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乌勒金的上空,明亮的眸子透出星光一样的美丽。那颗北极星铮亮铮亮地在从帐篷天窗里闪烁,映红了她乳白的面容。她看见月下姗姗走来的母亲,白发苍苍的像披着雪衣,与乌勒金的月夜、星光相映。那个风烛残年的身姿一下子变年轻了。她冲着苍凉的劲风喊了两声“额凯(母亲)——额凯”,夜下没有母亲的喃喃声,只有一缕缕发丝飘曳的影子,在嗖嗖的风中闪着银光远去。
她知道,额凯已远离他们而去,方才在月下闪现的是她的影子,母亲度过了乌勒金最后的时光,在熊熊燃烧的牛粪火旁喘着粗气,呜咽着耗过不眠之夜。她是凝望着天窗里透进来的灿烂星光,滚着热泪咽气的。
“乌勒金”,一个发自白发老者心底温暖的字眼,常在晶莹的夜晚唤起。那个响亮的名字来自她神圣的母语,是冬营地的意思。回声在她耳边阵阵回荡,像她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几多叮咛,嘱咐她时刻铭记。冬营地——乌勒金金黄的牧草地泛白,草儿沙沙沙地在风中作响,不时被牧羊蹄板踩碎,像一簌簌凋谢的花朵,又像铺了一地金黄的丝绸,闪着金花在风中飘扬。
在乌勒金的上空没有一丝风,宁静得能听出自己的呼吸,她用柔软的手掌捧着一粒粒飘落的雪花,脚底下打着趔趄,两眼泪盈盈地凝视着从山间飞泻的雪水河。河水静静流着没有一丝声音,只露出河底发青的石头。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把冬营地乌勒金装扮得如此静美,在夜光下泛出银灿灿的光泽。那个银子一样没有星光的夜晚,地下温暖得烫手,唯有一股风掠着草地,偶尔响起草叶和碎柴片被风吹动的脆响。她知道,那一刻,不会有劲风呼啸,不会有野兽吱吱打着响鼻进入冬营地。那个黑兮兮的洞口被冻土封住,却听不到熊刨土的声音,它也许在雪花飘起的瞬间冬眠了。唉!她惋惜那只熊走得匆忙,让她在野营地的岔路口苦苦等待,也嗅不到熊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和野气。她不该躲避熊,更不该怕熊,熊和人是有灵犀的,就隔着一道土窝窝的柏树梁。熊舞着巨大的掌子,从未碰过她一掌。和熊相聚又得一冬一春,怎么也得熬过第一声雷鸣轰响,老鹰撅起弯喙,红着眼睛盯紧地下的一丝肉块。
乌勒金的雪安静地飘起来,刷拉刷拉覆盖了金灿灿的草地,映照着黑魆魆的夜晚,透出一丝白露露光气,轻轻飘着能照亮地下的路。牛群里偶尔传来一阵哞叫,羊儿从雪中刨草打着趔趄,站在宁静的雪中反刍。那个黑魆魆的苍空万籁俱寂,听不到风呼呼吹的声音,只有柴火啪啦燃烧的爆裂声。她的胸口发烫,好像能融化飘落的雪花,她的脸庞被篝火烤得通红起来。天窗里不时地飘进一粒粒雪花,掉落在烧热的火炉上,吱吱冒起一股热气。那是冬营地乌勒金宁静的雪,透明得像一块冰坨,亮晶晶地撒在大地上,映出盎然的一片生机。
冬营地乌勒金无霜期在径直地缩短,宁静的夜晚在延长,风信子发出声声呼啸,吹得牧羊犬和畜群不得安宁。野草中透出的金灿灿霞光,映红了牧羊女乌库娜的脸庞。她灿烂地笑起来,脸上漾起酒窝,眼睫毛泛红。她拎起毛袋在牛粪垛旁吟唱,委婉的古谣苍凉而又忧郁。那是牧羊女乌库娜的回忆,是怀念冬营地乌勒金的一支苍远的古谣。歌中唱的是流浪的牧人,骑着雪一样的白马,浪迹草原,奔走四方,穿过冬营地乌勒金的群山,诉说母亲额凯那辈人的苦难和心扉。她激动不已,感慨万分,却忘记了拾牛粪和添柴火。一阵秃鹫的尖啸惊醒了她,支锅石底下只剩吱吱熄灭的火星。金灿灿的草地被残雪映照着,一轮火红的晚霞从群山中射出,映照着发亮的雪峰。
