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口坳是一个老院子,它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头顶着一片云朵。在不知年岁的远古,壁陡的山崖长着长着,突然一泄气,坍塌,变成了一个山坳。厚厚的黑泥洒落,棉被一样盖了一层又一层,树就在里面暖洋洋地生根。枝繁叶茂的时候,喜鹊和乌鸦占着枝桠做巢,云雾和彩虹也来歇息。有一年,一个姓谭的壮男子躲避灾祸,惊喜这里有土,有泉,有百鸟栖息……于是,就在这里搭棚,垦荒,播种。后来又娶妻,生子。从此,尖口坳便有了岁月。岁月里又有烟熏火燎,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一抖落便是数百年。尖口坳的窝棚变成了瓦屋,高了,宽了,扩展成一地高低错落,大小拥挤的院子;柴扉木门,百十口人进出。晨光里炊烟袅袅,夕阳下山歌悠长,月色中鼾甜梦香。荒山野岭有了姓氏,有了归宿,有了人的拾掇和栽培。青石坝子打上围栏,篱笆外月季粗壮成树,蔷薇爬上瓦檐,葡萄藤覆盖了院落,斑竹叶簌簌摇曳,桃和李,梨和杏,拐枝和核桃依次在各自的季节里熟透。
人一多,尖口坳便立了规矩。逢年过节,敬神祭祖,婚丧嫁娶,迎来送往……尖口坳男耕女织,父慈子孝,与邻和睦,与山水亲近。
有了秩序,尖口坳时光就可以用来咀嚼和回味。
尖口坳的时光,是用泉水煮茶,泡菊,浣衣。茶在泉水中舒展,日头和月光浅浅地消融,把青葱和芳香收敛了,含一口,闭上眼睛,大千世界了然于心;野菊是后山采的,微微的苦,微微的甜,在舌尖浸润,恰恰好,就是活着的意味;衣裳浸泡在泉里,汗渍漂净了,灰尘流走了,手纺的布慢慢地细,慢慢地软,慢慢地明艳。搭在青草地上晾干,穿在身上,那便是贴了心的温柔。
尖口坳的时光,就是拿一把扫帚,细细清扫门前这个青石坝子。坝子里有尘土,有落叶,有鸟粪,还有鸡和狗的蹄印。石缝中间,蚂蚁在搬家,屎壳郎在松土,小花和杂草疯长。把它们清理在一个角落,点一把火,青烟子飘呀飘,钻进门缝,钻进柴垛,钻进人的鼻孔……提几桶山泉,把院坝冲得溜光。太阳一露笑脸,水气就干了。大人小孩赤着脚,“叭哒叭哒”,走得满院子脆响。
尖口坳的时光,就是把种子洒进土里,然后静静地等候下雨。当窗棂外树叶翻动,沙沙声传来时,屋里人便会心地笑了。这雨往往是懂人的心思的,把土一浸透,就停了,那种子便在温润中发芽。接下来,松土,淋几瓢粪水,芽们便开始野蛮生长。立夏过后,地上便一茬一茬地成熟。豌豆、茄子、南瓜、红苕……人们抢着天色收啊收啊,土豆堆在屋角,玉米挂在屋梁,红辣椒穿成串,高高地悬在墙壁上。
收获一完,尖口坳出奇的静寂。人们把地窖里的“苞谷老烧”启开,装进壶里,开始了醉酒划拳不知魏晋的日子。酒好,菜却随意。把土豆埋进草木灰里烧熟,剥了皮,细细地咀嚼那一层锅巴;把晾干的红辣椒剪下来,放在油锅里炸,枯焦的时候捞起来,沾了盐,放在嘴里;抑或把炕上的腊肉取下来,用柴火烧了,洗了,剁成块,洒了花椒姜蒜用柴火炖;再简单一点,洗净手,抓一把坛子里的萝卜干,酸白菜,山胡椒,你来我往,扯一些不着边际的龙门阵,把几坛老酒咂吧个底朝天。
尖口坳的日子挺好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着。可年轻人就不干,他们喜欢山外建得很高的楼,屁股冒烟的车,很俏很骚的姑娘。出去一趟就开始埋怨:尖口坳太散,太静,太慢!散得无所皈依,静得思绪落寞,慢得磨人心智!而喧嚣和繁华又一个劲儿地逼!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进城,打工,挣钱,买车买房,把家搬到城里。一切安顿好了,欢天喜地来接老人去享福。
