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喊出晚妹的名字时,我自己都吓坏了,酒也醒了几分。
但我身下的大妹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天晚上之所以爬到大妹的身上,我想都是因为那瓶高度酒。
那瓶高度酒是小梅和小桃孝顺我过生日的,说是要二百多块钱,都可以买一百斤米酒了。从职业学院毕业后,小梅和小桃都去了广州打工。除了这瓶高度酒,还有一瓶红酒。她们怕寄钱给我我把钱存起来舍不得买酒,就打电话给梅花镇上亚记杂货店的老板,叫他给我备好了酒,让我赶圩时拿回去,她们寄钱给亚记。
这是我第一次喝这么贵的高度酒。就在这一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好四十年。
我们崩冲山一直都有过农历生日的习惯,无论是刚满一岁的孩童,还是上百岁的老人,生日这一天都要杀鸡宰鸭,煮腊肉,做扣肉、豆腐酿、辣椒酿或是各种瓜酿什么的。
小梅和小桃都没有空回来。家里只有我和大妹。以前过生日,喝的都是大妹给我酿的米酒。这个晚上我没有再喝米酒,而是把一瓶高度酒都喝完了,还喝了两大玻璃杯红酒。我要大妹也陪我喝,她平时是不喝酒的。高度酒她只尝了一口,就咂起舌头,连忙喝了几口鸡汤。红酒她也只尝了一口,就说不好喝,还说小梅小桃真是傻啊,怎么买这些酒回来?还不如我自己酿的米酒好呢,真是白白浪费钱了!
饭饱酒足之后,大妹开始和往常一样收碗洗碗,抹桌子。我坐在桌前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高度酒的后劲逐渐上来,头昏眼花中,我发现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她的屁股还是那么硕大丰满,一扭一扭的。这让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脸上火烧火燎的,更热了。
高度酒让我依稀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大妹来我家帮忙,在灶台前干活,我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一扭一扭的,目光随着她的屁股转,让我暂时忘了晚妹。在我最痛苦的那半年多时间里,正是因为她的大屁股每天都顽强地在我眼前不停地扭来扭去,我才最终屈服了,答应了父母的要求,娶了她。
大妹扭着大屁股忙完家务活后,先是给自己舀了热水到大木桶中泡了澡,然后又給我舀了热水,叫我泡澡。我泡了可能不到十分钟,就发现身体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反应,自己被吓了一跳。我感到非常热,额头开始冒出汗来,于是站起来擦干身子,顾不上穿内衣,就直奔房间而去,像一条巨大的泥鳅一样,一下就钻进大妹用身体温暖得像火炉一样的被窝。
大妹已经打起了呼噜。刚结婚不久,我就曾经说过她比猪还能睡。她说我白天干那么多活,我干的活都比你重,比你多,我能不睡吗?我要是没有觉睡或是睡不够,第二天就会没有力气干活。我要是干不了活,你就会很辛苦,比现在辛苦一百倍,你知道吗?我说可是你能不能不打呼噜呢?她说我打呼噜了吗?我说是的,比猪打得还响。她说可是我自己怎么没听到?我说你已经睡得像一头死猪一样了,怎么听得到?她说我听不到,又怎么能让自己不打呢?于是我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后来我逐渐习惯了她的呼噜声,偶尔在外住宿,没有了她的呼噜,反而睡不着了。
贴着大妹热烘烘的身子,我感觉到自己全身又着了火一样。这把火是从身体里面燃烧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和她行夫妻之事了。应该是高度酒重新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欲望,我一翻身就爬到了她的身上。和以往一样,她就像是一头吃饱后的肥猪一样睡得死沉,又像是一节松木,任我在她身上怎么忙活,她都没有什么反应。自从生了小女儿小桃以后,她就这样了。我突然想其他的女人会不会也这样呢?晚妹会不会也这样呢?如果我当年娶成了晚妹,也会像今天这样吗?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颗板栗在碳火中被煨爆一样,啪的一声带着灶中滚烫的火灰和碳火弹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一下子就停止了瞎忙的动作。
晚妹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是晚妹年轻时的脸,红粉粉的,像杀年猪时那种放到火锅里涮一下就夹出来的猪粉肠,让人看了就吞口水。她的嘴唇,更是红得像刚削了皮的野生桃子,让人恨不得一口吃过去。
这两片野生桃子,我是品尝过的,就在那个秋夜的掩护下,在我家的竹晒楼上,晚妹先是咬住了我的嘴唇,她的大胆让我大吃一惊。然后她又让我咬住她的嘴唇,她教会我和她互相把舌头探进彼此的嘴里,就像是吮吸冰棍一样,但冰棍是硬的,冷的,而她的舌头是柔软的,热乎乎的,又像是一尾无骨鱼,有时玩起临时逃逸的游戏,让人一时寻不着而心急火燎。
晚妹的舌头和口水都是香喷喷的。可是大妹的舌头和口水却寡淡无味,就像是稻田里的水,甚至还有股泥味。
想到这些,我顿时变得沮丧不已,兴致了无,就像是小时骑黄牛不稳一样从大妹身上滑落下来。
我突然想晚妹想得不得了,甚至比年轻时还要想!就像是喝多了酒想吐又吐不出来一样难受,我该怎么办呢?
二
奶奶时常咧开只有两三颗牙齿的嘴巴笑我,说我们家亚庚喜欢晚妹是吧,长大了我们帮你娶她回来做老婆吧。那时我还没成年,总是比女孩子还要害臊,每次听到奶奶这话就满脸发烫,恨不得有个地缝躲开去。
可是我真的越来越喜欢晚妹了。
每当晚妹的粉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就会想起杀年猪时吃的猪粉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第一次认识她,就是在二伯父家的年猪宴上。她是我二伯母三姐的女儿。那时,八岁的我就开始喜欢上五岁的晚妹了,在她的对面害臊得一直低着头,不敢吃饭吃肉。
和很多崩冲山的女孩一样,晚妹读了几年小学就不读书了。崩冲山女孩子都早熟,晚妹也一样。等我从梅花镇上读完初中回来时,她已经出落成崩冲山最美的女孩子。小时那些枯黄的头发已经变得又黑又浓又密,长长直直地披洒下来。那是自然的直。不像现在的很多女孩子的长发,都是靠去洗发店拉直的,而拉一次头发的钱,小梅说足够我喝五六十斤米酒。那时的晚妹甩动着她及腰的长发,扭动着细腰和越来越翘的圆屁股,出没在崩冲山密林覆盖的山路间,就像是奶奶讲的野芭蕉精化成的女妖,凡遭遇她的青年男子,大多都被摄去了魂魄。
我就是一个被她摄去魂魄的人。
可是她却没有明确要嫁给我。
我本来也不一定非要娶她的,就像是冯文炳、黄有贵一样,他们在城里有着一份很体面的工作,都娶了同样有着体面工作的女子,过着很好的生活。
我本来也应该可以像他们一样的。
冯文炳和黄有贵都是我们崩冲村的,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又是同班同学,班里的前三名都给我们三人包揽了。后来,他们都考上了师范学校。现在,他们一个是步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一个是步城电视台台长。
而我只能回到这崩冲山里。
谁让我差三分没考上师范学校呢?
