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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第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323
钟欣

  一

  我长得丑,这已经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了。我的学生总是对我说:“老师你怎么长得那么丑?脸上全是一点一点的苍蝇屎,眼睛周围黑黑的,胡子也拉里拉碴。”有时候,钟笑笑还会在一边说:“就是啊,简直丑死了。你看我们的脸多干净,有谁像你这样什么都长的?”把脸凑过来给我看,好像害怕我看不见似的。然后,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爷爷比你还要丑,脸皱巴巴的,像抹屁股的纸一样!”每当她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会捧腹大笑。

  钟笑笑是我的侄女。这是按辈分来排的,关系稍微远了些。她已经九岁了,上三年级,正好在我的班。我喜欢她,这倒不是因为她给我解了围。她长得很漂亮,这是其次,学习成绩还很好,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尤其是数学,一连四次单元测试都得满分。因此,每天上下学,我都很乐意接送她回家。

  她和爷爷一起住,并且只和爷爷住。她原本也是有父母的,还有一个妹妹。她上学前班的时候,父亲患肝癌死了,她母亲带着她的妹妹走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已经改嫁到了贵州。说起这个,她爷爷的脸色就很难看。他说:“改嫁哪里不好,偏偏嫁去贵州,出门就是山,苦了我的孙女。”贵州到处都是山沟,这是我们这里的人的一致看法,其实谁也没有去过贵州。

  他已经年过花甲了,却还总是往山上跑,每天等我来接钟笑笑上学后,就扛着锄头、背着竹篓到山上采药。他采的药大多是卖给药贩子的,只有少部分用于治病。他略懂医术,常给街上的人们看病,有些人得了一些疑难杂症久治不愈,还会找他开方子,买他挖回来的药。当初钟笑笑的父亲患肝癌,他也试过用中草药治疗,只是效果不是很明显。钟笑笑的母亲就不高兴了,说:“如果吃点你的药就会好的话,那人家的医院早就关门大吉了。”于是送去医院化疗。结果,越化疗病情越坏,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他对钟笑笑的母亲充满怨恨。假如没有听她的话送去医院,而是坚持用中草药慢慢调理,或许钟笑笑的父亲病情会渐渐好转。

  早些年,他每天都能挖回来不少草药,有些草药还是很难得的,比如川芎、何首乌,甚至捡过一些蛇皮回来。有一次,捡回的一张蛇皮像人的小腿那么宽,拿卷尺一量,将近四米长。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在上小学。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蛇的蛇皮,居然会有这么长、这么粗,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最后找到了蛇贩,蛇贩才告诉我们:“那是过山风。”但是,近些年,漫山遍野都种满了桉树,很多草药都没办法生长了,各种毒蛇也渐渐销声匿迹,他的收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可观。药贩也不再每个圩日都来收购,有时候隔几个圩日才会来一次,而几个圩日,他也没能采到多少药。

  我送钟笑笑回到家,他也已经采药回家了。他采的药依然不多,只有一株马兜铃、一株淫羊藿以及一株白桐树,还有一些雷公根和车前草。他把这些草药倒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我们早就听到冲洗声了,钟笑笑还没下车,就冲屋里喊:“爷爷,我回来了!”我骑的是电单车,不高,她喊着,就从车上跳下去,往屋里走。

  他们住的是清末民初的老宅院,门槛是由青石板做成的,很高、很宽,钟笑笑需要扶住门框才能跨进去。她刚跨进去,她的爷爷也走到了我可以看见的地方。他光着膀子,看上去像只瘦猴,排骨一根一根地往外凸,快要把皮肉给刺破了。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确实比我丑多了,黝黑如炭的脸皱巴巴的,不过不太像手纸,倒更像树皮。这让我一下子明白,人是越长大越丑的。

  我喊了他一声伯爷,告诉他钟笑笑这回单元测试数学又得了100分。钟笑笑笑着说:“爷爷你猜叔叔答应给我什么奖励?”他原本展露出了笑容,但是听到她称我为“叔叔”,脸马上就拉下来了,说:“什么‘叔叔,是老师。没礼貌!”钟笑笑撅了撅嘴,说:“是他说的不在学校就可以不叫老师的。”回头望向我,问我是不是这样。我说:“叫什么都一样,不碍事。”他又说:“那你也不能给她什么奖励,你刚当老师不知道,孩子可不能太宠,把书读好那是她的本分。”我说:“也不是什么奖励,就是要送两本书给她。”他就不再跟我争辩了。

  他邀我进屋里坐坐,我说不了,要回去改作业。他竟走出来,硬要拉我进去。我只好跟他走进去。门两边的对联是用石灰圬成的,建房伊始就書写上去了,上下联分别是:家风传千载,瑞霭照万年。字迹已经很模糊了,只能依稀看见。牌匾也是用石灰圬成的,呈扇形,要比门联清楚得多,是“颍川第”三个大字,用正楷写成的颜体,一笔一划都饱满丰厚。屋子还算宽敞,只是铺地的青砖坑坑洼洼的,有的缝里还长出了杂草,不常走人的角落,也长上了青苔。天井的那块大石磨很多年前就已经废弃不用了,常常被人当做石凳。他把草药晾晒在石磨上,一进门就闻到了药味,甘苦混杂,不是很好闻。

  我跟着他走进堂屋,坐在八仙桌前。钟笑笑放下书包,一扔也扔在了八仙桌上,然后往我的膝盖上爬。他不允许她这样,说不懂礼貌,要她下来。她说不,抱着我的腰不肯下。我也抱着她,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还那么小就没了爸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他垂下头,叹了一口长气,但是,很快又抬起来,环顾一下屋子,说:“你说我这房子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我也环顾了一下屋子,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接着说:“钟彪想把它拆了,连同旁边他的那一间,说是要建个塑料花厂。”几天前,钟彪已经跟我说过这样的打算了,但我还是假装有些吃惊,瞪着圆圆的眼睛,问:“拆了?那你和笑笑住哪里?”他没来得及回答,钟笑笑就从我的膝盖上蹦起来,大声叫道:“不拆不拆,不能让他拆,爷爷你不能让他拆!”他没有搭理她,回答我道:“他说要我们搬到他家里住。”钟笑笑又闹起来,再次叫道:“我才不要搬去他家住。不能让他拆了我们的房子,爷爷你不要让他拆!”