老人们死活不走。说尖口坳的时光是一个停摆的指针,没有人拨弄,永远都不会动弹了。
争吵之后,儿女们走了。抑或忙,抑或恼,反正不回了。老人们倚着门框,从早到晚,眼巴巴地望。
儿女没回,却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画家。看他们忙活,老人们不以为然。人在这里,江湖已经淡了,哪来的文章?画笔再巧,绘得了形,传不出神,等于涂鸦。他们白忙两天,撕了稿子,跟他们麻酒,劝他们下山。
几杯进去,老人把心窝子掏出来:城里他们去过,进去比蚂蚁还小。但在尖口坳,人连影子都威风。世人把事业做大了,自己却不见了。尖口坳做不成事业,但却能做人自己。
人就是怪啊!一辈子做这做那,偏偏不做自己。
作家和画家听了,使劲地往喉咙里倒酒。头昏眼花的时候,他们相拥出去听风。听着听着,竟然哭了,哭得地动山摇。那声音融进夜色,尖口坳的时光里,突然有了沧桑。
与一个村庄的邂逅
数年前,好友官场落魄,拖着羸弱的身躯去承包一片荒山,亲朋为之揪心。不料再见时,他不仅收获颇丰,身体也明显硬朗。问及原由,他含泪低吟:其实山水也有知遇之恩。
我心怦然。人与山水,其实也是有缘分的。稽康之云台,苏轼之儋州,李白之庐山。人处逆境,宽待接纳的往往是自然的一隅,有幸觅着了,投身其中,山富饶,水润泽,地包容……扎根其间,抽枝吐蕊,生机勃发,继而繁茂昌盛。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无法割舍的地域。检索离我而去的那些光阴,有一片田园在心中山环水绕,那便是柏杨拦堰。
对于柏杨拦堰,我们不过是过客。
父亲祖籍江西,大学毕业支边来到利川,又因成分不好发配柏杨,在湖水盈盈古木森森的校园当了教书匠。校园后面,便是一碗泥巴一碗饭的富庶村庄拦堰。母亲生长于川东(现重庆云阳)农家,因不满意一桩婚姻向东逃难。翻过高耸入云的齐岳山,浓雾散尽,山下是一片紫烟升腾,丘陵起伏,流水潺潺的金色田园。
母亲在拦堰的小石桥上歇息,周围山重水复,瓦檐参差,鸡鸣犬吠,鸭鹅逐欢,饮烟袅袅,瓜果飘香,好一幅人间仙境!饥饿,迷茫之时,父亲从小桥的那头翩翩走来,与母亲对视,他的心咯噔一声。母亲的脸上有饥饿,也有青春的俏丽和坚韧。于是,他去山湾人家,给她讨了一碗清香的白米粥。
仿佛天定,两颗随风而来的种子,就在这梦里水乡生根发芽,开始了一生的情缘。
仔细想来,老天对柏杨拦堰,是格外眷顾和恩待的。利川是南国地界突起的一片高地,东边石板岭,西边齐岳山,把酷暑远远地隔离了。而奇峰林立的高地之间,又例外地赏赐一片锦绣平原,那就是利中盆地。利中盆地,是利川最为美丽富庶的地方,而拦堰,则是利中盆地的魂灵。
拦堰顾名思义,就是拦河筑堰的地方。梅子河一路歌唱涌来,也许倦怠,也许留恋,在其间稍一停留,形成镜子似的湖泊。湖上野鸭成群,白鹤翩跹,扁舟穿梭,渔歌飞扬。涓涓清流,四季从拦堰的红沙石里渗出来的,滤干了所有的杂质,口口清冽甘美。这水养鱼养虾,养稻田,更养人。
拦堰白大米是远近闻名的。那米颗粒饱满,珠圆玉润。滤干乳汁般浓稠的淘米水,粒粒晶莹剔透。下锅烧开,满屋子清香。酿米酒,打糍粑,推汤圆,都是上好的品质。人们说,拦堰的米饭不能泡汤,泡汤会缩,满满的会缩成半碗,因此也特别珍贵。拦堰夏无酷暑,稻谷成熟的周期较长,香甜劲道,饱蘸了日月的精华。