这都是因为读初三那一年我生疥疮,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们学校很多同学都生疥疮,冬天和我合铺的一个同学把疥疮传给了我。眼看距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我的皮肤已经被疥虫吃得千疮百孔,许多地方还生成了浓疮。我全身奇痒疼痛无比,实在是无法再坚持听课,只好休学回家治疗。母亲削了苦楝树皮放到大铁锅中熬成汤药,舀到大木桶中让我洗药浴。我洗了两周,也只是减轻了一点点。眼看离中考越来越近,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我急得不得了,突然想起了覃锡早,他是我们班唯一没有生疥疮的男同学。他说在他们村里从来没有人生过疥疮,即使在外面读书得了疥疮,放假回到家生活一段时间就又好了。那是因为他们村里有温泉,人人都洗温泉。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带着我出发了,我们在原始森林中穿行了一个白天,路上没有一户人家,天黑时才到了暖水寨。我在暖水寨泡了十二天温泉,脱掉了一身癞皮,换上一身新皮,疥疮已完全治愈了。就赶紧回到学校去。此时距离中考只有三十一天时间了。
休学一个月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我差三分没有考上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冯文炳考得最好,最终去了桂林的省立民族师范学校。黄有贵却考得比我还差,差八分没上师范线。但他有一对能干的父母。他的父母是我们村割松脂最厉害的人,挣的钱也最多,所以有钱送他到步城中学去补习一年,终于考上了步城师范学校。
就在我准备和黄有贵一起去补习的那年秋天,我父亲割松脂时不小心从木架上摔了下来,把左腿给摔断了。那时我的肩膀比崩冲山许多常年干活的女孩子还要单薄,但我必须接替父亲去割松脂。割松脂是崩冲山最能挣钱的活路,也是最苦最累最脏,伴随着各种危险的活路。
我不想一辈子割松脂。
我盼着父亲的腿快点好起来,因为我还想读书,还想着去补习。
经过崩冲山大师公赵万保用草药医治,父亲的腿是保住了,但瘸了。他永远都不能上山采割松脂了。
于是我只好狠下心来,把自己心里那一点一直保留着的火种狠狠地掐灭了。
到了二十岁那年,我在心里开始点燃了另一个火种。
有人却想掐灭它。
这个人叫邓大脚。邓大脚小名亚金,和我同岁。叫他邓大脚,是因为他有着一双在崩冲山无人能比的大脚。这双大脚让他行走山林的时候健步如飞,甚至比野猪还快。他很快就取代了黄有贵的父亲,成为崩冲山割松脂最厉害的人。
除了村支书赵山羊,崩冲山最有钱的人就是割松脂最厉害的人,最受女人喜欢的人也是割松脂最厉害的人。
等到我母亲派二伯母去提亲时,晚妹母亲说十多天前邓大脚家里也派人前来提亲了,可是晚妹才十七岁,还小,家里并不想她那么早就嫁出去。二伯母对她的这位三姐说,亚庚也不是说要马上娶她回去,只要你们答应了就好,他等。晚妹母亲说小妹,你也是看着晚妹长大的,她干活没什么力你也晓得,亚庚读了那么多书,他干活能行吗,有力气吗?如果两个人都干活不行,那他们将来怎么捞世界,能找到吃吗?我和她爸商量过了,想给她找个大力的人。我看这样吧,明年亚庚和邓大脚谁割的松脂多,我家晚妹就嫁给谁。
这不是明明摆着要把晚妹许给邓大脚吗?
我不服。可是我不服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放手一搏,我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崩冲山的松林大多都没有分,由村公所管着。村公所把这些松山分成一百多份,租给村民们割。谁家想割就要出山根款给村公所请批一份,春节前先交定金,开春时到村公所抓阄。
我迎来了一次好运,抓到了全崩冲山最好的一个阄:那片松山紧挨着一条山溪,都在半山腰以下,到了秋季不会闹干旱,而且有古松和老松。割一棵古松得到的松脂相当于十棵年轻的松树,割一棵老松则相当于四五棵年轻的松树。
邓大脚手气不佳,抓到的是七星山从半山腰到山顶的那份松林,有三份之一的松树都长在山顶上,几乎没有古松,老松也很少,到了秋天干旱之时,这些松树只能割出两道白白的油路,却没有半点松脂会渗出来。
我就像是打了鸡血,真的可以用“信心满满”这个词来形容,觉得自己一定能打败邓大脚。我每天上山决不比邓大脚迟,下山却比他晚。每天上山来回穿梭在两千棵松树之间,每棵松树都要割上两刀,我是怎么也跑不过邓大脚的。邓大脚最快的时候下午四点前就割完回到家了,而我往往是天黑了才进家门,晚上点着煤油灯来磨割脂刀。
雨天一般人都会在家里休息,因为这时的林子里变得又湿又滑很难行走,而且很危险。但只要雨不是很大,我都会上山采割。在那样的雨天里,我不知在山上到底摔了多少跤,回到家里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一只湿漉漉的泥猴子。
但我不怕做泥猴子,只要能娶到晚妹,让我做什么猴子我都愿意。
三
那是我采割松脂比较快的一天,因为连续三天没有下雨,用不着给那两千多个装松脂的薄膜包倒积雨水。
在回家路上,在草木丛生的转弯处突然窜出一样东西来,吓了我一大跳。幸好这样东西白得晃眼,让我很快明白它既不是野猪也不是老虎,才拍着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原来是黄有贵。他上穿白衬衣,下穿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球鞋。一身都很干净。这种干净是我们崩冲山从来没有过的干净。
我说真是吓死我了。黄有贵说不会吧。我说怎么不会,你上山来干什么?黃有贵说我来看夕阳。我说看夕阳?他说是的,你看……
我说我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它。黄有贵说你不觉得它很美吗?这话让我想起晚妹的曾祖母,崩冲山年长的人都说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现在她已经101岁了,但就像是这夏天的日子一样不管有多长,终归还是会迎来日落西山时分。
我说美又有什么用呢?又有谁能留住它们?黄有贵说我们可以留住时光的。我说谁能留住时光?黄有贵说照相机。我傻了几秒钟。他说的不错,相机可以留住时光,能把瞬间的时光留在相纸上。他说如果我们有相机把它拍下来,就可以做到永远地留住它。
可是我们没有照相机。
其实我也想买一台照相机。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崩冲山里各种各样的颜色。春天里我常常把各种嫩叶采摘回来,夹在书本里观赏。那些嫩叶并不都是绿色的,它们有着非常丰富的颜色。母亲给我从梅花圩买回来的东西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那盒十二色蜡笔。有一次我上学迟到了,害臊不敢走进学校,就躲在山上的茶籽树林里,用蜡笔画了一天的画。我当然也非常喜欢这落日的颜色。可是我不能买照相机,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人上山割松脂,要买化肥农药谷种,要给奶奶治病,家里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我还要娶晚妹,存的钱还仅仅是个零头。
黄有贵说他一定要买一台相机。我能听出他的决心就像是我要娶晚妹一样。我还远远没有挣够娶晚妹的钱。黄有贵也没有凑足买一台相机的钱。本来他爸是有钱的,但是他爸不支持他买相机,怕他误了读书。他说亚庚你先借二百三十元给我,等明年这个时候我毕业了就还你,我一毕业就有工资领了。
但我被他说出的数字给吓住了,傻了可能有一分钟的时间,这个数字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往我的心头上剜。我说怎么要这么多?黄有贵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好的。
我说买一台相机,你就想拍落日吗?黄有贵说当然不是,我还要给人照相挣钱,尽快把你的钱给还上。我更想把所有美的东西都拍下来,把很多人和事都拍下来,然后寄到报刊杂志上发表出来。我要把我们崩冲山的美景登到报纸上,把我们崩冲山的人也登到报纸上,让很多人都看到崩冲山的美,看到我们崩冲山人的美。
我想弄一团凝结的松脂堵住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耳朵软,心更软。二百三十元不是小数目,第二年黄有贵师范毕业回到梅花镇工作时,月工资也才一百二十元。
黄有贵说等买相机回来,我第一个给你拍照,第一个把你登到报纸上,你不是很想上报纸吗?