  二

  钟彪两年前就已经在街上开一家小型超市了。那是镇上第一家超市,开业那天,邀请了镇上所有钟姓的人来吃饭,店里的商品还一律打六八折出售。涌进来的人很多,把店里堵得严严实实。买东西的人也不少,一天下来,营业额就超过了一万元。所以,两年过去,他赚了不少钱,人们见到他,就都喊他钟老板,他也因此成为了镇上最年轻的老板。

  这让我的父母有些抬不起头。我们两家是邻居,上面同一个祖宗,按辈分排起来算是堂兄弟。两人的年龄只相差半岁,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小学的时候,我们很玩得来,一起游泳、一起爬树、一起掏鸟窝,几乎每天都粘在一起,像极了一对亲兄弟。但是上了初中之后,他结交了一群新朋友,和我玩的时间就逐渐减少了。我一直都很安分守己,学习成绩总是不错,每个学期都能拿奖状回来。他却不仅没有拿过,上了初中后,甚至经常和他的那些新朋友去网吧玩游戏。即使是家住镇上,我们晚上也是要住校的。每天晚上,宿管员查床完毕后,他就会从围墙爬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他曾经被捉到过三次,三次都被请家长来了。他的父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跟钟寅学学吗?你看人家什么时候让爸妈操心过?”我的父母最爱听这话了,每次都偷着乐。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里的高中,高中三年,学习成绩依然不错,他们仍旧引以为荣。只是,高考的状态不太好,只能考上一所师范院校。我心有不甘,想复读一年。父亲就不高兴了,说:“复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师范毕业了出来当老师,轻轻松松的有什么不好?”于是我就读了师范。钟彪没有上高中,用他父母的话来说,就是:“他那怂样,能初中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想上高中?”他们给了他一千块钱,让他去外面打工。他拿上这一千块钱,就背着行李出门了,一去就是五年,五年之后才第一次回家。这五年里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联系过家乡的任何一个人。

  五年后回到家的那天,他一身西装革履,手上还提着一个深黑色的挎包。很多人都认不出他了,都以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看到他走下从县里开来的短途中巴车,沿着老街走进去,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他却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打招呼,其中就包括伯爷。伯爷正在和药贩子讨价还价,他突然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道:“伯爷!”伯爷回过头望着他,良久都没有认出他来。他笑着又说:“怎么还去采药啊,笑笑她爸呢?”伯爷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总算认了出来,叫道:“你是钟彪?”他的笑容仍旧没有退去,说:“瞧你这记性。”两人就聊了起来。聊起来了,他才知道,钟笑笑的父亲一年前就已经患肝癌不在了。他的笑容就顿时退去了。五年过去,家乡还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刚回到家,他就向人们明确了自己要在镇上开一家超市的态度,好像早就想好了。他的父母对他将信将疑,不太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能耐,说:“钱从哪里来?”他却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当即就筹备起来了。他租下了八步路口那个两百多平米的门面(那实际上是某户人家的第一层楼),并预先付了一年的租金。随后,他又请人来进行了一番装修。超市的名字叫做“廉而美”,是他让我帮起的。我还在省城念书,上课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来。我没有接,下课了才回他。我稍微寻思了一下,就告诉他叫这个名。他拍了一下大腿,就定了。

  直到他装修好门面,办理好相应的手续,并进了各种货物准备择吉开业,他的父母才肯相信,他这几年没有在外面白混。超市装修得很豪华,金碧辉煌的,是镇上最漂亮的商店。里面的商品包罗万象,几乎囊括了五金店、家具店、日用品店、床上用具店等镇上能见到的商店里的所有货物,而且同样的货物,价格都略低。所以,人们更喜欢到他的店里来选购。店里的收银员是他从县里的技校聘来的应届毕业生,姓满,人们都叫她小满。长得不错,脸蛋很干净,关键是很懂礼貌,不管面对的是老人还是儿童,摆出的始终都是一张笑脸。这样一来,愿意去他店里买东西的人就更多了。

  他家的房子原本和我家一样,也只是一层的水泥楼。但是一年之后,他加盖了两层,变成三层了,里里外外都装修得很漂亮。而我却还在念书,从未赚过一分钱。我的父母就更加颓丧了,想不到当初一无是处的他,到头来却比我强那么多。而让我父母更加颓丧的是,他娶了小满当媳妇,结婚那天把酒席摆得很大,全镇的人都来了,一批批地轮流吃饭,吃了整整一天。这样的酒席在镇上是非常罕见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镇上最气派的酒席,这酒席只有民国时期的地主家庭才能相提并论。

  把生意做大做强,富甲一方,这是钟彪的人生目标。开超市只是他的第一步,以后还会触及到各个领域。他对我说:“你知道李嘉诚为什么能赚那么多钱吗?因为他的商业模式不是单一的。”我已经大学毕业了,面临就业。说到李嘉诚,他就来劲了。他说,李嘉诚也没上过大学,14岁就出来谋生了。他说他也差不多,出去谋生时也只有16岁。他说,读书多也不一定能赚钱。现在的大学毕業生一年比一年多,国家哪有那么多好的工作给他们做呢,连北大毕业的出来都只能卖猪肉。说到这里,他就笑了,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继续说:“猪肉,没读过书的人都可以卖!”后来,我进入了镇中心校教书,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来块。他又说:“两千块,吃都不够,以后讨了老婆有了孩子怎么养?你还不知道我一个月能赚多少吧?”盯着我的眼睛,让我猜。我摇头说不知道。他又笑了,说:“算了,还是不跟你说好,免得你想不开。”然后,他又告诉我自己为什么要建塑料花厂。他说:“李嘉诚开始的时候也做过塑料花生意。当然,我并不是要效仿他,塑料花的市场前景很广阔。就拿我家来说,就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塑料花。好看又省事,觉得摆哪里合适就摆哪里。”

  三

  钟彪的老屋和伯爷的房子只隔着一道墙,都是清末民初的老宅院了。两间老房子都雕梁画栋,无论是雕刻还是绘画,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像这样的房子,镇上还有几间,但是都不再住人了,或是改成了猪棚牛栏,或是用于堆放柴草秸秆,甚至连柴草都不堆放了,只是把它们废弃在那里,任凭虫蚁蛀蠹。经年累月,崩的崩,塌的塌,只剩下残垣断壁了。钟彪那间也不例外,久不住人,门梁都已经被虫蚁蠹朽了,上面的砖头压下来,压塌了半边门,蜘蛛网也结得到处都是。天井荒草丛生,堂屋和里间也早已成为老鼠的天堂,推门进去,老鼠就四处乱蹿。

  “这样的房子还不拆,留着养老鼠?”他说,走过伯爷这边。

  伯爷坐在门口吸竹筒烟,摆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钟彪掏出自己的烟,弹出一根递给伯爷,说:“抽我这个吧。”伯爷没有拒绝,稍微欠起身,接过来。他摁了一下打火机,帮他点燃,于是进入正题,指着自己的那间老房子说:“伯爷,你看这破屋子摆在这里多浪费地皮。”伯爷抽了一口烟,吸进去,又吐出来,望着他,没有说话。他继续说:“我想把它给拆了,连同你的这间,建个塑料花厂。你和笑笑就搬到我家里去住。我家还有两三个空余的房间,都装修好了,比你这里强得多。”伯爷又抽了一口烟,吸进去,然后又吐出来。钟彪听到他说:“你让我想一想。”

  钟彪想让我帮他去攻这个关,原因是我是教师,嘴皮子会耍一些,何况,伯爷和我的感情更为亲近。他来到我家时,我还没有下班回家。母亲在厨房里煮豆浆,没有时间接待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用放大镜看六合彩资料。他就和我父亲聊起六合彩来,聊各自看中的生肖和号码,边聊边给我父亲递烟,我回到家,父亲已经抽了他不少根烟了,烟头丢得一眼数不过来。我听到他说:“就怕钟寅放不下身份,跟着我干……”看到我回来了,便当即住口,起身走出来。

  “怎么现在才回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我说:“学校开会。”

