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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插队“喜报”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158
“文革”期间,据有关部门统计,北京市有三十万老三届毕业生变成“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每一名知青的离家,都会伴有一张报喜的“喜报”上门。这其中,有献忠心见行动写血书主动要求走的,有糊里糊涂随大流走的,有梗着脖子不服勒令销户口押送走的,也有的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走的。在这一张张“喜报”的后面,全有一个“家庭”的故事。当然,也有几张“喜报”出自同一个家庭,那里边或喜或悲的故事就更多了。下面我讲一讲我的那张“喜报”后面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这天正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中的“冬至”,就在这天的凌晨三点多,冬至节交节的时刻刚刚过,北京城各处不约而同又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口号声、鞭炮声、高音喇叭广播声。

  街面上一闹动静,夜夜难眠的爷爷立刻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家中的收音机早被红卫兵抄走。怹只得胡乱蹬上衣裤,披上破棉大衣来到院子中央,站在刺骨的寒风中,仔细聆听夜空中的高音喇叭声。

  爷爷一起身,睡在怹身边的我也醒了。我披上衣服起身后没有出屋。站在屋窗前,隔着玻璃,默默注视着黑暗中的爷爷。爷爷面朝南,背对着我,只看见怹的背影,看不见怹的脸。我知道,怹是在惦念身在牛棚的爸爸,替爸爸担心,爸爸工作的方向,就是家正南方向的石家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街上的车载高音喇叭声、口号声刚刚远去,黑暗中的爷爷已经能把刚刚发表的最新指示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怹转着圈在院内声音从小到大背诵了几遍后,突然停下来,又不出声了。低着头面朝北屋好像在思索什么。屋内望着爷爷的我正在纳闷。突然,怹头一仰,星光下双眼闪亮,单脚一跺地,双手一拍,兴奋地大声说道:“其他人,其他人,这下子可好了!”怹边说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边快步上前推门回到屋内。望着爷爷进屋后兴奋不已的反常样子,我一头雾水。

  更反常的是,天一亮,爷爷一个人上神路街邮电局,买回当日刚出版的人民日报,连同几张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印有刚发表最新指示的红绿传单,兴冲冲地捧回家,一个人躲在北屋里翻来覆去地看,仔仔细细地研究,早饭都没有吃。

  上午八点钟,我正在打扫院子。一直没有出屋的爷爷突然在屋内大声地叫我。我忙放下手中的笤帚,一进屋,站在屋中央的爷爷便指着八仙桌上已放好的信纸和钢笔说:“快坐下,给你爸爸写信。”

  爷爷命我给父亲写信,这太不可思议了。“文革”后,不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从来不给父亲写信。想到这里,我没有坐下,脱口向爷爷问道:“有什么事,您叫我给爸爸写信?”

  “什么事?大事。家里的大事!”爷爷满脸兴奋、喜悦。

  “什么大事?”我疑惑不解。

  “什么大事?关于你的事!”爷爷满脸慈祥、甜蜜。

  “关于我的事?”我更加疑惑和不解。

  “好了,别问了,快坐下,我说你写,马上你就明白了。”爷爷收起满脸兴奋、慈祥与神秘,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地说。

  “好!”我边答应边坐到桌前,铺纸拿笔。

  爷爷见我坐好后,又咽下一口茶,刚要开口,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摩托车响,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声音传进院来:“98号来记加急电报。”听到这一声喊,我忙放下笔应声起身出屋,边向大门口走边大声问:“师傅,请问哪儿来的?”“石家庄。”邮递员的职业嗓音穿透力极强,大门口一声喊,三进四合院的后院北屋听得清清楚楚。“石家庄”三个字使我心中不由一惊,就在这一惊的同时,听见我身后的北屋传来一声清脆的茶碗落地的声音,但我顾不上回身,小跑来到院门外,签字取回电报。

  我把电报捧在心口,转身飞快进院跑回北屋,只见爷爷仍呆立在屋中央。奶奶正用笤帚清理怹脚下的碎瓷片。因为是星期天,邮递员头句“98号来记加急电报”,二句“石家庄”两声喊,把叔叔、婶婶、姑姑,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全拘到爷爷的北屋。这时他们正围在爷爷周围。我忙快步上前,双手把电报呈给爷爷。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爷爷慢慢地用颤抖干枯的手打开电报。怹的手在抖,我们全家人的心也在抖。

  谢天谢地,打开电报,爷爷看完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全家人心中一块块石头也落了地,起码不是什么坏消息。

  “其他人,其他人!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全家人对爷爷这句反反复复自言自语自赞自叹的话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如坠云雾。爷爷也看出这一点,怹停住自语,没有直接回答,顺手把电报递给我说:“叫生子一念,你们就全明白啦。”