她又凝视着冬营地乌勒金那片泛红的皂荚林,那里残留着被棕色熊刨挖的痕迹。红彤彤的枝桠像羊犄角辫迎风飘曳,像鹿犄角在树缝里摆动。那是被熊吼着啃食的果枝,齿牙一一印在上面,被冬营地的风掠着冻凝,被雪下着压弯。
皑皑白雪被太阳融化,露出一丝丝粪便,那是熊往年的痕迹。不知熊摇翻多少棵树,扒断多少根枝桠,刨落了多少株血红的野果,熊吃着在地下打滚,和天地红成一片。那片乌勒金的皂荚林是她和熊相遇的见证地。在那个狂野的林中,熊是她唯一的伙伴。来年的春末,她会等老鹰出窝,墨色蛇抬头,要和熊赌一把气。她想象着与熊偶尔相遇,彼此没有过节,没有敌视,熊径直打着响鼻,在风中呼哧呼哧地远去。
在金灿灿泛着蓝光的那个夜晚,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阵风。银子样发亮的冬营地乌勒金依然宁静,天空晶莹地透出一片片蓝底,天窗里泛出天河和透亮的星星,母亲额凯抚摸着她的羊犄角辫,讲述着一颗颗星星的故事。于都斤萨满说过,尧熬尔人最为敬重的是蓝色,最敬畏的是库克腾格里,所以蓝色是天的颜色,代表宇宙的中心。尧熬尔人像候鸟一样,有与生俱来的方向感。在玛拉琪浩顿——牧人之星(北极星)的指引下,骑着梦中的十三匹银鬃马,从银闪闪的月下出发,周游四方,一直到黎明北极星转向,最终回到原地。额凯说,这是萨满梦,萨满是天与人之间的使者,他(她)受汗腾格里的指示,代表神灵呼风唤雨,传达天的旨意等等。额凯还说,天河的那一道乌云般的白气,是腾格里的琪汗麦勒,意为苍穹的白路,是蓝天的中心,没有方向可辨,用北极星的转向定位。丹珍(三星)、道轮布尔汗(启明星)、麦尔琪(六星)各大星星都代表着天的各个方向,都有一段来历。那一夜,星光灿烂,乌勒金宁静的夜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粒雪。她的眼窝里滚出一串热泪,流入乳白色面容,湿透羊犄角辫,母亲额凯打着惊天的呼噜,风中传来牧羊犬“汪汪”的吠叫。
她耳边回荡着额凯的叮咛,乌勒金是最宁静的季节,像湖水一样晶莹的星光最美,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总是让人难以平静,心好像怦怦跳出胸口,风掠着皮袍领子沙沙作响。那一夜,她没有忧郁和哀伤,心热乎乎的,被牛粪火烧得发烫。草原像一盏彻夜透明的灯火,点燃了她心中的熊熊烈火,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途。她该知道,那是汗腾格里赋予她的灵气,是于都斤萨满禀赋的启迪。她的心永远属于那颗牧人之星——玛拉琪浩顿,像候鸟与生俱来,在乌勒金的上空不停地闪烁。
她是巴彦郭勒氏族的后裔,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牧羊女。乌库娜是母语里最美的字眼,闪烁着哈日娜花金露梅的鲜艳,闪烁着于都斤大地的阳光,蕴含着瑙陶格故乡的秀美。她的名字让牧羊人羡慕。她在滚烫的马背上能咯咯笑起来,在皑皑雪地上滚成雪人儿,像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皮袍,晚霞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庞。