  他说:“有什么会好开的,你们这种吃国家粮的就是麻烦,哪像我们,除了发工资那天跟他们说几句,我从来不组织他们开会。”

  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此行的目的。他说:“伯爷性格有些犟,这你是晓得的。说是想一想,实际上根本就不愿意给我商量的余地。”给我递过来一个信封,继续说:“这里是两万块钱,算是暂时补给他的。”我接过来,说:“那我帮你试一试吧。”他说:“不能抱着只是试一试的态度,一定要说服他。刚才我也跟叔爷说了,等我的厂子建好了,你也可以入股。到时候你就不仅仅是老师了,也是老板了。”

  翌日傍晚,送钟笑笑回家,我又走进了她的家里。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她买了两本书: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一本《脑筋急转弯》。她很喜欢,边坐车边看,我劝了很久,她才肯放进书包。伯爷也已经采药回家了,并且已将采回来的药洗干净,放在天井晾晒。钟笑笑跳下车,边从书包取书边跑进屋,同时大声喊道:“爷爷你看叔叔给我买了什么书!”伯爷不仅采了药,还挖了一些竹笋回来,坐在天井的一侧剥,听到她的声音,站起身走过来,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接过她的书看。

  我把车停好,也走了进去。他采回来的药依然不多,没能把簸箕摆满,挖回来的竹笋却不少,堆成了一小堆,足够他们吃几天。我说:“伯爷,挖了这么多笋回来?”他说:“你等下拿一些回去。”然后又说:“怎么给她买这种书,你看看,一页纸就几个字!”举着翻开了的《脑筋急转弯》给我看,然后翻到后面看价格,更是大吃一惊:“這么几个字几张纸就要25块,你钱多没地方花了是不是?”说着,又要翻另外一本。钟笑笑不让他翻了,把《脑筋急转弯》也夺过来,抱在怀里,说:“我喜欢这种书,别的书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字,半天都看不完一页。”抱到门槛坐下,独自看起来。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我揽住了他的肩膀,说:“她爱看就让她看呗,这种书也有利于大脑的开发,城里人都喜欢买给孩子看。”把他揽进了堂屋。

  他看出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坐下就问:“今天不用回去改作业了?”我说今天作业少,放学前就已经改完了,然后环顾他的屋子。屋子确实已经很老旧了,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了黑色,即使是白天,也明亮不到哪里去。八仙桌也摇摇晃晃了,稍微碰一下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镇上的家庭里,八仙桌的身影已经很少见了,这也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唯一一张。它的一边用作餐桌,一边用作书桌,既摆饭菜,又摆书籍。书是两本厚厚的药书,是祖宗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已经很破旧了。还有一本《钟氏族谱》,也已被虫蛀得残缺不全。他看着我的眼睛,又问:“是钟彪让你来的?”我也望着他,忽然有些心虚,很久才点头说是。他举了举手,垂下眉毛不再看我,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别说了,我是不会答应他的。”我拿出钟彪的钱递向他,说:“这是他给你的两万块钱补贴。他家里的条件好一点,我想了想,你们搬过去住也会舒服一些。”他当即把信封推回来,正色道:“你回去告诉他,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答应他。”站起身走出天井,继续剥竹笋。

  四

  钟彪坐在自己的店里喝茶。店里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由小满打点,他没事的时候就找人来喝茶。我走进去。小满不忙,正用手机看电视。她已经怀孕了,小肚子鼓鼓的,以至于胸脯看上去没有那么丰满。看到我进来,她笑着冲我打了个招呼,说:“找阿彪啊?”笑得两个小酒窝都深深陷了进去。我说是啊,问他在不在。她说:“在喝茶呢。”

  茶几摆在最里头的角落,用玻璃与货架隔开,呈小包厢模样。除了他,里面还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显得很高兴,堆着满脸的笑容呼我进来,向我介绍这个男人。是个建筑工头,姓陈,新栗村的。介绍完毕,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这是陈师傅自家炒的绿茶,纯天然的,不用化肥,没有任何添加剂。我没有喝,取出信封还给他,复述了一遍伯爷的话。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咬着牙说:“这个老匹夫,犟得像头牛似的!”他说,图纸他都已经让陈师傅画好了,也选好了动工的日子。他举起茶几上的图纸给我看,一脸无辜的样子。

  尽管如此,几天后他还是带领施工队来到了老房子。我正好骑车来到伯爷家,准备搭钟笑笑去上学。看到我等在伯爷家门口,他冲我喊了一声。我回过头。他们一行总共八个人,每个人的嘴里都叼着一根烟。他和陈师傅走在最前头,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应了他一句,咧着嘴冲他笑笑。这时,伯爷牵着钟笑笑的手走了出来。看到他们,伯爷不由得有些吃惊,在门口愣了一下。钟彪也冲他打了个招呼,说:“伯爷早啊!”伯爷没有应答,示意钟笑笑上车。她却不像往时那么乖了,抬起头问他:“他是要来拆我们的房子吗?”伯爷说:“他敢?”说得很激动,几乎是吼出来的。钟彪好像没有听见,也冲钟笑笑喊了一声,说:“笑笑去上学了?”脸上的笑容满得快要溢出来。钟笑笑也没有应答,冲他翻了一下白眼,往我的车上爬。他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使劲了,哈哈哈地笑了出来。钟笑笑又冲他翻了一下白眼,在我的背后骂道:“神经病!”我和伯爷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钟彪没有过多地理睬我们,径直走向自己家的老屋。那座房子和伯爷家风格大同小异,门联也都是用石灰圬成写上去的,比伯爷家还模糊,两边的门联已经脱落了,只能看清牌匾的三个大字:爱吾室。门檐下的绘画和书法倒是还清晰可见,画着一碧千里的荷叶,几只白鹤朝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展翅欲飞;一群红色的鲤鱼则在荷叶下面来回穿梭,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会成为白鹤的口中之食。两幅书法作品在画的两侧,是用隶书写的七言律诗,大概意思是祝愿五谷丰登、家业兴旺、子孙满堂。其余的就都是雕刻了。是灰雕,在屋檐下约莫五十公分的墙壁上进行雕刻。阳雕,有的则是塑上去的,全是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动植物:龙、凤、虎以及松、柏、樟等。钟彪却连头都不抬起来看一眼这些绘画与雕刻,抡起腿使劲一踹,就把门给踹开了。我和伯爷相互看了看,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钟笑笑说:“叔叔,怎么还不走啊,快要迟到了!”伯爷紧跟着才说:“你们去学校吧,别理他!”我点头嗯了一声,再往钟彪老屋的门口望一眼,便骑车离开。

  傍晚放学,这座老屋就被夷为平地了。

  伯爷依旧回来得比我们早,坐在门槛上,不停地吸竹筒烟。钟彪在一旁指挥工作,让工人们将木头搬到人力车上。我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很洪亮,乍一听有些像骂人。我把车停在伯爷跟前,冲他望去。他长得有些胖,个头也很大,站在那里很显眼。几乎所有的木头都已经搬完了,只剩下一些比较细小的。工人们在断砖和碎瓦堆里翻来翻去,尽量把埋在底下的翻出来。钟彪却说:“没有就算了!”走到人力车这边。忽然看到我,又喊了我一声,说:“放学回来了?太阳还高得很呢。”回头看了看只剩下一堆砖头了的老屋,又说:“什么炮机啊勾机啊都没有用到,几个人扛着一根木头,一撞就倒了,就算我不拆,早晚有一天也会自己塌下来。”望向伯爷,好像是说给他听的。伯爷没有丝毫反应,自顾自地吸烟,把竹筒吸得咕噜咕噜响。

