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弟 兄
谷四叔赶了马车去火车站接了朝克图,又连夜送他回家。他们回到安奔营子①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朝克图朝思暮想的家乡夹在大山之间,一片黑暗,只有挂在车辕一侧的马灯的光亮照在一小段路面上。被他们惊动了的一声声狗叫声在朝克图听来显得很亲切。走进熟悉的家门,昏暗的油灯下,他十分想念的大哥大嫂正在等着他。大哥说行动不便的老父亲早已睡了,就不打扰他了吧。但朝克图还是进了老父亲的屋子,点燃油灯,见父亲坐着,看着他说,我听见你回来了……其实,他耳背,啥都没听到,一直坐等着他的小儿子回来。朝克图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啥都没说就抽抽嗒嗒地哭了。父亲替他擦擦眼泪,说我知道你想我啦!夜深了,先睡吧。他点点头,离开父亲回自己的屋里睡了。由于路途的疲惫,他睡得很实,连梦也没有。
窗户纸显出一点儿亮色时他就醒了。他起身出屋,脚步轻轻,没有惊动哥嫂和老父亲,绕过牛栏和羊圈,在清晨的宁静中,牲畜的反刍声听上去十分清晰,将他的脚步羁绊了片刻。而后他就将还笼罩在黑暗中的家家户户丢在身后,向那条名叫纳林的小河走去。三年的东瀛生活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而去纳林河边的习惯却是朝克图早在家乡时就养成的。
安奔营子在大青山北麓的灰腾梁脚下,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营子。这个藏在大山里的小小营子却名声在外,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因为在清朝咸丰年间这里就出了一位安奔②,而且一直世袭到了光绪末年。营子名就是这么来的。朝克图就出生在这个世袭安奔的家族,可惜他出生的太晚了,别说什么世袭安奔,连大清朝也没有啦!按照大清在察哈尔八旗的政策规定,安奔官职是不世袭的,但因为朝克图的祖上平息过一场反清叛乱,建立了功勋,咸丰帝赐给了世袭安奔的官衔。当然,这是祖上的事儿,早已与朝克图没有了关系,但他毕竟是名门之后,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的口碑也不错,没有纨绔子弟的恶习,温文尔雅,乐善好施,人们尤其称道的是他好学上进,博闻强记。两年前他留学东洋,一时成为这一带的新闻,传得家喻户晓。也难怪,这是方圆百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漂洋过海到异国留学的人啊!而今,这位留学东洋的人却中断了在日本的求学回到安奔营子了。
纳林河在晨曦中闪烁着银光,哗啦啦地向村外流去。朝克图在河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了。他想起了与自己亲兄弟般要好的伙伴纳木濑。他们夏天在这浅浅的河水里逮火柴棍那么小的鱼,冬天在这结了冰的河面上溜冰车。昨天听大哥说纳木濑现在是旗保安队的一个班长,心里就有些不顺畅,纳木濑怎么就去保安队了呢?要知道现在的保安队已经不再是保护旗民旗土的保安队了,而是成了日本鬼子的走狗和帮凶啦!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离开纳林河边,慢慢地往回走。安奔营子的十几户人家的黄土房子散落在山湾里,几乎家家的烟囱都在冒烟,他知道大家都在熬早茶。他家的青砖青瓦的房舍虽然破旧了,但在山湾里还是很有些抢眼。纳木濑家就在他家右侧,两间土屋更是破败,西墙用垒起的一堵石牛顶着,不然就会倒塌。
朝克图刚刚走到自己的牛栏前,听得背后有人叫他,回身看去,一个身材敦实,脸膛紫红,细眼厚唇的小伙子笑着朝他大步走来。
啊!纳木濑!朝克图喊着伙伴的名儿,迎上去,两人拥抱在了一起。
三年没见面了,真想死我啦!纳木濑的手使劲拍打着朝克图的后背。
哎哟!你轻一点,拍断腰呀!朝克图嘻嘻笑着说,夜里我一回来就打问你,我大哥说你在旗镇上。
是的,我听说你要回来,请了假一早赶回来的。
两人手拉手地端详着对方,朝克图感觉这张脸陌生了许多,而纳木濑是那么兴奋和热情,甚至还有些许泪光在闪烁。
你回去喝了早茶就来我家,额吉正给我们做下酒的菜,蘑菇炖野兔。
好啊!只是喝酒前你最好吧这身黄皮换了。
纳木濑双手抹了抹身上的保安队制服,略显尴尬地笑笑,好,我穿袍子。
出远门归来的人一定要给长辈带礼物。朝克图给纳木濑额吉的礼物是一块够做一件袍子的湖蓝色缎子,当然不是日本货,是路经北平时买的。
大婶,这是给您的,一定得收下!朝克图把缎子面料递在纳木濑额吉的手里。大婶说这么漂亮的缎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敢收呀!朝克图说,没有啥不敢的,收侄儿的礼物,心安理得。大婶抚摸着面料,笑着说,那就收下啦。等到给纳木濑娶媳妇时,我也能穿上缎面袍子迎接儿媳妇进门哪!
小炕桌上一大盆子蘑菇炖野兔肉的香味阵阵扑鼻。朝克图和纳木濑盘腿分坐在炕桌左右,品尝酒劲很冲的山西商贩的二锅头酒。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少年时期的种种趣事儿。还是朝克图首先换了话题,纳木濑你真得让我大婶早一天把缎面袍子穿上呀!啥时候能娶回媳妇?纳木濑的脸红了,连脖颈都泛着红色。他好像怕母亲听到似的低声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模样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母亲居然听见了,追问,是谁家的姑娘?要不要找个媒人去探探人家的意思?纳木濑连连摆手,我瞎说呐!您可千万别当真了啊!他这么说着,偷偷地向朝克图挤眼睛。朝克图有所会意,赶忙又换了话题说,我大叔呢?得先给大叔敬酒呀!我俩倒自顾自地先端起了酒盅,实在是失礼啦!
大婶说,你俩喝吧,他不在家。朝克图问大叔去哪儿了?大婶压低声音说,往梁顶那边送马去了,三匹马,其中有你大哥的一匹。
朝克图听不大懂,什么梁顶送马的?大婶说,是给梁上的巴队长送战马去了……不瞒你说,我家、你们家,还有西头阿尼斯泰家,咱安奔营子有五六户人家和巴队长的队伍亲近着哩!去年,巴队长负了伤,在我家养伤住了三个月呢!