冬营地乌勒金是她童年时的摇篮。那个泛着黑乎乎光气的青营盘上,堆满了柏木柴垛,被毒日头晒得泛黄。这是用几头花白驮牛运来的,作为一冬一春的柴火储备,被一股呼呼的风掠着晒干,被飘来的一粒粒雪花冻裂,和牛粪烧在一起,在铁皮炉里发出啪啦的爆裂声。那一股闷热发烫的红火,烧开了一壶壶滚烫的奶茶,烧焦了炉盖上猩红的肉块,吱吱地冒起青烟,飘出诱人的香味。
一股股寒气逼人的烈风,从冬营地北面呼呼吹来,吹着乌勒金初冬的草地。干燥的牧草被风嗖嗖卷起,没有一丝湿润气,能嗅出草皮的土腥味。她凝望着北方那条静静的河流,羊犄角辫被风呼呼吹散,她的泪从蓝眼窝里滚落。一块块发白的冰坨浴在河床里,被畜群喀嚓喀嚓踩响。那一股从河底流出的水来之不易,潺潺的水声从地下发出,柔弱得能听出心怦怦地跳动。冰坨上又积满了从裂缝里流出的水,被冷风吹着冻成一层一层的冰面。迎面吹来逼人的寒气,凝结了她毛茸茸的皮袍领子,冻得她直嗑下巴,嘴巴风瘫似的说不出话。那刺耳的喀嚓声,一直在她柔软的耳根响起,一次又一次惊动了森林中的狼,它们“嗷——嗷”筑起一窝窝巢穴,虎视眈眈地从枝丫缝里窥视。可她知道,只要猎人不去惊动和招惹它,狼是不会平白无故去袭击畜群、骚扰牧人的。她老觉着,那些贪婪的猎人可恶极了,他们呼着满嘴酒气,骑着马,提着明晃晃的铁夹去捕狼,狼崽还未出生,他们就对母狼残忍地下手。在冬营地乌勒金的山林里传来狼的阵阵哀嚎,那声音让她毛骨悚然,不断地为那一窝狼崽担忧。
那个被风卷来一粒粒雪花的夜晚,没有一片乌云飘动,只有一阵风在不停地吼。她静静躺在被羊粪烧热的土炕上,盖着羊毛皮袍没有一丝睡意。一股向北掠来的风,忽地摇响了帐篷杆子,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她从天窗里凝视着一颗颗发亮的星星,灿烂得透出银白光泽。北风使劲掠着帐篷,土洞里传来一阵“汪汪”的吠叫,不时地穿透黑魆魆的夜空,惊动了反刍的牛群,偶尔从帐篷背后发出阵阵哞叫。她知道,那是金黄的冬营地乌勒金就要封冻。那个河底潺潺流的水声停了,把耳根贴近地面也听不到,厚厚的冰层覆盖了河床。唉!她得好好看看这宁静的乌勒金冬营地,星光透进帐篷里,像照亮了她全身,她像额凯述说的萨满梦那样,骑着一匹银鬃白马,飞奔在银色宽广的原野,穿着雪一样的白衣,在风中呼呼飞驰。突然,她看见几匹苍狼拉着雪橇飞奔在皑皑雪域中,风中传来一群姑娘咯咯的笑声,她们被雪橇拉着嗖嗖飞驰,雪衣在风中呼呼飘起。那匹母狼又在“嗷嗷”地嗥叫,不断地向她的帐篷靠近,像寻求庇护一样,没有一丝杀气,没有一点敌意。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夜晚,星光灿烂透出蔚蓝色,与乌勒金晶莹的雪地相映,泛出一束束美丽的白光,迎着玛拉琪浩顿——北极星,飘向金灿灿的草地。
熬鲁玛——夏营地之最
辽阔无边的夏季牧场
灿烂的牧草依旧丰美
熬鲁玛营地流淌的水
一波一波清澈见底……
听那辽远的古歌在熬鲁玛夏营地灿烂的群星中悠悠响起,它来自万顷哀伤的苍凉牧草地,那个音律发自白发老者低吟的歌喉,忧郁而又悲伤,像棕色熊吼着来自孤零零的山脊背后,像雪豹嚎叫着喷出一股股白气。那个底气十足的喉声又在弹指间悄无声息,像来自古代萨满的一次次灵验,与广阔无边的蔚蓝色苍穹对话,传递着苍凉忧郁的心语,抒发着孤独自由的美好心灵。
尧熬尔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怀念草原的罗曼蒂克,无不对夏营地憧憬着美好的记忆和怀念,他们通常把夏营地称为焦斯愣,是牧人记忆中最美的季节,那些孤独忧郁的歌者,出类拔萃的勇猛骑手,漫游在黑色森林里的孤独猎人,在冬营地度过最后时光的白发老人,他们常常被一种夹杂着万顷的忧伤所倾倒,他们雄踞在冬营地星光灿烂的苍穹下,蹲在嗤嗤燃起的牛粪火旁,打着盹儿,不停地呼唤夏营地焦斯愣,一股股甜蜜的馨香气息扑鼻,夹在风中一口一口地呛着他们。