  拣完木头,他们就散了。伯爷还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门槛,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创伤。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原本已是皱巴巴的脸显得更加苍老了。钟笑笑望着他这张丑得不能再丑的脸,一连喊了他几声爷爷,他才缓过神,慢慢抬起头。她说:“他走了。”我也跟着说:“他只是拆他那间,没拆到你这边来。”他却猛地叫道:“住口!”站起身往那堆断砖和碎瓦走去。

  确实是只剩下断砖和碎瓦了,绘画、书法和雕刻已经荡然无存,连影子都没有办法找到了。他站到钟彪刚才站的位置上,凝视着一堆堆断砖和碎瓦,眼泪快要流了出来。钟笑笑拽了拽我的衣角,问:“叔叔,爷爷他怎么啦?”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伯爷却突然骂道:“不肖子孙!”话一出口,就使劲咳起来,咳得站不直腰。我和钟笑笑跑上去扶住他,问他要不要紧。他没有再说话,摇摇头,把捂住嘴巴的手放下来。我们吃惊地看到,他的手心是红红的一滩血。

  五

  第二天一大早,钟彪就请来了挖掘机。挖掘机像火车似的,轰隆隆地从老街口驶进来。沿途的鸡和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拉长着脖子四下张望。当挖掘机终于驶近它们时,它们简直是吓坏了,慌不择路地四下逃跑。但是,其中两条正在交媾的狗没办法相互配合,一条向前牵,一条向后扯,步调始终不能一致,挖掘机都已经驶到它们跟前了,它们仍旧只能着急地在原地打转。司机停了下来,冲它们大声叫喊。它们更加着急了,继续相互拉扯。直到这时,它们才找到共同的方向,拉拉扯扯地躲到十多米远的一个稻草垛后面。

  孩子们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机器,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有的孩子已经背上书包准备去上学了,看到那么多人跟着,也跑过去凑热闹。挖掘机驶过了钟彪的家门口,又驶过了我的家门口,还驶过了道光年间被敕封为“树将军”的那株千年大榕树,然后绕了一个弯,又从伯爷的家门口驶过,最终停在那堆断砖碎瓦前。伯爷正在做饭,听到这阵阵轰隆声,放下火钳走出来。钟彪早就站在断砖碎瓦前了,凝视着伯爷的屋子。和自己的屋子一样,伯爷的屋子屋檐下也雕满各种动植物,门檐下也有一幅中国画和两幅书法。但是,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些东西上,而是在墙壁的裂缝上。墙壁已经出现好几条裂缝了,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从屋顶开始,一直延伸至楼窗,宽的地方至少能伸进一根手指。他冲伯爷的门口望去,恰好碰到伯爷走出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伯爷,你过来看看。”他叫道。

  伯爷咬了咬牙,哼了一下气,走过去。钟彪指着裂缝说:“你看看,这屋子根本住不得人了。”伯爷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以为意地说:“有人住的房子是不会塌的,这个不用你担心。”言罢扭头就走,钟彪一连唉了很多声,他都不再理睬。

  这一天,他没有再去采药,坐在门槛边吸竹筒烟边看挖掘机作业,害怕钟彪会趁他不在拆了他的屋子。挖掘机的动作很大,他都感觉到了地板在剧烈震动,把他的腿脚都震麻了。他抬起头来回打量自己的屋子,摸着墙上的青砖和脚下的青石板,叹气连连。钟彪没有听到他的叹息,和陈师傅在一旁研究图纸。伯爷听到他说:“挖个卵,就这么点地怎么起?”

  机器果然比人的工作效率高,仅半天的时间,就将所有的砖瓦搬走了。钟彪还没有指挥挖掘机挖基槽与基坑,和陈师傅研究了图纸好久,都不肯去撒石灰粉画线。他往伯爷这边看了看,又走了过来。伯爷不吸竹筒烟了,捧着草药词典坐在门口看。见他来了,把头扭过一边。钟彪走到他的跟前,说:“伯爷,算我求你了,行吗?”伯爷没有说话,合上字典,站起身走进屋,把门关上。

  傍晚放学我送钟笑笑回来,钟彪仍旧在思索如何规划自己工厂的建设,在那里踱来踱去。所有的砖瓦都被挖掘机清理干净了,连草都不剩一根,看上去十分平整。我没有跟他打招呼,甚至害怕被他看见,想将车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但是,这里没有遮挡物,我到底还是被他看见了。他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跑过来。钟笑笑对他视而不见,跳下车就推门走进屋。他跑到我跟前,二话不说,拉过我的手让我去看伯爷家墙壁上的裂缝,指着裂缝说:“你看看,这哪还能住人啊?”让我再去劝劝伯爷,说自己这一方面也是为了他和钟笑笑好。他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我看了看墙上的裂缝,又走进了伯爷家。伯爷已经听到他的话了,没等我开口,就先说:“你别听他一派胡言,我是不会改变态度的。那些裂缝十几年前就存在了,要塌早就塌了,不会等到今天。”喘了一口气,又说:“只要还住人,这房子就不会塌。”我把他的话转告给钟彪。钟彪咬着牙说:“不要逼我。”

  晚上,他就带着一群人闯入了伯爷家。是他请来的施工队,也包括陈师傅。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伯爷和钟笑笑都已经睡着,他们撬开了门,堂而皇之地闯进去。天气晴朗,月明星稀,伯爷没有将晒在天井的草药收回去,全都被他们踩翻了。钟彪带着他们径直走入伯爷的房间。伯爷年纪大了,睡得不是很深,听到声音,就醒了。看到那么多的身影,他冷不防吓一跳,使劲喊了一声:“谁?!”话音却刚落下,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摁在床上。他又叫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没有人回应他,都在忙活着扭他的手脚。他们很大力,把他扭疼了,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又叫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他们扛起来,往屋外走去。

  随后,钟笑笑也被扛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钟彪抱出来的。他独自一人走进她的房间。她睡得很沉,被抱起来了还不醒,说了一路的梦话。她说:“不行,不能让他拆我们的家。”在他的怀里蹦着、跳着。他以为她醒了,看了看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看到他,伯爷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再度叫道:“你这个畜牲!真不明白钟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来!”钟彪没有看他,放下钟笑笑,就指挥施工队去拆房子。

  他也没有请来什么拆房的机器,只是预先准备好一根长条的木头。他们扛起木头,就要往屋子撞去。伯爷又大声喊道:“住手!”他们没有听话,往屋子撞了过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屋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塌,只是震落了几片瓦。他们往后退了几步,又要去撞。伯爷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抱住木头,又喊道:“你们给我住手!”鐘彪也跑过来要拉开他。他死死抱住木头,瞪着钟彪说:“再撞我就马上死在这里,让你的工厂开不安宁!”

