及的,更是一头雾水,他不晓得她有什么闲话。
“不是不是,我是怕自己出洋相。”心泉怕她不信又赘了句“真的!”以示诚恳。时虹霓见时机成熟立刻变得愉快起来,安抚道:“没有事的,有我哩!”她很会得寸进尺,“唉,你知道我们女生背后怎么评价你吗?”时虹霓的眼睛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心泉紧张地有点心跳过速,他急于知道这些女孩背后
到底是怎么编排自己的,而时虹霓却并不急于公布答案,戏弄小狗般地捏着这块带点肉屑的骨头不肯轻易撒手,只一味暖昧地注视着心泉微笑。心泉有些沉不住气,故作潇洒地自我解嘲道:“你尽管说,我吃得住表扬!”
“你放心,不是坏话。”
心泉松了一口气,假装谦虚道:“就是坏话也无妨的,只要客观。”
时虹霓深情款款道:“大家一致公认你是个才子,多才多艺,风趣幽默,而且还很神密。”心泉有些
发飘,看来“大家”中也包括竺心茹在内,“还有,尽管你衣着比较朴素,但很有气质,看来你特别注重形象。”心泉立刻抓住这个绝好机会卖弄道:“哪里哪里,不好意思。所谓形象,按易经所言就是‘在天成象,在地为形!’这是与生俱来的。”时虹霓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弄不懂这文诌诌文言文是什么意思,
偷眼瞥见心泉正似有若无地坏笑着,心里不觉充满由衷的欢喜,她对这种男孩有种特别的敏感。
“其实我早就注意你了,尤其是那次诗会,你给我的印象最深。对了,你说你写的那首词到底是谁
写的?”时虹霓说的这事是上学期“星星诗社”针对楚心泉在校刊上发表的批评某些朦胧诗的文章而召开的研讨会,当时他应邀列席,目的是为朦胧诗正名。心泉再三强调自己不是攻击朦胧诗不好,而是认为某些诗人过分玩弄“朦胧”而不知所云,这是对诗的一种亵读,并指出要想写好诗必须夯实古诗词的功底,否则不要谈诗,更不论写诗了。社长是学生会的干部,极欣赏心泉的这番宏论,便竭力邀请他加入同盟,当时心泉也是一脸坏笑:“不敢当,我只想做个清客,现在中国人中十个有七个在写诗,而十个写诗的人中只有三个去读诗,我可不想制造文化垃圾。”诗人们被心泉的傲慢所激怒,但又找不出反击的理由,只好求救似地一起盯着社长,当时时虹霓也在场,她很折服这个家伙的口才。这时,一个戴着深度眼镜极富诗人气质的男同学站起来挑衅道:“只听你高谈阔论,能否来一首以示指教呢?”心泉则轻谩地说:“这样吧,我抄录一首请各位鉴赏,有谁能说出作者是谁,你们要我干什么都行,怎么样?”诗人不堪受辱,一致同意,倒要瞧瞧这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心泉一本正经地要来纸笔,即刻以板桥笔体写下几行字:“潸潸泪,沾浸旧叶新蕊,不见佳期归。孤雁闲云空度,易老红颜只在梦里回,乍醒更难追!”写完之后,扬长而去,结果诗人争吵了半天也不确定这个作者是谁,最后锁定在柳永和李煜两位古人身上,但查遍所有能够查到的资料,也无法得以证实,又不好去请教楚心泉,只能不了了之。当然心泉过后也忘了,今天时虹霓重提此事,心泉更加得意忘形,忍不住笑出声来:“哪儿呀,真正的作者就是本人!”时虹霓先是一楞,继而也掩口笑出声道:“你这个……——人啦!”她本想说“家伙”觉得太轻薄,立即改口,顿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很不经意地将视线从心泉脸上移开,梦呓般地柔声细语道:“唉,我觉得你有点玩世不恭!”这种怜爱的语气中似乎略含责备的意思,但心泉听来却很舒服。
接下来的日子,心泉整天都很兴奋,但只愿将笑意写在脸上而不愿多说话,他怕一不小心透露出心底的秘密来。经过竺心茹那件事后,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以后即便某个女孩对自己真的有好感也不再去主动示爱了,免得自取其辱。
三
经过孔委员反复甄选,最终敲定了《校园的早晨》和《请跟我来》两首曲目参加汇演。老马将心泉和时虹霓召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一次很严肃的政治任务,你们一定要认真对待,争取得奖,这也是集体荣誉吗!这个——楚心泉,特别是你,一定要入神!啊?我听说你的热情不太高?我告诉你,这是集体活动,必须要端正态度!啊?”见心泉一脸诚恳,老马越发起劲,甚至暗示:只要心泉这次能好好表现,过去的一些不足之处即可不予追究。心泉心如明镜,立即唯唯诺诺,老马脸上随即显出商人般的笑容,但这笑容仿佛是用已失去粘性的浆糊硬粘上去的,还没等心泉他们走出门口,已经消逝地无影无踪。不过,这时候要是有某个领导人物进来,他这张随机应变的嘴脸瞬间又是笑容可掬了。
在楼下的时候,时虹霓似乎是下意识地与心泉走成并排,她瞥了心泉一眼,笑道:“刚才看你那滑稽的样子,真想笑!”心泉模仿老马口吻板着脸说:“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一定要入神”时虹霓笑地更响她赶紧用手掩住,象是怕笑漏下掉到地上。
按老马的要求,从十二月一日起,心泉与时虹霓每天晚自习必须抽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彩排,因为男女二重唱要求相互配合,彼此默契,才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对于乐理方面的知识,时虹霓懂得较多一些,而心泉却不甚在行,就连简谱也识不得,唱歌全凭乐感,说实话他这方面的才能完全是天赋,一首流行歌曲只要听上三遍就基本能跟着哼唱了,由于他的嗓音条件好,所以有些流行歌曲被他演绎诠释地比原唱还要动听。另外,他还有一项禀赋:凡是他随口能够哼唱的乐曲,都能通过手指在笛子和二胡上不假思索地表达出来。有人向他讨教,他只是说凭感觉,到了那个音符手指自动就滑出来了,也许瞎子就这样的。刚开始练习的几天晚上,总是孔委员负责召集然后陪着他俩一起练,后来她干脆让时虹霓直接来叫心泉自由切磋,其实就两首歌曲,根本需不着排练那么长时间,所以他俩竟公然以此为借口躲在半边谈天说地,海侃神聊,通常是她象个无知的小姑娘两手托腮静静听他口若悬河,听到有趣的地方就吃吃轻笑两声,顶多插句“后来呢?”或“还有呢?”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经意间就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学校为了加强现场效果,特地请来市里的青年乐队进行配器,利用一天时间预演彩排,总的来说还算可以,老马看后也很满意,这样晚上就不用再练了。当天晚自习快要下课的时候,教室里照例是一片噪杂声,大家都纷纷收拾好课桌严阵以待铃声的响起,这时,心泉似乎是下意识抬起头看见时虹霓站起身向前走去,就在随手带门的一瞬间轻轻回头给他递了个眼色,心泉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她正在去隔壁的电视室走廊里等他。
振奋人心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大家一窝蜂似地直奔楼下而去,楼道里各种怪腔怪调此起彼伏,不大一会儿便相继安静了许多,教室里灯光也次递而灭,整个教学楼的一楼以上都显得黑魃魃的,心泉从来没有这么迟回去,所以心里有些发怵,生怕节外生枝,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心泉主动打破僵局:“你怎么了?”时虹霓似乎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心泉,心泉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连忙追一句:“你真的没事吧?”时虹霓半晌才喃喃地说:“嗨!以后没机会再和你待在一起了,真的很留恋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听你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而且……而且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真的!”心泉做梦也没想到她今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所措,便急中生智道:“以后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听候你的召呼!”语气极其恳切,时虹霓抑制内心的欢喜,充满柔情道:“那好吧,一言为定!”黑暗中,心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短促的呼吸,他因此兴奋地一夜心潮澎湃。
四
元旦文艺汇演以歌舞为主,心泉和时虹霓的表演获得男女组合一等奖,心泉俨然成了一位明星,就连食堂师傅对他也另眼看待,打进碗里的饭菜份量明显偏多,有时还会说“你太盖了,有空来玩!”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总是那么阳光灿烂,而且愈发虚荣起来,特别在意别人的赞美,就象所有明星之类的公众人物一样,简直有点忘乎所以了,他与时虹霓之间尽管不能象演出前那样公开频繁接触了,但悄悄传递字条却与日俱增,几乎废寝忘食,乐不思蜀,甚至当初的誓言也忘得一千二净。
那天上体育课休息的时候,猴王把心泉拉到一边悄声说:“我跟你说句话,你别见气噢!”心泉推了他一把说你这家伙有什么就直说,别搞得象真的似的。其实心里生怕他说些不中听的事情。“那好,我就直说了,你别对时虹霓太痴情,这个女人太风流了,她一边把你捏在手里不放,一边去和别人吊膀子,你是当局者迷呀!你不信?你发现她哪个星期天在学校的?上星期我上街碰巧撞上了,她正和那小子轧马路没看见我,反正我说给你心中有数。”心泉一阵晕眩,呼吸急促,心里有种被隐隐刺痛的感觉,他傻乎乎地站在操场上漫无目的望着嘻闹追逐的同学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猴王见他这样,便过来拉了一把,说:“嗨,别自寻烦恼了,不值得!我只是提醒你别陷得太深,走,集合了”。心泉机械地拖着步子跟着小跑。
从内心来讲,心泉并没有想把自己和时虹霓之间的关系向深处发展,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心泉隐约感觉到自己并没有真正把持住情感,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难道说真的爱上她了?细细想来又不太象,可当听说她与别的男孩关系亲密自己怎么会感到痛苦呢?假如她不喜欢自己为什么每次表现出那种神情呢……他实在理不清思维,脑袋也隐隐作痛起来,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对此作出合理的并且令自己信服的解释,随之而来的就是失眠,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时虹霓正风情万种地挎着一个样子模糊的男孩欢快地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他心上。胡思乱想中,他突然记起她第一次跟他说的所谓闲话,当时未朝心里去,这时愈发明了。白天,在校园里,心泉与时虹霓依旧可以不期而遇,她也照例眉目传情,但他却不肯再给她写什么字条了,即使她主动捎来字条也置之不理,他认为这是报复她的一种最佳手段。
五
星期六的晚上,大家依旧自由活动,尽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但进教室的人却很少,而在教室里真正复习的人则更少,反正是六十分万岁。心泉到电视室一看。电视里正播放足球赛便扭头往教室走去,教室里连他在内才四个人,就象散落在整洁院子里几泡鸡屎一样十分碍眼,心泉感到无所事事,便掏出那本自己题名为《悟道》的硬皮本随意翻阅起来,这里面全是他平时看书读到精辟句子时随手摘录下来的。他翻到二十九页: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之摘录——
世界给每一个人规定的路都非常窄,只要在这条路迈出第一步,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人只有在走第一步这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两旁的高墙把人向前推挤。
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
只有成天抱着非现实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么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
,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没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思考却使人软弱,但本能使人坚强。
凡是出现过两次的事物,肯定是具有某种意义,那就是命运!”。
再向后翻看,还有些忘了注明出处的,诸如“被严峻的现实摧垮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恋于儿女私情的人。”“辣椒红了值钱,人红了危险。”“老实不一定可靠,但可靠的人一定要老实。”……看着看着,他的心绪也慢慢随之平缓了许多,有人轻轻走近停在身后,他以为是陈晓玉便没有理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后翻去。
“看什么好东西这么投入?”是时虹霓的绵绵细语,心泉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下来,头也没抬阴阳怪气答道:“没事反省反省自己,有什么指示?”
“耽误你几分钟,能出来一下吗?”时虹霓的声音有些低缓而发涩,见前面一个女生回头向后看,她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心泉本想说“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见她已到了走廊上,便犹犹豫豫地合起皮面本,打算不予理会,但又经不住诱惑,就象馋嘴的孩子一定要知道大人紧攥的拳头里到底藏了什么好吃的,他懒散地站起身,影子似的尾随着时虹霓亦步亦趋地下楼来到教学楼东侧与围墙之间的一段空档,这里堆放一大堆建楼时剩下的石子,脚踩上去哗哗作响。
沉默了一段时间,还是时虹霓开了口:“你最近怎么了?我好象没什么地方得罪你吧?啊?你怎么不说话?”心泉的脚下又是一阵哗哗作响,半晌冒出一句刚才读到的“万言万当,不若一默。”
“你的话我听不懂!——真是个怪人!”她显然有些愠怒,而在心泉看来,她今晚是那么地虚伪和做作。
“你别追根究底了,世上的事情大多是无因之果,说也说不清”。
“我觉得你话里有话,我必须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这段……”她原想说“感情”,可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友谊”。
心泉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哼哼,借着对面墙头外漫过来的灯光隐约可以看见他脸上一掠而过的轻蔑。
时虹霓不无伤感地喃喃自语:“人要是没有思维该有多好……”心泉见她仍在做戏不禁有点厌恶,他恶毒地剜了她一眼,决定敲山震虎:“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倒想问你个事儿。”时虹霓立即抓住这根“稻草”很依顺地回应道:“你说!”心泉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听说你的男朋友或者叫对象长得挺帅的,什么时候领来也能让我们瞻仰瞻仰?”时虹霓觉得脚下的石子一阵松动身体只往下沉,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直截了当这么说。不过,她毕竟是个聪慧的女孩,并且这方面的经验也比心泉老道,既然无可退避,
莫若主动迎上去:“其实也谈不上是对象,只不过是非常要好罢了……我们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相识的,他是财校的文艺部长,长得跟你差不多,就连言谈举止都很象你,真的!他说他很喜欢我的声音
而且说我的诗写的不错。他常给我来信,星期天也常来约我出去玩。其实我也很矛盾,每次跟他在—起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要是早点认识你该多好啊!有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我怕伤了你,真的!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们俩是一个人。”时虹霓越说越动情,声音颤抖地象是要哭。
心泉这时候的心态倒真的平和了,对她这番陈述也不想去辨别真伪。他忽然记起曾经送过她两张书法习作和一幅参照她照片的素描,便冷冷地说:“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了,请把我送你的字画退给我!”
“现在就要么?不能给我留做纪念?”
“不能!现在就要!”心泉残忍地说。
时虹霓不太情愿地走下石子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她拿来一个用红带系着的纸卷犹疑地递给心泉,心泉接过来的时候手明显在发颤,他解下红丝带递过去:“这是你的——”然后几把就将纸卷扯成了碎片,顺手向空中一抛,纸片便纷纷扬扬落了一大片,象鹅毛大雪似的。
“唉,都是我不好!你真的非常恨我吗?”她很想听到肯定的回答,这样就证明他还在喜欢自己。
“哼,我干嘛要恨你?只能怪我自己弱智!你说被蜘蛛网粘住的飞虫应该怪蜘蛛呢还是怪蜘蛛结的
网?”连心泉自己也奇怪在这种时候能说出这种话。
“那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她还想捞回点什么。
“你以为还有那个必要吗?”他反问道。
“我想成不了情人也不至于成仇人,我记得有位作家说过‘爱情死了,在非爱情的爱河里会变得更深、更广,更纯净,更浩荡永恒!’难道我们就不能建立一种大于友谊而小于爱情的关系吗?”她象一位爱情导师似的,心泉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只得报以一声冷笑,“再说,我从来也没有许诺过你什么”这句话,尽管还是那么轻柔舒缓,但在心泉听来却是那么刺耳,并且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的脸上一阵发烧,气得口不择言:“对,是我自作多情,与你无关!”