纳木濑接着说,巴队长是蒙汉抗日游击支队的队长,他们在灰腾梁上下打鬼子,已经两年多了。
朝克图这才明白过来,好啊!咱安奔营子的老百姓能在国难之时出力出物支援抗日队伍,很了不起呀!
纳木濑说,巴队长他们把驻扎在旗镇上的山崎鬼子小队打得晕头转向,那才叫了不起呢!
朝克图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纳木濑,可是……你却在保安队做鬼子的帮凶!
纳木濑显出一副窘态,支吾说,也不是愿做帮凶……我远房表舅当了保安队长……我就去挣那份军饷……你知道我家穷……
朝克图的一只食指关节邦邦地敲击着桌面,说,兄弟,人得有骨气、蒙古人的骨气啊!
大婶插话说,纳木濑在保安队反倒使巴队长他们来我家更安全了,谁也不怀疑巴队长会在纳木濑班长的家养伤……
二、爱 情
下过一场透雨,远山近岭的绿色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端午节就要到了。在安奔营子,人们几乎是没有端午节这个慨念的,倒是对稍后的五月十三日格外重视,那是祭敖包的日子啊!
朝克图在端午节前一天匆匆赶到旗镇来了。他家在旗镇上也有一处房院,不大,只两间正房,一间偏屋,青砖的院墙围起来的院子里有一株老榆树。十年前他来旗镇念书时,专门为他建起来的,如今谷四叔住在这里看护。朝克图之所以要赶在端午节前来旗镇上,是因为纳木濑上次回安奔营子时给他捎来了旗完全小学布校长的信。布校长与他并不认识,只是知道他是本旗唯一的留日学生,便十分想与他交往,还说在端午节他要组织一个诗社,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朝克图这些天在安奔营子正感寂寞难耐,同时也爱好写作诗词,便答应了。
端午节这天,布校长将旗镇上的七八个所谓的文人雅士召集到一家茶馆,说是借纪念屈原之名成立一个诗社,叫什么“塞北诗社”。朝克图故意晚到了一会儿,一进门听得布校长介绍说本旗唯一的留日生朝克图先生到!随即响起一片掌声。布校长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朝克图还是稍稍感到了一些怯场,没有细看在场的人,但他还是看到纳木濑也在这里,心下嘀咕:他也懂诗词?布校长说“塞北诗社”就算成立了,大家今天是以诗会友,即兴写诗、相互评诗,祝贺诗社的成立。
在这七八个人中,朝克图的诗是一流的。大家作了好多首打油诗,但朝克图只作了一首七律应和布校长。布校长的诗题为《端午》,诗曰:“屈原当年赋楚骚,手中未有杀人刀。跳江成全身后名,不知文人如何好?”朝克图即兴和诗,诗曰:“艾风萧萧云满山,粽叶龙舟祭江干。忧思千年话荆楚,惊心今日救山川。捐钱献马情动地,锄奸杀寇义感天。滚滚汨罗离骚赋,英风承继日月悬。”大家异口同声称赞这是一首好诗。一位年轻女子说,我特别喜欢这两句:捐钱献马情动地,锄奸杀寇义感天。
朝克图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座中还有一位女士,便认真去看这年轻女子,他很是奇怪自己的眼睛怎么居然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如此靓丽的一张脸呢?可能是太专注那一堆打油诗了吧?
真个是一诗惊四座,再没有人敢在这个场合写诗了。于是便换了话题,布校长将唯一的年轻女士介绍给大家:这位是我们完小新来的汉语教师夏雪花,夏老师。我们完小原先是纯蒙古文授课,今年也开设了汉语课程了。夏老师也是一位颇有李清照诗风的女诗人啊!夏老师便红了脸说,过奖、过奖,我只是喜欢,刚开始试写,完全不成样子。
朝克图沉迷在夏老师的美艳之中,他觉得夏雪花的美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气质,也许就是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风骨吧?
突然,大家静了下来,神色紧张地往窗外看,接着,门开了,一个手拿短枪和两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开门进来。鬼子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那个拿短枪的鬼子叽里咕噜地叫喊,大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朝克图便起身用日语与其对话。朝克图对大家说,他们不允许聚集,要我们立即分头离去,不然以密谋抗日罪论处。我们就散了吧,诗歌遭到了武装干涉,悲哀啊!
大家起身往门外走去。朝克图也要离去时,拿短枪的鬼子示意他停下来。
你是日本人?(日语)
不不,当然不是日本人啦。(日语)
那么,你是汉人?(日语)
我是蒙古人。(日语)
朝克图走出茶馆来,见街对面布校长、夏老师还没走,见他出来了才匆匆离去。夏老师走出一段路还回头看了看他。他意识到夏老师似乎对他有好感。
他沿街慢慢地走路,整条街上只剩他一个人了,显得冷清而孤独。后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是纳木濑快步赶了上来。
啊呀!我以为鬼子要带走你呐,吓坏我啦!留下你问啥了?
问我是日本人还是汉人?我说是蒙古人。纳木濑,没想到你也喜欢诗词呀。
什么呀!我对诗词啥的一点儿都不懂……纳木濑搓着大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问,我不是给你说过我爱上一个姑娘了吗?今天你见到了,就是那个夏老师。
啊!是吗?朝克图感到意外,那么,夏老师的意思如何?
我不知道。纳木濑老实说,人家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我一直不敢问。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看我和夏老师般配吗?
你这叫单相思。你得找机会问问她啊!他们说着话就到了朝克图那处小院子门前了,两人便分了手。
朝克图的大哥专程从安奔营子来叫朝克图回去,大哥觉得旗镇上自从驻扎了五十多人的鬼子小队,已经是个很不安全的地方了,可朝克图找种种理由不想离开旗镇,他爱上完小那个姓夏的女教师了,尽管好伙伴纳木濑也爱着夏雪花老师,但他很自信,纳木濑不是他的对手。近一个月来朝克图几乎天天往完小去,理由是找布校长谈诗论艺。完小的五名教师全都在一间屋子里办公,朝克图想与夏老师单独在一起聊聊的机会几乎没有,上课铃一响,除了去上课的老师,办公室里至少还有两位老师。布校长课时少,便有足够的时间与朝克图谈论诗词,把他写满了三大本笔记本的诗词搬出来让朝克图欣赏。朝克图的心思不在诗词上,只好胡乱地大加赞赏,说这首不比李白的差,那首的意蕴很像李商隐的某一首诗,布校长完全当了真,将凡是受到朝克图赞扬的诗都用红笔做了记号,说是为将来出版诗集做准备。相比诗词,朝克图倒是对挂在墙上的“课程表”研究得很认真,终于发现夏老师在周三下午第二节课时应该单独在办公室,这个课时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包括布校长。于是他不再天天往学校跑了,而是依靠他的怀表准时赶往学校,如他所料,夏老师独自在办公室。
你来的不巧啊,布校长上课去啦。
我来的正巧,我不找布校长,找你。
找我?有啥事?