我说我不是想把我的照片登到报纸上,而是想把我的文章登到报纸上,就像高老师把我的作文寄到《步城教育》上登出来一样。
黄有贵说把你的照片登到报纸上不是更好吗,不是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你吗?
我突然感到很累,全身的力气像是被刚刚拂过来的一阵热风掳走了似的,连话都说不了了。
四
天还没透亮,我就又开始吃早饭了。第一口饭我只嚼了一下就吐了出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和舌头,又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吐出来,然后我就被吓傻了。这饭夹生,是不吉之兆。我还要上山去割松脂吗?这夏天的山林里危机四伏,各种蛇和毒虫随时都会要人小命,不小心就会像我父亲一样摔到树下,甚至坠崖而亡,还有那随大雨说来就来的天雷去年就劈死了亚四……
我是要保住小命还是去割松脂?如果不割松脂,我输给了邓大脚怎么办?
我只犹豫了十多分钟,硬吞下两碗夹生饭后,就决定冒险上山采割松脂。一个上午都平安无事,甚至摔的跤比平时都要少,连屁股都没有弄疼。
中午我回到家里刚吃完饭,黄有贵就进来了,我被他胸前的一样东西晃了一眼,那是一台崭新的照相机。黄有贵说谢谢你,老同学!我要第一个给你照相。
我说我很想照,可是我没有空照相。
黄有贵说半个小时你都没有吗?
我说没有。
黄有貴说没有也得有。
我说你没看到吗,我要割松脂,现在就要出门。
黄有贵说你就不能抽半个小时吗?
我说不能。
黄有贵说不能抽也得抽,你借钱给我买相机,我必须第一个给你照相。你天天天不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到来,如果不是这个时候抽时间出来照相,哪里还有时间照相。他的这句话竟让我有了一丝感动,觉得没有白借钱给他。
我说我要割松脂挣钱娶老婆,你的相机又不是老婆,照相又不能帮我娶老婆。
黄有贵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说谁说照相不能娶老婆,要是你愿意,我帮你照一张相在报纸上登个征婚广告,老婆就会自己跑来了。我说我不登征婚广告。黄有贵说那我就报道你的先进事迹。我说先进事迹?我有什么先进事迹?黄有贵说你落榜后回家挣钱给父亲治腿,割松脂发家致富,这就是先进事迹。我要把你的先进事迹写出来,连同照片登到报纸上。
我感到头发上有一只小动物在动,我知道那是一只蜘蛛,自从上午我把它织在树林间的网用头撞破了以后,它就连同它的那些网丝一起来到我的头发上安家落户了。我说你看到我头发上的蜘蛛了吗?你看到我脸上的蜘蛛网了吗?黄有贵说我看到了,这有什么的,我常常在我爸头上脸上看到。
我说你难道就这样把我拍出来登到报纸上?
他说这样不行吗?
我说不行。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还没有娶老婆,我这样照出来的相片,你知道有多丑吗?你不怕这只蜘蛛把女孩子们吓跑了吗?
黄有贵说怕什么,我们同岁,我都还没有娶老婆。
我说你还读书,等师范毕业后就是吃国家饭的人了,不用担心娶不到老婆。可我在家当农民,要想娶个自己喜欢的老婆,可是不容易。
黄有贵就轻轻地扯起了自己的右耳朵。
我说我没有空看你扯耳朵。说着就向门外走去。黄有贵紧跟着我出了门。他说这样吧,我去叫我大妹来帮你割松脂,有她帮忙,今天下午你很快就会割完。
我说她有空?这怎么好意思呢?