  我接过电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生儿,最新指示发表,我和你爷爷就是主席说的其他人,我们遵老人家指示,不用说服、动员,命你速去农村。父示。”

  看完电报,我心里那叫一个气呀,一肚子要说的话,气得说不出来,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卡在嗓子眼。正在这时候,二叔抢先开了口,“大哥说得太对了,太对了。只要生子一去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哥和爸爸就成了主席最高指示上和城里干部并列的其他人。”

  二叔的话,等于给我胸中的怒火又加了一把,两股火绞在一起,终于冲开了卡在我嗓子眼的石头,我把手中的电报撕得粉碎扔到空中,打断二叔的话仰天哀嚎道:“您这个资本家的爸爸,阶级异己分子。我听您的去了农村,您成了其他人又能怎样,您的儿子又能怎样?您放着城里干部不当,混到其他人的份上,连带儿女同您一样倒霉。”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爷爷面对我的举动表现得十分冷静。他向前移步,来到我面前,用左手拍住我的右肩头,用右手将我头顶上的一片碎电报纸慢慢取下,一扬手扔在空中。然后用这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左肩头小声地说:“好小子,过去的事,你千万千万不要再怪你爸爸,全是爷爷造的孽,是爷爷害了你爸爸呀!”爷爷边说边老泪纵横,我一见爷爷落泪,我的心碎了。我后悔极了。不应该触及爷爷的伤心处,我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爸爸是爷爷的骄傲,更是怹心中永远的痛。

  爸爸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他是爷爷哥哥的儿子。爷爷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老祖去世后,留下一处买卖元升棚铺,一处房产,兄弟二人平分。爷爷叫哥哥先挑,哥哥图安逸省心要了房产。老祖就是经营棚铺操劳过度得病身亡。棚铺归了爷爷。爷爷的哥哥结交了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朋友,坐吃山空,二十八间房产很快挥霍一空,还要把不到三岁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送人。爷爷闻讯后,把爸爸接到元升棚铺视为己出,立为长子。不但教他读书,棚行手艺,后来还背着家中所有人将“元升棚铺”及后来与人合建的“群众戏院”的产权全写在爸爸名下。爸爸解放后便参加工作去了外地,由于有文化又有技术,年轻肯干,很快入党提干。但对爷爷为他所做的一切全然不知。四清时,组织上把这件事给调查出来了,但查清原委后,组织上对于爸爸是同情宽大的。条件是如果回到原来的父亲那里,出身算是城市贫民,党籍干部身份全不影响;如果归现在爷爷处,则定为资本家阶级异己分子,爸爸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良心。

  我的脑海里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爸爸请假回家,同爷爷商量此事。大爷爷大奶奶(爷爷的哥嫂,爸爸的生父继母),几个叔叔全来到家中后院大槐树下商议。爷爷见爸爸死活不同意组织上指出的第一条活路,哭着给爸爸跪下说:“小子,如果你这样,可害了三个孩子呀!”

  当时我还小,不明白爷爷讲的“害”是怎么一回事,可马上就感到生活变了,爸爸每月邮回家的钱,从五十元变成了三十元。两年后“文革”一开始,我就尝到了“害”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爷爷、大奶奶给爷爷贴大字报,说当年爷爷为周济他们,让他们同元升棚铺伙计一起干活,是剥削。大字报贴出来红卫兵闯进院子抄家。叔叔们算资本家子女,没动。爷爷家和我家算资本家,抄了个干干净净。我算资本家子女,在学校受到歧视,被人骂做是狗崽子,让学狗叫。身受其“害”。

  爷爷见我低头沉思不语,继续轻拍着我的肩头说:“生子,你爸爸拍的这封电报,肯定是向组织上汇报后,经审查批准才往家拍的。如果你不按电报上说的做,你爸爸无法向组织上交代呀。他现在的处境你是知道的,咱们家不是都希望他的处境改善一下嘛!他好不容易才有这样一个机会,咱们全家,尤其是你,一定要支持他呀。电报上,你爸爸把爷爷也给‘抬举上了。我认为就是他本人回不了北京,托付我办这件事,既然托付与我,生子,就算爷爷求你了行不行?”