其实越是复杂的事儿,说起来越简单,而且我说话不会绕弯子,直来直去,长话短说,端午节那天我就想……
你已经绕弯子啦!
好,那就直说啦!夏老师,我爱上你啦!
夏雪花好像对朝克图要说什么心中有数似的,并没有显出一点儿惊诧之色,但一抹微红还是罩在了脸上,并迅速扩至耳轮和脖颈。她从书本上抬起眼看着朝克图说:你对我毫无了解就说爱上了,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我从布校长那里了解你了,你在太原念过女子师范学校,你家是做粮油生意的,你有一个叔叔在归绥③,也做粮油生意,你原本是来你叔叔家走亲戚,碰巧布校长招汉语教师,你就来到了这里。对吧?
夏雪花淡淡一笑,说,那你知道我除了当教师,还在做啥?
朝克图摇摇头,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夏雪花说,其实,我对你也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你留学东洋,前些日子从日本返回家乡来了。为啥回来了呢?
因为日本鬼子把战火从东北烧到了华北、烧到了塞外,一直烧到我的家乡来了!我怎么还能静下心来求学?我必须要回来!必须为抗日救国做一些事儿,不然,问心有愧啊!就这样,中断留学回来了。
夏雪花又问,既然回来是为了抗日,有啥打算?
朝克图摇摇头,说,真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打算。听说山里有一支抗日游击队,心想参加游击队真刀真枪地抗日,不过也就这么想过,也没作出个决定来。
夏雪花说,你这想法不错,与其空谈救国,不如拿起枪来抗日!我也有参加游击队的想法。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们去找游击队吧。
只要你参加,我一定参加!
下课铃响了,中断了他们的谈话。
朝克图对这次谈话十分满意,也很兴奋,虽然夏雪花还没有明确回应他的求爱,但他们显然是志同道合的,这就是爱的基础啊!
三、情 敌
朝克图在下一个周三的下午,还是掐着怀表去了学校。刚走到离校门不远时,他看见夏雪花与纳木濑相跟着出了校门左转往大街去了。这一发现使他惊呆了,他没想到夏老师与纳木濑会肩并肩地行走在一起,好像在故意告诉人们他们是一对恋人。朝克图稍一思忖,便悄悄地尾随他们走上大街。
大街上行人不多,但并肩而行的夏雪花与纳木濑几乎引起所有人的回眸。跟在他们后面的朝克图心头的嫉妒之火越燃越旺,恨不得赶上去质问夏雪花或羞辱纳木濑。可是,似乎真还没有质问或羞辱的理由。
经过旗府大门,前面就是保安队的大院了,就看见纳木濑向保安队的门岗说了句什么,领着夏雪花径直进了大门,沿石条路走向大院深处消失了。
朝克图很沮丧地回来,拒绝了看院的谷四叔端上来的饭菜,回屋里倒头睡了。离天黑还早,当然不会睡着,只是盯着屋顶发呆。他回想着夏雪花和纳木濑并行交谈的身影,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起码应该是恋人关系。朝克图知道纳木濑也经常到完小去,当然是追着夏雪花的影子去的。他一直十分自信,认为夏雪花绝对不会爱上几乎是半文盲的纳木濑,看来自己的判断有误呀!别看纳木濑说什么不敢向夏雪花表白他的爱意,其实是装出来的,说不定他们早在端午节前就相恋上了。可是,朝克图就是不明白夏雪花为什么会爱上纳木濑?一个家境贫寒的保安队的小小班长有何魅力可以吸引她呢?自己相貌堂堂,通晓蒙汉两种文字,而且还懂日文,还是名门后裔……哪一点他纳木濑可以相比啊!就这么想呀想的,直把脑袋想得发昏发胀,天色也就黑了。
朝克图每当情绪十分低落时就特别任性。他喊谷四叔备马,他要赶夜路回安奔营子。一场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恋爱就失恋了,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待在旗镇原本是为了恋爱的,现在既然失恋,还待在旗镇干什么?谷四叔说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走夜路不安全,还是明天一早回吧。朝克图不听,非回不可。谷四叔不能说服朝克图,也知道他有时十分任性,只好备了两匹马陪他回去。
一路上,朝克图一言不发,谷四叔也就不便问长问短。夜色苍茫,山路上马蹄敲击着路上的碎石,不时有火星闪烁。直走到半夜时分他们才回来,首先惊动了狗,汪汪地叫个不停。朝克图下了马背,牵着马走。谷四叔本来不打算下马的,见朝克图下了马也只好下马了。谷四叔对朝克图半夜下马这一举动很钦佩。骑马回到自己的营子,有教养的人都会下马而行,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在半夜里就大可不必这样做了,因为一般是不会遇上人的。朝克图却在半夜下马而行,谷四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做的人。
他们的回来,惊动了朝克图的大哥和大嫂,他们提着马灯迎出来,小声打问为啥半夜回来?谷四叔摇摇头指指朝克图的背,而朝克图径直回了他的屋子,使劲关上门,不要别人理会的意思。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因腿痛靠双拐行走,早已睡了,他耳背,不知道小儿子半夜回来的事。谷四叔给当家的大哥说了说朝克图所以半夜回来的原因:好像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也许是人家没看上他吧?这就使孩子脾气,非要半夜回来。大哥听了很生气,他一直认为这个小弟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早就要他出去催要草坡地的租金,那其实是个很轻松的营生,但朝克图连这都不去做。大哥因此也就不想关心他的心思和情绪,吹灯睡觉去了。但大嫂却坐卧不安了。
朝克图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就去世了,是大嫂拉扯他长大的,老嫂如母,她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小叔子。大嫂轻轻推开朝克图的屋门,屋里一片漆黑。大嫂点着灯,见朝克图坐在炕上发呆,两眼直视屋角,对大嫂的进来视而不见。
大嫂问吃饭了没?不吃。没问你吃不吃,问你吃没吃?朝克图不吱声。大嫂转身而去,再进来时,端了一汤盆羊肉臊子面条,盛一碗搁在炕桌上,说,先把大嫂做的面条吃进去,再把肚子里的话给大嫂吐出来,听话,吃吧。
朝克图向来就听大嫂的话,端起碗一阵稀里哗啦、风卷残云见了碗底。大嫂接着又盛一碗,哎呀,把我们朝克图饿坏了吧?慢慢吃,还有哩。这一碗朝克图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大嫂也慢声细语地说,这好些日子在旗镇上干啥啦?有啥心事啦?给大嫂说说。朝克图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哇——”地哭出声来,大嫂说低声些儿,隔壁你大哥睡了呢!别看朝克图已经二十二岁了,大男孩的影子却还附在身上哩,不成熟。他哭了一阵,抹去眼泪,将自己刚刚恋爱便失恋的事告诉了大嫂。大嫂呵呵一笑说,我以为啥事儿哩,原来就这么羊粪蛋大的小事儿呀!俗话说一家女三家求,只许你看上那夏老师,就不许人家纳木濑也看上?没这个理!问题是你向她表了心意,还没听人家的回话怎么就说是失恋了呢?你没失恋,你起码得问问清楚夏老师对你是啥看法呀。听大嫂这么一说,朝克图心头的阴云尽散,对呀,我还没得到她的回话怎么就主动退下来了呢?即使纳木濑抢在了自己前面,也还得拼力一搏啊!