黄有贵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叫她又不是你叫她,你不用管她有没有空,她是我表妹,我能把她叫来就是了。
当大妹来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因为与她站得近,她比我几乎高出一个头来。这个女孩不见得漂亮,真是人如其名,她是个什么都“大”的人:身子大,屁股大,胸脯大,脸也有些大。在山上割松脂,她跑得比我还快,有她帮忙,那天下午我们四点钟就割完了。夏天要到七点半以后才天黑,所以我有的是时间照相。我甚至还在大灶烧了温水,舀到大木盆中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把头发上的蜘蛛网也洗干净了。而那只蜘蛛,在我洗澡之前就被我捉了丢到门口,给一只黑母鸡啄食了。
黄有贵要我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三个人一起来到离我家最近的松林里。那片松林不是我家的松林。可黄有贵说不要紧,不就是拍个照片吗?这些松树今天都采割过了,所以装个样子就行了。
黄有贵向我发号施令,要我按照他的口令装模作样地摆出各种采割松脂的姿势。因为穿了我最干净的那件白衬衫,所以我不想沾到那些松脂,一滴都不要沾到,因此我作出的动作特别假。才拍了几张,我突然感到很可笑:这样作假拍出来的东西登到报纸上,那不是骗人吗?那些山外人看了报纸,是不是觉得我们割松脂的活很轻松?而那些领导看了,会不会以为我们山里人挣钱很容易?于是,那把从松树皮上轻轻划过的松脂刀也停了下来。我把我刚想到的这些和黄有贵说了。黄有贵怔了一下,就笑了,说你没给人拍过照片你不懂,报纸上很多照片都是这样摆拍出来的,你说它假吗,可它也是真实的。我现在拍你割松脂,虽然你做的动作是假的,拍的也不是你家的松树,可是你割松脂发家致富这件事,难道不是真的吗?我说可是我还是不想把这样的照片发到报纸上,你晒几张给我就行了。黄有贵就有些生气了,说我怎么说你呢?他手托着相机围着那棵松树转了三圈,那点气就消了,说你们俩靠近一点站一块。他说的你们,是指我和大妹。大妹一直站在一旁,用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们,我总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投在我的身上。大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要我们干什么?黄有贵说你们站在一起就知道了。我没有动。大妹就像是一棵大树一样迫近了我。只听咔嚓一声,一道闪电一样的光把我的眼睛闪花了。大妹说你这是干什么?黄有贵说今天你帮亚庚割松脂,我给你们合影一张留念。我心里却想哪天叫晚妹来和我合影留念。
拍完照片,黄有贵说他要去七星山上拍夕阳,大妹回家收稻谷和割薯苗煮猪潲喂猪,我回到家门口晒谷坪上磨割脂刀。有大妹帮忙,这一天我比任何一天都轻松。我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帮忙的好。我磨好了松脂刀,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这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牛梆声,是几位老人赶着黄牛群回来了。牛群从晒谷坪边的小路拥挤着跑过去,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赵明县向我走了过来。他已经八十三岁了,还能跟在黄牛屁股后面在山上奔跑。他说亚庚你今天收松脂了吗?我啊了一声,说没有。他也啊了一声,说我们刚才赶牛经过山冲,发现路边很多松脂都被收走了,如果不是你自己收的,那就是被人偷了。
我拔腿就向山冲的松树林跑去。
我的松脂被偷走了一百五十三包,按每包四五斤算,至少被偷去六百斤。这贼怎么盯得这么紧呢?趁我拍照片就下了手。看来一定是熟人干的。
六百斤不是一个小数目,它让我最终失去了晚妹。那年冬天,邓大脚和晚妹办喜酒的前一天晚上,我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又三天。
我是在一年以后才在冯文炳家看到那张报纸的。那时冯文炳还在村里教书。那个雨天,有大妹打理家务,我有了空闲,就去冯文炳家里串门。那是一张一年以前的旧报纸,冯文炳有一篇散文刊登在第三版的副刊上。他本来是让我看他的这篇文章的,可是我的眼睛却先看到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中有个人正在采割松油,下面写着黄有贵的名字。我仔细看时才发现照片中的人原来不是我,而是我们崩冲村的支书赵山羊。
我把报纸狠狠地拍到了潮湿的泥地上。冯文炳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的文章登在上面,你不认真看沒关系,可为什么要把它丢到地上?难道是我的文章写得不好你看不下去吗?
我说我不是生你文章的气,我是生黄有贵那幅照片的气。
冯文炳说你生照片的气干什么?
我说照片中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冯文炳说这印的明明是赵山羊,怎么会是你呢?
我说黄有贵当时拍的确实是我,我本来一心要娶晚妹的,如果不是他要我拍割松脂的相片,我就不会被偷去六百斤松脂,也就不会失去晚妹。为了拍这张相片,他害了我,结果却没有给我登上报纸。我本来也不是很想上报纸的,但他不应该骗我。
冯文炳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冯文炳说我和他都读师范,他爸割松脂那么厉害,我家比他家困难多了,可是他家每年都有扶贫款,我家却连一件旧衣服都没有领过――不过说实话,那些旧衣服给我我都不想要——你想想这件事,就明白为什么上赵山羊的相片而不上你的相片了。
五
当母亲试探着问我是否愿意娶大妹时,我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母亲说你还想着晚妹是吧?晚妹是漂亮,可她都嫁给人家了,你总不能因为这一辈子不娶老婆吧。
我说我就一辈子不娶老婆。
父亲说漂亮能当饭吃吗?
我说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
父亲说你说什么?
我说秀色可餐。
母亲说你说的是什么,羞涩……羞涩可惨?
一口粥差点从我的口里喷了出来,说我和你们没有文化的说不清。
父亲说你有文化,你有文化怎么没吃上国家饭?
我把碗狠狠地砸到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响,那只瓷碗登时四分五裂,碗中的粥也四散开来,有些还飞溅到我的裤腿上。家里那条叫阿黑的公狗过来抢食,花舌头刚舔了一下粥,就被烫得连叫了两声,一屁股蹲在地上,低头看看地上的粥,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见父亲不理它,又把目光转向母亲,眼里满是无助。
真是一只傻狗!连心急吃不得热粥都不知道!母亲骂出这一句的时候,眼睛却并没有看阿黑,而是看向父亲。父亲刚好吃完碗里的粥,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母亲用铁火钳把碗的碎片夹到装垃圾的竹箕里,阿黑就把地上的粥吃了,连同粥下面的那些尘土都被它舔到肚子里去。
母亲给呆愣了许久的我重新盛了一碗热粥,说你摔了碗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你自己当家了,你摔烂多少只碗,还不是要你自己花钱买回来,你割松脂挣钱不辛苦吗?
我不想和她说话。
母亲走到我右边,和我一同坐在那张松木板沙发上。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又捏了一下。我皱了一下眉头。她说还痛是吗?我说不痛。她说不痛?我用背篓背的都还痛,你接连挑了一个多月的松脂,这肩膀的伤有那么快好吗?
我感到两个肩膀又痛了起来。
母亲说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看着你拿命去搏,我的心很痛,你爸的心也很痛。
我说我愿意,只要娶到晚妹,有多痛有多苦我都愿意。
母亲说真是傻孩子,晚妹都已经成了邓大脚的老婆了,你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我愿意去死。说着我就垂下了头来。
母亲说那就让我和你爸先死。
我就又不说话了。
我们吃的这锅粥是大妹煮的,这天早上她却没有跟往时一样和我们一起吃,估计是母亲叫她回她家去了。大妹是在我病倒的第三天开始来我家帮忙的。我不知道是黄有贵叫来的还是我妈叫来的,或许是黄有贵和我妈一起叫她来的。我妈长得比我还矮小,干活没有力气。虽然入冬以后不用采割松脂,也不用到散落在山间的田里忙活,但冬天仍有许多活路要做。和崩冲山很多人家一样,我们家年年都种植香蕈。农历十月结束割松脂之后,就开始上山砍伐枫树和栗树,锯成一节一节的菌木,然后把它们扛到山阴处的树林里集中起来,再植入菌种。扛菌木是个力气活。那些过于粗大的菌木,我和母亲两个人都抬不起来,大妹一个人就能扛到肩膀上,一步一步地在山林里走上几十分钟,把它放到林荫下。
母亲说在我们崩冲山,从来不会有人因为娶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而不结婚,也不会因为嫁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而不结婚,日子总要过下去。大妹她人长得高大,她来我们家帮忙你也都看到了,干活比很多男人都厉害,不知多少人家想娶回去。现在她不嫌弃你干活不厉害,我们又怎么能嫌弃人家呢?