  爷爷一说“求我”,我的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淌下来,我有件事对不住爷爷,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还未出生,爸爸便去外地工作,我从小就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是我心中的骄傲,在那个崇拜战斗英雄、劳动楷模的年代,怹差一点被评选为北京市劳模。解放后,北京大部分棚行转入北京市五建公司席棚科,转为架子工,振兴棚铺张世恩任科长,爷爷任队长。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建筑业首当其冲。但那时既没有吊车也没有起重机等设备,盖大楼全靠架子工搭脚手架,铺设马道,架子搭多高,马道铺多高,楼房才能盖多高。一九五九年建十大建筑时,爷爷带领手下各棚铺的伙计们转战各建筑工地,解决不少燃眉之急,被组织上称为十大建筑开路先锋。原来内定评选爷爷为劳模,但是因为出身等背景,没有评上。爷爷对此一笑置之,又带领手下人去了十三陵工地。

  我小时候跟爷爷走在朝外大街上,不时有不期而遇的熟人尊敬而客气地同爷爷打招呼。亲朋好友,街坊四邻有了纠纷也找爷爷出面公断,爷爷文史知识很丰富,时时有人登门请教。年幼的我,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心中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不料,“文革”中,有一位族内远亲为了自己能暂时摆脱困境,在我家大门外给爷爷贴了一张大字报。揭发爷爷曾散布反动言论,说大清国不是推翻的,是自己主动退位的。这件事震惊了我,因为从小到大,在家中从来没有听爷爷讲过这件事。而且从小到大,我接触的所有小人书、历史书、报纸、教科书,全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统治,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帝制。”我看完大字报后,立刻转身跑进家门问爷爷,从小慈祥可亲对我有问必答、百问不厌的爷爷,这次变得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再三追问,爷爷仍不开口。我可急坏了,我多么希望爷爷开口说:“我没有说过那些话,是别人造谣的。”可是这句话,始终没有从爷爷口中说出来。我的心彻底凉了,我一急,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这么几句话:“爷爷您说这种话叫我们做晚辈的怎么出门见人。您还记得不,您带我们几个人去袁督师庙,让我们看袁崇焕所写的那幅对联石刻。您忘了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

  我的话刚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爷爷慢慢把紧闭的嘴微微张开,似乎要对我说什么。我忙双目注视聆听,不料,爷爷目光慈祥凝视着看了我一会儿后,用手拍拍我的头,无奈而痛苦地笑了一下,又把微微张开的嘴闭上了。我正要开口再问,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阵口号声:“反动的老混蛋快点滚出来!”随着震耳的喊声,奶奶神色慌张跑进屋,吓得说不出话来。爷爷脸色平和地安慰了奶奶几句,快步向大门外走去,我忙紧随其后。奶奶想拉住我,也没能拉住。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怪现象,这些人自称是全家红、代代红,被群众讥为“一窝红”,全家老小全戴着红色袖标。老的红色造反者,小的红卫兵,幼的红小兵。开忆苦会,开批斗会,开讲用会,全家老小齐上台。口诛笔伐,威风得很。

  我跟在爷爷身后刚走出当街的院门,就看见一家老小十一口,人人臂戴红箍,手持红宝书,堵在我家大门口站成一横排喊口号。他们一家人身后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见爷爷出来,全家红的老者大声一喝,让爷爷请罪站好,然后大声地质问道:“你这个反动的,罪该万死的老混蛋。明明是伟大统帅毛主席,领导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领导我们广大劳动人民,推翻了大清国,建立了新中国。你为什么说大清国不是被推翻的,是自己退位的?”爷爷面对质问和辱骂,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这下可激怒了全家红,他们边齐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边齐上前把爷爷围了起来,全家老少齐下手,拳打脚踢把爷爷打倒在地。

  幸好爷爷门里出身干棚行,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好身板。出外干活时,北京四合院的大北房,爷爷双手握白蜡杆一撑,便飞身跃上前坡沿,转脸一拧腰又单手持杆一纵跳下,落地时杆不碰地身板不歪,一点声音全没有。凭此身子骨,爷爷虽年过古稀,才禁住了“一窝红”的全家扑打。

  就在爷爷在家门口挨打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发现爷爷一个人来到后院堆放杂物的罩棚里,轻手轻脚地翻弄那一堆破烂木架子。这堆破木架子原来是爷爷书房里的书柜。里面原来躺满了书,爷爷所有的书,全是躺放着,绝不立放。爷爷说,这些书每一本都是一个古人,他们年纪大了,必须要躺着休息。这个躺满古人的书柜上,还有一幅爷爷抄写清代道光年间书法大家何绍基的一幅对联:

  何必开门,明月自然来入室;

  不须会友,古人无数是同心。

  红卫兵抄家时,书堆在院子里烧了,书架砸成一堆烂木头。现在一个古人也没有了,爷爷来到这儿干什么呢?我正在奇怪,只见爷爷变戏法一样,从这堆破烂木架子中间掏出一个深蓝色的锦匣来。我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这个深蓝色的锦匣对我来说太神秘啦。因为匣中装有一本书,爷爷所有的书都鼓励我们看,看不懂的不怕,他一字一句给我们讲。有的书,我们年纪小,不懂其珍贵,奶奶怕我们弄坏了,不让动。为此,爷爷不止一次当着我们小孩子的面制止奶奶。可唯独这深蓝色锦匣里的书,一次我刚要把它从书柜后面翻出来,刚要打开,就被爷爷一手夺了过去。我再三问,为什么这本书不让我看。平生第一次,爷爷沉着脸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尔后,这个深蓝色的锦匣再也找不到啦。红卫兵抄家,东西扔了一院子,就差挖地三尺了,这个神秘的深蓝色锦匣也没有露面。可现在怎么又突然出现在爷爷手里呢?