那个弥漫着云雾下起雨的夜晚,黑漆漆的看不清熬鲁玛夏营地空中的一颗星星,宿营地旁的畜群被雨淋着不停地反刍,听不到狗的吠叫,只有雨淅淅沥沥的噼啪声,偶尔有狼“嗷——嗷”地嗥叫,还有熊吱吱打着响鼻,轻轻踩着野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掠着冷飕飕的风从营地旁擦身而过。它不敢靠近畜群半步,迈着撕裂的巨掌,嗅出黑帐篷的烟熏味,躲避着群牛的哞叫,扒拉着地皮渐渐地远去。雨水连绵不断,渗透了绿草,渗透了毛茸茸的黑帐篷,四杆八柱承受着被雨透湿的压力,在雨夜中咯吱吱脆响。
熬鲁玛夏营地终年积雪,冰峰里的一粒粒雪花来之不易,是苍穹弥漫着乌云撑起的雪,是祁连山嗖嗖吹来的狂风,像熊一样吼着发出呼啸积成的雪,是在烈日的暴晒下凝成的冰川。积雪深处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兮兮的洞穴,据说,那里盘踞着苍龙,春天冰雪没有消融时,显不出龙洞,只有春雷响起的时候,金灿灿的光划过苍空,熬鲁玛雪峰轰隆一声巨响,龙洞会豁然开口,银闪闪地显出洞孔,从峰峦中透出一片片蓝底儿,蔚蓝的湖泊泛出一片盎然的生机,黑营盘变成了青营盘。那个渗满雪水的湖泊里,长出一团团酷似盘羊角金黄的花朵,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尧熬尔人叫顾嘉麦朵,意为盘羊花。一块块有苔藓的石头上覆满石松,泛出咖啡色润泽,它们生长在冰峰脚下的磷石里,透出金黄的丝线,通常被用来治疗风湿性疾病。
每年一次的熬鲁玛夏营地之行,让少年牧人记忆犹新,感慨万分。他们赶着白茸茸的藏系羊,从一个山冈向另一个山冈驰去。年轻人血气方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走路像岩羊灵巧,攀登险路易如反掌,像雪豹奔驰,用脚尖攀登山崖的狂妄劲,差点笑掉老辈们的大牙,想起来有点担惊和后怕。那个遥远的一个个山峡高地隐秘而又偏僻,苍凉而又宽阔,时而能听到狼的尖啸,那是向畜群发出的最后信号。等待夜幕降临后,猎人和狗防不胜防时,向宿营地发起猛烈攻击,偷袭反刍的畜群。一霎那,群狼闯进畜圈,厮杀得一塌糊涂,牧人们毛骨悚然地举起火把,大声呼喊着冲向宿营地,风中传来呛鼻的血气,屏住呼吸能听到畜群的嘶叫声,和狼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在离熬鲁玛夏营地很远的地方,有颇多隐秘的狼巢,至少有百十来个,牧人们出于畜群的安全,想度过宁静的夜晚,在一个个山冈和路口,用破烂褐子和布条连着木头杆,做成假人或狗的样子,布防在狼偷袭的必经之路,让狼群产生恐惧,不敢越雷池半步。可狼狡猾透了,它们试探着靠近牧人布防的假设物,慢慢识破,让牧人安睡着放心一阵,然后防不胜防地偷袭。那个黑漆漆没有星光的夜晚,牧人与狼反复周旋,在畜群周围点起一堆堆篝火,在黑夜里发出噼啪声,狼嗅着一股股血气和烟熏味,淌下黏糊的口水,嘴角喷出白气。篝火星星点点地照亮狼偷袭畜群的各个路口,让群狼无从下口,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向另一座山冈驰去。