母亲又说,我一看她的样子就是个很能生儿子的样子,那么大的屁股,就像个大磨盘一样,我们崩冲山最大的磨盘,谁有?
我最终娶了大妹,也就是因为她的大屁股。我现在上了年纪了,用崩冲山的话来说是老山猪了,说这话也就不害臊了。
因为母亲的这句话,大妹再到我家帮忙时,我有意无意地对她忙碌的身影留意了起来。我发现她的脸蛋虽然算不上漂亮,可也不丑。她的身材真的很健美,虽说高大,腰却不见得粗,屁股又宽又厚,还翘,真的是母亲说的那样,像个大磨盘。这让我想起读初中时,那个从城里来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的蒋老师,他是个美术教师,他说我有绘画天赋,有一次带我去他的房间里,给我看那打“世界名画”明信片,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叫维纳斯的外国女人,一丝不挂地侧身躺在床上,让我面红耳赤。蒋老师说这个世界上美的东西很多,而人的身体是最美的,特别是女人的身体。我觉得那个叫维纳斯的女人的身体,真的很美。后来我就常常想:晚妹的身体是不是也像维纳斯一样呢?当我看着大妹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想。
新婚之夜,在新房里,大妹给喝多了的我端来了热水,给我洗了脸,然后又给我泡脚。泡完之后,当她俯下身子准备端走那盆水时,那个往高里抬起的大屁股被红裤子裹紧了,就像是一个硕大的糯米糍粑团。当她端起水转过身面向房门时,这个糍粑团正好对着我的脸,只隔着一只木盆的距离。我不由得吞了两下口水,又想到了侧身躺在床上的维纳斯,她的美丽无比的屁股高高地耸成山包。我感到身体里有一把火,不知是不是我喝下的那些酒在里面燃烧了起来。我站了起来,叫她放下盆子,把她拉到床前,一把扯下她的衣服和裤子,我要把她变成床上的维纳斯。
父母说的没错。自从娶了大妹,我就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从那一年起,大妹就不让我上山去割松脂了,她说我身体经不得那样的苦,而她经得。家里的重活她都抢着干了。可是我也不想不像个男人,也很努力地干活,犁田耙地,我都包了。母亲没有说对的是:大妹生儿子并不厉害,只给我生了两个女儿,但我觉得这已经够了,因为在崩冲山,一直都有招郎入赘的习俗,有没有儿子我都不担心。
我很喜欢我的两个宝贝女儿小梅和小桃,她们在外貌上都继承了我和大妹的优点,都有着像我年轻时一样清秀的面容,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眉毛像大妹那样弯弯的细细的,却不像大妹的那么淡,而是像我的一样黑;身材也像大妹那样高,却比大妹苗条。不足之处是在学习方面比较像大妹,成绩不怎么好,却也没有大妹小时读书那么差,至少她们还考上了普通高中。高中毕业之后,我和大妹省吃俭用地送她们读了职业学院。我没有白送她们读书,姐妹俩毕业之后都去了广州的企业工作,不单能养活自己,还省吃俭用的,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比我们崩冲山那些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女孩多出了许多。
每当圩日我到梅花镇上的邮电所取钱的时候,邓大脚看见了就会说,看来还是生女儿好啊,女儿更懂得为父母着想!哪像我家松林,不要说寄钱回来,就连他自己用的都挣不够,还要家里寄钱给他。和我年轻时相比,简直就不像是我的儿子。
我说他的脚那么大,怎么不像你呢?儿子就是儿子,女儿就是女儿,女儿哪里能跟儿子比呢?我嘴上这样说,却听到心里有笑声蹦了出来,说年轻时我输给了你,把晚妹都输给了你,难道你想让我下一代也要输给你吗?
六
經过十几年采割,崩冲山上的松树,能割的树皮都已经被割完了,有些都已经割到接近树冠的地方,要钉上十几级木钉子踩着爬上去才能采割,割松脂变得越来越危险无比。
终于,在一场雷暴雨过后,晚妹的父亲黄元周,这个六十多岁的割脂男人,由于脚下的木钉子打滑,从一棵松树上掉下了悬崖,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岩石上的一摊肉团。
第二年,村委会就把村集体所有公山上的松树都卖了,卖给梅花镇上最大的老板张大牙,而且连地也承包给了他种速生桉。为了把砍下来的木头运出山外,把桉树苗和化肥运进山来,张大牙出钱开通了进崩冲山的泥土公路,这是梅花镇最后开通的进村公路。
仅仅用了三年,张大牙就把崩冲山变成了步城最大的速生桉种植基地。
和崩冲山所有人家一样,我们家其实也有点自留山的。很多人把自留山上的几百棵松树也都卖了,跟着张大牙种速生桉,说是这种树见风就长,种下后只需要六年就可以砍来卖了,而且砍了以后自己又会长出来,不需要再种,只需要施肥就可以。都说这是一种摇钱树。小梅和小桃都打了电话回来,叫我千万不要在我们家的自留山上种植速生桉。如果种了,那么我们家吃的山泉水就会枯竭;就算不枯竭,吃了也会得怪病,而不会像晚妹曾祖母和许多老人那样活过一百岁。
大妹和我商量,把自留山上零零散散的五百多棵松树砍了卖给张大牙,因为它们也已经不能再割松脂了,但我们不种速生桉,我们种了一千多棵松树。卖树所得的钱,除了供小桃和小梅读书,还有一些剩余,我存到了梅花镇上的信用社。
没有了松树割松脂,村里人只能打些零工干些杂活挣钱。大妹在卖完我们家自留山种上的松树又种上杉树苗和松树苗后,就开始到张大牙承包的公山上做工。张大牙的桉树基地山多地广,活路多,先是伐树、锯树、装车,接着烧山、挖坑、种树,然后除草、施肥……
我和大妹省吃俭用,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存到梅花镇上的信用社里。公路通了,自从赵山羊建起了崩冲山的第一座小洋楼后,越来越多的人靠着先前割松脂的积攒,也跟着建起了小洋楼,两层的居多,也有些一层的和三层的。
我们为建水泥洋楼做好了准备,不能住一辈子的泥瓦房。
第二年冬天,我们家两层的水泥洋楼已经铺好了楼顶。
我不知道晚妹那天是不是专程跟踪我来到梅花镇上的。当我从信用社取了钱走出来时,就看到对面街边站着的她了。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我的心顿时暖了一下。她已经三十七岁了,但给我的感觉是并不显老,可以说是风韵犹存,肤色仍保持得那样好,脸比先前丰满了一些,却并没有失去那一层红润。她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既不像村子里有些女人那样被抽干了血和水似的干瘪,也不像城镇里有些同龄女人那样肥得像猪。她的肩还是瘦削的薄肩,腰也还是马蜂样的细腰,只是胸脯和屁股似乎比年轻时更大更丰满了。我突然想这是不是邓大脚娇惯出来的?要是当年她嫁给了我,她还能保持得这么好吗?