  我正焦急地等着爷爷打开深蓝色锦匣,突然前院奶奶喊我的名字,叫我替她看一会儿大字报,她要去上公共厕所。在那个年代,凡是给别人贴大字报者,全注明要保留XX日,保留期内大字报若被撕毁,那可就不得了。那年月革命群众一贴大字报就走人了,被贴者要自己日夜看护,万一在保留期内谁犯坏给撕了,那可就麻烦啦。奶奶叫我,我闭住气没有出声。爷爷回应了一下,把深蓝色锦匣又放回木架内,起身出了罩棚。

  躲在罩棚外边的我,见爷爷远去,忙闪身进入罩棚内,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迫不及待地抓出那深蓝色的锦匣,一边打开一边猜想,这本书中躺着的又是哪一位神秘的古人呢?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书名叫《国民哀悼会纪事录》的线装书,是隆裕(光绪皇帝的皇后)皇太后的葬礼实录辑。书前是隆裕皇太后的御影,附有她宣布清帝逊位的谕旨,以及在太和殿内外哀悼大会的摄影照片十二幅,其中一幅写有“女中尧舜”的巨匾照片,格外醒目。此书中,还有各界拍来的唁电、挽联、祭祀、哀悼歌词、皇室答词、外宾名单、工作人员名单。其中民国副总统黎元洪唁电称隆裕皇太后“德至功高,女中尧舜。”山西都督阎锡山唁电称“皇太后贤明淑慎,洞达时机,垂悯苍生,主持逊位。视天下不私一姓,俾五族克建共和,盛德隆恩,道高千古。”

  我翻书的手在发抖,一页又一页真实但尘封的历史,在我眼前打开,我的心一阵一阵剧烈地绞痛,我错怪了爷爷,不应该用那么重的话指责怹,伤害怹,我后悔极了。可年幼的我,脑子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重大的历史大事件,没有一本书,一份报纸,一段广播,一个大人,向我们晚辈讲起。爷爷讲了却要挨打。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

  “谁叫你看这本书!”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爷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在看国民哀悼会发起者吴景濂发表的公启:“隆裕太后以尧舜禅让之心,赞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国帝运之末,开东亚民主之基。顺天应人,超今迈古。”由于我看得聚精会神,爷爷什么时候走进的罩棚,热血沸腾的我竟然没有察觉。听见爷爷大喊,我一激灵猛一抬头,可把我吓坏了。只见爷爷惊恐万状地站在我面前,手哆嗦地指着我,急切地问道:“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我全看了!”

  “哎呀!哎呀!它会害了你的呀!害了你呀!”爷爷捶胸顿足:“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我怎么落了这么一个空儿呀!罪过!罪过!”他边说边伸出双手:“快!把书给我!”

  “不给!”我语气平静而坚定。

  “不给?你要干什么?”爷爷恐怖地睁大双眼。

  “我要把它拆分开,一页一页张贴在那张大字报旁边的墙上,让大家全看看,是谁在说假话。”我一字一句,严肃而认真地回答。

  “你说什么,你要把这本书拆开贴到墙上去?小子!如果你那样做,前脚你刚把它贴到墙上,后脚无产阶级专政就把你和爷爷(法院布告)贴到墙上啦!”爷爷边说边急得哭了起来。“文革”开始后,爷爷遇到那么多的难事,我也没见爷爷哭过。现在一见爷爷哭了,我也吓得慌了神儿。一害怕手一松,《国民哀悼会纪事录》也掉在了地上。爷爷一见,立马儿弯下腰把书拿到手,一页一页把书撕开扔到脚下,然后掏出火柴,蹲下身一页一页地烧了起来。

  很快,一本书在火焰中变成一堆灰烬,爷爷站起身一边用脚踩那堆还冒着青烟的灰烬,一边严肃而又紧张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你看过这本书,你一定要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才好。你若忘不干净,它会害你一辈子,一辈子!”爷爷再三反复地叮嘱,并要求我答应保证按他说的做。