“你不要那么偏激好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唉,真拿你没办法!”她“我是说”了半天也没说出“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不吱声了。心泉象条被人打伤的狗,尽管咬不着对方却还是要夹紧尾巴龇牙瞪眼地哼几声:“其实你办法有的是哩!不过有一点请你记住:人不能把好事都占全,更不要奢望完美!”见对手默不作声,他仿佛一拳打了失空,却又不愿就此罢手,不无挖苦地挪揄道:“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其实心泉十分明白,他与时虹霓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结果,并且从即刻起已经完全地划上了句号,但他又于心不甘仿佛赖床的人明知天已大亮却还要紧闭着双眼不肯起来。至于时虹霓却不尽如此,她只不过没料到楚心泉竟是这样的难以驾驭罢了。
六
经过与时虹霓这段无法名状的情感纠葛,心泉似乎开了点窍,不再对所谓的浪漫爱情那么执著了,甚至怀疑世上是否有真正的爱情存在,那些小说里所描述的纯情至爱只不过是作者本人失意之后的自欺欺人罢了。从此,他真的有意玩世不恭起来,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和女同学在一块玩笑戏闹,尤其是当有时虹霓或竺心茹在附近的时候会更加肆无忌惮。
期末考试结束后还有三天才放寒假,班长召集班委开会准备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组织大家联欢一次,搞个迎春茶话会,老马也表示同意,指示生活委员用班费多买些水果瓜子糖果之类(当然,他照例是先挑些带回家,临走时还说句:“我家小三子就喜欢吃这个!”),责成文娱委员一定要动员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把气氛热烈一点活跃一点,到时还要请校领导来参加。这消息一宣布,大家立刻欢欣鼓舞。
午饭后,大家你争我夺地抢占打牌位置,但最终只能坐上四个,没轮上的便在旁边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根号二上厕所来迟了,便凑过去偷偷摸走一张牌,结果被两个人按在床上好一阵搓揉,可等这两人再想返回,自己的位置已被别人替补,牌也换成新的一副了。心泉躺在床上一边观赏他们的笑闹一边怪腔怪调地唱道:“我的热情,好象一团火,燃烧了整个沙漠,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陶醉在沙漠里
的小——爱——河——”
“楚心泉在吗?”是孔委员的声音,心泉触电似地坐起身,怪腔也嘎然而止,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孔委员和她的同桌褚云霞挎着胳膊走了进来,“唉,楚心泉,请你抽空在黑板上写几个美术字行吗?就‘迎春茶话会’五个字!”孔委员嗲嗲地笑着望着心泉,心泉跳下床说:“愿意效劳!”孔委员笑容灿烂地说:“到时候你们大家都要好好发挥哟!特别是楚心泉,我们都指望看你的精采表现哩!”褚云霞也随声附和道:“是呀!到时候我们俩来个二重唱怎么样?”心泉没听过她唱过歌,以为她说着玩儿的,也就未加思索地点头说行,就来首《相思河畔》吧!孔委员立刻赞同道:“好啊好啊,就这么定了!噢,我新买一盒磁带,里面全是校园歌曲,你要不要听?——我那儿有录音机。”心泉正闲得无聊,便拽上在牌桌旁观敌助阵的猴王一起去,可走到门口又有些犹豫了,他从来没去过女生宿舍,再者如果在这情况下遇有时竺二人在场可能不会象平时那样放得开,便含含糊糊地说不太方便吧?孔委员似乎早就有所准备,回过头来安慰道:“走吧,没事的!宿舍就我们两个,她们都出去了。”
女生宿舍就是比男生宿舍整洁,而且还有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水味,心泉两人文静地站在当间听候女主人们的招呼,褚云霞很客气地请他俩随便坐,又倒了两杯开水,孔委员开玩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看你们平时不是这样的吗!”心泉两人相视一笑,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孔委员揿下pLAy键,整个房间里随即充满温馨的《三月里的小雨》……
七
整个下午,心泉全身心都被音乐、香水和女孩子的气息包围着,直到吃过晚饭,他的心还没有从那温暖的房间里真正走出来,打牌的人是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玩着,两幢宿舍楼到处充斥着喧嚣。心泉想起白天答应过孔委员的请求,便独自一个人向教室走去。
心泉从讲台的抽屉里找出一支黄粉笔截成两断,将后半段横放在黑板上用仿宋体写下大大的“迎春茶话会”,再逐个描实,然后找出一支红粉笔给每个字缀上阴影以增强立体效果。这时,孔委员领着几个男女同学走进来,见心泉正忙着就娇嘎嘎地说:“我还到处找你呢,张厚望说你肯定来教室了,谢谢你了呀!”心泉谦逊地拍拍两手,说:“NOATALL!”又退后几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大家在孔委员的指挥下挂彩带,整理会场,忙得不亦乐乎。
心泉洗净双手刚准备过来帮忙,时虹霓幽灵般地走近他的身旁,毫不避讳地当着众人的面轻柔地说:“你能出来一下吗?”心泉压根儿就没想到她还会来找他,盯着头顶上的彩带似笑非笑地问:“有事吗?”孔委员朝他俩这边望了一眼没吱声,猴王则冲着心泉瞪眼大叫:“二哥,快点帮弄弄,那边还在等打牌哩!”心泉知道他的意思,可时虹霓似乎听不出弦外之音,执拗地说:“我在下面等你!”然后转身而去。
心泉朝猴王做了个鬼脸,说声“马上就来”就一蹿跳了出来,时虹霓正在楼道口等他,见他已跟来了,便经直往楼下走去。心泉没有象上次那样亦步亦趋走得很近,而且心情也和以往不一样。
还是那堆石子,还是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是这次由心泉先开了口:“你有什么事情快点说,天太冷了。”语气平淡地出奇。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她的声音尽管还象从前那样充满诱惑,但在心泉听来却总觉她在演戏,“听说你下午到我们宿舍玩去了?真遗憾,我回去时你刚走一会儿!”
“关键是你太忙啊!”心泉有意挖苦道。时虹霓假装听不懂:“哪儿呀,几个老乡非拉我去打扑克,我不会玩只好干坐了半天象个傻子似的,走又不好意思。”
“这些人也太不懂情调了,最起码陪你谈谈诗啊词啊的!”心泉愈发阴阳怪气,“对了,你那位文艺部长怎么没陪你?”
“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呢?”时虹霓真的嘤嘤哭了起来,这是完全出乎心泉的意料之外,看样子不象在做戏,与生俱来的侠骨柔情瞬间被这掬多情之水浸泡地溢了出来。他有些手足无措,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怎么了?我可没什么恶意呀!”其实是此地无银,但时虹霓却听懂弦外之音,心里好受了些许。
“我和他上星期彻底断了,他很难过再三问我为什么,可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时虹霓已经不哭了,只是一味睁着水雾迷离的双眼娇痴地凝望着心泉,心泉又是一惊,尴尬地笑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我也不知道,你说呢?”顿了一下,她撒娇道:“能和我拉拉手吗?”这时的心泉已象被催眠一样不能自己,脚下的石子哗哗地直向下滑动,一下子没站稳倚靠在墙上,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颤之后清醒了一些,说:“这样……不好……吧?”声音有气无力。
“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我就真的令你那么讨厌?”时虹霓攻势更加猛烈,心泉想不出还能怎么办,便畏畏缩缩地伸出冷冰冰的右手,谁知她却一把握住,顺势扑进他的怀里,整个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好了好了,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心泉试着想把她推开却没成功,她象蛇一样紧箍着他的腰不肯松手,半晌扬起脸喃喃道:“我不管!——听说你答应和别人唱歌是吗?”
“是的,怎么了?”
“不行!我不同意,要么你还和我一起唱!”
“嘿,说着玩儿的,我谁也不跟。”
“反正我就是不许你和别人……”
“好了,回去吧!”
“不!我要你亲亲我!”
“我不会……”
“装!”
时虹霓极其熟练地将小嘴迎上去,紧紧地与心泉的双唇贴在一起,温润的舌头灵活地撬开心泉的牙齿蛇一样地蠕动起来,心泉起初只是机械地适应着,渐渐地,深藏已久的最为原始的青春冲动被唤醒、激活了……,
当心泉匆匆赶回宿舍的时候,每间屋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猴王正在走廊里等他,两只圆溜溜的猴眼紧盯着心泉那显得游移不定的眼睛,小声地责问道:“又被俘虏了?”心泉轻轻推了他一把又呸了他一口,扭头拐进洗手间,明明早就有便意,可站了一分多钟也未能如愿,而小肚子却愈发涨得难受,甚至还隐隐作痛,他磨磨蹭蹭地走进屋,心虚地不敢正眼看人,其实除了猴王谁也没有注意他。
熄灯以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尽是和时虹霓在一起悱侧缠绵的情景,即便是浑浑沌沌进入梦境也还是无法摆脱,恍惚之中他猛然觉得全身一阵颤怵,继而是美伦美奂的由内到外全身心的放松舒畅……当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只觉得小腹间凉冰冰的,不禁两颊烧的发烫,借着窗外的熹微,他悄悄翻身下床打开小木箱摸索着换身内裤,紧张使他暂时忘却了寒冷,猴王被窸窸窣窣声吵醒,从对面底铺的被窝里探出头来小声地问:“跑马了吧?嘿嘿。”心泉忙说去去去,便迅即钻进被窝。
八
第二天早上,心泉和大家一样起得很晚,刷牙的时候,他发觉舌头生疼,用小镜一照才发现上面生了许多火疮,甚至有两处溃疡。真没料到接吻之后会是这样,他有点大惑不解,其实从生理和医学的角度来讲,他这是维生素缺乏加之睡眠不足所导数的。整个一天,心泉的味口都不太好,并且一想到以后该与时虹霓如何发展下去的事情就焦虑不安,理智告诉他:即便她和他之间这真的就是爱情,将来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因为单从主观思想上来讲,他也不认为她适合做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可自己跟她那样又算什么呢?他头脑涨痛,无法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充分理由,最后只得自我安慰:顺其自然吧!
茶话会如期举行,同学们象过节一样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家都明白在一起的时日无多,这种机会很是难得,开始之前心泉找到孔委员解释自己口腔有病不能正常发挥了请褚云霞不要生气,孔委员说那你也不能干坐着呀,心泉说那我到时候临场发挥吧。年轻人聚在一块玩起来真是花样百出,高潮迭起,就连老马也被热烈气氛熏染地心旌摇荡,凑趣说了一个不太可笑的小笑话,大家照样报以热烈的掌声。相对来讲,女生的表现要比男生突出,每个人都能哼唱几句,就连平时默默无闻的竺心茹也大大方方地走进中场来了一段(<浏阳河》,时虹霓偷眼瞥见心泉比平时文静许多,不禁感到由衷地欣喜,当有人提请她与楚心泉再联袂一次的时候,她喜不自胜地站起身笑盈盈地瞧着心泉。
第四章
一
整整一个冬季没有下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只有两次象征性地落了几粒砂粒般的雪彩子,这让心泉多少有点遗憾。
到了腊月二十四,农家就开始忙年了,他们没有别的娱乐方式,除了贴春联放鞭炮,串门子耍小钱,就是弄点好吃的来犒捞自己一年来的辛苦。心泉和村上的那些人玩不到一块去,所以每天饭碗一丢就躲进大哥新盖的房子里看书练字。这天,他正专心孜孜地用隶体书写《岳阳楼记》,大哥笑呵呵地闯进来:“老二,有个镇江的同学给你寄来一封挂号信,我看象个女的字,他们非说不可能……你看看!”他讨好地望着心泉的眼睛,希望能马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心泉知道是时虹霓写来的,忙说是我们同宿舍的,大哥很是失望,责怪这人写字太软了,活象是女的写的,心泉对着大哥的背影差点笑出声来,他兴奋地拆开信封——
“MYDEAR,
这是我回家后第二天晚上坐在被窝里给你写信,这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也象我一样在想你吗?反正我是很想你的——想你那迷人的小眼,洁白的牙齿,动听的声音,甚至发脾气时的表情……你这个小坏蛋,简直是个小偷!(没留神你就偷了我这不设防的少女之心!)。
然而,一想到现实问题我就不免有些伤感,我的父母都是干部,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女儿,都希望我将来能有个很好的归宿,当然最好是回到他们的身边。现在还有四个月就要毕业,到时候我是不可能留在苏北的(不是嫌这儿穷,真的!我可以发誓,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怕是天涯海角也无所谓。只是客观因素不能不考虑,你说呢?)而你又不能随我一起到镇江安家(即便你愿意,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你说是不是?)再说学校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哪儿去,所以,命中注定我们爱情只能是柏拉图式的。
泉,你也许认为我在感情方面太理性了,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是千真万确的!我每次和你单独在—起手心都出汗(莎士比亚说:女人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手心会冒汗!)不知你是否有所感觉。不过爱情再神圣伟大也不能脱离现实,鲁迅先生也说过:“婚姻的第一要义是生活,离开了生活,爱情将无所附丽。”(记不大清楚但意思是这样)所以在这一点上请你也要理性一点,不管我们爱得有多深都千万不要脱离现实,甚至影响未来生活,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段话:“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交一个你爱的人做朋友。”因此,我们彼此都要珍惜这段感情,将来都能找到一位深爱自己的伴侣。
Letmekissyou!