熬鲁玛夏营地高远而隐秘的峡口,从中透出一块块蓝底,映出一片盎然的生机。那个沟口古名称罕德乂,有大小罕德乂两个地方,据说,在古代是罕雄踞的地方,在遥远的峡口经常有白唇鹿出没,敏捷的眼神,飞快的奔蹄,连子弹打出去都跟不上它的速度。白唇鹿夜里出没吃草,白天卧着。不像马鹿那么隐敝,隐藏在山峡谷地,而是名正言顺地卧在雪峰口,在地形高、能望眼四方的地带安顿它们的窝,像千里眼观察一切动静和袭击者。
我的脑海里突然闯入一头白唇鹿。传说,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公狼和母狼追逐一头二十四叉犄角的白唇鹿,口喷白乎乎哈气,紧追不放,让白唇鹿没有喘气的机会。一个猎人想救那头被狼追击的白唇鹿,可不见公狼和母狼的踪影。他只见公鹿背后掠着一股风和呼出的长气,催着公鹿不敢停蹄。公鹿被狼追逐得无处躲避,踉跄着靠近猎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背后扬起一股碎柴片,那是两匹狼在树下踩断的,它们饥饿发疯,公鹿连拐弯抹角的余地都没有。猎人顾不得自己的死活,只要枝丫缝里闪出狼影,他就会啪啪地扣动扳机,他一心想让公鹿从狼口中脱身。猎人在树丫叉上支起枪,眼睁睁看着白唇鹿被母狼咬住喉咙,一股血气和肚粪味直呛鼻。突然,枝丫缝里忽地闪出一个东西,嗖地往白唇鹿被厮杀的地方驰去,猎人仔细一瞧,正是那匹苍鬃公狼。他瞄准公狼黑茸茸的胸口,“砰”地一声,公狼在树丫叉下倒地。猎人轻轻收起枪,蹑手蹑脚向母狼撕咬白唇鹿的方向摸去。母狼掉头咆哮了两声,狼毛在风中呼啦啦吹起。母狼嗅到人味和铁锈气,它在拼命护着刚刚到口的肉体,给饥饿的崽子发出紧急信号。猎人怨自己迟迟未赶上母狼的袭击,让白唇鹿没有躲过这血腥的一劫。这个故事很早就在熬鲁玛夏营地流传,可白唇鹿被狼厮杀是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目睹的,只是流传了一个多世纪后竟不为人知了。
熬鲁玛牧草地是我妻子的故乡,是杨哥部落和青海分水岭一个偏远的夏季牧场。他们所雄踞的草原是隐秘的,常常是封闭式的野性十足的牧场,他们的四周是被此起彼伏的群山环绕,地处广袤的森林地带,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和熊、豹、鹿、狼融为一体,静静度过美妙的夏营地焦斯愣。
在我挚友中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他是青海和硕特蒙古人,名叫华罗,他是我一生中接触到的最纯粹的牧人,他的心底总是没有私心杂念,只知道一心放牧,性格直爽,品质高尚。我与他交往颇深,没有过多的人情往来,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一颗真正的牧人心灵,感受到了热爱生命的真谛。他的一举一动径直地感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震撼了我的心灵。他对牧人执着的热爱,对畜群无私的哀悯,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