  不跟别人说我看过这本书,这不用爷爷说我自然会做到。但让我彻底忘掉它,已经绝对做不到了。因为这本《国民哀悼会纪事录》已在我的心灵深处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见了尘封历史的真相,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抹不掉了。爷爷说得很对,我若忘不掉它,会害了我一辈子。这本书成了我逆向思维启蒙之书。它打开了我的眼界,从那天起,我遇上什么事,全要仔细考虑,绝不人云亦云,看问题洞若观火,评论事物入骨三分,其结果便是飞蛾投火。正因如此,造成我以后一生的坎坷,几次险些酿成大祸,但我对此终生不悔。

  爷爷见我一直沉默不语,不开口表态回应,怹急坏了。望着爷爷这么大年纪急得满头大汗,诚惶诚恐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我不了解历史真相,错怪了爷爷,用袁崇焕对联那么重的话伤害了爷爷。现在真相大白,怹不说一个责备我的字,反而时时处处在考虑我今后的安危,我太愧对爷爷啦!想到这里,我连忙一边向爷爷保证一定按他的嘱咐去做,一边虔诚地向上天祈求,祈求上天赐给我一个弥补我今天过失的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哪怕是能让爷爷高兴一点的小事也可以。

  今天,这个机会终于降临了,而且这个机会还不是一件让爷爷高兴的小事,而是一件让爷爷高兴的大事。我答应爷爷按爸爸电报上说的去做。爷爷和爸爸成了最高指示上说的其他人,同城里干部并列了。这一下,爷爷高兴地笑了,我的心愿也了了。

  我答应爷爷插队去农村,但也有难处。当时抄我家的是我所在学校,北京市第八十中学的红卫兵。我同他们之间有冲突,因此我便不同他们一起走。当时我们北京六八届毕业生要插队的地方是陕西省延安地区,北京市一个区对口延安地区一个县,我所在的朝阳区对口的是陕西省延安地区黄陵县。两个或三个学校去黄陵县的一个公社,八十中学去的是黄陵县太贤公社。为此,爷爷奔波数日,终于找到我家一个老世交的儿子,叫周某森。他是北京六十四中学的六八届毕业生。六十四中学去的是黄陵县仓村公社,我便同他一起报了名。然后销、迁户口,拿到了我的户口迁移证。

  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我站在六十四中学大门马路对面的一根路灯杆旁,双手捧着那张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户口专用朝外大街派出所三个大红公章的户口迁移证。户口迁移证上,我迁移原因,派出所民警没有写,迁移地址写的是陕西黄陵。爷爷说那个地方,一定物产丰富是个好地方,不然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远古,中华始祖黄帝无法带领他的臣民在那里生活。但爷爷的话太遥远,我非常想知道黄陵现在是什么样子,听黄陵来的宣讲团讲,那地方很好,白面馍、猪肉粉条吃不完,他们讲的是真的吗?就这样,我在路灯杆下拿着迁移证,看了很久很久,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脚、双手都冻僵了,才走进六十四中学大门,把那张已经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户口迁移证”交给了一楼工宣队,办完一切手续后,我领到了自己的插队喜报。往回家走时,路过神路街邮电局,我按照爷爷的吩咐,给石家庄的爸爸拍了一封电报,简短汇报我已插队之事。

  拍完电报回家,已是下午两点多。爷爷坐在家中桌前等候。怹没想到插队走每人还有一张喜报,这可令怹喜出望外。

  喜报正好和整版《人民日报》一样大,红黑双色刻板套色印刷。上首中间是毛主席佩戴红五星军帽、红领章的木刻正脸头像,头像两侧各印有最高指示。头像下面是喜报全文,黑色木刻字,共一百零一个字(不包括校名和日期)。全文中还醒目地印有两个红色大字——喜报。其中的喜字和结婚时门口贴的喜字一样,是红双喜字。喜报全文下面是一群佩戴红卫兵袖标,高举红宝书喊口号,身背行李卷的男女红卫兵群像,他们身后的背景是红旗招展如海和层层大寨梯田。

  爷爷惊喜地从我手中接过喜报,小心翼翼展开后,双手高举着仰头对着玻璃窗迎光看了又看,然后竟然像一年级小学生在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那样,双手平举着喜报朗读起喜报的全文来:

  我校六八届毕业生来印生同学,怀着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红心。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坚决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到农村插队,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现已光荣地走上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特此报喜

  北京六十四中学革命委员会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日

  爷爷喜气洋洋声音洪亮,朗读得既认真又仔细,如痴如醉,犹如当年朗诵大江东去。不但逐字逐句将喜报的正文朗读得一字不差,连校名和最后落款的日期也全朗读了。就这样,怹兴致勃勃连续读完三遍后,才喜气未尽地停下来连连对我说道:“特此报喜,特此报喜,好,好,咱家总算有了沾‘喜气的事啦!”爷爷那种从心里往外冒的喜庆劲,是我在“文革”中仅见。