YOURS
另:请不要回信,免得我父母知道,有话面谈。
2月3日夜”
心泉看完信,有如醍醐灌顶,并且切实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很不一般,尤其对于爱情乃至婚姻的观点特别老道,似乎是个过来之人,相比之下,心泉则显得过于单纯了,步入青春期以来,他尽管亦如同龄人那样对男女情爱充满幻想,但很盲目,无法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现在经过时虹霓的这一番点拨,思维清晰了许多。
二
短暂的寒假不经意就过去了,心泉依然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到校的,大家都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春节期间享用的各种零食彼此贡献出来,孩童一般你争我抢,戏笑打闹,似乎根本不存在这假期似的。
吃晚饭的时候,心泉没能象以往那样轻易发现时虹霓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离晚自习还有个把小时心泉和猴王慢慢向校外散步,太阳尽管已经沉下去了,可玫红的余辉却依依不舍地不肯隐去,乍暖还寒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突然,猴王向前面呶了呶嘴小声道:“瞧,你那个小情人多骚!”心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瘦长蓄着大包头耸肩弓背的男青年正和两个相互挽搂着的女同学说笑着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是孔玉芬,另一个穿着猩红外套烫着波浪式垂肩披发的女生竟然是时虹霓,当他们走近是时候,说笑声嘎然而止,孔委员有些不自然地跟对面两人打招呼:“新年好!”猴王回音般地也说新年好,心泉的喉咙咕噜了一下没有发出声来。时虹霓低着头也没吱声,脚步明显不再从容,那个男的毫不掩饰地剜了心泉一眼然后靠近时虹霓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当彼此的背影错开有十米远的时候,心泉莫名其妙地忿忿骂了句:“怪胎!”聚集一寒假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从此,时虹霓没再主动约过心泉(连一张字条也没有写过),也没给心泉主动约她的机会。每每想到假期里她给自己写来的信,心泉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在心泉心目中已经不再称之女孩子了)不可捉摸,一有空闲,“怪胎”就约上孔时二人出去玩(孔明显是陪衬)。有时甚至在教室里三个人一起有恃无恐地说笑着,从而严重刺激着心泉的每根神经,他象一条被链起来的家犬,无事的时候就转着圈追咬自己的尾巴玩,尽管明知外面有异样的动静却只能待在原地汪汪地狂叫几声。
三
天气日渐转暖,毕业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各科课程必须在五月底考完,学校决定六月中旬开始实习,六月底之前写好实习报告寄回学校后大家回家等分配通知书就可以了,因为校方觉得现在学生一届比一届难管,上一届毕业生有的人因为分配不如愿,就拿学校的公物泄愤,一夜之间教学楼的窗玻璃被砸坏了几十块,所以今年只好出此下策,此前学校为了稳定人心,象征地让每个应届毕业生填写一到两个自愿,但必须注明“服从分配”字样,其实有路子的人早就忙铺路了,象心泉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只有听天由命。
心泉的心绪越来越难平静,总想竭尽全力扯起嗓子大吼几声,没办法只得借与猴王他们打闹戏笑聊以自慰和发泄,可一旦独处的时候又觉得更加空虚。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心泉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便悄然下床幽灵般地来到走廊上仰望着天上那轮满月,长长吐了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想想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很不值得,其实又何必呢?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那么短暂的几十年,即便是活上一百多岁又能怎样?比之浩渺无垠的宇宙就连一粒细微的尘埃也不到,置身在这个纷扰的红尘凡世,幸与不幸只不过是当事人的自我感觉而已,还是佛家修养境界高啊!——“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红楼梦》中的这段话。
第二天早上,心泉起床的时候感到浑身乏力,眼睛发涩并伴有阵阵刺痛,这是感冒的征兆,可能是乍夜受凉了。他没吃饭就经直到医务室拿了一点感冒药服下,可到教室刚坐下不久眼睛却不能睁开,有点犯kun,他想现在反正是自由复习,便趴在课桌上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夜以继日地复习迎考……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是时虹霓正笑盈盈地站在身旁盯着他,他冷冷地脸上挂着霜没理睬,继续将脸埋进膀弯里。“楚心泉,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噢,原来是公孙月琴!她怎么来了?他惊讶地想站起身,可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腿不听使唤,喉咙也像被什么塞住了似的,“喂!楚心泉,你醒醒!”心泉浑身猛地一颤,抬起头,眼睛被胳膊垫得一时无法看清景物,定了定神才晓得刚才是在梦里,真正叫他的是孔玉芬,已经下课了,下堂课是体育,所以大家都纷纷提前下楼准备去了,教室只剩下他们俩个,看来孔委员是有意留下来的。
“你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
“吃了感冒药有些犯困”心泉声音有些黯哑。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可就是一直没有机会。”孔委员今天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嗲。
“有什么你尽管直说,我这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心泉慢慢站起来,两条腿仍有点发麻。
“也许你非常恨我吧?”孔委员眼睛瞄向窗外。
“这话从何谈起?”心泉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恨她。
“你和她现在关系怎样啊?”她没说时虹霓的名字,但明显有些明知故问。
“有什么怎么样?天晓得!”心泉平静地令自己吃惊。
“我知道假如当初要不是我让你们一起唱歌,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她充满自责地说,“其实,其实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我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你的情绪很不好,真的,你也不必瞒我!”孔委员的眼睛里充满了女性的温柔,她略略顿了一下,紧盯着心泉那显得倦怠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得不告诉你,她这个人感情方面极不稳定,可以说是水性扬花,从入学到现在一直与连云港水产举校的一个姓仲同学书信不断,后来,跟财校一个姓任的好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对你那样,现在又同一年级那个姓葛的打得火热。对了,刚入学的时候,她和隔壁班上的几个人到淮安去玩,仅一天就对那个戴眼镜的叫王什么的产生好感,这都是她自己有意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我没有编排她。”
心泉听得有点像说天书,他面目铮狞地怪笑了一声,孔委员以为他是不相信,便加重语气强调道:“真的,我没必要骗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我想必须跟你把话说清楚,一方面请你不要怨恨我,另一方面对她这个人做到心中有数。”
“唉,那个叫‘狗’什么的家伙跟她到底是怎回事?”听孔委员说那“怪胎”的姓的发音极象“狗”心泉便直截了当这么称呼了。
孔委员一边和心泉并排走下楼一边小声说道:“他们也是老乡,就这次放寒假坐车回家在路上才相识的,听说这家伙家里挺有钱的,对了,她身上那件红外套就是他买的,她的头发也是他拉去烫的。”她瞥见心泉正脸色平静地听着,便毫无顾忌地继续说道:“其实,这家伙每次来找她,她都非拉上我不可,我又不好拒绝,有次他问她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一般同学呗!”
心泉的鼻腔里爆出一声沉闷的“哼”来,他已从灵魂的最深处开始鄙夷时虹霓的放荡和无耻,同时也对自己近乎白痴的弱智感到无比悲哀,甚至长久以来精心培育起来的非常良好的自我感觉也被这个女人击得支离破碎。
四
同学就是这样,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甚至有的人因为一些小矛盾还会彼此怨恨,可一旦真的要分手了却又都由衷地依依不舍起来,大家相互在《留言簿》上签名赠言,还有的个别男同学利用晚饭时间蹓到校外小饭店里偷偷买醉(这里边情场失意和对未来信心不足的人居多),校当局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一般人的留言都是格式化的的祝福恭维之类,诸如“您是什么什么,祝您:事业蓬勃,爱情甜蜜!”类,心泉不喜欢这种俗套,他总是根据对方的特点写几句嵌名小诗,如为张厚望的留言题道:“厚义深情无多言,望穿双眼莫等闲;留恋青春容易老,念及弟兄仍从前。”另外,他也不象别人那样手捧留言簿见一个签一个,只是一味地坐等主顾上门,凡是先来找他留言的,他就还礼似的拿出自己的簿子请对方“留下墨宝”。
时虹霓发现班里(甚至还有一些外校外班的)男生大都来找她签名留言,唯有楚心泉和张厚望没来,可他们对别的女生并不是这样啊!她扭过头见这两个讨厌的家伙正在说笑着什么,便镇定自若地款款走来。心泉似乎有种莫名的预感,见猴王站起身想走,便一把扯住他的裤带,模仿电影《南征北战》中的台词道:“张军长,你快拉兄弟一把!”猴王反应迅速,声音尖尖的怪叫:“请你坚持最后五分钟,顶住——”附近的同学被逗得大笑。时虹霓不清楚他俩在搞什么名堂,得体地微笑着递过自己的留言簿,说:“说什么这么开心?——请你们俩留个言,你们的呢?”声音仍那么柔和,但在心泉听来却觉得很做作,并暗自叹服这个女人的表演天才。既然她主动公开找来,心泉认为自己没必要再小肚鸡肠了,就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不过他一时真的想不出到底该为她写点什么,便让猴王先来。猴王思维敏捷,提笔写道:"世易时移,再别虹霓,不言芥蒂,却已色霁;来日方长,莫叹别离,猴王亲笔,不屑顾及。——题赠时虹霓分别之留念,张厚望,1986。5。2l”
不大一会儿时虹霓就将两个人的留言簿送了回来,而心泉还没有想好措辞,等她转过身之后,他慵懒地翻开自己的簿子想先看看她怎么为自己题的,几行熟悉的字迹即刻跳到眼前:“分别了也许就成了永别,别了的一切将变成永远的回忆,如今留下美好的祝愿,愿君未来生活幸福甜蜜!”心泉读着这几句以诗的格式书写却没有诗味的诗句,不由自主地怪笑一声,猴王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自己看,随即提笔在时虹霓的簿子最后一页以怪异的“楚体”写道——欲洁还洁去,我佛慈悲,施主一路走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白水居士随笔。猴王小声道:“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心泉似是而非地笑道:“你多虑了,此人功夫了得,道行莫测!来,请你送给她吧。”猴王用手指点他的脑门说:“这家伙,真是!”
时虹霓这时正和别的女生在说着什么,见张厚望走过来便微笑着起身接过簿子,心泉静静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通过其肢体语言来解读她的内心活动,当发现她不一会就深深埋下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心泉突然有种大侠手刃仇家般的快感,他冲着猴王装腔作势道:“来呀,陪朕出恭(宫)!”教室里一阵哄笑,时虹霓仍然一动没动。不过,心泉的得意之作也只存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让忿怒的小手给变成了细碎的纸屑,蝶飞蜂舞般地从三楼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楼前的花坛里……
第五章
一
七月六日,心泉在家收到了学校寄来的毕业文凭和分配报到通知单,并要求到时候将工作单位告之校方以便印发通讯录。第二天,心泉骑上破自行车按通知要求几经周折赶到县供销总社,人事科的一个中年男人派头十足地接过通知单草草瞥了一眼又递了回来,说:“噢,是刚毕业的?”心泉小心奕奕地应了一声。“你过两天再来,胡科长到北京出差去了。”那人端起茶杯唏嘘喝了几口酽茶便不再理会,心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汗淋漓地赶了几十里路竟是白跑一趟,立即就回头又心有不甘,于是涨红脸怯怯地问:“胡科长什么时候回来?”中年人显得有点不耐烦,随手捡起一张报纸一边扫瞄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你先回去吧!啊?领导人出差我怎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吧,那你十号左右再来看看,啊?”既然人家的话已说到这份上,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心泉只好怏快走下楼,重新忍受烈日的焦烤一口东西没吃便打道回府。
说起来这老天也真是气人,今年的高考刚结束它就不间断地下了一天一夜飘泼大雨,简直是沟满河涨,到处都是混浊的雨水,可雨刚一停又烈日当空,娇阳似火,等土路刚能行人的时候已是七月十四日,心泉心急火燎地又往县城赶,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快点把工作单位落实好(不管哪儿都行),挣了工资可以减轻家里负担,接待他的还是那天那个中年人,样子照样很僚,陷在椅子里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心泉见他已不记得自己,只好说明那天的情况,那人噢了一声说胡科长正在开会,你先等等。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个秃顶男人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拿着笔记本从外面踱进来,抬头望望天花板上正在飞快旋转的两只大吊扇说:“这鬼天,想热死人啰!”心泉想这些人真不知足,整天坐在电风扇下面还嫌热,那农村人就不过啦?在弄清此人就是胡科长之后,心泉连忙说明来意,胡科长笑嘻嘻地接过通知单看了看说:“你这个先到人事局开个介绍信再来办!”心泉哪里知道还有这道手续,赶紧下楼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人事局,可人家已经下班了,下午二点半才上班。心泉在心里大骂:“什么人事科人事局,都他妈的不懂人事,不管人事,不省人事,不干人事!”不过骂归骂,等还是得等的。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蒸笼般的柏油马路上热浪滚滚行人越来越少,心泉拐进一个回民饭店买了—碗阳春面又喝了一大碗不要钱的面汤大汗淋漓地折回人事局,跟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协商想到院子里的
大雪松下乘凉,老头一听说是大学生来开介绍信的,便热情地说行啊行啊,要是渴了这儿有开水,心泉很受感动,连声道谢,他把老头给的两张报纸铺在树荫底下非常惬意地睡着了。
二
当心泉把人事局的介绍信递到胡科长面前的时候,他似乎很为难地说:“你的情况我已经向领导汇过了,有个情况要跟你说清楚,这几年国家统配生把县城里的各个机关都塞满了,我们县社机关和县直公司暂时也不用进人,你看——”心泉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说给像他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听的,心想反正在哪儿都得靠自己,便很无所谓地说:“随便!”胡科长马上嗬嗬笑道:“那好那好!你看到湖滨缫丝厂怎么样?那儿离你老家也近,到时还能照顾照顾父母,你说是吧!年轻人到基层锻炼几年有好处,你有文凭怕什么?——这个单位效益还不错,那个董厂长人也很好,我先把介绍信开给你,待一会儿我再给老董通个电话,乖乖,今天十四号,要是十五号前赶上报到还能拿一个月的工资哩!要不你只能拿半个月的了。”心泉渐渐被胡科长的热情打动了,连忙说:“行,我下午就去!”
湖滨乡离心泉家有三十来里路,上初二的时候他曾经来过湖中参加全县数学竞赛地区选拔赛,他打听到从县城往南沿淮沭河大堆约莫二十里路有个渡口过了河就到湖滨境内,便信心十足地骑上车猛赶。大约骑了十多里的路程,他发现紧挨路的左边有条丁字街,靠南侧有个桑园米厂,公孙月琴不就是桑园街附近的人吗?心泉不禁一阵欣喜,正好米厂旁边有家门外放着冰柜的小店,他买了一支冰棒边吮边问摊主:“这里是不是桑园街?”摊主说是呀,你家有亲戚?心泉忙说:“嗯,公孙月琴家住在哪儿呀?”“噢,小琴子呀!你往前走向东拐,就在供销社墙外顺着数第三家。”
这时,天空突然布满了乌云,空气也仿佛凝固似的压得的人透不过气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心泉有些犯难:往前走吧肯定会遭雨,到公孙家吧又有些太唐突,其实作为校友去问问她这次的考试情况也没什么的……他一边在心里找理由说服自己,一边慢慢悠悠推车按摊主的指示向前走去。
公孙家在街的背后,离街道延伸的石子路有二十多米,三间主屋和二间锅屋都是低矮的草房子,没
有院墙。心泉走近刚准备架好车子,冷不防从旁边窜出一条样子很凶的黄土狗呲牙乱叫,他毫无精神准备地“啊”了一声撒开双手,车子咣铛倒在地上。他满脸羞红地连忙弯腰扶车,那条狗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吓立即尖叫一声躲进屋里向主人报信。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听到动静忙走出来,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神色慌张的年轻人:“你找哪个?”“大妈,请问这是公孙月琴家吗?我是她的同学!”
“噢,——小琴子,不要睡了,有人来找你哩!”大妈很热情地招呼心泉先洗把脸凉凉。
公孙月琴两眼惺忪地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到门旁,楞了半晌才认出来人竟是楚心泉,脸上迅即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一句话也没说又退回屋里,妈妈责怪她“不晓得请人进屋歇歇”,一边搬来一只大西瓜洗净切开一边不停地催让心泉吃,心泉很不好意思地接过一块西瓜文静地啃起来,公孙月琴不耐烦地对妈妈说:“你去忙你的吧!”妈妈怜爱地看她一眼没再吱声,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心泉和公孙月琴两个人,相对沉默地分开对坐着,一时都找不出合适的开场白,昏暗的屋里尽管比外面稍凉爽一些,但却静地让人心里发堵,最后还是心泉打破僵局:“今年考得还好吧?”
“总的来说还可以,达线是没问题的。”公孙月琴的语气显得有些局促,“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的呢?”这句话略带点责怪的成份,心泉忙尴尬地解释前因后果,请她不要误会,公孙月琴脸一红,大眼睛似乎很不经意地撩了心泉一下,然后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不再能见到从前的人呢……没想到今天……今天还能见到你!”
心泉又谦让着吃了块西瓜,望望门外的天色更暗了,忙站起身要走,公孙月琴说半路上遭雨怎么办,心泉走到外面仰起脸说:“没事,反正是夏天,要不你就给我找个小塑料袋把介绍信包好防止弄潮了。”公孙月琴又从里屋找来一件塑料雨披让心泉带上,心泉执意不肯要,她有些愠怒地说:“我随你,淋感冒了不许骂人!”