拦堰的稻田四季不干,冬天在田梗上行走,天幕在薄冰上幽蓝。流水叮咚,雁阵惊寒,那时光如一幅淡雅的水墨。孩童们扛一只虾耙,在田里河沟一捞,光闪闪的鲫鱼,水灵灵的虾在竹篓里翻腾。春夏时节,青葱的田埂边层层白沫,人们勾腰乱捅,滑溜溜的鳝鱼立即在指间活蹦乱跳。这时,紫苏和野芹菜便疯长。除腥提鲜,它们是烹鳝鱼绝佳的佐料。
母亲从小长在江边,极爱干净,拦堰的水溶解了她的乡愁。而父亲,则如一根发芽的藤萝,把触须深深地织进这片地域。习俗变了,乡音改了,在山外那些喧嚣岁月里,他们躲进这片清静的世外桃园,结庐山坳,生儿育女。东家表叔,西家老舅,几十年的行走,家家门前都是踩不断的铁板桥。“反革命”也好,“外乡人”也罢,安营扎寨了,就是村庄的一分子。
母亲在乡村成了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尤其是种菜。母亲的菜园子是最令人留连的:绿油油的葱,水灵灵的香菜,圆滚滚的瓜,密刷刷的豆……母亲先前不会种菜,经伯母婶娘们一调教,那园子四季葱茏,没有一寸土地闲着。屋上坎下,是四季不断的果木,樱桃、李子、桃子、杏……秋天的梨,冬天的拐椒。笼里有鸡,圈里有肥猪。腊月,杀猪的嚎叫此起彼伏,接下来,兴高采烈聚在一起吃刨汤,香柏一熏,日子就意味深长了。
父亲烦闷的时候就独自上山。拦堰的山虽然低矮圆润,却让人兴趣盎然。山上全是挺拔的松林,几乎没有荆棘,钻进去,信步其间,无拘无束。累了,随处一躺,厚厚的松针棉被一样柔软干爽。听松涛,闻啼鸟,看夕阳,无忧无虑。父亲说,徜徉在拦堰的山间,他已心无杂念。
而山的情趣在于秋天。
立秋之后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候一场秋雨,那雨也总在人们的期待之中如约而至。这时节,静谧的日子便喧哗了。松针覆盖的地上,菌子一夜之间冒出胖乎乎的脑袋。枞树菌、刷把菌、泡粑菌……最诱人的是九月香。乌紫色,立在地上如一棵华冠婆娑的古树。背一只大背篓,挑鲜嫩的捡回去,在泉水中漂去枯叶,剥些蒜,和了花椒土豆在滚烫的腊油里爆炒,焖出香味,大人们便翻出陈年苞谷酒,敞开衣襟麻!酒过数巡,父亲也豪放起来,他把酒杯一放,蹦出一句土话:哈咯咂!天老爷长眼!守着这山,等候这些菌子,就是神仙的日子!
然而世事无常,父母最终还是离开了柏杨。起初以为是解放,欣喜自得,接下来,空落落,乱哄哄,魂不守舍。城市是被水泥地隔绝的孤岛,而人情更如生铁般冰凉。热闹繁华敌不过当初的清静自在,而灵魂没有了根系的土壤,彷徨无助无所皈依。父母在菜市场挑挑捡捡,觉得啥也不敢买,不敢吃,两人变成了只会埋怨的“九斤老太”。在人流中拥挤,满眼觅不着一个知己。回望拦堰,乡景虽好已无家了!
回味,眷念,流逝的光阴里,父母开始与城市妥协。他们漠视一切嘈杂,也习惯孤来独往。村庄沉寂在他们的心底,成了一幅展不开的画卷。青山、绿水、故园、乡情……全成了过眼云烟。柏杨拦堰,无可奈何地从他们心底淡出。
人生四大靠不住:春寒、秋暖、老健……今年秋天,一向硬朗的父亲说病就病了。意识模糊,不认得人,也识不得物,数天不进饮食。焦急之中,拦堰老乡送来了一篮子“九月香”。我姐赶紧烹了,挑一块送到父亲嘴边。父亲沉吟一阵,突然一睁双眼,含混着叽咕:“九月香,拦堰!”随即双唇张开。
一瞬间,我们百感交集。转过身,泪如涌泉。
有些记忆是无法抹去的,就像柏杨拦堰。我们于它是过客,它于我们,却是知己,是归宿,是心尖,是魂牵梦萦的地方。触碰会疼痛,回味便安详。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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