  可万万没料到,爷爷却因手中的这张喜报,喜极生悲,闯下大祸,几乎搭上性命。在我领了喜报的当天晚上,爷爷去街道革命委员会参加每日例行的晚汇报。从来在会上不点到头上不发言的爷爷,一反常态,拿着我的插队喜报抢先第一个发言,他先念了一段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然后说:“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我们家不用国家说服动员,主动让生子去革命圣地陕西延安黄陵插队。”爷爷边说边打开手中卷着的喜报,满脸喜气洋洋向大家展示。

  “你们家生子去黄陵插队有什么可说的,咱们这片去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我们家冬兰不也去了吗!还拿张破喜报在这儿晃。我们家冬兰学校倒是给了,她都没往家拿,半道就给扔了。”街道革命委员会张主任训斥道。

  “就是嘛,一张破喜报有什么值得显摆的!我们家小豆汁那张,学校工宣队贴到我们家大门上,他们人还没转身走,我们家小豆汁伸手就给揭下来撕了。”一见张主任训斥爷爷,小豆汁的爸爸老豆汁跟着开了腔。他家小豆汁是惯偷小流氓,多次进公安局。这次是强行勒令销户口去陕西。老豆汁一家人总觉得自家出身好,三辈穷人,现在是穷人的天下,全家老少什么全不怕,所以就把小豆汁惯成了这样。

  冬兰和小豆汁这两种情况,是现在插队喜报稀少的一个重要原因,人人全有,但又人人都不当回事。在我个人力所能及搜集到的,亲眼见到的,所有有关三十万北京知青(包括陕西、山西、内蒙、云南、东北兵团)的书籍中,没有一篇纪实回忆录、一篇小说、一篇散文是叙述喜报的,没有一首诗歌是歌颂喜报的,更没有一幅插图、速写是表现喜报的。影集、画册中,更是没有一张照片,一幅画作,一句文字说明是喜报。轰轰烈烈三十万张插队喜报竟然在人间没有了一点点踪迹。甚至在众多北京知青的脑海里,它也没有了一点点踪影,忘得干干净净。“唉呀,不记得我走时还有什么喜报,真的不记得了。”好多知青对我这样说。听后,我心中好不悲凉。

  “我们家生子走,可跟别人家情况不大一样。”平日早请示晚汇报,只要张主任一训斥,爷爷马上闭嘴。可这次,鬼使神差怹没有闭嘴。

  “怎么个不大一样法?你说我听听。”张主任沉下了脸。

  “生子一去陕西插队,我和他爸爸就成了毛主席最新指示上说的其他人。”爷爷仍是满脸喜气洋洋,并未理会张主任沉下脸。

  “你和你儿子成了其他人,你们爷俩又能怎么样?”张主任的脸更沉了。

  “按最新指示上的写法,说服城里干部及其他人,其他人和城里干部并列。”

  “其他人和城里干部并列?”张主任打断爷爷的话,“你老东西这可是话里有话呀,你给我们大伙讲讲,你说的这个并列是什么意思。”

  “我个人的理解是,并列就是平等,同一条线上,同等对待一视同仁的意思。”爷爷收住满脸喜气,心平气和地回答。

  “混蛋!胡说八道!”屁股歪坐在八仙桌上的张主任一挪身子下了桌,一步走到爷爷面前大吼道:“照你老混蛋的说法,只要地富反坏、走资派、黑帮的狗崽子们一插队,他们的反动老子就不是地富反坏、走资派、黑帮啦!摇身一变就摘帽成了其他人,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啦!再也不是敌我矛盾,再也不是专政对象啦!你这叫什么反动说法?说小了,你是歪曲篡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说大了,你是想变天,想翻把。”

  “不是我歪曲、篡改,人民日报上真是这样写的呀,广播里也真是这样说的,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来一个动员。”爷爷一面分辩,一面挥动着手中的喜报说:“我们家老的,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不用学校说服,街道动员,主动让小的去陕西插队。我们这样做了,毛主席在最新指示中把我们列为‘其他人。您张主任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不承认。”爷爷这一席话,把一向能说会道满嘴革命理论的张主任噎得一时无言以对。