老天象是存心跟心泉过不去,还没走出街头天空便稀稀落落砸下豆粒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心泉加快速度往前赶,雨点也渐渐变得更加密集了,继而形成雨线,雨幕。心泉一看既然这样,索性放慢了速度,反正身上已经湿透了,再说还凉快哩。
由于沿途都是石子路,所以不象在老家的土路上难骑,到了渡口,雨下得更猛,而且电闪雷鸣,岸边的雨棚下正挤着十几个人焦急地等着对岸的轮渡,心泉扶车站在雨地里,看看被雨水浸泡的发皱发白的手指,有些懊悔没听公孙月琴的话,刚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停下来身上竟有些凉意。
说来也真怪,轮渡刚靠上对岸雨就骤然停歇了,头顶上的天空也变得清澈湛蓝,太阳好象也被憋屈得太久有点按捺不住了急欲证明自己的存在,灿烂的阳光从西边残余的云堆里勇敢地杀出几条血路来,心泉把车子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迅速脱下衣裤将雨水拧干后重新套上,想想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三
湖滨缫丝厂与供销社只有一墙之隔,但成立较晚,单从房屋的新旧程度来看也十分明显,供销社门市的外墙尽管也有新刷的“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之类的标语,但檐口下面依稀可辨“文革”时代的痕迹,诸如:“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而缫丝厂的外墙上的标语则非常简洁明了,鲜亮醒目:“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当心泉来到缫丝厂门口传达室时候,身上衣服己几乎干了,尚显潮湿的地方也是刚流出来的汗造成的,门卫是个镶着几颗金牙的瘦黑中年男人,问明来意后朝后面一排带廊沿的红瓦房一指说:“董厂长在办公室哩!”
心泉走进一间门框上挂着“厂长室”牌子的办公室,见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对着电话听筒大声地说笑着,听得出他与那个和他通话的人关系很不一般。心泉书生气十足站在门边等他挂上电话后才怯生生地问:“您是董厂长吗?我是刚分来的楚心泉,这是介绍信!”董厂长马上站起身迎过来,笑容可掬地抓住心泉的手说:“哎呀,欢迎欢迎!县社的胡科长刚跟我通过电话,想不到你来得真快!——喂!小谢,你来一下。”他冲大门口大声喊道,那个门卫带着小跑奔到跟前,“你马上把食堂东边的那间宿舍收拾一下,然后再到供销社拿一些生活用品,象什么草席,尼龙帐,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香皂等等,还有再拿一套汗衫裤头,反正平时用的这些东西你都给预备齐了,小楚来得匆忙没带东西——先记帐,到时候让他们开发票来结帐!”心泉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小楚啊,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马上联系几个人陪你到饭店玩玩,就算接风吧!”董厂长见心泉有些难为情,又说:“不要不好意思,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怕什么?工作了就是大人了吗!”这时,从隔壁财务科又走出三个人,董厂长一一介绍道:“这是新来的大学生楚心泉!——这是王科长,这是李会计,这是许会计,马厂长出差了,以后慢慢就熟悉了,单位太小,就这么几个行管人员。”大家都热情地跟心泉打招呼,心泉则面红耳赤地只是笑着一个个点头示意。
晚上的接风宴会摆在街西头的“呈龙酒家”,大家坐定后董厂长先将心泉介绍给陪客的人,然后对心泉说:“来,小楚——这是粮管所的卞所,这是中学的刘主任,这是农技站的夏站,这是供销社的秦主任,这也是供销社的,徐会!噢,王科长和我就不用介绍了,嗬嗬!”酒宴开始,照例是先来两个门面豁,然后自由配对相互敬酒,心泉考虑到刚来不能不知深浅,忙羞答答地站起身向大家说明自己不大会喝酒请大家原谅,董厂长说那你就意思表达到就行了,并一个劲地央他多吃菜,酒过三巡,众人都变得兴奋起来。董厂长红着脸端起酒杯对秦主任说:“老秦啦,我们两个老同志再尅四下子,不睬他们!——他们都才三十来岁属于少壮派我们都是夕阳红哕!嗞——”心泉一直像个新娘子似的微笑不语,拈菜的样子极其文雅。
“小楚,听说你也是淮海商贸的?那我可是你的学兄哟!”徐会计睁着血红的小眼冲着心泉爽朗地说。心泉真的有些意外,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上前辈。“少壮派”赶紧起哄让心泉站起来用真酒实实在在地敬学兄两杯,心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徐会计则从容不迫地用手示意他坐好,说:“要尅,我和你们一个一个来!”夏卞二人一起围攻道:“行,那就一人一小碗!”徐会计学着南京口音道:“来吵!不就是动小碗吗?来——上小碗!”三个人真的每人斟满一小寿碗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相互对照了一下,说“滴酒三杯”,心泉看得有点乍舌。
“喂,我提意大家都喝慢点,抽根烟平平气,听徐会来一段小故事助助酒兴,怎么样?”王科长这时站起来一边散烟一边说道。
“好好,最好是带一点彩的!”夏站的舌头有些僵硬,两个眼角沾着白眼屎,卞所似乎没多大反应,险色正常地象没喝酒一样,他也一个劲地怂恿道:“对,带点刺激的,你来一段我尅一杯!你要不讲就
罚一小碗!”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
徐会计喝了口茶,酡红的脸上浮起无法名状的怪笑,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现在要讲精神文明,不能说那些不上台面的黄话!再说小楚又是才出校门的童男子,我们要注意形象是不是?”他又喝了口茶,略微沉吟道:“那就来一段掌故吧!——从前啦,哪个朝代就不说了,有个夏大财主,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憨老实,二儿子刁猾花心,这老大的生理上有些毛病,那个方面的能力不行,因此老二私下里和他大嫂常行鱼水之欢,老大有苦说不出来。”大家一阵轻笑,“这天,老二乘老大不在,大白天连房门都没来得及关实就跟大嫂迫不急待地雅起来了,哪知夏老头进屋找东西正巧给碰上了,具体细节我就不赘述了,你们充分发挥自由想象吧!——夏老头一气之下把老二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并且从此不准再姓夏,只能姓下,就是上下的下。其实老头早就对大儿媳垂涎三尺,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动手,这下机会来了,他当仁不让地对大儿媳进行了全方位承包。不久,大儿媳生了个男孩,她知道这孩子肯定是老二的,便征求老头子意见问这孩子该怎么姓,老头子慷慨地说:‘我看这小家伙总比那个姓下的小子高强一点。那就姓卞吧!’从此百家姓里就有姓卞的了。”大家都竖直耳朵一本正经地听着等
他“抖包袱”,没想到就么结束了,突然王科长望着夏卞二人哈哈大笑起来。两人莫名其妙地先是一楞,继而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起窜过去按住徐会计强行灌酒,大家被这么地闹笑得前仰后合,酒气也消了一半。
第二天,董厂长陪心泉在食堂吃了早饭之后,简要地介绍了厂里的一些情况,又对心泉今后的工作安排诿婉地说:“小楚啊,对你的工作问题呢我是这样考虑的,暂时先干文书怎么样?你别误会!因为你的介绍信上并没注明具体职务,胡科长电话里也没明说,我总不能把人家干得好好的就拿下来吧!——请你放心,你年轻有为又有文凭在我跟前不会埋没你的才能的!”尽管董厂长说得极其诚恳,心泉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昨天刚树立起的信心就像急骤上升的肥皂泡无声地炸裂了。
四
其实,心泉的这份文书工作不过是个高级的打杂而已,平时上班只是传传电话,收收报纸信件,月底帮助财务科复核复写报表,唯一需要动脑筋就是写总结材料(但这只有年终岁尾才需得着)。平时实在无事可干他就趴在桌上练练书法,看看小说,灵感来了就构思篇把小文章但不图发表,就这样不经意间个把月就过去了,他一下子领了两个月的工资。他把十一张“大团结”拿回宿舍平摊在床上欣喜若狂,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多而且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钱,扣除了伙食费后置办了两身新簇簇的行头给了家里十块钱。
一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徐会计打来电话让心泉过去吃中饭,心泉连忙推辞,徐会计说:“你过来认认门,没别的人,就中学刘主任两口子来我家玩的,你不要跟老大客气好不好!男子汉别像个大姑娘似
的,快点儿过来!”心泉实在推却不过只好去了。徐会计的家就在供销社大院里面,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外搭一间小厨房,里面布置地虽然简朴但看上去却显得很素雅,墙上所挂的书画作品都是他自己创作的,
特别是悬挂在客厅正面墙上用镜框装裱的极精致的匾额,使每个新来的客人都不禁驻足瞻观一番,这是
幅曾在全国中青年书法大赛上获奖作品,笔力遒劲极富魏碑之风,内容选自孔子《论语》:“知者乐水,
人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当心泉走近门口的时候,徐会计忙迎出来说:“快请进!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刘主任还记得吧!这位是他的夫人姓张,你就叫张大姐吧!”他又指着正在厨房快炒菜的看上去比他小四五岁的一脸善的年轻妇女说道:“这位是王大姐,你嫂子,——噢,还忘了一位重要人物,来来来,快叫叔叔!”
这时从卧室里晃出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长得极象徐会计,她一边啃着黄瓜一边主动自我介绍:“叔
叔,我叫秋千,就是秋天生的千金!”大家一起被逗笑了。心泉非常喜欢小孩子,几分钟就和秋千玩得很熟,他抱起她坐到腿上,像幼儿园老师一样轻声地问:“你几岁啦?”
“虚五岁,”秋千回答很认真,并主动把沾满口水的黄瓜送到心泉的嘴边,心泉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上没上幼儿园?”
“上中班,开学就上大班了,对吧爸爸?”
“告诉叔叔,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二!”
“那三加五呢?”
秋千从腿上挣脱下地,掰开小手指认真地数了一会儿,然后留下两根小指头屈着大声回答:“八!”心泉夸她真聪明,又加大难度,“六加六呢?”秋千坐到小凳子上,两只手都掰完了还是不够数,她一边念念有辞地嘟嚷着一边脱下小袜子又数起了脚趾头,大家被她这幼稚的动作逗得大笑不迭,而她却一点也不觉有什么好笑,少顷兴奋地扬起小脸说:“十二!”王大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算了,别再数了!再数连你爸的袜子也要脱了——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客人们见主人预备了满满一桌菜肴照例客气了一番,主人则谦虚地连说薄酒无菜,心泉经过工作这段时间的适应,不再像刚来时候那么扭捏作态了,小酒也能少许喝上几杯,说话也基本恢复了在校时的水平。
一瓶白酒喝去三分之二的时候,气氛更加热烈,说话也放得更开。徐会计问:“楚老弟,我就不叫你楚秘书了!凭你这一表人才的在校有没有个把女朋友?”心泉没有心理准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酒精已经起作用便以酒盖脸道:“哪个能看中我们这些人?”两位女士尽管喝的是红酒,但也满面红霞,王大姐笑着揶揄丈夫道:“哪个能比得了你,多情种子贾宝玉!嘻嘻!”刘主任忙接过话:“对对对!楚秘书啊,你的这位学兄可不得了啊,江湖人称温柔杀手女见愁!哈哈哈!”大家一起大笑,秋千一边自斟自饮汽水一边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大人咯咯地笑个不停。徐会计把将脸上的笑容抹去,然后一本正经地学着山东方言说道:“这有啥好笑的?这就叫魅力!再说哩,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谁能保证不犯一些荒唐而美丽的错误!来哈酒!”他故意将“喝”说成“哈”,张大姐笑得直叫肚子疼。
一瓶酒刚倒完,徐会计又开第二瓶,心泉忙站起身推说不能再喝了。刘主任说你随意我跟他喝多少是多少,都是自己人没事的。又过了一会儿,徐会计正色道:“心泉老弟啊,你要是真的没有女朋友,老大可以帮忙!——王大姐,你们医院那么多小护士能不能贡献一个出来?”王大姐说:“你晓得楚秘书什么想法?人家要是不想在农村找呢?”心泉这时已被主人的真诚感动了,忙脱口而出:“行啊,谢谢徐大哥,王大姐!只要说得过去就行。”
“那你具体要求什么条件的呢?”王大姐见心泉不像在敷衍,便很认真地询问道。
“我认为作为结婚过日子的女人,只要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就行,当然相貌嘛——最起码要对得起观众!对了,和王大姐差不多就可以了!”徐会计微笑地望着心泉,不像是在开玩笑,王大姐轻轻给了丈夫象征性的一掌,又嗔怪地撩了一眼,以为他是拿她取笑,正说笑间,从门外走进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没结婚的女孩年龄最无法确定)。模样跟王大姐长得极像姊妹,客人们见主人都热情地站起来央她一起吃饭,也就礼貌地放下筷子欠了欠身子附和着说一起吃吧!女孩子红着脸忙向后边躲边说:“你们快坐下吃吧!我吃过了,大姐,你下午是不是休息呀?我的钥匙可能锁在值班室了,请把你的借给我用下!”心泉以为是王大姐的妹妹,因为她俩不但长得像而且秋千也叫她姨,当她把秋千抱走以后,徐会计压低声音问心泉这个女孩怎么样,心泉笑着说没在意,她是你家亲戚吧。徐会计爽朗地笑道:“你以为是王大姐的妹妹吧?我哪有那个福气哟,王大姐在家可是一枝独秀呀!谁敢争宠?全无敌!”尽管他的口齿清晰,但从他的举止和神态已明显有了醉意。王大姐怜爱地微笑着让他多喝点茶,又对刘主任夫妻俩说酒就算了,不喝了,吃点饭吧。三位客人连忙说不吃饭了,菜都已经吃饱了,徐会计的眼睛眯地比平时还要细小,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她是王大姐的同事,也是拿人的臀部做靶子的!——喂,王大姐抽空帮小老弟搭搭桥,啊?”