朝克图第二天就回到旗镇了。
他所以这么急,一是照大嫂的话要夏雪花说出她的真实想法来,二是他突然想到完小就在这一两天要放暑假了,夏雪花要是回了太原或归绥,要等一个多月才能见到她。
朝克图换了一身衣裳,把他在日本读书时常穿的那身浅灰色西服穿上,还打了一条白红相间斜纹领带。他刚要出门去见夏雪花,不想纳木濑来了,他上上下下地端详朝克图,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似的。你这是穿了一身啥呀?这叫西服,头一次见吧?朝克图很是得意,因为他很乐意看见纳木濑那一脸的惊诧相。纳木濑淡然一笑说,不是头一次见,我见过皇军山崎太君宴请咱们旗长时也穿了这么一身。朝克图觉得他将自己与鬼子相提并论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便狠狠地瞥了对方一眼,冷冰冰地问,你有啥事?我忙着呢!纳木濑似乎没有听出对方的冷淡,说我昨天就来找过你,你院门锁着。你不是说要我向夏老师说出我的心里话吗?可是我见了她就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该咋说,你教教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教你呀!你倒是该教教我,你是怎么让夏老师动了心跟你去保安队谈情说爱的?
好我的兄弟呀!你想哪儿啦!事情是这样的,保安队原先的冬衣全是白茬羊皮袍子,我舅说穿上像土匪,不像军队,今年要换军大衣,把那六十件袍子卖掉。夏老师说她叔做皮毛生意,愿买,我就领她去看了看。已经成交了,夏老师雇了马车拉走了。
朝克图笑笑,说你帮了夏老师的大忙,她会感激你,她会对你说她爱你!纳木濑没有听出朝克图在挖苦他,细眼笑成了一条线,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呀!他拍拍朝克图的肩膀,说有了好消息请你喝酒。
纳木濑离去后,朝克图匆匆赶到完小,校园里不见了学生们的身影,空落落的一派寂静,看来已经放暑假了。他直奔夏雪花宿舍,门虚掩着,心知夏雪花还没走,推门进去,见夏雪花正在整理行装,像是要走的样子。
我是跑来的,怕你走了呐!
你穿一身洋服就连礼貌都不讲了,不敲门就进来!
对不起、对不起!
夏雪花说,我不急着走,我必须见见你才走呢。你正好来了,不然,我还得去找你。
朝克图喜出望外,说我也是急着见你,咱们想到一块儿啦!
夏雪花问,你见我有啥事儿?
朝克图说,上次的谈话还没有谈完哩!上次……我说了我爱上你了,你啥想法?
夏雪花沉默了片刻,说这个问题,以后回答你。我是说咱们应该进山里去找游击队了吧?
朝克图也沉默了片刻,这就进山?是不是有些太急了?我是说我们不知道游击队在哪儿,这么大的山,咋找?应该先打问清楚了再行动。
我已经打问清楚了,所以我决定今天就进山。你也一同去吗?
朝克图想了想说,去!没啥可犹豫的!我们一起走!
那你回去换下这身洋皮,骑马到镇子外车马店前的路上,我在那儿等你。
四、进 山
这天,他们骑马进山了。其实,朝克图除了他家所在的安奔营子方圆十几里之外,对这大青山北麓的山山水水并不很熟悉,只能跟在夏雪花后面走。他们穿过一道沟又一道沟,翻过两座山,还在一大片桦树林间走了好长的路,夏雪花说游击队驻地快到了。朝克图十分惊诧,问她你怎么知道?夏雪花莞尔一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游击队的!朝克图不相信似的盯着夏雪花看了好一会儿,唔!我原来早已找到游击队啦!夏雪花说,是的,你找到了。他们走出一条山沟口,再一次进入一片桦树林,沿小路行不多时,林间空地上出现了简陋的几间窝棚,几个挎枪的人向他们走来。
对面走来的人与夏雪花热情地打招呼:夏政委回来了!夏雪花应声下马,朝克图也跟着下了马。朝克图暗自又一次惊诧:她居然还是政委啊!朝克图的马缰绳便被夏雪花接去交给一个游击队员,说,好了,你跟我来。夏雪花领着朝克图走进一间窝棚。
窝棚里的光线较暗,朝克图的眼睛慢慢地才适应,看清这里有一高一矮两个人,两人年龄相仿,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这两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夏雪花说,巴队长、冀副队长,人,我给你们领来了。她指指高个子,朝克图,这位是我们蒙汉抗日游击支队队长巴图;她又指指矮个子,副队长冀作。
巴队长握住朝克图的手说,朝克图,我们没见过面,但我对你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我和你大哥很熟的,你大哥说你有出息,在东洋留学呐!