  这时候,钟笑笑被惊醒了,附近的居民也打着手电筒走了出来。钟笑笑哭着跑过来,抱住伯爷,冲钟彪骂道:“你这个大坏蛋,不许你拆我的房子!”附近的居民们也围了过来,虽然都不说话,但还是给钟彪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他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伯爷和钟笑笑,对施工队伍说:“算了吧,散了。”拂袖而去。

  六

  伯爷浑身上下都被弄疼了,找出泡制多年的药酒,来来回回地擦。药酒里有一条蛇,钟笑笑不由得吓一跳。伯爷说:“别怕,是死的。”她这才敢凑近看。果然是死的,弯弯曲曲地蜷缩在瓶子里,一动不动。除了蛇,里面还有一只蜈蚣和一只癞蛤蟆,以及一些枸杞子,把瓶子塞得满满当当。药酒的味道很浓,弥漫了整间屋子,我才来到门口,就闻到了,有些呛鼻。

  我来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早,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连早餐都不吃,就来了,边喊他边跑进去。他够不着后背,正在让钟笑笑帮他擦,裸露着整个上身。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打的。我问他有没有事。他却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吼叫道:“怎么可能没事,我这把老骨头经得起他们这么扭吗?!”好像责任在我。还好,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搞错对象了,又补充道:“钟彪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早晚有一天……”却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咳嗽了。我走向前扶住他,来回抚他的背。他这才慢慢停止咳嗽,只是,将咳出来的痰淬到地上时,我们发现,痰是被血重重包裹的。他伸出脚踏在上面,来回磨了磨,说:“没事,死不了。”把我推开。

  这天早上,我帮他们做饭,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做的是肉粥,钟笑笑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两小碗。伯爷却只是用调羹舀来舀去,很久都没吃半碗。我劝他赶紧吃,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却是说:“他这人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次肯定还会再来。”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顾着埋头吃粥。他好像不以为意,继续说:“其实不是我不想答应他。这是被老祖宗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拆掉呢?”

  他跟我说起了这间房子来,问我是否知道这房子的牌匾写的“颍川第”是什么意思。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亏你还是大学生,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颇有责备之意。他说,颍川是个古地名,在现在的河南省中部,我们的祖先就是从那里搬来的。他拿过八仙桌一端的族谱翻开给我看,开头的一页就写着“颍川氏置”,后面紧跟着的是“螽斯蛰蛰,瓜瓞绵绵”几个正楷,还注明了是钟廷于民国丁卯年抄写整理。再翻过一页,就是序了。全都是用毛笔写的繁体字,还是文言文,不太容易看得懂。伯爷指着第二段,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时世界扰乱,华夏不安,先弃颍川,下江南,客居南京。历经多世,族众人繁。又逢战乱,再度逃难。兄弟十人,各散四方。祖钟万九公,诲以宽,携妻子入岭南贺县,披荆斩棘,开山立寨。传而至今,十五世矣。”伯爷说,钟廷是他的曾祖辈,和我的祖上是堂兄弟。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曾祖父,他出生的时候,曾祖父就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只是从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口中得知,曾祖父是满清的秀才,在这一带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办过私塾教过书,不仅会占卜算命,还精通医术,是钟氏不可多得的能人,也是我们后辈子孙一大骄傲和学习的楷模。

  这两间房子都是他建的。当时,村里已经有不少这样的建筑了,但几乎都是地主们所有的,一眼望去,尽是金钱与权力的意象。他想建与众不同的,要使用更为深刻的意象。他用半年的时间去思考设计,最终才建造出这两间房子来。他有两个儿子,分别是伯爷的祖父和钟彪父亲的祖父,两间房子每人各分一间。两间房子的牌匾都不一样,这间是“颍川第”,钟彪的那间是“爱吾室”。“颍川第”这间面积较大,装修较精,是他居住的地方,神台也一直摆放在这里,算是祖屋了。两间房子的雕刻和绘画以及书法都是他的杰作,一刀一笔都凝聚着他的全部心血。伯爷说着,拉我走出门口,指着那些雕刻和绘画给我看。屋檐下也雕刻着龙、凤、虎、麒麟、麋鹿、乌龟和白马以及梅、兰、竹、菊与椿树、萱草等动植物,每幅雕刻之间都用一幅书法作品隔开。书法作品都是楷书,或祝愿房子千年不倒,或祝愿子孙万代长青。绘画仍旧是在门檐下,是一幅山水画:一座座高山气势磅礴,巍峨耸立,瀑布从山上飞流直下,把山谷下的岩石都刷白了。瀑布下面走着一行人,肩挑背负的。伯爷指着这行人问我:“你晓得他们是谁吗?”没等我回答,就说:“他们就是我们的祖先,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地方。”他说,那时候这里荒无人烟,我们的祖宗自己开荒,在这里生儿育女,历经了一两百年,才有周围几个钟姓的村庄。我们的村庄算是比较幸运的,后来因为从县里修过来一条路,发展成了乡镇。

  钟廷是因为这两座房子而死的。那会儿,桂系军阀的一个将领觊觎这两座房子,企图据为己有,便以金钱和官爵诱惑。钟廷没有答应,说这是专门为子孙后代建的,目的是让子孙后代铭记自己的根,并在这样的基础上繁衍生息,代代相传。房子上的雕刻和绘画以及书法是他毕生才华的结晶,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交换的。何况,生活在乱世,能够苟延残喘、子孙无恙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金玉满堂、高官厚禄不是他所奢望的。将领循循善诱,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将领就不高兴了,给他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通共反国。他只是付诸一笑,好像已经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要走完了,被捕入狱前,嘱咐两个孩子: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幻,都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宗、自己的根。果不其然,未经审判,他就死在狱中了。两座房子均被将领据为己有,直到新中国成立,将领随军撤到了台湾,他的家人被批斗死,两间房子才重新回到两个孩子手中。

  伯爷眼睛变红了,快要流下泪来。他说:“老祖宗赋予那么深刻意义的房子,以前用来养猪养牛就不说了,现在还说拆就拆,老祖宗要是看得见,不收了你才怪!”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警告我。然后,他又轻轻抚摸门联上的字。那些字端正整齐,四平八稳,入木三分,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水平。他继续说:“现在的人越来越没有艺术鉴赏力了,过年就买那些花花绿绿的对联回来贴,其实那些字哪能跟这些比呢?”停了停,又说:“这些字,还有这些雕刻和绘画,都是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的。我敢说,整个镇上,包括你这个教书匠在内,都没有人还能整得这么漂亮。”我不由得有些心虚。我确实已经很多年不拿毛笔了,过年的春联都是买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又说:“城里不是有专门管这些东西的单位吗?你哪天有空去找那些人来看看,这些东西值不值得保护。”我垂下头,久久沒有说话。

  七

  我到县文管所走了一趟。这是个让人感到陌生的地方,我底气有些不足。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个高中同学就在里面工作。这个高中同学不太出众,学习成绩平平,毕业后就不再联系了,听说只是上了大专。所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走进来时,他正坐在电脑前整理资料,一副孜孜不倦的样子。我一眼还认不出他来,喊了声您好,慌里慌张地作自我介绍。他却突然叫道:“你是钟寅?”我顿了顿。他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是黎成啊,看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熟视他的脸,努力回想很久,才想起他这个人。他给我沏了杯茶,跟我聊了起来。他大专毕业就在这里工作了,应聘进来的,没有编制。这种单位有时候闲得无事可做,有时候又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所里准备出一本关于古建筑的书,正是忙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资料要收集整理。今天天气很好,整理完手头这些,他还准备下午外出再拍一些照片回来呢。我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问他能否先去拍伯爷家的房子。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答应了。