五
进了九月份,缫丝厂的生产进入旺季,车间里昼夜不停地工作着,而心泉却一如继往地干着那些毋须动脑费力的琐碎之事,有时候静下来觉得非常空虚、无聊,仿佛一个阔佬包养的暂受冷落的情妇,既不被宠幸又无法摆脱,厂里的百十来号女工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每次下班都会疯笑不停地从心泉宿舍门前走过,就像是鸭子嘈塘,有的还偷偷地向屋内张望,然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嘎嘎地笑着跑开,甚至有两三个女孩子常以找开水为由来心泉房间问这问那,弄得他简直无法招架,既兴奋又有点心烦。
一天,董厂长关切地问心泉有没有女朋友,心泉忙说没有没有,暂时还未考虑这个问题,老董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年虚岁二十三,也不算小了,这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见心泉只笑不语,又说,“你看后勤上的马海芹怎么样?那天马厂长跟我闲谈的时候提到这方面事情,听得出小马可能对你有点意思哟!”老董说的这个马海芹是马厂长的妹妹,高中毕业后复习两年没考上大学,马厂长就托关系给她办了劳动局计划外合同工手续,暂时安排在厂里搞后勤,前后曾经谈了四五个对象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弄得马厂长很是心焦,谁知心泉刚来没几天她就暗自相中了,每天下班回家,(她家就在街上)总有意无意地往心泉身上扯,而且提到心泉的名字眼里就神采飞扬,马厂长知道姑娘, 大了,脾气古怪,不敢直接问,只好旁敲侧击,谁知一下就号准脉相。
心泉听说要把马海芹介绍给自己,惊恐地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老董心有不甘责问道:“怎么,是不是人家配不上你?”心泉听他这么说显得有些难为情,便急中生智道:“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供销社徐会计给我介绍了一个,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其实那天在徐会计家说的话并没有下文,但有一点是必须斩钉截铁:不能让马海芹对自己存在一点点幻想!因为他不仅不喜欢她,甚至还有些讨厌她。老董听心泉这么一说,便自我解嘲道:“那好,就算我没说。”心泉假装不好意思地说:“董厂长,真的不好意思!”等董厂长走后,心泉觉得这事真好笑,他做梦也没想过要把马海芹和自己往一块儿扯,不过细想来马海芹对心泉有意思的迹象还是比较明显的,她有事没事总往心泉跟前凑,要么是借书看,要么是借书给心泉看;甚至问他有没有脏衣服要洗,或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去,她刚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可以借去骑,并且硬塞给他一把车钥匙,心泉对此并没有往深处想,也都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从而使得她对他产生了错觉,其实心泉对她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不是,只觉得这个女孩子不但脾气古怪,而且比较做作,尤其是那种无病呻吟的样子令他非常讨厌。自从这层薄纸被捅破之后,只要马海芹在自己面一出现心泉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总是找出各种理由逃开;然而马海芹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依然锲而不舍地人为制造各种机会接近她的目标。那天,心泉正在办公室里给猴王写回信,马海芹拿来一本书低声而煽情地问:“楚秘书呀,《雁儿在林梢》你看过么?比《月朦胧,鸟朦胧》还要好看,你看吗?”心泉头也没抬说:“我不喜欢琼瑶的书,都是凭空捏造的!”马海芹似乎不愿放弃:“那你怎么喜欢唱那首《雁儿在林梢》的歌?我觉得你唱歌很动听,能不能请你再唱一遍?”心泉想发作又怕她难堪,便耐住性子停下笔说:“对不起,我正在写信哩!”马海芹酸溜溜地说:“噢,是在写情书的吧?那我就不打搅了。”说完极不情愿地转身出去了,窗外随即传来她五音不全且带有点哭腔的“歌”声:“雁儿在林梢呀,天空白云飘,衔云衔不住呀,筑巢也筑不了……”心泉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他最怕她唱歌或吟诵,每次一听到她这种“动情”的腔调不但想笑而且浑身的汗毛直竖起来。
六
九月四日,心泉收到公孙月琴从家里寄来的信,内容非常简单,在感谢他能来她家看望她的同时,又责怪他太冒失了,弄得家里人好一阵盘问,并且邻居也好奇地瞎打听,希望他下次不能再这样冒昧了,另外,她还说她的考分已远远超过第三批录取分数线,现正在等录取通知书,云云,心泉看完信,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他没有回信,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无精打采。九月二十一日,他竟收到一封从南京纺织学校寄来的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公孙月琴写来的,看来她己被这所学校录取了,拆开一看,果然如此,字里行间充满了喜悦之情,并在信的结尾再三恳请心泉不要为上次来信生气,并热切盼望他能尽早给她回复,结尾那个“盼”字不但另行,而且加了三个“!”。心泉看完信,既为她感到欣慰,又觉得彼此之间突然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墙,尽管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但却无法真正走近,说心里话,他非常愿意跟她这样相处下去,最起码能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异性朋友,整天困在这种鬼地方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然而,一想到彼此现在所处的生活环境,他就底气不足了。他在内心不否认自己是喜欢公孙月琴的,可一想到徐会计说过的“女孩子的可塑性很大,尤其是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知识女孩可塑
性更大”的话,心中一阵酸楚,随即联想到竺心茹和时虹霓来,唉,真的搞不懂这些知识女孩……
七
星期五的下午五点多钟,心泉到供销社买墨汁正巧碰到徐会计搀着秋千走过来,心泉笑着逗秋千道:“哟,大学生放学啦!”秋千玩皮地回敬道:“你才大学生呢!”徐会计笑着说:“我这闺女可厉害了,老师让大家把0到9按顺序倒过来写一遍,她就把这几个数字全部反了个方向写下,还告诉老师0,1,8不好倒着写,只能睡着写。”心泉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夸秋千聪明有创意,徐会计又说:“还有哩,我说行人在马路上一定要靠右走,她却责问我:人都走右边,那左边怎么办?你说这意创的,到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你告诉她这边是左那边是右,她却说妈妈那天说这边是右那边才是左呢,我简直被她气得都有点发晕,我说今天和那天方向不一样,她又问什么是方向,为什么不一样?……”秋千嘟噜着嘴有点不服气,心泉笑得几乎流下眼泪,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悉数散去。
“走,今晚就在我家吃菜稀饭,王大姐已吃过值夜班去了,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就算是陪我的行吧!”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心泉和徐会计一家处得很熟,没事他就遛过来玩玩,留吃饭也不再客气了,并且称呼也成徐大哥和大姐了,有什么心事也愿意跟学兄倾诉。吃过晚饭,徐大哥似乎很随意地问:“心泉,你天天身在花丛中,肯定是蝶飞蜂舞吧?你别摇头,我可是听说有好几个女孩子围着你转喔?”心泉笑地有些不自然,“其实要我说,你还是抓紧把目标锁定,千万不要三心二意,否则一旦把握不住自己,人家就赖上你怎么办?再说,像你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人只要一开始就发配下来就别想轻易上去!这就是时也运也命也!既然就这个命,也就得认,天意难违啊!”徐大哥说得推心置腹,心泉想起学校寄来的《通讯录》上许多在校表现并不怎样的人都分配在城里的单位,(时虹霓在市财政局,竺心茹在县土产公司),心中更觉怅然。
“想当初,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地想干一番事业,现实却总将我的梦一个个击碎,唉——在一个充满鸡鸣狗盗的世界里,如果就你一个人固守清白,那一定会被千夫所指,视为怪物!”没想到平常一直风趣幽默、活泼开朗的徐大哥内心世界竟是这么复杂,听得出来他的经历一定不那么简单,心泉无意间发现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黯淡。
“心泉,男孩子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必须结婚,女人可以让男人逐渐变得成熟起来。这是我的切身体会和人生感悟!而且我认为:既然自己无法改变现实,那何不适当的改变自己来适应现实呢?——这些都是我结过婚以后才认识到的,希望你能少走弯路!”
“我总觉得心里闷得慌,对将来更觉得特别缈茫。”
“这叫婚前综合症,情感失落而无所寄托。对了,上次跟你谈过的那件事情考虑怎么样了?对,就那个长像王大姐的小护士,你到底上没上心?”徐大哥的神态又变得像从前那么欢快起来,“我告诉你,
那天王大姐跟她一提你名字,她说一进门就认出像是你,你们原来在初三同过一年学呢!”
“她叫什么名字?”心泉惊讶地五官挪位,。
“她叫秋彤,你是不是在秋塘联中念过一年初三?她在一班你在二班,记起来没?这就叫缘份。”
心泉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这个名字。
“王大姐说这个女孩无论是人品,性格都是没说的,岁数可能比你大一岁,年龄不是问题,你看王大姐比我大两岁不是生活地很好的吗?你笑什么?以为我比她大吧?女人大点的知道心疼丈夫,特别是像你我这种生活自理能力差的男人就需要找这种类型的女人做老婆,我以前比你还弱不禁风哩你看现在——方脸阔腮!”徐大哥说罢又用手在长满络腮胡茬子的胖脸外围夸张地划了个圈,心泉被说得有些心动。想想这个叫秋彤的女孩给他的第一感觉还是不错的。徐大哥还告诉他,当王大姐说想给她俩做媒的时候,她竟还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哩,进而从反面说明她很愿意。
秋千已经在床上熟睡了,徐大哥取出他的二胡对心泉说:“到外面来一段!我的运弓和揉弦总练不到位,这几年只顾忙小孩都有些生疏了。来来来,我晓得你比我行!”
两人端上凳子来到屋外,初秋的夜晚依然那么躁热,许多人都在自家的门口摇扇纳凉,心泉架起二胡,调好弦定好音,充满激情地拉起《江河水》,琴声如泣如诉哀怨凄婉,在寂寥的夜空飘荡、回旋……
八
十月二十七日,公孙月琴再次写来一封信,只有没头没脑的几行字——“为什么?为什么两次都不给我写回信?是不愿意?可以!但我必须要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我曾经刺伤了你还在生气?还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写?我想再忙也不至于忙到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吧!假如你没收到,那怎么没有收到退信?”心泉刚刚有点平静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搅得波澜起伏,焦躁难平。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原本以为那种无言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都会渐渐淡忘掉,没想到她竟如此执著,他真的不愿伤害她,可从她的字里行间分明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受到了伤害。细细想来,其实她和自己通信的内容只不过局限于学习和生活方面,并未涉及其他深层次的东西,完全是自己想得过于复杂了,甚至想歪了,难道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就没什么可以维系的了?人家对那方面连想也没想(就象竺心茹),自己就这样自作多情,真是好笑!想到这一层,心泉感到豁然开朗,便躺在床上字斟句酌地打起腹稿,准备天一亮就给公孙月琴写回信——态度一定要诚恳措辞务必要婉诿,理由当然更要充分,信的结尾最好还要附上“保证”之类,对了,其间还应该穿插些工作以后的趣闻佚事加以点缀……他再次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由衷的欣赏。
五天后,心泉再次收到了公孙对他回复的回复,信中充满了少女无尽的喜悦和欢愉,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频繁地几乎每个星期都相互通信一次,有时甚至一天两封,哪怕是有一丝的烦恼和喜悦都要写下来相互通报,不厌其烦。不过在措辞方面都显得非常谨慎,谁也不愿主动触及感情方面的敏感话题,即便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也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定,但是,彼此对对方的那份牵挂和思念却都心照不宣,这样尽管很累,但却都很快乐。从此,他不再感到空虚无聊,她也不再觉得孤独和寂寞。
第六章
一
十二月份原本是应该瑞雪纷飞、银妆素裹的季节,却没来由突然来了一场夹带冰雹的暴风骤雨,并且电闪雷鸣,慑人心魄。那天,心泉没什么事就到中学和刘主任打乒乓球玩,尽管技术欠佳,但付出的体力却是有目共睹,他把外面的厚外套都卸下来了,还是喘粗气流大汗,不屈不挠地迎接失败。突然,狂风大作乌云飞渡,观众们一哄而散,他俩只好罢手,刘主任说你快穿好衣服进屋歇歇别受凉了,他满不在乎地披上外套说没事,马上就到厂里了,谁知当天夜里,他就高烧不退大咳不止,原想天亮以后再到医院拿点药吃吃就行了,可天还没亮就已烧得两眼合缝,满嘴水泡,无法行走,董厂长赶紧派人把他送进医院一查是急性肺炎。下
迷迷糊糊之中,他仿佛走进一片无垠的沙漠,毒辣辣的太阳下就他一个人,他感到特别地渴,嗓子
像是在燃烧似的难受,可四处哪也没有水,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无力地倒了下去……突然,他感到从嘴唇到喉咙一阵清凉滋润,是水?真的是水!耳边还有个女人在叫他的名字,是妈妈?不对,妈妈只叫他泉子,是公孙月琴?不可能?她刚开学;是时虹霓?更不可能!……他用了很大的劲才使眼睛睁开一线缝,眼前一片雪白,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这是哪儿呀?
“哟,你醒了!”一个似乎有点耳熟的女声,“来,把脸擦擦!”她用湿毛巾为他揩了揩脸,这时他的眼睛实实在在的能看见东西了,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给他喂水揩脸的护士正是秋彤,他想了一会儿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便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秋彤大方地回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本来这就是我工作嘛!”
这时徐大哥从门外跨了进来,一见他俩正在说话,便高兴地说:“醒啦!好家伙你真能烧,都两天了啊!多亏了人家秋彤护士,这两天我也忙没空来陪你。”秋彤说徐大哥就喜欢开玩笑,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说完脸一红转身出去了,徐大哥问心泉想吃点什么好让王大姐做,心泉说就想喝点稀的。徐大哥刚想离开,秋彤从外面手捧一只带盖的瓷钵款款地走进来,说:“我煮了一锅稀粥,一个人也吃不了,我想你这时候可能需要就盛了一点来。”徐大哥非常知趣地借故溜了。
一钵子稀粥喝下肚之后,心泉浑身感觉好受了许多,只是腰有点酸痛,他试着坐起身,秋彤赶紧把另一个空铺上的枕头靠在他的背后,告诉他还得挂几天水,等好透了再出院,从外表来看,心泉要比秋
彤大上三四岁,但秋彤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很像个大姐姐,心泉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感受到一种使他非常依恋的母性的温柔,这是对其他几个女孩从来未有过的。
秋彤指着床头柜上一堆水果、罐头,似乎很不经意地微笑道:“看来你的人缘真不错,好几个女孩子来看过你哩!我看那个马海芹好象对你……啊?”
因为王大姐曾经为他俩说过那件事,所以这话在心泉听来觉得话中有话,不知怎地他突然心血来潮:“你跟王大姐说的那事是真的还是假的?”秋彤的脸腾地一阵血泼似的红,她忙把眼睛移向别处,明知故问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空气一下子沉闷起来,秋彤似乎在用手帕揩脸。过了一会儿心泉说:“真不知道你们女孩心里到底怎想的!”
“我也不知道你们男孩子到底是怎想的!”秋彤同样试探着。
“我现在刚毕业,暂时还不想找对象。”心泉见这招不灵,只好摊牌。
“暂时我也不急。”秋彤亦步亦趋,心泉有些招架不住,竟然越扯越近:“你们女孩不能和我们男的比,早一点找好挑!”
“没几个好的!”秋彤步步紧逼。
“我这个人很懒,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将来会拖累人的!”心泉越说越具体。
“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两人在一起相互帮助呗!”秋彤紧扣主题。
“我就怕你将来会后悔,应该回家和大人商量商量!”心泉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谈话会谈到这程度,
纯粹是鬼使神差。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和别人商量!”秋彤回答地非常坚决。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俩人也就不再躲闪回避了,似乎上苍有意这么安排的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贴切到位,顺理成章。说起当年读书时候的事,心泉怎么也记不起她是什么样子,秋彤的脸依然那么羞红,她把脸转向窗外,轻声地说:“你当时是二班数学课代表,个子比我还矮,但是各科成绩都是那么好,所以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没想到你现在长这么高,不过脸型没多大变化!”心泉问她后来为什么没再上学,她说家里姊妹五个,她十岁才上学,后来上面两个哥哥都相继考上大学,下面两个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妈妈只好把她摘了下来,大哥从徐州医学院毕业后就找关系将她安排到市卫校进修一年多,去年才到这个医院干护理工作,只是没有卫生局及劳动局的正规手续,属于临时工,工资极低但工作最苦,心泉见她如此坦诚实在,不像别的女孩那么虚荣,心里很受感动。
秋彤重新为心泉换上一瓶点滴,轻声地说你先躺好我再去别的病房看看,心泉乖地像个听话的孩子,非常顺从地躺好身子,不大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二
出院那天,心泉很客气的对秋彤说:“有时间欢迎你到我那边去玩啊?”秋彤似乎早有准备,不失时机道:“那好啊,正巧我今天休息!”心泉本来只是出于礼貌才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她竟如此大方,看来她已经深思熟虑下定了决心,这倒让他有点忐忑不安起来,甚至怀疑自己那晚是不是烧糊涂了才跟她说那样的话。秋彤见他有些犹豫,便问:“还有什么事吗?”心泉实在黔驴技穷,信口说道:“你不怕人说闲话?”