我也听说过你巴队长的,你还在纳木濑家养过伤。
朝克图在游击队正副两位队长和夏政委的陪同下吃了一顿他有生以来从来没吃过的饭,山葱拌苦菜、榆钱杂面馍。山葱拌苦菜,味道微苦却清鲜,他说这可以视为山珍;榆钱杂面馍却难以下咽,勉强吃下去半个。吃饭间,巴队长说明了游击队让夏政委请他上山来的意图:日本鬼子最近运来了一批可以武装六十人的枪支弹药,准备扩大伪保安队,这批武器现在在一个小小的车站——二道营车站,鬼子山崎小队要在五天之后,即六月十九日去二道营拉运这批武器,游击队决定抢先一步将武器夺下。武力争夺不是上策,因为无论是人数还是装备,游击队都不占上风,而且二道营车站鬼子把守得也十分严密。所以,只能智取。游击队要装扮成鬼子将武器骗到手。装扮鬼子,那至少得有一个会讲日语的人啊!巴队长改用蒙语对朝克图说,明白为什么请你上山了吧?朝克图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这个我干不了!万一露出马脚可就麻烦大啦!巴队长安抚说我们已经做了周密安排,绝对不会出事儿的。装扮鬼子的并不是只你一人,包括我在内近二十个人呐!还有冀副队长他们装扮成保安队也一同去,没啥可怕的。朝克图还是摇头,甚至推开饭碗起身走出了窝棚。
夏雪花跟在朝克图身后也出了窝棚的门。
夏老师,我的马呢?我要回去了。
不忙,一定要回去的话我送你。你是读书人,一定知道一则很著名的寓言吧?叶公好龙。
朝克图没有言语,但脸上绯红了。夏雪花提议散散步,朝克图便跟随着夏雪花向桦树林外慢慢走去。走出桦树林,他们从阴暗中一下子沐浴在西斜的太阳光下。朝克图的眼前敞亮起来,心绪也宽敞了许多。他们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来,向四野望去,远山近岭,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最远的山与天际的蓝色揉在一起,不能分辨了。
朝克图打破了沉默,这么大的事儿突然推到我面前,毫无准备,真的紧张……也害怕……如果被鬼子知道了,就算我个人安全了,但我的家人会不会受到连累?父亲八十四岁了,腿病严重……
夏雪花说这个游击队已经想到而且做好了安排,当你与我离开旗镇往山里走的时候,旗镇上、安奔营子里好多人都知道你已经返回日本继续留学去了。
啊!谁在给我造谣!
不是造谣,是我们的地下工作在配合这次行动,是故意放出的风声,这样,鬼子才不会对你产生怀疑,对你的家人也是一种保护。
朝克图仰天长吐一口气,说你们想得很周到呀。今天我遇到了太多的意外,其一,你是游击队的,却在旗镇上当教师;其二,你居然还是游击队的政委;其三,要我来扮演鬼子!一切全都没想到啊!
如果想到了,也就不会说我爱上你了,对吧?
不不,我确实爱你,不管你是干啥的。我中断了在日本的留学,就是想回来参加抗日斗争的。我想好了,照你和巴队长说的去做,装扮鬼子,夺取鬼子的武器。为了你,我啥都敢做!
不是为了我,你这是在做抗日救国的大事呐!
朝克图开始了紧张的演练,他穿上鬼子军装,在夏雪花的指导下从“立正”、“稍息”、“齐步走”、“向右转”做起,起码从步态上要像个军人。夏雪花、巴队长等人也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称他“岛田准尉”,这个岛田正是山崎小队的副队长。据绥中地委④的情报,去二道河拉运武器的正是由岛田带队前往。二道河的鬼子并不认识岛田,他们交接武器凭的是一纸文书。这一文书也已经由地委伪造好了,说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尽管准备得如此细致和充分,朝克图还是满心焦虑,万一在二道河露了馅儿咋办?万一与真的岛田相遇了咋办?万一敌人发现上当,前堵后追咋办?但是,他还是愿意去做这件事情,因为他愿意与夏雪花朝夕相处。如果说原先夏雪花在朝克图眼里只是一个有文化的美女的话,现在,她在朝克图的心里是一个巾帼美女了,那是一种爱慕与敬仰并存的情感啊。
他问过夏雪花,是不是纳木濑也在追求她?夏雪花说是的。他再问是不是你对他也有好感?夏雪花说,并不讨厌,但没有与他谈恋爱的想法。她还说到了在纳木濑的帮助下她与保安队做成了皮袍子生意的事,从而解决了游击队过冬服装的问题。
朝克图感觉一身轻松,想象中的情敌原来是不存在的!
五、智 取
纳木濑与布校长在大街上相遇,布校长问他,听说朝克图又返回日本留学去了?是哪天走的?纳木濑反问这是真的?我还没听说啊!他很感意外,朝克图继续去留学,走之前应该告知他一声,怎么不吱声不见面就走了呢?
纳木濑刚回到保安队,有人说队长找他,他便去见他舅。他舅说山崎太君想请朝克图给他做翻译,薪酬可观,而且不必跟着队伍上战场,只待在皇军小队部就可以啦。纳木濑说我刚刚听说朝克图又回日本继续留学去了。他舅说是真的吗?也许是什么人在瞎说,也许只是朝克图的打算,人还没走,你去找找他,旗镇上找不到的话,回安奔营子找他。山崎太君说朝克图懂蒙汉日三种语言文字,这种翻译很难得。咱们务必给他把朝克图找来呀!就这个事,快去办吧!
纳木濑小跑着去了朝克图在旗镇上的那处院子,院门上锁,喊了几声也没有谷四叔的应声。于是,他只好返回队里,骑了他的马直奔安奔营子而去。
当纳木濑回到安奔营子时才知道谷四叔已经把朝克图去了日本的消息带回来了。大哥黑着脸不说话,大嫂十分着急,问纳木濑最后见朝克图是哪一天?朝克图有没有流露出去日本的意思?纳木濑说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呀!大嫂就怪怨大哥,朝克图回来后你就没给过好脸色,硬是把朝克图逼走了!大哥不服气,说整天游手好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还要我陪他笑脸!去就去吧!甭说日本,去天边更好!永远不回来更好!纳木濑劝大哥甭生气,又对大嫂说先不急,也许他只是去了归绥或北平,几天后就回来也是可能的。他没有说皇军找朝克图做翻译的事就离开了朝克图的家,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站在两家之间的空地上,想静下心来想想朝克图到底去了哪里。
大嫂跟出来站在他对面,说朝克图上次回来说是看上了一个叫夏雪花的汉族姑娘了,会不会是那个叫夏雪花的把他引到啥地方去了?
听大嫂这么说,纳木濑的头脑中“嗡——”地响了一声!心里暗自说朝克图你不够意思呀!咱俩是好伙伴好兄弟,你怎么可以夺兄弟所爱啊!
大嫂说纳木濑你没事儿吧?你脸色咋这样?身上不舒服吗?纳木濑便笑笑,说我没事儿。大嫂,我回旗镇后再打问一下,是不是朝克图和那个姑娘走的?