  伯爷仍旧守在门口不去采药。钟彪好像是故意来看他是否在家的,边抽烟边往这边走来。看到他坐在门口,喊了他一声伯爷,抬起头看了看天,说:“今天天气那么好,不去采药啦?”伯爷没有说话,看了看他,把脸转过一边。他还想继续说,但是我恰好回来了。黎成开所里的车载我回来的,车子一直开到伯爷家门口。听到喇叭声,他回过头。看到我走下车,他不由得有些吃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黎成,问:“这是?”伯爷和他的脸色截然相反,喜出望外地小跑过来。我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县文管所的工作人员黎成。”伯爷很激动,紧紧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黎成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伯爷家墙壁上的雕刻、绘画和书法,好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走向前去仰着头出神地看。伯爷感到很欣慰,也跟着走过去,向他介绍起来。他边听边点头称是,时不时还插几句话。钟彪摆出一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双手叉腰,久不久就用鼻子哼一下气。黎成最后说:“听您这么说,这房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的。”伯爷却话锋一转,说:“只可惜生出了不肖子孙,不仅不懂得保护,还说拆就拆了。”

  黎成走回车上,取出相机。好像是新闻记者专用的那种,很大,很长,看上去十分专业。直到这时,钟彪才开始正视他,用尽所有的注意力去盯他。只见他举着相机走到伯爷家门口,调好焦距就咔咔咔地拍起来。伯爷也把脸凑过去看。从相机看墙上的字画和雕刻,要比用肉眼直接看清晰得多。伯爷不由得惊叹道:“像年轻时候看的一模一样。”黎成由门口往右边走,绕房子走了一圈,拍了不少照片。他似乎有些得意,问伯爷附近还有没有这样的建筑,顺便也去拍一拍。伯爷叹了一口气,说:“有是有,但是都很破烂了。”

  伯爷把他带到别的老屋去。第一间曾是地主屋,也已经不住人了。有三重门,青石板砖还完好无损,却沾满了牛粪,杂草一个劲地往上冒。不难看出,这间屋子曾经遭遇过严重的火灾,堂屋的顶已经没有了,瓦片掉落一地,一些被烧过的木头横七竖八。墙上的雕刻和绘画已经被烧得一塌糊涂了,只有西边的厢房保存较好,但应该是后来重新盖过的,用了三两片水泥瓦。里面被改造成牛栏了,一大一小的两头黄牛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相依相偎,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们。

  我们走完了镇上剩下的所有老房子,但是因为都不再住人了,这些老房子的破坏程度都很严重,黎成没有再拍一张照片。他摇着头说:“太可惜了。”又对伯爷说:“真难得你能把自己的屋子保护得那么好!”伯爷说:“这是祖宗交给我的使命。像刚才那些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如果让它们曾经的主人看到,他们会怎么想?”黎成说:“是啊,很多人总是祈求祖宗保佑,却如此践踏祖宗的基业,祖宗怎么会保佑他们呢?”

  钟彪还没有离开,仍旧站在原地。听到黎成这么说,他似乎不太高兴,走过来说:“什么基业不基业的,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指着伯爷的屋子,继续说:“这么破旧的房子,住着舒不舒服、卫不卫生就不说了,连安不安全都还是个问题。”伯爷瞪着他,骂道:“不肖子孙,祖宗迟早有一天会惩罚你的!”钟彪回击道:“你这个老顽固,阻止年轻人创业,阻碍社会发展,还不趁早去死做什么?!”举起拳头就要打他。黎成眼疾手快,赶忙挡过来。钟彪怒道:“走开,别以为你是县里来的就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扁!”我也赶忙走过来,按住他的拳头,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伯爷却火上浇油,说:“有种你就打过来啊,看你的拳头有多硬!”钟彪彻底被激怒了,使劲推着黎成和我,要过去打他。黎成张开双手挡住他,我则抱住他的腰,往后拖他。他很重,力气也很大,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把他拖出两步远。但已经足以让他够不着伯爷了。他只能指着伯爷的鼻子,再次叫骂道:“老不死,难怪会绝后。整个镇上,再也找不出你这么贱的人了,看你还能挺多久!”

  八

  不选吉日良辰立门,钟彪就又带领陈师傅及其施工队伍来到这里,正式开工建厂了。他们来得很早,太阳刚刚升起来,露珠还没来得及散去。正值周末,不用去上学,钟笑笑原本想睡个懒觉的,却被他们的吵闹声惊醒了,从窗口望出去,恰好看见施工队伍们认认真真地测量、拉线、打桩,钟彪则站在一旁边抽烟边摊着图纸和陈师傅商议。她当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房间告诉伯爷。伯爷已经熬好粥了,蹲在天井切萝卜干,头也不抬地说:“别管他!”钟笑笑又走回房间,再次从窗口往外看。钟彪把烟头扔在地上,取出另一根继续抽。她听到他说:“对,这房子迟早是要拆的,不信他会活得比我久。”她又跑出去把这话告诉伯爷。伯爷已经切好萝卜干了,正在洗砧板和菜刀,手忽然一颤,就被剌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稍微晚点,挖掘机也来了。好像还是上次那台,依然轰隆隆地从老街驶入。老街已经很老了,又变成了曾经的村庄模样,赶圩的人们都不再走来这里,街上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跟在挖掘机后面走的人也不似上次那么多了,孩子们听到它的声音,最多只是抬起头看看,随后,该打四角板的还在打四角板,玩玻璃弹珠的仍旧继续玩玻璃弹珠。只有一两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儿童一路跟着,边跟着走边大呼小叫,对这样的机器充满了无限热情的样子。

  伯爷虚掩着家门,坐在八仙桌前,小心翼翼地翻看族谱。钟笑笑则趴在门槛上看我给她买的书。我又给她买了本漫画故事书,她很喜欢,每次都能看入迷。这次她也看入迷了,挖掘机从门口碾过,地面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她都浑然不觉。伯爷却早就听到了声音,合上族谱,竖起耳朵听。声音越来越大,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强烈。他站起身走出来,打开门,挖掘机恰好驶到门口。钟笑笑不小心被他碰了一下,这才从书中走出来。她也走过去,站在伯爷身后。挖掘机在他们的跟前傲然而过,一点也不将他们的存在当一回事。

  挖掘机是用来挖基槽和基坑的,司机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钟彪给他递去一支烟,问:“一天能不能挖好?”他却笑了笑,说:“这也需要一天?给我半天就足够了。”接过烟点上,就开始操作机器。从最里面开始挖,一勺下去,就出现一个大坑了。钟彪等人在旁边看,像围观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有说有笑。果不其然,仅仅半天的时间,挖掘机就把基槽和基坑挖好了,挖出的泥土堆积起来,仿佛一座座小山丘。基槽挖得很深,站下去,半个人就看不见了。基坑更深,足以没过一个人。