“光明正大的事情,谁爱说就说去,我才不怕哩!”秋彤义无反顾,经直朝大门外走去,心泉仿佛被牵引似的只得跟着。这时,他突然发现秋彤今天好像有所准备,尽管脸上没有化妆,但头发和装束明显有加工过的迹象。
一路上,两人始终保持约有一公尺的等距离慢慢朝前走,街上许多认识他们的人都好奇地交头接耳,两人却装着没看见似的没话找话说,刚走进厂门,迎面碰上马海芹正推车向外走来,她一见这情景脸上立即现出极不自然的笑容,两眼首先迅速上下打量了秋彤一番,然后转向心泉道:“出院了!我正准备去看看哩!这位是——”心泉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就笑笑说:“谢谢,这是医院的秋护士!”秋彤的两眼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马海芹一轮,两个女人通过无声的眼语暗中较量着,心泉感到好笑,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马海芹来个先发制人:“秋护士没事常过来玩啊?”意思是她和心泉关系很不一般,感谢秋彤把他送回来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秋彤却以守为攻:“好的!你出去呀!那你就先忙吧!”只一个回合,马海芹便败下阵来,并且心泉也跟着这么说,她虽然心里赌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怏怏地推车走出了大门。吃午饭的时候,心泉怕食堂里人多会开玩笑,就让秋彤先在宿舍坐着自己去打饭,秋彤说你一趟端不来我和你一起去。心泉知道她这是在有意向人们公开两人之间不一般的关系,可又说不出这样做到底有什么不妥,只好顺水推舟:“那就劳累你啦!”秋彤可人地笑了笑,没有吱声。
就这样,缫丝厂的楚心泉和医院的秋彤两人恋爱的消息没几天就被传开了。那天,徐大哥打来电话:
“心泉啊,你和秋彤的关系发展挺神速的呀!怎么你也是重色轻友啊?我和王大姐可是你们的真正大媒喔!呵呵!什么时候请吃喜糖啊?”心泉未置可否地只是勉强而尴尬地对着话筒傻笑,心里却很不踏实,甚至很矛盾,说他和秋彤在谈恋爱吧,却怎么连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呢?白天想不到她也就罢了,怎么连梦里也没有她的影像呢?可自己既然不爱她干吗又和她说那种话呢?晚上,心泉找到徐大哥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真实思想,徐大哥沉吟了半晌说:“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可以肯定地讲你曾经喜欢过不止一个女孩,甚至情感上受到过伤害,很可能就是现在你还有一个难以释怀的女孩,却又不知道对方对你的真实态度,对不对?”心泉非常佩服徐大哥的洞察力,没有直接回答对否而是反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想了解你的具体细节问题,作为过来之人我只想谈谈我个人的观点,仅供参考吧!爱情婚姻家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上至国家元首下到黎民百姓,谁都无法回避这个永恒的主题,关键是当事人如何来运作。另外,事物又是发展变化的,比如说有的人婚前爱得死去活来,如漆似胶,而婚后却要么你死我活地吵闹,要么是心如止水行同陌路;有的人婚前只是媒约之言无任何感情基础,而婚后却是恩爱有加、生死同心,所以,按照唯物辩证法就应当是实事求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心泉被这一大通理论联系实际的宏论搞得更加无所适从,其实他就想知道对于自己目前的“具体情况”究竟该如何“具体分析”,徐大哥见他默不作声,便笑了笑说:“你我都是性情中人,话不需要说得太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像你我这种生活自理能力欠差的人就必须找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老婆,至于文化差异不是主要障碍,关键是人品好,不琐碎,知情达理,善解人意就行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看李大钊多大学问,夫人却大字不识—个。”
心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可对于如何处理和公孙月琴之间的关系问题却有些举棋不定,徐大哥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位高僧问一个小沙弥说外面有风吗?小沙弥说有风,你看树在动哩!高僧说那不是树在动,而是你的心在动!
心泉听了若有所悟。
三
老楚书记听说二儿子最近刚谈了个对象心里很是高兴,再一打听原来这个女孩竟是农村户口,而且长相一般又是临时工,立刻沉下脸来,不再言语。他在心里责怪心泉不仅目无尊长,而且目光短浅,同时也为自己当初的苦口婆心感到惋惜,所以当心泉回家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他说王股家的小三子哪里不好你就不同意,自己找的又怎么样呢?心泉没想到父亲对过去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天生的逆反性格使他横下决心:“我自己的事情知道该怎么做!”老楚书记见儿子如此执拗,便冷冷地说;“那你们抓紧把亲事给订了,以后的事情我们不问!”心泉赌气地连中饭也没吃就返回厂里,晚饭后他找徐大哥两口子一说订亲的事情,王大姐忙接过话:“这事早点定下来好,女孩子要脸要面的,不能老拖着心里不踏实!”心泉说订亲的仪式太麻烦了,两个人的事情何必惊动那么多人呢?王大姐笑着说:“那行,你去问问秋彤同不同意!”第二天,心泉真的去找秋彤谈了,秋彤只是淡淡地说:“随你,我没意见!不过,恐怕我妈不会同意的。”这也无异于不同意,心泉无意中叹了一口气,秋彤依然平静地说:“我们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再作决定,不要太勉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心泉听她这么一说,紧忙表示忠心:“你别误会,我只是怕麻烦而已,你不要乱想!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后悔的!——那这事怎么弄我也不懂,你看——”秋彤眼里立刻掠过一阵欣喜的光来,微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回去问问我妈!”
一个星期之后,老楚书记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为心泉和秋彤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订亲仪式,本来秋彤的妈妈也应该一起来的,但秋彤的二嫂子在城里刚刚生产离不开她,不过她对女儿的选择是很放心的。按风俗,楚家应该给秋彤买些聘礼,可老楚书记对心泉冷冷地说你现在已经工作了,花钱的事情我们不管,心泉征求秋彤的意见,秋彤极其温柔地说:“只要你对我是真心,买不买东西都无所谓!我不像其他人……”心泉实在拗不过,只为她选了一条洁白的真丝围巾,然后又称了十斤喜糖,秋彤手捧围巾满脸的幸福和甜蜜。当客人们准备散去的时候,心泉赶紧跑到偏屋去取喜糖,父亲脸上挂霜道:“乖乖,你真有钱!买那么多糖干么?”心泉满脸堆笑,说:“她认识的人也不少。”“哼,她才工作几天能认识几个人?”老楚书记不知是心疼买糖的钱还是对这个准儿媳不满意,又阴阳怪气地加了这一句,心泉一下子火气直冲头顶,粗声粗气地对这个曾经令他自豪和敬畏的父亲忿忿地吼道:“就不认识你!”老楚书记似乎毫无精神准备,惊诧地睁大眼睛,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没再吱声,妈妈赶忙过来打圆场:“老头子,你说这个干么呢?去去!看看人家都要走哩!——泉子,你大不是这个意思……”
心泉带着一肚子怨气和秋彤、徐大哥当天下午赶回了湖滨,喜糖散光了还有几个人没发到,只得又称了二斤,傍晚时分,秋彤小心奕奕地对心泉说:“晚饭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来做!”心泉心不在焉地说算了,我回去吃,秋彤敏感地问:“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出来,以后我一定改!”心泉的眼睛有些潮湿,哽咽地说:“你不要误会,跟你没关系的!”说完,下意识地随着秋彤走进她的宿舍,秋彤依然自责道:“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看你一路上都不怎么高兴……”心泉只是一味地摇头,不料泪水竟被甩出眼眶,他忙把头别向里面,但还是没逃过秋彤的眼睛,她轻轻掩上房门,拎了个热毛巾递过去,心泉默默地接过来盖在脸上停了一会儿又顺势揩了揩眼睛,当他把毛巾取下来的一瞬间发现秋彤正站在面前仰着脸痴痴地注视着自己,两颊绯红。
“你是不是后悔了?”秋彤慌乱地接过毛巾,马上把目光移向墙角,心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本能地将双手搭在她的两个肩上,低下头盯着她的闪着泪光的双眼,轻声地安抚道:“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秋彤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显得特别紧张,连忙转过身去,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个不停,心泉顺势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渗进她那浓密的乌发里……
四
从心泉住院到和秋彤订亲的十五天时间,共收到公孙月琴两封信,可他只合起来给她回了一封,并且信里闪烁其辞,不知所云,但内心的那份空虚、寂寞、痛苦和无助却跃然纸止,历历在目——
“公孙:见信好!来信均已收悉,勿念。
请原谅,我没能给你及时回复,实在报歉!因为近日偶感风寒住了几天医院。接着家里又遇上点事情,所以就把给你的回信耽误了。
这些天来,我仿佛只是具行尸走肉,就连吃饭也像是在应付差事,有时候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几声,甚至大哭一场!一切的不如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精神近乎崩溃,那天我想把自己灌醉了痛快地发泄一场,结果却是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是说给我听的,可地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只有鬼才知道!
还是哈姆雷特说得对:TobeORnottobe,THISISaquesTION!
算了,不说这些打搅你兴致的话了!金陵之地风景绚丽,人杰地灵,真羡慕你们!但愿别陶醉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喔!
祝好!
白水信笔
12。19”
公孙月琴把这封信宝贝似的藏在身边,一有空隙就偷偷拿出来看,即便是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她急切地等待着这忧郁而神密的男孩快点来信告诉她如此“空虚,寂寞,痛苦和无助”的确切原由。然而,圣诞节已过了新年就要到来,那封翘首企盼的信却仍然了无踪影,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连寄给他的明信片也不肯回寄一张来!元旦刚过,公孙月琴不愿再等,主动用挂号信给心泉发了封快件:
“白水先生:
又开始了以前的样子,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来信了,莫非您老又身体欠安?还是觉得和我通信是一种负担?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不便告诉我?别怪我多心,女孩子心胸就这么狭窄!
前些日子去栖霞山游玩,采了一些好看的红枫叶,随信寄去几片给你留作书签之用,只是没有刚采来的时候那么鲜艳了,请不要嫌弃才是!
盼速回复!”
心泉呆呆地望着用塑料薄膜精心封套的几片干枯地已呈暗褐色的枫叶,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回到宿舍,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刚想把信和枫叶放进去,秋彤就笑容灿烂地走了进来,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口不择言:“我想把抽屉整理整理,你今天没事啊?”秋彤似乎很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大叠信件,微笑着说:“我给你打了件毛衣,看台不合身!”心泉套好毛衣一边转动身体让秋彤审度,一边指着刚拆阅过的信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写来的?”秋彤神情怡然地审阅自己的作品,语气温和地说:“那是写给你的,我没必要知道。你快把外套穿好,别再受凉了!过两天我再用细线给你打件背心,天暖和就能穿了!”心泉还不死心继续试探道:假如我和女同学通信,你会不会吃醋呀?”秋彤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幽幽地回答:“只要你觉得可以那肯定有你的道理,再说你和她们来往也是在我之前的事,我干吗要吃醋呢?”
&nb,sp;五
又是几乎一夜的失眠,心泉思前想后觉得是该和公孙月琴直接摊牌的时候了,如果再无休止地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仅会给秋彤造成心理负担,尽管她不说,但作为女孩子不会没有感觉的,也可能给公孙月琴带来一定的伤害(尽管她从来没有对自己明确表示过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她很在乎他!)所以,天刚一亮,心泉就给公孙月琴作了明确的回复。
“公孙:新年好!
来信如期收悉,勿念。随信寄来的枫叶尽管已经失去昔日风彩,但我依然十分喜欢,谢谢你!
离开校园半年多来,我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徜徉徘徊,无所适从,尤其当黑暗降临的时候只能无助地对着上苍‘咩——咩——’不停地哀怨,就在我对现实和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我和一位善良的女孩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她温柔娴淑,并且非常地爱我,日前我们刚订完了婚。作为好朋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请祝福我吧!
对了,等你放暑假的时候,记着一定要来湖滨玩!尽管这里没有南京那气势恢宏的秀丽风景,但这里的洪泽湖却亦如小家碧玉般清纯可爱!
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白水谨上”
信写好之后,他反复检查了几遍,觉得没什么不妥,便以快件发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静静地等待公孙的反应。然而,十天过去了,依然不见她的来信,心泉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自我设计的各种可能的结果都没能说服自己,最后只得报以一声苦笑:这样也好!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消息也是消息。
元月十九日,就在心泉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终于收到公孙的来信,这也是她迄今为止写的最长的一封。
“白水先生:
这次我实在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即便是说又该如何说呢?我的思绪简直乱极了。那天我正在看《梦之谷》,却极不现实地收到你这千金难买的一封信,但看了以后心里仿佛打翻了五昧瓶。一直以来,你我总是有意回避有关情感方面的敏感话题,而如今你却突如其来地给我一个既成的事实,你让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作为朋友,我理应为你高兴,向你祝福!然而,我在感到彻底地解脱和轻松的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失意和烦躁。说实话,你是第一个闯入我生活的男孩子,你的含蓄,你的忧郁以及你的文采作为一个还算正常的我,在心海里不会不掀起一点点微波来的。
谢谢你对我的信赖和坦率,让我也来更坦白地向你交待——我喜欢你,但对于是否爱你却搞不清楚,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属于友谊还是属于爱情,也不知道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通过所读到的爱情小说,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应该是略大于友谊而小于爱情吧!我软弱,天真爱幻想,可也不无实际,我明白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收不到你的来信心中好不挂念(不过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多余了,因为你现在有比这更为实际的关怀和照顾),不过,我也曾担心过你,要真得被我迷惑了可是走进了死胡同,作为一个比较害羞的女孩,我不好意思主动提这事,见你身体那么虚弱,曾经几次想劝你看有合适的就找
一个。因为你太需要别人的照料了,而我在这方面却是差劲极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照顾别人吗?你看我够坦白的吧!而你告诉我的却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并没有坦白真实的心理,虽然你从没明显的表示过什么,但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从你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捕捉到一丝丝朦胧的温情,朦胧的表达方式是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独到之处,可不无说是一种狡猾的伎俩,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朦脯——朦胧的春雨,朦胧的月色,朦胧远山,朦胧的灯光,以及灯光下朦胧的世界和那深沉而朦胧的人……在我心里似乎只有朦胧才有诗意,不过真实的世界需要实在,你很狡猾并没有彻底坦白,是不是?
衷心地祝贺你找到一位深爱你的女孩!人活着就是为了爱人和被人爱,我真羡慕你!不知道上帝为我创造的那个“他”到底藏在哪儿,但愿这一辈子都无幸被我发现!
再见吧,你这个讨厌的坏家伙!