  “闭住你的狗嘴!”张主任正被爷爷噎得无言可对说不出话来,老豆汁大吼一声上了场。他不愧是张主任手下一员大将,这次又是临危救驾。他大吼一声后,从怀中掏出毛主席语录,跑到毛主席像前挥动红宝书三敬祝后,大声喊道:“毛主席呀!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真英明,真伟大,我老豆汁那是真心佩服。十二月二十二日,您老最新指示一发表,我立马儿跟张主任连夜上街敲锣打鼓游行庆祝。从天安门回到家,我立马儿组织全家人学习。当时我对您的远见卓识还领会不深。我心中暗想,不就是让孩子们去农村插队吗?您老人家发一句话不就完了吗?您日理万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那么多事情等着您去决断,您还用下什么最高指示?还用什么说服、动员等字眼,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呀。现在我终于明白啦,您这样做,敢情是您老人家的伟大英明的战略部署呀。您的伟大指示,就是一块试金石,引蛇出洞的试金石。现在我们街道的情况,就证明您老人家最高指示,无比英明,无比正确。在我们街道,凡是按您老人家最高指示,紧跟您的伟大战略部署,经说服、动员走的,是您老人家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人,像我们家小豆汁。凡是没按您老人家最高指示去做,没经过说服、动员自个儿主动走的,事实证明,不是您老人家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人,这种人借机歪曲、篡改您的最高指示,您的最高指示中说‘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这种人没经说服这一道手续,也硬说自己是其他人,要和城里革命干部并列,妄想翻把、变天,我们决不答应。”

  “你胡说八道!”爷爷被老豆汁的话激怒了:“你们家小豆汁那叫经说服、动员走的呀?他是六六届毕业生,一年前就应该去山西插队,学校街道反复动员就是不走。不走也就罢了,还偷摸打架干坏事。这次是工宣队在学校开大会宣布勒令注销户口走的。不错,工宣队把喜报贴在你家大门上,小豆汁扭脸就给撕了,可喜报旁边还有一张勒令,注明要保留三日,你家小豆汁第四日才撕,这一点,我们街坊四邻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爷爷这一席话把老豆汁说得闭住了嘴。

  老豆汁被爷爷质问得闭住了嘴,一旁的张主任可缓过劲儿来啦,他上前一步推开老豆汁,狠狠抽了爷爷一记耳光,大吼道:“你说别人胡说八道?你老混蛋才是真正的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什么了,您为什么动手打人?”爷爷平静地质问。

  “你们家老祖宗的大清国,不是被革命群众推翻的,是自动退位的,这是不是你这个老混蛋说的,这是不是反动透顶的胡说八道。还敢问为什么打你,就为这个打你,打屈了你吗?当初为这个,一窝红堵在你家大门口,老少十一口一齐动手打你,你忘了?现在又来劲啦!”张主任怒斥道。

  “张主任,您现在就是不能打人家,现在人家和当初不一样啦。当初人家是资本家黑五类,现在是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啦,这可打不得呀,张主任!”老豆汁阴阳怪气拖长了腔调。

  “什么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那全是老混蛋自封的,今天我就打他这个自封与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老豆汁一挑拨,张主任的火上来啦。他上前半步,左手抓住爷爷的衣领,右手抽爷爷的耳光,一下,两下,三下……爷爷被打急了,他右手举着喜报大声分辩道:“其他人不是我自个儿自封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最高指示中,把我列为是其他人,我打心眼里高兴,打心眼里感激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万句。为什么现在到您张主任这儿,半句都不顶,还不如放屁!”

  “好呀!老混蛋,你找死呀!”张主任一脚把爷爷踹倒在地,挥动着双手咆哮着:“来人,把这个胆敢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毛主席的话还不如放屁的老现行反革命给我往死里打。”随着张主任的咆哮,老豆汁带着两个人应声冲上前,对倒在地上的爷爷拳打脚踢。

  “张主任,您断章取义,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毛主席的话还不如放屁。我的意思是,怹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到您张主任这儿,您不领会执行,半句都不顶,还不如放屁。”爷爷双臂紧把喜报搂在怀中,躺在地上边躲闪三人的拳脚相加,边悲愤地分辩着。那可怜的腔调,犹如一头掉进枯井里的老牛发出的绝望哀鸣,在场人听着无不动容。

  “还狡辩!”老豆汁一见爷爷这样,边骂边俯下身去抢爷爷怀中的喜报。爷爷一见,忙把喜报揣入破棉大衣中,双臂紧紧搂抱住,躬身压在身下,再也不说一句话,任凭三人殴打。

  三个人打累了,喘着气,停了下来。张主任仍怒气未消,上前又狠狠踢了爷爷屁股一脚,快步走到窗台前的公用电话机旁,抓起了话筒。

  爷爷挨打,屋内五十几号人,只有三个人动手。其余人全躲在一旁,不敢靠前。现在一见张主任要往公安局打电话叫车,事情要闹大,那可不得了,呼啦一下全围上前替爷爷求情。老豆汁一见,大声呵斥道:“谁敢求情,就是包庇现行反革命,呆会儿公安局北京二一二吉普来了,一块拉走。”可这些人不理会老豆汁,仍向张主任求情。