纳木濑回到家里,额吉问他是公事回来的吗?他说是公事,额吉就不再问了,张罗着给他做饭。
额吉看他一脸的阴云,心想这孩子真该娶媳妇了吧?便说:儿子,你该给额吉娶一个帮手啦!你不见额吉老了吗?家里的事儿忙不过来了,得有人替我分担一些了。儿子,你不是说你看上一个姑娘了吗?好像还是一个当老师的……
额吉,不要瞎猜好不好!那个当老师的姑娘是朝克图看上的,不是我。
怎么又换朝克图啦?那你再另外瞅一个不好吗?额吉已经把湖蓝色缎子面袍子都做好了,只等着迎接新媳妇时穿哪!
不急,两年内我一定让额吉把湖蓝缎袍子穿上!
额吉无声地笑了。
吃过午饭,纳木濑往旗镇上返的路上,困扰了他几乎大半个上午的苦恼慢慢地像一团雾气消散了。他知道自己爱上夏雪花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根本就不般配,人家朝克图与夏雪花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再说了,朝克图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好伙伴好兄弟,该为他高兴才是!
纳木濑向他舅讲了他寻找朝克图的经过和结果。他舅说看来朝克图真的去日本了,我去告诉山崎太君吧。
纳木濑还到完小去了一趟,希望能见到夏雪花,那样就可以证明朝克图是单独离开旗镇的,并不是与夏雪花一同离开的。可是,他没有见到夏雪花,布校长说夏雪花在放暑假的头一天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和谁走的他一概不知。纳木濑断定夏雪花与朝克图私奔了,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去往日本的路上吧。
纳木濑当然不知道朝克图与夏雪花就在山里,做着智取敌人武器的最后准备。
六月十九日,朝克图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随游击队出发了。他们是在凌晨出发的,天色大亮时已经离二道河车站不远了。巴队长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太早怕引起敌人的怀疑。旗镇距离二道河车站六十里,就算鬼子现在出发,也远远落后于游击队了。朝克图、巴队长等近十八人装扮成鬼子,全部骑马,除了朝克图骑的是一匹东洋马之外,别人骑的都是蒙古马。这倒无妨,日本军队进入大青山一带以来,他们的战马是就地强征,东洋马与蒙古马混用,往往是蒙古马多于东洋马。以冀副队长为首的二十余人装扮成了保安队,还有几人是老百姓打扮,赶着两辆三套马车,准备装运武器。
夏政委也一同来了,但她只到这里,不往前走了,其实她是陪朝克图走一程。她递给朝克图水壶,朝克图没接,摇摇头,神色还是不能放松下来,这使夏雪花十分担心。她低声安慰说不必紧张,大不了被敌人识破,短兵相接,打一仗而已。二道河敌人兵力有限得很,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吃亏,你怕啥呀!
朝克图一个立正,行军礼:报告中尉,山崎小队岛田准尉前来领取张家口师团发来的一批武器(日语)。
夏雪花微笑,点头赞许。
巴队长下令出发。朝克图跨上东洋战马。夏雪花与他紧紧握手告别。夏雪花的小手,温润而有力,似乎将一股神奇的力量传导给了他,感觉内心真的踏实了许多。
转过山湾,一条铁路横在面前,右前方,二道河车站站房孤零零地蹲在铁路边,铁道上除了两截货车车厢外空无一物,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两个鬼子游动岗哨在不大的站台上像梦游般地游荡,最显眼的是一面太阳旗无力地飘扬在站房上。游击队渐渐地靠近车站,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在响。
朝克图他们进入站区时,鬼子兵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来好多,大约三十多人,他们迅速地把守了车站的有利位置。
巴队长低声对朝克图说,沉住气,不紧不慢、大大咧咧。朝克图会意,一直走到站台上才挥挥手,让队伍停下来。朝克图下了马,将马缰甩给身后的巴队长,从容地大步向站房门口的一列鬼子兵走去。其中一个三十多岁头目样的鬼子也向他迎来。朝克图注意到对方的肩章,确定他也是一个准尉,原先演练见到高于准尉级别的鬼子时的动作、表情以及言语都可省略,不觉间放松了许多。他与鬼子准尉互相致礼后,用流利的日语说,山崎小队前来拉运张家口师团发来的武器,我是队副岛田寅夫准尉。
这个事儿我知道。我是山本武夫准尉。那么,领取武器的文书一定带来了吧?
朝克图便将伪造的文书递给山本。山本粗略地看看,把那文书塞进口袋。你们来得够早啊!朝克图说夜里就出发了,这样,天黑前可以赶回去。不然,拉了军火走夜路不安全。山本表示赞同地点点头说,跟我来吧。
山本领着他们走下站台,站房背后空地上有一班砖房,四周围了铁丝网,有鬼子兵在此站岗,看来这里是军火临时仓库。山本命令鬼子兵打开了铁丝网的门和仓库的门。一个戴眼镜的鬼子拿着账簿首先进了仓库。山本对朝克图说,岛田准尉,你们可以进去了。
朝克图向冀队副勾了勾手,扮作保安队长的冀队副跑来,太君……朝克图故意用生硬的汉话说:你的,带队的,进去的搬。
于是,冀队副带领“保安队员”们进入仓库,把那些长的、方的白木箱子扛的扛、抬的抬,搬出来往马车上装。
朝克图摸出一盒香烟丢给山本,山本笑着撕开封口,他们各自点燃了一支烟。山本准尉,老家是哪里?神奈川县相模原市郊外。岛田准尉,你哪?我们离得可是太近了!我家在崎玉县大宫市。山本说,大宫市呀,知道,战前我去过的。当他俩前后掐灭烟尾的时候,所有武器已经装在三辆马车上了。
朝克图与山本握握手,告辞,跃身上马。
游击队离开车站,在早晨的阳光下沿来路返去……
朝克图随游击队共同完成智取敌人武器的任务,他无比兴奋,也无比自豪,巴队长和队员们都夸他智勇双全,夏雪花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如果说原先的眼神只是女人的柔情而已的话,现在却是含情脉脉。
敌人很快发现武器被骗,马上封堵了大路小道,武器一时不能运往游击队,便藏在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里。
六、惊 变
鬼子发现武器被骗后立即开始搜山,游击队故意时隐时现,将敌人引离山洞一带,在火烧沟与敌人打了一场遭遇战。朝克图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战斗。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参加战斗的。夏雪花曾建议送他去绥中地委机关工作,地委正需要一个文书。朝克图还处在智取武器的兴奋中,一口回绝了,说敌人正在加紧搜山,我一定要留在游击队参加战斗!