一个心痛的傻女孩”
心泉摒住呼吸看完最后一个字,心就像痉挛似的特别难受,他就那样郁郁地呆坐着,无尽的欢喜、忧伤、痛苦和失落交织在一起,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近乎窒息。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地上落了厚厚地一层白雪,他下意识地长长叹了口气,默默走进那片银白的世界,洁白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在他的周围飘舞着,仿佛春天的柳絮轻柔飘逸,无声无息……
2003年3月16日初稿
2011年3月6日定稿
心泉听说要把马海芹介绍给自己,惊恐地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老董心有不甘责问道:“怎么,是不是人家配不上你?”心泉听他这么说显得有些难为情,便急中生智道:“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供销社徐会计给我介绍了一个,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其实那天在徐会计家说的话并没有下文,但有一点是必须斩钉截铁:不能让马海芹对自己存在一点点幻想!因为他不仅不喜欢她,甚至还有些讨厌她。老董听心泉这么一说,便自我解嘲道:“那好,就算我没说。”心泉假装不好意思地说:“董厂长,真的不好意思!”等董厂长走后,心泉觉得这事真好笑,他做梦也没想过要把马海芹和自己往一块儿扯,不过细想来马海芹对心泉有意思的迹象还是比较明显的,她有事没事总往心泉跟前凑,要么是借书看,要么是借书给心泉看;甚至问他有没有脏衣服要洗,或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去,她刚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可以借去骑,并且硬塞给他一把车钥匙,心泉对此并没有往深处想,也都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从而使得她对他产生了错觉,其实心泉对她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不是,只觉得这个女孩子不但脾气古怪,而且比较做作,尤其是那种无病呻吟的样子令他非常讨厌。自从这层薄纸被捅破之后,只要马海芹在自己面一出现心泉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总是找出各种理由逃开;然而马海芹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依然锲而不舍地人为制造各种机会接近她的目标。那天,心泉正在办公室里给猴王写回信,马海芹拿来一本书低声而煽情地问:“楚秘书呀,《雁儿在林梢》你看过么?比《月朦胧,鸟朦胧》还要好看,你看吗?”心泉头也没抬说:“我不喜欢琼瑶的书,都是凭空捏造的!”马海芹似乎不愿放弃:“那你怎么喜欢唱那首《雁儿在林梢》的歌?我觉得你唱歌很动听,能不能请你再唱一遍?”心泉想发作又怕她难堪,便耐住性子停下笔说:“对不起,我正在写信哩!”马海芹酸溜溜地说:“噢,是在写情书的吧?那我就不打搅了。”说完极不情愿地转身出去了,窗外随即传来她五音不全且带有点哭腔的“歌”声:“雁儿在林梢呀,天空白云飘,衔云衔不住呀,筑巢也筑不了……”心泉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他最怕她唱歌或吟诵,每次一听到她这种“动情”的腔调不但想笑而且浑身的汗毛直竖起来。
六
九月四日,心泉收到公孙月琴从家里寄来的信,内容非常简单,在感谢他能来她家看望她的同时,又责怪他太冒失了,弄得家里人好一阵盘问,并且邻居也好奇地瞎打听,希望他下次不能再这样冒昧了,另外,她还说她的考分已远远超过第三批录取分数线,现正在等录取通知书,云云,心泉看完信,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他没有回信,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无精打采。九月二十一日,他竟收到一封从南京纺织学校寄来的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公孙月琴写来的,看来她己被这所学校录取了,拆开一看,果然如此,字里行间充满了喜悦之情,并在信的结尾再三恳请心泉不要为上次来信生气,并热切盼望他能尽早给她回复,结尾那个“盼”字不但另行,而且加了三个“!”。心泉看完信,既为她感到欣慰,又觉得彼此之间突然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墙,尽管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但却无法真正走近,说心里话,他非常愿意跟她这样相处下去,最起码能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异性朋友,整天困在这种鬼地方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然而,一想到彼此现在所处的生活环境,他就底气不足了。他在内心不否认自己是喜欢公孙月琴的,可一想到徐会计说过的“女孩子的可塑性很大,尤其是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知识女孩可塑
性更大”的话,心中一阵酸楚,随即联想到竺心茹和时虹霓来,唉,真的搞不懂这些知识女孩……
七
星期五的下午五点多钟,心泉到供销社买墨汁正巧碰到徐会计搀着秋千走过来,心泉笑着逗秋千道:“哟,大学生放学啦!”秋千玩皮地回敬道:“你才大学生呢!”徐会计笑着说:“我这闺女可厉害了,老师让大家把0到9按顺序倒过来写一遍,她就把这几个数字全部反了个方向写下,还告诉老师0,1,8不好倒着写,只能睡着写。”心泉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夸秋千聪明有创意,徐会计又说:“还有哩,我说行人在马路上一定要靠右走,她却责问我:人都走右边,那左边怎么办?你说这意创的,到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你告诉她这边是左那边是右,她却说妈妈那天说这边是右那边才是左呢,我简直被她气得都有点发晕,我说今天和那天方向不一样,她又问什么是方向,为什么不一样?……”秋千嘟噜着嘴有点不服气,心泉笑得几乎流下眼泪,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悉数散去。
“走,今晚就在我家吃菜稀饭,王大姐已吃过值夜班去了,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就算是陪我的行吧!”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心泉和徐会计一家处得很熟,没事他就遛过来玩玩,留吃饭也不再客气了,并且称呼也成徐大哥和大姐了,有什么心事也愿意跟学兄倾诉。吃过晚饭,徐大哥似乎很随意地问:“心泉,你天天身在花丛中,肯定是蝶飞蜂舞吧?你别摇头,我可是听说有好几个女孩子围着你转喔?”心泉笑地有些不自然,“其实要我说,你还是抓紧把目标锁定,千万不要三心二意,否则一旦把握不住自己,人家就赖上你怎么办?再说,像你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人只要一开始就发配下来就别想轻易上去!这就是时也运也命也!既然就这个命,也就得认,天意难违啊!”徐大哥说得推心置腹,心泉想起学校寄来的《通讯录》上许多在校表现并不怎样的人都分配在城里的单位,(时虹霓在市财政局,竺心茹在县土产公司),心中更觉怅然。
“想当初,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地想干一番事业,现实却总将我的梦一个个击碎,唉——在一个充满鸡鸣狗盗的世界里,如果就你一个人固守清白,那一定会被千夫所指,视为怪物!”没想到平常一直风趣幽默、活泼开朗的徐大哥内心世界竟是这么复杂,听得出来他的经历一定不那么简单,心泉无意间发现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黯淡。
“心泉,男孩子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必须结婚,女人可以让男人逐渐变得成熟起来。这是我的切身体会和人生感悟!而且我认为:既然自己无法改变现实,那何不适当的改变自己来适应现实呢?——这些都是我结过婚以后才认识到的,希望你能少走弯路!”
“我总觉得心里闷得慌,对将来更觉得特别缈茫。”
“这叫婚前综合症,情感失落而无所寄托。对了,上次跟你谈过的那件事情考虑怎么样了?对,就那个长像王大姐的小护士,你到底上没上心?”徐大哥的神态又变得像从前那么欢快起来,“我告诉你,
那天王大姐跟她一提你名字,她说一进门就认出像是你,你们原来在初三同过一年学呢!”
“她叫什么名字?”心泉惊讶地五官挪位,。
“她叫秋彤,你是不是在秋塘联中念过一年初三?她在一班你在二班,记起来没?这就叫缘份。”
心泉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这个名字。
“王大姐说这个女孩无论是人品,性格都是没说的,岁数可能比你大一岁,年龄不是问题,你看王大姐比我大两岁不是生活地很好的吗?你笑什么?以为我比她大吧?女人大点的知道心疼丈夫,特别是像你我这种生活自理能力差的男人就需要找这种类型的女人做老婆,我以前比你还弱不禁风哩你看现在——方脸阔腮!”徐大哥说罢又用手在长满络腮胡茬子的胖脸外围夸张地划了个圈,心泉被说得有些心动。想想这个叫秋彤的女孩给他的第一感觉还是不错的。徐大哥还告诉他,当王大姐说想给她俩做媒的时候,她竟还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哩,进而从反面说明她很愿意。
秋千已经在床上熟睡了,徐大哥取出他的二胡对心泉说:“到外面来一段!我的运弓和揉弦总练不到位,这几年只顾忙小孩都有些生疏了。来来来,我晓得你比我行!”
两人端上凳子来到屋外,初秋的夜晚依然那么躁热,许多人都在自家的门口摇扇纳凉,心泉架起二胡,调好弦定好音,充满激情地拉起《江河水》,琴声如泣如诉哀怨凄婉,在寂寥的夜空飘荡、回旋……
八
十月二十七日,公孙月琴再次写来一封信,只有没头没脑的几行字——“为什么?为什么两次都不给我写回信?是不愿意?可以!但我必须要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我曾经刺伤了你还在生气?还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写?我想再忙也不至于忙到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吧!假如你没收到,那怎么没有收到退信?”心泉刚刚有点平静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搅得波澜起伏,焦躁难平。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原本以为那种无言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都会渐渐淡忘掉,没想到她竟如此执著,他真的不愿伤害她,可从她的字里行间分明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受到了伤害。细细想来,其实她和自己通信的内容只不过局限于学习和生活方面,并未涉及其他深层次的东西,完全是自己想得过于复杂了,甚至想歪了,难道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就没什么可以维系的了?人家对那方面连想也没想(就象竺心茹),自己就这样自作多情,真是好笑!想到这一层,心泉感到豁然开朗,便躺在床上字斟句酌地打起腹稿,准备天一亮就给公孙月琴写回信——态度一定要诚恳措辞务必要婉诿,理由当然更要充分,信的结尾最好还要附上“保证”之类,对了,其间还应该穿插些工作以后的趣闻佚事加以点缀……他再次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由衷的欣赏。
五天后,心泉再次收到了公孙对他回复的回复,信中充满了少女无尽的喜悦和欢愉,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频繁地几乎每个星期都相互通信一次,有时甚至一天两封,哪怕是有一丝的烦恼和喜悦都要写下来相互通报,不厌其烦。不过在措辞方面都显得非常谨慎,谁也不愿主动触及感情方面的敏感话题,即便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也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定,但是,彼此对对方的那份牵挂和思念却都心照不宣,这样尽管很累,但却都很快乐。从此,他不再感到空虚无聊,她也不再觉得孤独和寂寞。
第六章
一
十二月份原本是应该瑞雪纷飞、银妆素裹的季节,却没来由突然来了一场夹带冰雹的暴风骤雨,并且电闪雷鸣,慑人心魄。那天,心泉没什么事就到中学和刘主任打乒乓球玩,尽管技术欠佳,但付出的体力却是有目共睹,他把外面的厚外套都卸下来了,还是喘粗气流大汗,不屈不挠地迎接失败。突然,狂风大作乌云飞渡,观众们一哄而散,他俩只好罢手,刘主任说你快穿好衣服进屋歇歇别受凉了,他满不在乎地披上外套说没事,马上就到厂里了,谁知当天夜里,他就高烧不退大咳不止,原想天亮以后再到医院拿点药吃吃就行了,可天还没亮就已烧得两眼合缝,满嘴水泡,无法行走,董厂长赶紧派人把他送进医院一查是急性肺炎。下
迷迷糊糊之中,他仿佛走进一片无垠的沙漠,毒辣辣的太阳下就他一个人,他感到特别地渴,嗓子
像是在燃烧似的难受,可四处哪也没有水,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无力地倒了下去……突然,他感到从嘴唇到喉咙一阵清凉滋润,是水?真的是水!耳边还有个女人在叫他的名字,是妈妈?不对,妈妈只叫他泉子,是公孙月琴?不可能?她刚开学;是时虹霓?更不可能!……他用了很大的劲才使眼睛睁开一线缝,眼前一片雪白,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这是哪儿呀?
“哟,你醒了!”一个似乎有点耳熟的女声,“来,把脸擦擦!”她用湿毛巾为他揩了揩脸,这时他的眼睛实实在在的能看见东西了,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给他喂水揩脸的护士正是秋彤,他想了一会儿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便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秋彤大方地回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本来这就是我工作嘛!”
这时徐大哥从门外跨了进来,一见他俩正在说话,便高兴地说:“醒啦!好家伙你真能烧,都两天了啊!多亏了人家秋彤护士,这两天我也忙没空来陪你。”秋彤说徐大哥就喜欢开玩笑,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说完脸一红转身出去了,徐大哥问心泉想吃点什么好让王大姐做,心泉说就想喝点稀的。徐大哥刚想离开,秋彤从外面手捧一只带盖的瓷钵款款地走进来,说:“我煮了一锅稀粥,一个人也吃不了,我想你这时候可能需要就盛了一点来。”徐大哥非常知趣地借故溜了。
一钵子稀粥喝下肚之后,心泉浑身感觉好受了许多,只是腰有点酸痛,他试着坐起身,秋彤赶紧把另一个空铺上的枕头靠在他的背后,告诉他还得挂几天水,等好透了再出院,从外表来看,心泉要比秋
彤大上三四岁,但秋彤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很像个大姐姐,心泉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感受到一种使他非常依恋的母性的温柔,这是对其他几个女孩从来未有过的。
秋彤指着床头柜上一堆水果、罐头,似乎很不经意地微笑道:“看来你的人缘真不错,好几个女孩子来看过你哩!我看那个马海芹好象对你……啊?”
因为王大姐曾经为他俩说过那件事,所以这话在心泉听来觉得话中有话,不知怎地他突然心血来潮:“你跟王大姐说的那事是真的还是假的?”秋彤的脸腾地一阵血泼似的红,她忙把眼睛移向别处,明知故问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空气一下子沉闷起来,秋彤似乎在用手帕揩脸。过了一会儿心泉说:“真不知道你们女孩心里到底怎想的!”
“我也不知道你们男孩子到底是怎想的!”秋彤同样试探着。
“我现在刚毕业,暂时还不想找对象。”心泉见这招不灵,只好摊牌。
“暂时我也不急。”秋彤亦步亦趋,心泉有些招架不住,竟然越扯越近:“你们女孩不能和我们男的比,早一点找好挑!”
“没几个好的!”秋彤步步紧逼。
“我这个人很懒,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将来会拖累人的!”心泉越说越具体。
“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两人在一起相互帮助呗!”秋彤紧扣主题。
“我就怕你将来会后悔,应该回家和大人商量商量!”心泉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谈话会谈到这程度,
纯粹是鬼使神差。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和别人商量!”秋彤回答地非常坚决。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俩人也就不再躲闪回避了,似乎上苍有意这么安排的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贴切到位,顺理成章。说起当年读书时候的事,心泉怎么也记不起她是什么样子,秋彤的脸依然那么羞红,她把脸转向窗外,轻声地说:“你当时是二班数学课代表,个子比我还矮,但是各科成绩都是那么好,所以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没想到你现在长这么高,不过脸型没多大变化!”心泉问她后来为什么没再上学,她说家里姊妹五个,她十岁才上学,后来上面两个哥哥都相继考上大学,下面两个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妈妈只好把她摘了下来,大哥从徐州医学院毕业后就找关系将她安排到市卫校进修一年多,去年才到这个医院干护理工作,只是没有卫生局及劳动局的正规手续,属于临时工,工资极低但工作最苦,心泉见她如此坦诚实在,不像别的女孩那么虚荣,心里很受感动。
秋彤重新为心泉换上一瓶点滴,轻声地说你先躺好我再去别的病房看看,心泉乖地像个听话的孩子,非常顺从地躺好身子,不大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二
出院那天,心泉很客气的对秋彤说:“有时间欢迎你到我那边去玩啊?”秋彤似乎早有准备,不失时机道:“那好啊,正巧我今天休息!”心泉本来只是出于礼貌才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她竟如此大方,看来她已经深思熟虑下定了决心,这倒让他有点忐忑不安起来,甚至怀疑自己那晚是不是烧糊涂了才跟她说那样的话。秋彤见他有些犹豫,便问:“还有什么事吗?”心泉实在黔驴技穷,信口说道:“你不怕人说闲话?”