那个黎明的星光下,我突然被一阵吱吱地哭泣声惊醒,看见隔壁的房里闪烁着酥油灯的光芒。我起身来到隔壁后,发现华罗老人跪在发亮的酥油灯下,深深向他的神灵叩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泪从眼窝里滚出,脸色苍白地哭泣:“我今生今世没有愧对苍天,为何落得这般残运,我年轻时就失去妻子,她扔下牙牙学语的娃们,不省人世,我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谁知可怜的娃们一个个不听话,不争气,苍天啊!佛祖!我该怎么走下去……”听到哭泣和祈祷声,我的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滚下来,我搀扶着他从地上站起,从他胸口传来一股熏人的酒气,微醉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苍白面容挂满泪珠。他拉着我又要去饮酒,我说,你已经醉了,再喝会更醉,更伤心的。他说,我真的没有醉,心情很乱,要以酒消愁,真正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后来,我听他的侄子说,华罗老人有苦难言,苦衷非他人所能理解。在年轻时,他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也是一个热心肠和心底柔软的人。说有一年夏季,他去一个叫龙洞山的雪峰,那座山一年四季大雪纷飞,冷风呼啸,正好在熬鲁玛夏营地的对面,华罗想亲自目睹被雪掩埋的野牛。他果真见到了被雪掩埋的野牛尸体,是从积雪中刨出来的,牛皮和犄角完好无损,还有射死野牛的箭,箭头有些是骨头做的,有些是铁制的,他知道,这群野牛是被古代勇士们围猎射死的,足足有一个多世纪,可野牛的皮毛和犄角如此完好,也许是被雪崩掩埋后,遗存到今天的。突然,在离他不远的雪地里,只见三头野牛犊静静卧着,毛皮黑茸茸地泛着一股血腥气,他好奇地看着三头犊崽,可它们头上没长犄角,是秃头犊崽,这让他莫名其妙,又让他走近仔细看了一遍,连长犄角的印子都没有,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没有犄角的野牛。那三头野牛犊见了他也不惊跑,纹丝不动地卧在雪中,眼睛泪盈盈地扑闪,嘴里吐出黏糊的白沫,也未见乳牛在旁边呼哧。华罗东张西望地看了几回,就毫不犹豫地将三头犊崽驮到马上,径直地往自己的夏营地走去。来到牧场后,用牛奶喂养了三个犊崽,不到一个月时间,那三头犊崽先后死去,无一幸存。华罗依依不舍,自己尽心尽力养育的牛犊,像刚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呵护,为何连一个都没有存活下来,他真不该把卧在雪中的野牛犊崽驮来,用皮袍盖着喂牛奶,当牲畜来喂养。那三头犊崽一定是神灵的牛,不然,它们怎么会与众不同没犄角?那个阴影一直在他脑海里铭记。不久,他妻子在一次分娩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留下可怜的孩子,他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他的不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他守口如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这个故事恰恰应验了古代游牧人的名言,“人无可动苍天草木一株,枝桠一束,无可猎杀苍天生灵一只,是属于你的,神灵一定会赋予你的。”华罗老人心底无私,他决不会捕杀自然的生灵,可他无意中违背了上天的旨意,无形中伤害了神的生灵,却遭遇了天大的不幸。