  翌日和往后的几天,砂石和砖头以及钢筋水泥就陆续运来了。都是些重型大货车,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依旧只能从伯爷的门口经过。这些大货车的吓人程度与挖掘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驶过,地面都晃动得极其厉害,好像连墙壁都跟着一起摇晃了。伯爷关上门,躲在屋里暗自埋怨。而更让他气急败坏的是,他的门口经不起碾压,几次过去,就被轧得坑坑洼洼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跑到钟彪跟前责备道:“你看看我的门口,都被轧成什么样子了?!”钟彪对他置若罔闻,背过身去,对工人们指指点点。

  伯爷咬了咬牙,从家里搬出了凳子,坐在路中间漫不经心地吸竹筒烟。大型货车再次驶来。这回运来的是水泥,满满的一车,货车像头负重的老牛似的艰难前行,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明显的车辙。看到前面坐着个人,司机摁响了喇叭。伯爷却假装没有听见,仍旧自顾自地吸烟。司机就不再摁喇叭了,从车窗探出脑袋,骂道:“丢你个黑,耳聋了是不是?”又摁了一次喇叭。伯爷还是假装没有听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司机再次叫道:“信不信我直接开过去轧死你?!”伯爷这才回过头,望着他,张开双臂,说:“来啊,尽管轧过来。”司机走下车,往他这边走来,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你到底走不走开?”伯爷哼了一下气,埋下头去咕噜咕噜地吸竹筒烟,懒得再回答。

  这时,钟彪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服,戴着个红色的安全帽,脸上还罩着一个口罩,俨然一个施工人员。他拉下口罩,对伯爷怒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死?”伯爷抬起头,呼出一口烟,说:“我就是想死了,有种你叫他轧过来!”钟彪转过脸,对司机说:“你上车去。”走过一边。司机拉开车门走上车,启动车子,但是迟迟不敢开动。钟彪用命令的口吻喊道:“别管他,走,一切责任由我来负!”司机深呼吸一口气,就要挂挡前行。

  我搭着钟笑笑回来了。货车已经缓缓起步,距离伯爷越来越近。我见势不妙,冲这边大声喊道:“停车!”司机刹住车。我跑上前,拉起伯爷,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伯爷没来得及回答,钟彪就先说:“他活得不耐烦了,想趁早到下面去。”伯爷推开我,又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说:“对,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叫他轧,叫他轧死我!”语气很强硬,眼泪却已经迸了出来。他把脸转向我,又说:“你走开,不要管我,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种!”瞪着钟彪。

  钟笑笑也跑了过来,喊了他一声爷爷,同时使劲推了一下钟彪。钟彪如同一棵生根的大树似的,岿然不动。看到伯爷没事,她又转过身,咬着牙对钟彪怒目而视,好像随时要对他发起进攻。她的眼睛很大,瞪起人来就更大了。钟彪不予理睬,对我说:“你走开,让他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这个种。”钟笑笑却忽然抡起脚,往他的裤裆用力踹去。他冷不防吓一跳,双手捧住裤裆,疼得脸都发黑了,在原地来回跳。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踢他,踢的还是他那个位置,连忙把她拉回来。她挣扎着,还要往前,说:“你放开我,让我踢死他!”我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挣脱。

  九

  钟彪没有什么大碍,回家躺了躺,就不疼了,第二天仍旧来工地监工。所需的材料基本上都运送来了,一堆堆地堆放在一起。除了陳师傅那一批,钟彪还请来了另外一批施工人员,似乎要把工厂尽早建好。为了使施工人员保持畅快的心情,他从家里搬来了一个音响,从早到晚播放流行音乐。整个工地更是如火如荼,尤其是播放到一些亢奋的歌曲时,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整条老街都喧闹了起来。

  伯爷因此对钟彪的反感与日俱增,从早到晚都对着工地自言自语地埋怨。他认为这些音乐简直是俗不可耐,什么“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这样的歌曲都放得那么大声,一帮老爷们还跟着用力唱,唱得还很得意的样子。尤其是那首《纤夫的爱》,他把“船头”听成了“床头”,干脆直接蒙住耳朵不听。放学后我送钟笑笑回来,他把我拉住,说:“你听听,这是什么歌,那么伤风败俗!”我说:“年轻人就爱听这些,您别放在心上。”他咬着牙说:“我听了就反胃。钟氏生出这样的子孙,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会是怎样的心情啊?!”

  还好,天气预报说,有台风要来了。这个台风影响的时间比较长,未来的一个星期都将会暴雨如注。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风就开始刮起来了,把一些人家的门窗吹得乒乓作响。钟彪的工地一片凌乱,风一吹,满天都是灰尘,一些水泥袋还被卷到了空中,飞到其他地方去。钟彪带领施工队伍,连夜将未用到的水泥用尼龙纸包裹好,在上面盖了一层层砖头。他的做法是对的,雨后半夜就开始下了,哗啦哗啦的,掷地有声。

  第二天,工地停止施工了,从早到晚都不再听到音响的声音。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除了雨声,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伯爷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在八仙桌前一坐就是一天。他想重新整理一下族谱,同时把最近几代人的生平事迹填补上去。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原谱很多地方破烂倒是其次,书的内容很多,而他又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很多繁体字都不认识,要从头到尾整理一遍,是有些困难的。但是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天下来,他积累了不少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问我。有些字连我也不认识,需要查字典才能告诉他。

  风只刮两天就停了,雨却下得一天比一天大。钟彪一天来工地查看两遍,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肯离开。第四天,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他直到傍晚才有机会出门。他披着蓝色雨衣,套着黑色长筒靴。老街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河,漂浮着各种垃圾,甚至有死老鼠和死猫,一脚踩下去,长筒靴的一半以上都被淹没了。还好,他的水泥堆放的位置比较高,没被淹到。但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发现伯爷家墙壁上的裂缝比以往更宽了,雨水打到墙壁上,从裂缝渗了进去。他走进伯爷家。伯爷仍在埋头整理族谱,直到他走到堂屋的门槛,才猛然发现他。

  “雨水从你墙壁上的裂缝渗进来了。”他说。

  看到他,伯爷就一下子来气了,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站起身冲他大声吼道:“你进来做什么?滚出去!滚出去!滚!”钟彪继续说:“雨水从你墙壁上的裂缝渗进来了,不信你到楼上去看一看。”伯爷却忽然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酒瓶朝他扔来。还好躲闪及时,酒瓶最终是摔在天井。天井也积了满满一池水,酒瓶没有摔碎,在天井上下浮动。钟彪瞪着他,咬了一下牙,说:“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扭头就出去了。伯爷没有上楼去看裂缝的情况,又埋下头继续整理族谱。

  第五天,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老街被浸得越发深了,低洼的人家成了受灾户,纷纷把贵重的家具搬到楼上。我的电单车也没办法骑了,只能走路接送钟笑笑上下学。雨水已经淹到他们的门槛了,如果不是门槛较高,恐怕也早已淹进屋里。伯爷望着门前湍急的流水,又抬头看了看天,问我:“都这样了学校还不放假?”我说:“上面没有通知。”钟笑笑不敢踏出来,要我背。伯爷说:“成什么样子?”但我还是弯下了腰,让她爬上来。