晚妹说出来啦?脸上绽开了铺满阳光的微笑,让我感到心里面升起了一个太阳。虽然她没有选择嫁给我,但每次遇到她,她都会对着我绽开这样的笑。最初时我还以为她是讥讽我,后来才发现不是。而每次面对她嘴角两边绽放的笑窝,我就会说不出话来。
她说你请我吃午饭吧。
我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她说那我请你吧。
我说哪有女的请男的。
她说那我们去市场边吃,我先过去等你,你一会儿过来。
她选的是一间比较少人的小炒店,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服务员给我们上了茶,就问我们吃什么。
晚妹说你可以请我吃鸡肉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鸡肉了。
我说你家养不了鸡吗?
晚妹说是的,路通了以后,有人把山外的鸡瘟也带进崩冲山来了。你们家是独零屋,没有被传染。我家都有两年养不了鸡了。
我想说那你们家一直不买鸡肉吃吗?但我话到嘴边又把它吞回去。我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来半只白切鸡,一盘瓜花酿,一碟酸猪手。然后问晚妹,你还想吃什么。
晚妹摇了摇头。
晚妹给我沏了茶,我们边喝茶边等上菜。坐近了我才发现她的脸上其实很憔悴,还有一层深深的倦意,似乎还隐含着忧伤。可能是热茶的作用,我发现她的嘴唇比站在街边时红润了许多。这让我又想到了那个夏夜的竹晒楼上,她教我吃她的嘴唇和舌头,不禁感到口渴了起来,连忙喝了两口茶也不顶事。我赶紧垂下目光,刚好落在她的胸脯上。那件红色的夹克衣没有拉上拉链,里层黑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两个硕大的球形东西,好像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我很快就看到那两只球破衣而出,狠狠地向我踯了过来,砰砰地砸在我的胸口上。我赶紧移开目光,又喝了一口茶,然后低下头去。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看晚妹时,她也再次用笑窝捕捉了我。但我很快看到她的眼睛里涌出的那些泪水,顿时不知所措。
我颤抖地问,你怎么啦?
晚妹声音哽咽,说我当初要是嫁给你就好了。
我说你说什么?
晚妹说我当初要是嫁给你就好了!
我感到心里苦了一下,說你这是在笑我吗?
晚妹说不是,我说的是真话。
我说你嫁给邓大脚不是很好吗?他割松脂厉害,能吃苦,也宠你。如果你嫁给我,我们两个都干活不厉害,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晚妹说我现在只求人平安,苦些累些都不要紧。
我说你们一家人现在不是平平安安的吗?
晚妹就摇了摇头。
这时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我给她夹了一个鸡腿,她给我夹了一个瓜花酿。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说你能借我一些钱吗?
我吃了一惊,说邓大脚割松脂比我们谁都厉害,你们家没有钱吗?
晚妹说过去是有些钱,现在没有了。
我说现在怎么没有了呢?今年秋天,你们家不是还卖了一片杉树林给张大牙吗?
晚妹说你不知道吗?我们崩冲山很多人都知道了。
我说知道什么?
晚妹说大脚赌钱。
我啊了一声,说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晚妹说赌都赌了,怎么不会?这路通了以后,就有山外专业赌钱的人进来。他耳朵软,禁不得那些人拉他,就下水了。
我说我做房子都忙晕头了,没空管其他闲事,所以没有听说。
晚妹眼泪就像是夏日突来的山洪,越来越汹涌了。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就递了一张纸巾给她,说你不劝他吗?你的话他也不听吗?
晚妹擦去那些流出来的眼泪,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已经赌上了瘾,收不住手了。我劝他,他居然还动手打了我。不到半年,他就把这二十年来积攒的家底,连同那些卖杉树的钱,统统都输给赌神张了。
我大吃一惊,说他怎么敢和赌神张赌呢?有谁赌得过赌神张的?心里却想:他邓大脚也有今天!
我又说那你还替他借钱,还要让他继续赌下去吗?
晚妹说我借钱不是给他继续赌,是给他还高利贷。他都赌疯了,没钱了就借了赌神张放的高利贷。
我吓了一跳,就像是自己借了高利贷一样。
晚妹说赌神张的人昨天来,限他五日内至少要还三千元,否则就要他一只手。我求你帮我救救他。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就像自己的一只手被按住就要被剁掉一样。
我说你找其他亲戚朋友借吧。你都看到了,我做房子都把钱用光了。
晚妹说我都问过了,可是没有一个亲戚愿意借钱给我,也没有一个朋友愿意借钱给我。我知道你刚才取了钱,就先借三千元给我救救急好吗?
我说为什么邓大脚自己不来找我?
晚妹说他知道自己向你借不到钱,说只有我来找你才能借到。
我说你也觉得是这样吗?
晚妹说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试试。我真的求求你,只要你借钱给我,你要我怎么报答你我都愿意。
我感到心里像是倒进一瓶醋,说他值得你这样做吗?
晚妹说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我男人啊。
我说我这钱是我两个女儿向朋友借来的,是要给我装修新屋的,要是借给了你,我怎么好向她们和大妹交待呢?