在熬鲁玛夏营地茂草丛中长着一种矮小的灌木,尧熬尔人叫耶桓哈日娜,花卉是金黄色的,那是生长在高山峡谷的金露梅,牧人们吝惜那金黄的梅朵,一片一片像小伞绽放,他们骑马赶生灵时,总是小心翼翼,一不谨慎,马蹄下一个趔趄,会碰落美丽的哈日娜花,他们真的爱惜丝绸般柔软的金黄花蕊。老人们说:“不要让你的脚踩到哈日娜,不要让马蹄碰落金黄的花朵,它是夏天最美的花。”哈日娜花香气迷人,是酥油最金黄的时候,也是奶食最旺的季节绽放,夏营地飘满一粒粒雪花的瞬间,它就迎着一丝微风凋谢。随之峡谷里开着微高的一种叫毛日英哈日娜的花,花卉泛出银灿灿润泽,像银子在草丛中闪亮,那个银白色哈日娜花朵就是银露梅,金露梅花凋谢的时候,夏营地一片苍凉,是银露梅花最灿烂的时节,银白润泽里映出秋野的盎然生机。
在祁连山的草原和群山中,像熬鲁玛这样的夏营地不计其数,都是尧熬尔人在各个游牧时期命名的。在我记忆中那些夏营地是隐秘而狂野的,每一棵草,每一株枝桠,还有安睡的畜群,都占据了牧人的心灵。那些沾满污泥的熊豹,独立不羁的苍狼,被套子掐住的褐色雄獐,以及鹰翅骨犄角的岩羊,静静出没在广袤的黑色森林里,卧睡在湖泊最鲜明的高地,奔驰在望眼四方的一马平川,它们是苍穹的生灵,繁衍生息在广袤的祁连山中。
令人记忆犹新的是,那些夏营地的名字,让我不由地想起一个个牧人,像称为乌尔图艾亮、宝拉尔、波罗颠、道斯恢、扎库尔、考尔罗、乌兰杨康、腾格里德宛的夏营地。一个个高远而隐蔽的美丽牧场,在游牧人的心里没有四至界限可分,没有草原围栏可言,畜群不分你我的包容思想,是值得迷恋的,那个友爱互助的生产模式一直延续,迄今保持着纯粹而又高尚的生活方式。
我常常想起那些牧人时刻为周边的邻居着想,夏季牧场一个又一个的联营,气候高低和优劣草场的调剂互补,营造着人与人博爱与互助的氛围,这个良好的氛围遗存在广大的游牧群体中,从古代直至上个世纪末还在延续。虽然游牧生活随经济模式发展不停地演变,但生活在深峡谷地的牧人,依然保持着游牧的稳定性和自然的纯洁性,他们依然固守着传统的游牧生产机制,只是从经营模式上不断地改善,不断地积累经验,从现代市场中摸索出符合自己经营的路子。熬鲁玛夏营地那种互助联营的自然机制,仍然在尧熬尔人的各个畜牧经营中存续,但真正能够保留下来的自然村,已是寥寥无几,这种传统的友爱互助依然使游牧文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当最后一次走过夏营地时,踩着镫下马的瞬间,我的心依然咚咚咚地猛跳,那一览无余的湖泊畔绽放的金色花朵,连绵起伏的蔚蓝色山脉,弥漫着云雾的青色森林,映出火红火红的光芒。在一个个黑色宽敞的帐篷里,载满了无数的客人,他们是夏营地的邻里,即将要迁徙到遥远的秋季牧场,他们要迎接崭新的季节。那些孤独忧伤的牧人,骑着银鬃、黑溜、黄膘、青色马在金黄的山冈奔驰,背着杈子枪不停地向夏营地呼唤:“幸福的焦斯愣!金黄的哈日娜花!疯狂的狼群!来年在银色山冈、美丽湖畔再相见……”那一刻,我的心真的陶醉,一阵马的喷嚏声居然没有惊醒我,痴痴望着最后迁徙的畜群和牧人。
夏营地刷拉刷拉飘来一粒粒雪花,落在骏马金灿灿的茸毛上,被热气融化,噗哧地发出声音。我看着苍凉的金黄色山峦,转身勒马向秋营地驰去,背后的雪峰口透出一块块蓝底,牧野中传来夏营地焦斯愣的古谣,一次又一次回荡在蔚蓝色苍穹中。
遥远遥远的夏季牧场
飘来伞一样的雪花
熬鲁玛营地飘香的酥油
依然金黄金黄……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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