  钟彪一大早就又来工地查看了。他还是穿着蓝色雨衣,套着黑色长筒靴。他跟我打了个招呼,问了我和伯爷同样的问题,说:“我的超市都给员工们放假了,你们学校还不放假?”我说:“下个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他因笑道:“考试真是害死人。”想伸过手来摸一摸钟笑笑的脸。钟笑笑躲开了他,骂道:“神经病!”他却不以为意,笑得更加大声。

  他查看完水泥和工地的设施,又特意看了看伯爷家墙壁上的裂缝。最宽的那条裂缝居然已经变得像拳头那么大了,其他的小裂缝也有所增大。雨水一个劲地往里头渗,整面墙都湿透了,泥浆都流了出来,把墙壁流得模糊一片。他想再去提醒伯爷一下,又走到了伯爷门前。伯爷却从里面把门闩上了,他推不开。他举起拳头捶起来,边捶边喊:“伯爷!伯爷!伯爷……”却始终得不到应答,门也始终没有打开。

  中午时分,房屋就塌了。我正在上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上课是不带手机的,把手机放在办公桌。我正上得很投入时,钟彪突然跑进教室,冲我喊道:“打这么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伯爷的房子塌了,他估计被压在了里面。”他应该是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都湿透了。我顿时就蒙了,愣在讲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十

  伯爷确实是被压在里面了,被挖出来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冒雨把他挖出来的。房子倒塌时,他正端坐在八仙桌前,双臂护着族谱。八仙桌的四条腿都压断了,他的脑袋也被砸开了花,满脸是血。我背着钟笑笑赶到,人们恰好把他挖出来。钟笑笑当即就哭了,要跑过去看他。我拽住她,把她的脸埋进我的怀里,不让她看。钟彪说:“我早就说这房子不能住了,他偏不听。看到裂缝渗进了水,我也跑去告诉了他,他却以为我是在骗他。”我看着他,没有说话。钟笑笑却把脸扭出来转向他,大声说道:“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大坏蛋!呜呜呜……”钟彪耸了耸肩,没有跟她争辩,走过去帮忙抬伯爷。

  房子只是塌了后半部分,前半部分还完好无损,“颍川第”三个颜体大字还巍然屹立在门头上,门檐下的绘画和书法也都还在。伯爷很瘦、很小,被一群人拥着抬到未倒塌的部分。钟笑笑又要去看他,在我的怀里挣扎着。我说:“别看,爷爷会不高兴的。”她反驳道:“他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不高兴呢?你就让我过去看一看吧,我求求你了。”我把她抱过去。伯爷的眼睛瞪得圆圆,显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大。钟彪用手去盖,却盖不回来。他又试了一次,仍旧没办法盖回来。他有些心慌了,抬起头看了看我和钟笑笑,再次伸过手去。总算盖上了。钟笑笑哭得更加厉害,趴到伯爷的尸首上,泣不成声。周围的人劝我们节哀顺变。钟彪说:“那不只能节哀,人都走了,还哭得回来?”语气有些生硬。

  葬礼定在后天,埋葬地点选在新栗村村后的那片桉树林里。雨终于停了,太阳重新冒出来,一切又恢复勃勃生机。我和钟彪都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但一路上只有钟笑笑在哭,我们都哭不出来。她一直走在最前面,祭文诵读完毕,家属要停止前行时,她甚至拉住了灵柩,不让杠夫抬走。我走上前去把她抱回来,说:“爷爷会走好的。”她把脸埋到我的胸前,继续号啕大哭。

  钟彪要把她接到自己家,让她住二楼朝南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是准备留给以后的孩子住的,比较小,但对于她来说,也还算可以了。他说:“这个房间冬暖夏凉,住进去一定很舒服。”她却说:“我才不要住你家!”她要来我家住。我家只有一层楼,一家人住着都有些紧凑,再加上她,就更加紧凑了。我说:“你还是住他家吧,就在隔壁,我照样可以每天接你上下学。”她不愿意,耍性子道:“我死也不住他家。”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住进来。

  头七一过,钟彪的工地便恢复施工了。他仍旧对伯爷家的老房子念念不忘,又一次来到我家。暑假开始了,我买了一架电子琴回来,准备教钟笑笑弹奏:一方面是想陶冶她的情操,另一方面则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先是教她认识琴键和五线谱,然后教她弹奏较为简单的歌曲。她很聪明,仅用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单手弹奏《小星星》和《两只老虎》,因此学习热情很高涨。他来到我家时,我正让她试着用左手弹奏《小星星》。没有用右手弹得那么利索,磕磕绊绊的。但他还是边走进来边鼓掌,说:“弹得不错啊!”钟笑笑把手缩回来,乜斜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他走近电子琴,也摁了几下。琴响了几下,但是毫无韵律可言。钟笑笑又乜斜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开。“小丫头,有那么讨厌我吗?”他说,却是满脸的笑容。钟笑笑回过头突然冲他大声叫喊道:“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咬着牙瞪着他,然后气冲冲地跑开。

  钟彪穿得很帅气,一身西装革履,跟外出五年后第一次回家时打扮得一模一样。我也不太欢迎他的出现,说:“她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你怎么又来刺激她?”他拉了拉领带,又轻轻咳了咳,说:“我不是来刺激她的,而是来跟你说正事的。”我问他什么正事。他说:“伯爷已经死了,那间破房子也没办法住人了,我要征用为我的工厂用地。”说着,从口袋掏出一沓钱,扔到电子琴上。“这是五万块,是征地的费用和笑笑的抚养费,以后每年我还会给她两万块。”语气咄咄逼人。我说:“房子的前半部分也很有历史价值的,何况伯爷刚走……”但是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我说:“有个狗屁价值,一堵破墙,看了都碍眼。”我想跟他争辩,他却不容我再说,继续说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叫人拆了,现在挖掘机估计正在清理了。”话落,转身离开。

  我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也跟着跑出去,冲到他前头,拽住他胸前的衣服,狠狠地瞪着他。他只是面带微笑看着我,一点也不把我的情绪当回事。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要那么激动,注意点形象,不然怎么为人师表?”我挥起另一只手,二话不说,就往他的脸上捶去。他的血从嘴巴迸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脸上。我骂道:“你真够卑鄙!”

  我往伯爷家跑去。距离只有百来米远,转个弯就到了。他没有骗我,未塌下的前半部分已经被工人们用木头撞倒了,挖掘机正在清理那些不再属于这个时代的砖头和瓦片,轰轰轰地作业。“颍川第”三个大字和门檐下的繪画、书法已经碎落一地,连影子都没办法找到了。烈日如灼,万里无云,天空蓝得深不可测,望眼欲穿都望不到底端。工人们有的热得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干活。挖掘机司机也热得实在不行了,暂停作业,也脱去了上衣,顺便喝口水。此刻,铲斗恰好从砖瓦中挖出了一本书。我走过去,把书捡起来。那是伯爷尚未整理完的族谱,已经被雨水打湿、泥沙弄脏了。我拍了拍,把它翻开,第一眼就看到了扉页上“楼台万丈,勿忘根本”几个正楷大字,和原谱上“螽斯蛰蛰,瓜瓞绵绵”几个正楷一样工整,一样苍劲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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