  一见有人胆敢给爷爷求情,张主任不由心头火起,他正要随着老豆汁一起训斥。可他定神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群人全是家中有儿女要去陕西黄陵的人,这群人当中,有九位是像爷爷这样的“其他人”,站在求情人群的最后边,这九个张主任不怕。怕的是挤在前面这十三位,这十三位按老豆汁的话讲,那是“经说服、动员”才报名去的陕西,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说服动员他们的人,正是张主任。他说服动员这些人的本钱,是以身作则,先让自家闺女冬兰报了名。张主任原本不想让冬兰报名。可他在大学当工宣队的小舅子告诉他,六八届这批若不去陕西,下拨儿去甘肃、青海,更苦、更远。大人一月工资不够回一趟北京的路费。后来学校工宣队、街道办事处、区里也果然这样宣传。

  现在,张主任一见二十几个人围上来给爷爷求情,他浑身一激灵,缓了一口气,对众人说道:“看你们老街坊求情的面上,看他孙子已插队,人老了,糊涂啦,难免说错话。算了,不跟他计较啦,饶他这一次。不过大伙儿可记住了,今天晚上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要让上边知道了,这屋里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兜不住。好,散会。”说完张主任还特地当着众人白了老豆汁一眼,老豆汁眼皮一翻只装没看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回去谁也不会乱说,请主任放心。”众人千恩万谢扶着爷爷离开居委会。一路上,众人谁也没有说话。但他们心中全很纳闷,今天张主任是怎么了,这么好说话。如此立大功,露大脸的机会,他怎么放弃了呢。善良的众人哪里知道,张主任正计划着以生病为由头,想方设法,要把冬兰户口再迁回北京,在这当口,怕犯了众怒,引火烧身。

  邻里刚扶着爷爷走到半路,我和家人也得到信儿,急火火赶来,一见爷爷身体没什么大事,才放下心来。谢完众人后,我搀扶爷爷回家。爷爷走进北屋后头一件事,顾不得擦头上、嘴角被打出的鲜血,先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那张褶皱的喜报,慢慢展开一看,完好无损,只不过上首正中间有几滴鲜血。我正要用擦眼镜的绒布擦,被爷爷意味深长地推开了。

  到陕西省黄陵县仓村公社石家险大队二小队的当天夜里,我打开箱子清理物品。清理到最后,突然发现了那张喜报,它安安静静平平整整躺在箱底。我明白,这是爷爷放的,在怹老人家眼里,我的插队喜报是圣物,是喜物,用它压在箱底图吉利保平安。我在煤油灯下用手摸着上面那几滴已经干了但仍鲜红的血滴,哭了。这是我离家到陕西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流泪。后来由于屋子漏雨返潮,喜报遭了虫蛀,虫子正好把那几滴鲜血蛀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见啦。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远在北京的爷爷,爷爷心疼坏了。亲笔回信再三叮嘱我,千万千万不能再弄坏,回京探亲一定要带回北京。

  遵爷爷嘱咐,我六九年初冬第一次回北京,也把喜报带回家中。爷爷从我手中双手接过喜报,小心地展开,仔仔细细地观看,那眼神、那心气,就像怹第一次拿到手时一样。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插队喜报。慢慢地,随着岁月的坎坷,生活的艰辛和忙碌,我也淡忘了它——爷爷心中的圣物,我的插队喜报。

  爷爷去世后,我在和家人整理老人家留下的遗物中发现了那曾装有《国民哀悼会纪事录》的深蓝色锦匣。书已经烧了,现在匣中爷爷重新又装了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忙一把将锦匣拿起,轻轻的没有一点分量是个空匣。可我打开一看,轰的一下,周身热血沸腾。里边装的竟然是它——“文革”岁月中唯一给怹老人家带来喜悦和欣慰的、上面曾经滴有怹老人家热血后又被可恨潮虫蚀食干净的插队喜报。我热泪滚滚把喜报捧在怀里,睹物思人,过去的往事,又一件件浮现在我的眼前。

  从那以后,喜报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数次搬家、装修,从平房到楼房,从楼房再到楼房。家具、电器、衣物、书画,处理丢失了很多很多。但它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心中的“圣物”。我准备将来把它带入天国去见爷爷。

  现在,陕西省有关部门在征集赴陕北京知青文物,我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把喜报捐赠出来,让它不去天国而是长留人间,以示后人。我想,这也是爷爷在天之灵的心愿。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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