晚妹说我在山冲源还有一百多棵松树没有卖,你先借给我救急,回头等我马上卖了就还你。说这话的时候,她低着头,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但我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那些泪水真多!它们滴落到她面前的茶杯里,又从茶杯里飞了出来,变成杉树叶的针刺飞向我的胸口,穿透我的胸肌,狠狠地刺到我的心尖上。
我空手而归,第一次对大妹撒了谎,说可能是从广东的信用社存到广西的信用社要的时间比较久,钱还没有到账。好在大妹也没有细问。
晚妹说的那一百多棵松树,其实早就被邓大脚换取赌资抵押给张大牙了,或许向我借钱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晚妹無法还钱给我,我只好向大妹坦白从宽。大妹听了,只是猛地晃了晃她的大脑袋,她接连晃了两次,晃得我的脑袋也跟着晕了起来,等她的脑袋终于停止了晃动,才说既然是救人,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可是这些钱是小梅小桃借的,不知她们要多久才能还上,我们又不是邓大脚他爸妈,也不是晚妹她爸妈,你还是要想办法向他们要回来!说着她就去睡觉了。
我羞愧得一夜无眠,听着大妹发出来的呼噜不再像往时那样均匀好听,而是时大时小,时急时缓,还不时发出咔咔的锯木一样刺耳的声音,让床铺都震动了起来。
七
张大牙来找我,要我上木冲山去给他守寮。这才几年,崩冲山大大小小的三十三座公山上已经全部长满了他的速生桉。为了便于管理,他在木冲山靠近溪流的地方搭建了几间山寮作为临时休息场所。张大牙住的那一间经常放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比如油锯电锯什么的,还有几间堆放着化肥。张大牙说很快就要过年了,他和工人们都要回家去,等过了春节才来。他说他不请别人而请我,是因为我是张台长的表妹夫,人又老实。我想着在家里有大妹,饭菜不用我做,饭饱酒足之后,她还会烧好热水舀到大木桶中让我泡暖身子,再钻到她暖好的被窝里。而让我一个人在这山上过年,不仅寒冷,连说话也没有个伴,实在是太孤单了。尽管张大牙说每天给我四十元工钱,大年三十到年初二那三天,每天还给一百元,我都没有答应他。
我回去和大妹商量,大妹说我也不想你受什么苦,可是守寮又不用你干活,你在那里成天睡大觉就有钱收入了。小梅小桃为你借了钱,有机会你就自己挣点钱给她们还债吧。
这年冬天天气有些异常,山上更是冷得不得了。在刺骨的寒风中,先是连续下了两天大雨,接着就是雨夹雪。
我烤着火还瑟瑟发抖,就像是一只被雨淋湿了身子的病鸟那样蜷缩着身子。第二天中午雨雪暂时停了,我就下山回家去准备再拿一床棉被来,因为只有一床被子根本睡不暖,夜里冷得睡不了觉。回到家里,大妹已用塑料袋裹好了棉被,绑上背带,说正想给我送上山去。我喝了大妹熬的肉汤,吃了她做的热饭热菜,还喝了几口热酒,顿时感到暖和起来。大妹要陪我上山去一起守寮,说那么冷我一人在山上她不放心。我说可是我们家谁来守呢?如果被人撬了门进来偷了东西怎么办?还有猪谁来喂?大妹就不再坚持了。她把我送到门口,我刚迈出几步就回头看她,看到她眼里有一百个不放心。
走进山冲源时,我看路边有一只火红的狐狸。
这只火红的狐狸是穿红色风衣的晚妹。
我说这么冷你站在这干什么,难道你想被冻成一条狗吗?
晚妹笑了笑,说狗是不怕冻的,我也不想冻成狗。
我说那你在这干什么?
晚妹说我在等一个人。
我说等谁?
晚妹说他已经来到我面前了。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娇嗔,红红的嘴唇微微向上翘着,让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想起在那个月夜的竹晒楼上,她的嘴唇也这般微微地向上翘着,等着我去吃。
我说你等我干嘛?
晚妹说你放心,我不是又向你借钱。你那些钱,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我说我不怪你,我也没有催你。
晚妹说可是我一定会还你的,我想陪你去守寮好吗?
我愣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哆嗦。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她这句话吓住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这……这怎么能行呢?
晚妹说怎么不行?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我说可是……
晚妹说可是我有老公你有老婆了是吗?
我说是的。
晚妹说可是我现在没有老公了。她的脸上有液体流了下来,不知是眼泪还是融化的雪水。我说邓大脚呢?难道他不算你老公了吗?晚妹说你看他现在还像是我老公吗?他在哪里?你看我还像是有老公的人吗?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数十秒钟,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吧!这里冷得很,山上就更冷了。我也要赶快进山去,如果东西被偷了,我不单白白守了,可能还要赔钱。
晚妹说我不回去,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我要和你一起去守寮。
我说这怎么行?你不怕大妹知道吗?晚妹说她知道了更好。我说可是我怕,我还怕邓大脚,我打不过他。晚妹说他现在正在逃命,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他还敢回来吗?我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带你上去的。晚妹说你现在不喜欢我了吗?我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反正我不能带你上山去。晚妹说我不用你带,我自己长有腿,我自己走上去。我说这还不是一样的吗?晚妹说要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呢?我说什么秘密?晚妹说等到了寮里我们把身子烤暖了再说。我说那我还是不听了。晚妹说是吗?你想知道当年是谁偷了你的松脂吗?我说很多人都猜是赵明府。晚妹说有人见到他偷了吗?我说没有。晚妹说就是,你的松脂根本不是他偷的。我说那是谁偷的?晚妹说我都说了,等我们到寮里烤暖了身子,然后我再告诉你。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我突然想要是钱也这样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就好了。我举目四望,远远近近的山,还有山上的树,以及身后不远处的梯田全都变得迷濛起来。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不会有人上山的,这些速生桉又没有什么看头。桉树林里,甚至连鸟兽的影子都没有一个。我说那等你讲完了我就送你下山。晚妹就笑了,仍像年轻时笑的那样有点坏坏的,但就是这种坏坏的味道让我着迷不已。
八
寮里的灶火还没有熄灭。晚妹加了柴进去,火很快就又烧了起来。我们并排坐在火灶前烤火。我准备烧一壶茶。晚妹说这种天应该喝酒,你烧一壶米酒吧。
当我把半碗热米酒喝下去时,觉得整个身体都暖和过来了。晚妹喝了满满一碗热米酒,她说你说这山上冷,有酒就不冷了。
看着她被火烤得更红的脸庞,我突然想说有你就不冷了,但我没有说出口。我说的是你快告诉我,是谁偷了我的松脂?
晚妹诡秘地一笑,说我不告诉你。
我说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说着用拳头捶了捶她的肩膀。她的肩膀还是那么薄。
晚妹說我不骗你。脸上的笑在红蓝双重火焰地映照下显得更是诡诘。
我说那你快说。
晚妹说我有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
晚妹说你先抱我,这样我会更暖些。
我想了想,说好吧。晚妹就过来坐到我的大腿上,我用双手抱着她。她说你再抱紧一些。我嗯了一声,手上的力气又增加了不少。她说你不够坏。我呵呵地笑了。她说如果你当年够坏的话,说不定我现在就是你老婆了。我吃了一惊,那么说你嫁给邓大脚,是因为他坏吗?她说是的,那年他刚卖完第二批松脂,我去他家想核实一下数,刚好他爸妈去田里干活还没回来,他就把我骗到他的房间里……他的力气比牛还大,你知道的,我挣不脱……我没想到,就那一次我就怀了松林。细心的人都会发现,我嫁给大脚才七个月就生下了松林。
我感到柴火的烈焰往我的胸口狠狠地灼了一下,有黑色浓烟往我的喉咙呛进来。晚妹说知道吗?你读初中时我就喜欢你了,我一直都想嫁给你的,可是有时我又不敢想,因为我怕你考上师范学校,像黄有贵和冯文炳那样成为吃国家饭的人,那样你是不会要我的。我被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了,直到把一口黑烟硬生生地吞进肚里,咳了好一阵。她帮我拍着胸口,我才缓了过来。我说你就不要骗我了,你现在骗我还有什么用?她说我不骗你。我说你不骗我?那怎么又让我和邓大脚比割松脂?她说那是我爸妈的意思,他们就想把我嫁给邓大脚,说他干活厉害,我嫁给他不用那么辛苦。他们说你读书读坏了身子,成不了公家人,也干不了活,谁嫁给你都会受苦。
我感到心里吹进来一股冷风,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说难道是你爸妈故意偷了我的松脂?晚妹说你别胡说!我爸妈从来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我说那是谁?她低下了头,长发披散到我的大腿上,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是大脚,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吧。我也是在嫁给他多年以后,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才告诉我的。他说他实在是太喜欢我了,为了得到我,他什么都愿意干。
一股湿柴冒出来的浓烟从我的鼻孔熏进来,呛得我一连发出几下巨大的咳嗽声。我恨恨地骂了一句狗杂种。
晚妹说如果你也有他那么坏,甚至比他还要坏就好了,你还记得在你家竹晒楼的那天晚上吗?