“光明正大的事情,谁爱说就说去,我才不怕哩!”秋彤义无反顾,经直朝大门外走去,心泉仿佛被牵引似的只得跟着。这时,他突然发现秋彤今天好像有所准备,尽管脸上没有化妆,但头发和装束明显有加工过的迹象。
一路上,两人始终保持约有一公尺的等距离慢慢朝前走,街上许多认识他们的人都好奇地交头接耳,两人却装着没看见似的没话找话说,刚走进厂门,迎面碰上马海芹正推车向外走来,她一见这情景脸上立即现出极不自然的笑容,两眼首先迅速上下打量了秋彤一番,然后转向心泉道:“出院了!我正准备去看看哩!这位是——”心泉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就笑笑说:“谢谢,这是医院的秋护士!”秋彤的两眼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马海芹一轮,两个女人通过无声的眼语暗中较量着,心泉感到好笑,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马海芹来个先发制人:“秋护士没事常过来玩啊?”意思是她和心泉关系很不一般,感谢秋彤把他送回来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秋彤却以守为攻:“好的!你出去呀!那你就先忙吧!”只一个回合,马海芹便败下阵来,并且心泉也跟着这么说,她虽然心里赌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怏怏地推车走出了大门。吃午饭的时候,心泉怕食堂里人多会开玩笑,就让秋彤先在宿舍坐着自己去打饭,秋彤说你一趟端不来我和你一起去。心泉知道她这是在有意向人们公开两人之间不一般的关系,可又说不出这样做到底有什么不妥,只好顺水推舟:“那就劳累你啦!”秋彤可人地笑了笑,没有吱声。
就这样,缫丝厂的楚心泉和医院的秋彤两人恋爱的消息没几天就被传开了。那天,徐大哥打来电话:
“心泉啊,你和秋彤的关系发展挺神速的呀!怎么你也是重色轻友啊?我和王大姐可是你们的真正大媒喔!呵呵!什么时候请吃喜糖啊?”心泉未置可否地只是勉强而尴尬地对着话筒傻笑,心里却很不踏实,甚至很矛盾,说他和秋彤在谈恋爱吧,却怎么连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呢?白天想不到她也就罢了,怎么连梦里也没有她的影像呢?可自己既然不爱她干吗又和她说那种话呢?晚上,心泉找到徐大哥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真实思想,徐大哥沉吟了半晌说:“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可以肯定地讲你曾经喜欢过不止一个女孩,甚至情感上受到过伤害,很可能就是现在你还有一个难以释怀的女孩,却又不知道对方对你的真实态度,对不对?”心泉非常佩服徐大哥的洞察力,没有直接回答对否而是反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想了解你的具体细节问题,作为过来之人我只想谈谈我个人的观点,仅供参考吧!爱情婚姻家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上至国家元首下到黎民百姓,谁都无法回避这个永恒的主题,关键是当事人如何来运作。另外,事物又是发展变化的,比如说有的人婚前爱得死去活来,如漆似胶,而婚后却要么你死我活地吵闹,要么是心如止水行同陌路;有的人婚前只是媒约之言无任何感情基础,而婚后却是恩爱有加、生死同心,所以,按照唯物辩证法就应当是实事求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心泉被这一大通理论联系实际的宏论搞得更加无所适从,其实他就想知道对于自己目前的“具体情况”究竟该如何“具体分析”,徐大哥见他默不作声,便笑了笑说:“你我都是性情中人,话不需要说得太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像你我这种生活自理能力欠差的人就必须找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老婆,至于文化差异不是主要障碍,关键是人品好,不琐碎,知情达理,善解人意就行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看李大钊多大学问,夫人却大字不识—个。”
心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可对于如何处理和公孙月琴之间的关系问题却有些举棋不定,徐大哥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位高僧问一个小沙弥说外面有风吗?小沙弥说有风,你看树在动哩!高僧说那不是树在动,而是你的心在动!
心泉听了若有所悟。
三
老楚书记听说二儿子最近刚谈了个对象心里很是高兴,再一打听原来这个女孩竟是农村户口,而且长相一般又是临时工,立刻沉下脸来,不再言语。他在心里责怪心泉不仅目无尊长,而且目光短浅,同时也为自己当初的苦口婆心感到惋惜,所以当心泉回家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他说王股家的小三子哪里不好你就不同意,自己找的又怎么样呢?心泉没想到父亲对过去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天生的逆反性格使他横下决心:“我自己的事情知道该怎么做!”老楚书记见儿子如此执拗,便冷冷地说;“那你们抓紧把亲事给订了,以后的事情我们不问!”心泉赌气地连中饭也没吃就返回厂里,晚饭后他找徐大哥两口子一说订亲的事情,王大姐忙接过话:“这事早点定下来好,女孩子要脸要面的,不能老拖着心里不踏实!”心泉说订亲的仪式太麻烦了,两个人的事情何必惊动那么多人呢?王大姐笑着说:“那行,你去问问秋彤同不同意!”第二天,心泉真的去找秋彤谈了,秋彤只是淡淡地说:“随你,我没意见!不过,恐怕我妈不会同意的。”这也无异于不同意,心泉无意中叹了一口气,秋彤依然平静地说:“我们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再作决定,不要太勉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心泉听她这么一说,紧忙表示忠心:“你别误会,我只是怕麻烦而已,你不要乱想!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后悔的!——那这事怎么弄我也不懂,你看——”秋彤眼里立刻掠过一阵欣喜的光来,微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回去问问我妈!”
一个星期之后,老楚书记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为心泉和秋彤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订亲仪式,本来秋彤的妈妈也应该一起来的,但秋彤的二嫂子在城里刚刚生产离不开她,不过她对女儿的选择是很放心的。按风俗,楚家应该给秋彤买些聘礼,可老楚书记对心泉冷冷地说你现在已经工作了,花钱的事情我们不管,心泉征求秋彤的意见,秋彤极其温柔地说:“只要你对我是真心,买不买东西都无所谓!我不像其他人……”心泉实在拗不过,只为她选了一条洁白的真丝围巾,然后又称了十斤喜糖,秋彤手捧围巾满脸的幸福和甜蜜。当客人们准备散去的时候,心泉赶紧跑到偏屋去取喜糖,父亲脸上挂霜道:“乖乖,你真有钱!买那么多糖干么?”心泉满脸堆笑,说:“她认识的人也不少。”“哼,她才工作几天能认识几个人?”老楚书记不知是心疼买糖的钱还是对这个准儿媳不满意,又阴阳怪气地加了这一句,心泉一下子火气直冲头顶,粗声粗气地对这个曾经令他自豪和敬畏的父亲忿忿地吼道:“就不认识你!”老楚书记似乎毫无精神准备,惊诧地睁大眼睛,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没再吱声,妈妈赶忙过来打圆场:“老头子,你说这个干么呢?去去!看看人家都要走哩!——泉子,你大不是这个意思……”
心泉带着一肚子怨气和秋彤、徐大哥当天下午赶回了湖滨,喜糖散光了还有几个人没发到,只得又称了二斤,傍晚时分,秋彤小心奕奕地对心泉说:“晚饭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来做!”心泉心不在焉地说算了,我回去吃,秋彤敏感地问:“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出来,以后我一定改!”心泉的眼睛有些潮湿,哽咽地说:“你不要误会,跟你没关系的!”说完,下意识地随着秋彤走进她的宿舍,秋彤依然自责道:“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看你一路上都不怎么高兴……”心泉只是一味地摇头,不料泪水竟被甩出眼眶,他忙把头别向里面,但还是没逃过秋彤的眼睛,她轻轻掩上房门,拎了个热毛巾递过去,心泉默默地接过来盖在脸上停了一会儿又顺势揩了揩眼睛,当他把毛巾取下来的一瞬间发现秋彤正站在面前仰着脸痴痴地注视着自己,两颊绯红。
“你是不是后悔了?”秋彤慌乱地接过毛巾,马上把目光移向墙角,心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本能地将双手搭在她的两个肩上,低下头盯着她的闪着泪光的双眼,轻声地安抚道:“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秋彤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显得特别紧张,连忙转过身去,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个不停,心泉顺势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渗进她那浓密的乌发里……
四
从心泉住院到和秋彤订亲的十五天时间,共收到公孙月琴两封信,可他只合起来给她回了一封,并且信里闪烁其辞,不知所云,但内心的那份空虚、寂寞、痛苦和无助却跃然纸止,历历在目——
“公孙:见信好!来信均已收悉,勿念。
请原谅,我没能给你及时回复,实在报歉!因为近日偶感风寒住了几天医院。接着家里又遇上点事情,所以就把给你的回信耽误了。
这些天来,我仿佛只是具行尸走肉,就连吃饭也像是在应付差事,有时候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几声,甚至大哭一场!一切的不如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精神近乎崩溃,那天我想把自己灌醉了痛快地发泄一场,结果却是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是说给我听的,可地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只有鬼才知道!
还是哈姆雷特说得对:TobeORnottobe,THISISaquesTION!
算了,不说这些打搅你兴致的话了!金陵之地风景绚丽,人杰地灵,真羡慕你们!但愿别陶醉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喔!
祝好!
白水信笔
12。19”
公孙月琴把这封信宝贝似的藏在身边,一有空隙就偷偷拿出来看,即便是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她急切地等待着这忧郁而神密的男孩快点来信告诉她如此“空虚,寂寞,痛苦和无助”的确切原由。然而,圣诞节已过了新年就要到来,那封翘首企盼的信却仍然了无踪影,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连寄给他的明信片也不肯回寄一张来!元旦刚过,公孙月琴不愿再等,主动用挂号信给心泉发了封快件:
“白水先生:
又开始了以前的样子,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来信了,莫非您老又身体欠安?还是觉得和我通信是一种负担?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不便告诉我?别怪我多心,女孩子心胸就这么狭窄!
前些日子去栖霞山游玩,采了一些好看的红枫叶,随信寄去几片给你留作书签之用,只是没有刚采来的时候那么鲜艳了,请不要嫌弃才是!
盼速回复!”
心泉呆呆地望着用塑料薄膜精心封套的几片干枯地已呈暗褐色的枫叶,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回到宿舍,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刚想把信和枫叶放进去,秋彤就笑容灿烂地走了进来,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口不择言:“我想把抽屉整理整理,你今天没事啊?”秋彤似乎很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大叠信件,微笑着说:“我给你打了件毛衣,看台不合身!”心泉套好毛衣一边转动身体让秋彤审度,一边指着刚拆阅过的信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写来的?”秋彤神情怡然地审阅自己的作品,语气温和地说:“那是写给你的,我没必要知道。你快把外套穿好,别再受凉了!过两天我再用细线给你打件背心,天暖和就能穿了!”心泉还不死心继续试探道:假如我和女同学通信,你会不会吃醋呀?”秋彤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幽幽地回答:“只要你觉得可以那肯定有你的道理,再说你和她们来往也是在我之前的事,我干吗要吃醋呢?”
&nb,sp;五
又是几乎一夜的失眠,心泉思前想后觉得是该和公孙月琴直接摊牌的时候了,如果再无休止地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仅会给秋彤造成心理负担,尽管她不说,但作为女孩子不会没有感觉的,也可能给公孙月琴带来一定的伤害(尽管她从来没有对自己明确表示过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她很在乎他!)所以,天刚一亮,心泉就给公孙月琴作了明确的回复。
“公孙:新年好!
来信如期收悉,勿念。随信寄来的枫叶尽管已经失去昔日风彩,但我依然十分喜欢,谢谢你!
离开校园半年多来,我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徜徉徘徊,无所适从,尤其当黑暗降临的时候只能无助地对着上苍‘咩——咩——’不停地哀怨,就在我对现实和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我和一位善良的女孩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她温柔娴淑,并且非常地爱我,日前我们刚订完了婚。作为好朋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请祝福我吧!
对了,等你放暑假的时候,记着一定要来湖滨玩!尽管这里没有南京那气势恢宏的秀丽风景,但这里的洪泽湖却亦如小家碧玉般清纯可爱!
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白水谨上”
信写好之后,他反复检查了几遍,觉得没什么不妥,便以快件发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静静地等待公孙的反应。然而,十天过去了,依然不见她的来信,心泉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自我设计的各种可能的结果都没能说服自己,最后只得报以一声苦笑:这样也好!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消息也是消息。
元月十九日,就在心泉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终于收到公孙的来信,这也是她迄今为止写的最长的一封。
“白水先生:
这次我实在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即便是说又该如何说呢?我的思绪简直乱极了。那天我正在看《梦之谷》,却极不现实地收到你这千金难买的一封信,但看了以后心里仿佛打翻了五昧瓶。一直以来,你我总是有意回避有关情感方面的敏感话题,而如今你却突如其来地给我一个既成的事实,你让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作为朋友,我理应为你高兴,向你祝福!然而,我在感到彻底地解脱和轻松的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失意和烦躁。说实话,你是第一个闯入我生活的男孩子,你的含蓄,你的忧郁以及你的文采作为一个还算正常的我,在心海里不会不掀起一点点微波来的。
谢谢你对我的信赖和坦率,让我也来更坦白地向你交待——我喜欢你,但对于是否爱你却搞不清楚,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属于友谊还是属于爱情,也不知道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通过所读到的爱情小说,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应该是略大于友谊而小于爱情吧!我软弱,天真爱幻想,可也不无实际,我明白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收不到你的来信心中好不挂念(不过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多余了,因为你现在有比这更为实际的关怀和照顾),不过,我也曾担心过你,要真得被我迷惑了可是走进了死胡同,作为一个比较害羞的女孩,我不好意思主动提这事,见你身体那么虚弱,曾经几次想劝你看有合适的就找
一个。因为你太需要别人的照料了,而我在这方面却是差劲极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照顾别人吗?你看我够坦白的吧!而你告诉我的却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并没有坦白真实的心理,虽然你从没明显的表示过什么,但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从你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捕捉到一丝丝朦胧的温情,朦胧的表达方式是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独到之处,可不无说是一种狡猾的伎俩,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朦脯——朦胧的春雨,朦胧的月色,朦胧远山,朦胧的灯光,以及灯光下朦胧的世界和那深沉而朦胧的人……在我心里似乎只有朦胧才有诗意,不过真实的世界需要实在,你很狡猾并没有彻底坦白,是不是?
衷心地祝贺你找到一位深爱你的女孩!人活着就是为了爱人和被人爱,我真羡慕你!不知道上帝为我创造的那个“他”到底藏在哪儿,但愿这一辈子都无幸被我发现!
再见吧,你这个讨厌的坏家伙!
一个心痛的傻女孩”
心泉摒住呼吸看完最后一个字,心就像痉挛似的特别难受,他就那样郁郁地呆坐着,无尽的欢喜、忧伤、痛苦和失落交织在一起,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近乎窒息。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地上落了厚厚地一层白雪,他下意识地长长叹了口气,默默走进那片银白的世界,洁白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在他的周围飘舞着,仿佛春天的柳絮轻柔飘逸,无声无息……
2003年3月16日初稿
2011年3月6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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