这场战斗异常激烈。从来没有经历过战斗的朝克图完全吓蒙了。硝烟中他找不到方向,虽然身上也有一支二十响匣子枪,但他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一颗流弹擦伤了他的左臂,血顺着袖子流下来,他晕血,趴在马鞍上就晕过去了。马失去了控制,驮着他顺着一道山沟狂奔而去。当他醒过来时,皓月当空,四面大山包围,听不见枪声了,却有一声声的狼嚎比枪声更可怕。他的马没有弃他而去,就在近处吃草。他发现他的枪丢了,胳膊上的伤口虽然很疼,但显然并无大碍,可以自如伸曲。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敢久留,他上了马背,信马由缰地沿沟走去,他的目的地是他的家、他的安奔营子。他真的不敢回游击队了,他确实害怕枪林弹雨啊!
这场遭遇战结束后,巴队长发现朝克图不见了,问夏雪花看见没有?是不是朝克图负了伤倒在了沟壑里?夏雪花便带领一个班在战场周边寻找,但没有找到。夏雪花让其他队员回队,她自己留下来继续寻找。在一山湾处她找到了朝克图丢失的匣子枪,估计朝克图就在这一带,便大声吆喝:朝克图——
已经迷路在这一带山沟的朝克图听到了吆喝声,走在山脊上的他看到了沟底的夏雪花后,没有回应,而是悄悄翻过山脊往另一边的山沟溜去。他知道夏雪花一定会要他回游击队,所以他只能躲开她,继续寻找回家的路。既然已经放出风声说他去了日本,那就回家备一些盘缠真的去日本也好,远远离开大青山吧!
夏雪花突然想到朝克图会不会回了安奔营子呢?万一他真的回去了,被敌人发现了,那将不只是他个人的安危,恐怕整个营子将面临灾难啊!夏雪花不敢耽搁,她走上山脊张望,辨别方位,找到了前往六口湾的那道沟,急忙催马而去。到了六口湾,沿路向东就到安奔营子了。
朝克图走了好远的路,天色才亮了起来。接着,他又走了一天一夜,又饥又渴,又不敢进经过的村庄,也不敢走大路……谢天谢地,终于回来了!
朝克图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神情恍惚。他骑在马背上像不认识自己的营子似的呆望着坐落在山湾里的安奔营子。他看到老父亲坐在牛棚前的一块旧毡子上晒太阳,自从去年腿病严重靠双拐走路以来,父亲养成了早晨晒太阳的习惯;他看见纳木濑的额吉在翻晒粪饼,这个勤快的女人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他看见扎木苏仁家的四眼狗远远地与他对望,也许他在四眼狗的眼里比较陌生,因而引起了狗的警觉;他听见营子最西头西日蒙家传出吵嘴的声音,西日蒙一定是又喝酒了,他是个酒疯子,喝了酒准要在家里惹是生非;他看见纳林河载着一身阳光缓缓流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回了家,鼻头一酸,两行热泪就流了出来。他背转身子擦干了泪水,跨下马背,牵着马往营子里走来。
老父亲朝他喊问,你这些天哪儿去啦?朝克图知道父亲耳背,没有回答他,只是朝他勉强地笑笑,就进门了。大哥和大嫂都不在家,应该是放羊放牛去了。他爬上炕,拉个枕头躺了下来。
其实,朝克图睡了不过两个时辰,纳木濑领着山崎也进营子里了。
纳木濑与朝克图一样累得筋疲力尽,头一挨枕头就发出了很响的呼噜声。
纳木濑他们保安队跟随鬼子小队进山寻找被游击队骗走了的武器,搜山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与游击队在火烧沟遭遇后开了火,战斗很激烈,保安队死一人伤四人,鬼子小队伤了两人;游击队方面的伤亡情况他们不清楚,游击队的兵力不足,装备也很差,勉强支撑了半个小时就撤离了战场。不过,日伪军也没有达到目的,搜山没有搜到那批武器。
武器被游击队骗走,这事可就弄大了,山崎队长当天就被日军军法处押走了,岛田准尉晋升为中尉,担任小队长一职。岛田甫一上任,就组织了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据说稍作休整之后,还要进行第二次搜山。纳木濑他们就是这时回到旗镇的。
纳木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歇过来了。一早,保安队就开始做二次搜山的准备。纳木濑转进马棚里正在给他的战马打扫满身的尘土时,有人来说队长叫他马上去队部。
纳木濑他舅说你不用搜山去了,陪山崎回安奔营子执行任务。山崎不是被军法处带走了吗?他舅说,山崎回来了,当然无官无职,他给军法处下了保证说他能够找到假扮岛田去二道河车站骗走武器的人,从而找回武器来。他是奔你们安奔营子的朝克图来啦!纳木濑说朝克图早已去日本了,回安奔营子也是白跑一趟。他舅说白跑就白跑呗!我们草筛饮驴交待了事,找到找不到朝克图咱不管。舅舅,派别人去吧,我领日本人回自己的营子不好吧?他舅说没办法,山崎知道你是安奔营子的,他便点名要你陪他去。
纳木濑与山崎骑马上路了。路上,山崎因为岛田对他的不尊重十分生气,虽然山崎半通不通的蒙古语加上一样半通不通的汉语十分费解,但纳木濑还是明白了一些山崎所表达的意思:山崎本来要带一个班去安奔营子的,可是岛田连一个人也不给他,根本不予配合,说什么既然抓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对你一个帝国军人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他俩一直不和,现在岛田得势,敢于明着欺负山崎了。这样,山崎不得已才去保安队点名要了纳木濑。山崎是在军法处突然想起朝克图的,他曾有过请朝克图作翻译的想法,因为朝克图正巧去了日本也就作罢了,发生了武器被骗走的事件后,他认为朝克图去了日本的说法不可靠,而朝克图冒充岛田行骗倒十分可能。于是,他向军法处请求戴罪立功,找回武器,这样他就回来抓捕朝克图来了。
你的说说,朝克图的在家里的?
太君,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们去到营子里就知道了。
纳木濑心里说幸亏朝克图不在家啊!
朝克图睡了不过两个时辰,纳木濑就领着山崎回到营子里了。
太君,先进我家歇歇?
山崎却问,朝克图家的在哪里?
纳木濑指给他后,山崎手握手枪往朝克图家大步去了。纳木濑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山崎没有理会朝克图的老父亲不让他进屋的喊话和手势,直接闯进了朝克图的屋子。不一会儿,山崎将朝克图押出了屋门向纳木濑走来,朝克图双手高举,面色灰白。纳木濑习惯性地也将他的匣子枪提在了手上,而且惊得目瞪口呆:怎么搞的?他怎么居然在家呢?