我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除非我死了,就是死了变成鬼也记得。
晚妹说那天晚上,你怎么不把我要了呢?
我说其实我很想要你的,可是我又不敢要,怕你嫌我坏。
晚妹说笨蛋!那么你现在敢了吗?说着她把我的手从她的肚子上移到胸脯上。握着她的胸,我感到自己已经拥有了她。我的气喘变得又粗又急,就像是回到年轻时一样。不待我回答,她就又转过身来,仍旧坐在我的大腿上,面对着我,一下子就用她的嘴唇衔住了我的嘴唇。我没想到,她的口水还是那么香。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夏天月夜的竹晒楼上,我们互相吃着对方的嘴唇和舌头。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息,让我变得越来越迷乱了。当我把她抱到那张简陋的床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时,我的手终于触摸到她身上那些香和甜的来源,那是一片水草丰茂的沼泽,吸引着我走了进去……
突然,寮外传来了一声巨响:
噼啪——乓,唰啦——
我吓得停止了动作。晚妹说是什么在响?我说不知道。晚妹说不要管它。于是我继续在芳香的沼泽中奋勇前进,我看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很快地,又一声巨响传来:
噼啪——乓,唰啦——
但此时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大妹身上从来没有找到的感觉,我在晚妹这里找到了。我们像一对贪吃的猪,真的是贪得无厌。等我们终于吃饱了,瘫在被窝里时,寮外的巨响已经变得很密集了。晚妹说这是好像树木折断的声音。我心里發毛,说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这句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响就袭击了我的耳朵,紧接着我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晚妹,因为晚妹是热烘烘香喷喷的,而这些压在我上面的东西是冷冰冰的,带着冰雪和桉树的混合气味。不一会我就感觉到自己身体周边全是冷冰冰的东西,他们就像是无数把小刀一样,直往我的身上乱扎。
我听到了晚妹呻吟的声音,看来她也被压住了。我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爬出来。才明白我们住的山寮坍塌了,只见上面压着一根折断的裏满冰雪的速生桉。我像一条疯狗一样用双手又撬又掀又是刨的,终于把晚妹救了出来。这时我才发现我们都赤身祼体的。我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冻成一棵被冰雪包裏的速生桉。我知道晚妹也快要变成这样的一棵速生桉了。我又像疯狗一样以更快的速度刨出我们的衣服,然后赶快穿上。
我们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但我们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只见那漫山遍野的速生桉,那些已经长有三四层楼高的速生桉,由于经受不起枝叶上冰雪的重负,全都拦腰折断了,山地上全都铺满了受灾的速生桉的尸体,而留在地面上的断桩,则像是一个无比整齐的巨型剑阵,成千上万支利剑竖立在山间岭上直指天空。
噼啪——乓,唰啦——
仍有速生桉在前仆后继地被腰斩。
突然,我好像听到有人的声音。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除了我和晚妹,还会有谁上山来呢?我和晚妹不禁大吃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在风雪声中,我侧耳细听。晚妹的耳朵比我的玲珑,说在那边,那边是有人在喊救命。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右侧的一条山脊上也有一间跟我们住的一样的山寮,看样子也塌了下来。
我们顾不得多想,就朝那间山寮奔了过去。
那间山寮真的坍塌了,也是被一根拦腰折断的速生桉击打并压垮的。更为危险的是,山寮旁边还有三棵速生桉,树上披挂着厚厚的一层冰,随时都有被腰斩的可能。我叫晚妹走开,离这三棵速生桉越远越好,我自己去救就行了。可是晚妹不听我的,比我还快地冲上去救人。她说我不怕什么危险,如果要死,跟你死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我没有时间来得及为她这句话感动流泪,一边紧跟着她冲过去救人,一边说你这乌鸦嘴,不要胡说些不吉利的话。
我们救出来一个女孩,像个大学生,长得很漂亮,比少女时代的晚妹还要漂亮。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一样抖动着,哭着用手指着那被坠满冰雪的速生桉树压住的山寮。我不明白她指什么。晚妹说下面还有人是吗?她点了点头。
我和晚妹又冲了过去,花了可能有二十几分钟,才又扒出来一个人,但却把晚妹给吓坏了,差些没晕了过去。女孩更是吓得连哭声都停止了。我们扒出来的是一个男孩,冰雪腰斩后的速生桉刚好砸在他脑门上,脑浆都迸出来了。我叫晚妹用双手蒙住眼睛,不要再看那恐怖的一幕。
后来听女孩说,我们才知道死去的男孩原来是张大牙的独生儿子,还是个大学生,这次寒假从北京带女朋友回来,觉得梅花镇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就带她进了我们崩冲山,顺便看看他爸的桉树基地。这个桉树基地,他爸一包就是五十年。他爸说这些以后都是他的。本来他对他爸的桉树不感兴趣,但既然来到崩冲山,就上山来看看,没想到遭遇冰雪袭击,他们不敢下山,被困在山寮里。当时他们正躲在被窝里互相抱着取暖,哪想到冰雪会压断速生桉,断树击打在山寮上,并击中了他呢?
赵山羊打了电话给公安,因为被冰雪压断倒下来的速生桉把路都给占了,他们无法进山来。直到三天之后,公安才带着张大牙来到崩冲山。见到儿子的尸体,张大牙的老婆晕死了过去。
下山后的第二天,小梅和小桃都打了电话回来,听到我和大妹的声音,又问了爷爷奶奶,也都平安,她们才松下一口气来。她们说电视上说这是南方一场百年一遇的冰雪灾害。姐妹俩用的是同一台手机,按了免提打电话,问我家里的受灾情况。我说那些速生桉全部给冰雪折断了。小梅说速生桉都不是我们家的,不关我们事。小桃说断得好。小梅说它们还会自己长出来的。又问我家里自留山上种的松树怎么样。我说它们都还没有长大,还都好好的。小梅说好啊,再过十几年,就又可以割松脂了。我说好什么好?我不想割松脂,一辈子都不想!小梅就嘻嘻地笑了,说等以后我和小桃年龄大了,哪天要是被公司炒了鱿鱼,我们就回去割松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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