山崎命令朝克图背靠一根马桩子站好,他绕着朝克图转了一圈,最后保持在一丈多远的距离站定了。扎木苏仁家的四眼狗不知是从哪里直冲而来,扑向了山崎。山崎的枪响了,四眼狗翻了两跟头,倒地,血喷溅而出,四腿乱蹬了一会儿,不动了。山崎的枪口突然指向了朝克图的头,朝克图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你的说!游击队把武器的哪里的藏起的?说不说的?
朝克图连声说,我说、我说,我全说……
砰!一声枪响,山崎趴倒在地,后脑冒出了血。纳木濑的枪口飘散着一缕蓝烟……
纳木濑举着枪不动了。朝克图抓着马桩站起靠在马桩上,好像离开马桩就会趴下。纳木濑额吉瘫坐在一溜她刚拍出的粪饼前绝望般地双手拍地。朝克图的老父亲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谁都知道将一个日本鬼子枪杀在自家门口意味着什么!
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纳木濑,他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山崎扛起往山崎的东洋马背上驮,东洋马太高,不能顺利地把那具死尸驮上去。朝克图见状,跑上去帮了一把,才把山崎的尸体横着驮在了马背上。
纳木濑对朝克图说,我们赶快走,离开营子。
纳木濑将山崎的手枪插在朝克图的腰带上,见朝克图还在迟疑,一拳打在他肩上,大吼:等死吗?快走!
朝克图跨上了马背。纳木濑也翻身上马,一手还牵着东洋马。三匹马、两个人,还有一具鬼子死尸向营子外奔去……
七、血 日
三匹马驮着两个人和一具死尸一路狂奔,马匹已经浑身汗湿,纳木濑依旧虚舞马鞭,“呼咦!呼咦!”地吼叫着不允许马匹停步。
紧跟在后的朝克图不知道纳木濑的目的地在哪儿,但他知道纳木濑的意图是远离安奔营子,别把后患留在营子里。
终于,纳木濑控住了马停下来了。东洋马突然收蹄,将背上的死尸抛在了路边,山崎呈俯卧姿势趴着。
纳木濑坐在路边一边擦汗一边大口地喘气。
朝克图下了马背,慢慢走近纳木濑跟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纳木濑像是没有看见他的下跪,解下烟袋,打火镰燃了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这里是灰腾梁山沟里有名的一处山湾,名叫六口湾。四面大山合围,围起一处约方圆一里的平地,六道沟口在此汇聚,一条大路横贯东西。这条大路向西直达旗镇,向东可到安奔营子,沿途像糖葫芦一样串着十几个小营子。而那六道沟口都可进山。日伪军每天都要往返这六口湾巡逻,害怕游击队出山来攻打旗镇。
纳木濑让朝克图足足跪了一袋烟的工夫,说你给我跪个啥呀!起来,坐在我跟前。
你是我救命恩人呀!我不该跪吗?还有,当时我吓坏了,我会把游击队藏匿武器的事说出去的,是你没有让我犯下天大的罪啊!
不必跪啦!你也救我一命不就顶平了吗?
我救你?我……不懂……
纳木濑拉朝克图坐在自己身边,说,我枪杀了山崎,鬼子能饶了我吗?我要想不死,只能靠你了。
你说,我怎么做才能叫你不死?只要能救你,我啥都愿做!
纳木濑说我看见山崎把你从屋里押了出来,我明白你没有去日本,你是去游击队了。是和夏老师一同去的吧?
朝克图说是和她去的……我、我不知该咋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我也……
你也喜欢她,这我知道。好兄弟,记着我的话,以后好好对她……
不!纳木濑,我现在没脸见她了,我险些做了叛徒,真的没脸见她啊!还是你们继续好下去吧。
我们?谁知道等着我的是不是死神呀!也许咱弟兄以后就见不着面了!
你不是说我能救你吗?说说,咋救?
纳木濑收起烟袋,起身走到距离山崎尸体丈余远的地方趴在地上:你朝我右肩胛骨下打一枪!
你说啥呀!朝克图脸色灰白,我下不了手!
你必须下手!这样,鬼子和保安队才相信我与山崎遭到了游击队的袭击,山崎被击毙,我被击伤……
何必吃这苦头?你和我一起去游击队吧。
纳木濑说我们可以一走了之,你我的家人、安奔营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你开两枪,一枪朝天,算是打死山崎的一枪;一枪朝我的肩胛骨下,是游击队的第二枪打伤了我。而后,你立即上马进入任何一道沟都能逃走……
不不不!朝克图泪流满面。
纳木濑一跃而起,一连几拳将朝克图打趴了。
纳木濑吼叫:你个怂包!我说这半天了你咋还不明白?你听……
从远处传来“嗷——嗷——”的吆喝声。
纳木濑说巡逻的日伪军在相互吆喝联络,马上就要到了!赶快开枪吧!
纳木濑照先前的样子趴在地上,连连催促朝克图赶快行动。
朝克图先朝天开了一枪,接着,他颤抖着双手,将枪口抵在纳木濑的右肩胛骨下方,闭上眼睛,开了第二枪。随着一声枪响,一股温热的血喷溅在朝克图的两只眼睛和一侧脸上。
纳木濑从紧咬的牙缝吐出话来:兄弟,干得很好!赶快走!
朝克图睁开眼,血将眼睛糊了,啥都看不见。他撩起衣襟擦擦,看见天空一片粉红,西斜的太阳像在血中浸泡过似的,那是一个鲜红的圆球,看山,山红,看林子,也是一片红色……
他不敢看纳木濑,只是听见纳木濑在催促自己离开。他起身,蹒跚着走到眼下一样成了红色的白马跟前,跨上马背,向正北的一条山沟奔去。
一支由三个鬼子与一个班的保安队组成的巡逻队很快就进入了六口湾,发现了一死一伤的山崎和纳木濑,以为他们遭到了游击队的袭击,便漫无目标地向四面山沟射击了一阵。
已经非常接近六口湾的夏雪花先是听到两声枪响,猜测是不是朝克图遇上了敌人?她快马加鞭向六口湾奔来。接着,她听到一片枪声响起,便控马而立,知道六口湾有敌人,什么情况却不清楚。是等等看,还是绕道而去?她一时不能决定。
朝克图在飞奔的马背上看见了夏雪花,只是那是一匹红马和一个火红的夏雪花。他喊一声夏政委!跳下马背迎着夏雪花踉踉跄跄跑去……
责任编辑 孙 卓
注释:
①营子:村子、屯子。
②安奔:清朝时期察哈尔八旗最高官员。
③归绥:呼和浩特市的旧称。
④绥中地委: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在绥远地区划分了绥西、绥中、绥东地下地委,领导抗日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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