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福光像只受伤的猎豹,气急败坏地在码头上来来回回兜圈子。终于,他咬牙切齿骂了起来:“狗杂种的,你们做得初一,就莫怪我做十五了。这回,你们做梦也休想拿到我的一截竹尾了。”骂完家人,又骂政府:“光打雷不下雨,这讲话不算数的政府有卵用嘛!落久电站喊了五六年,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本来隔年可以砍一批的竹子,为等他娘的个补偿款,六年多了硬是一根没砍。”
董福光这次回来,是要砍石门潭底那片竹子,能卖个一两万,再加上这几年他挤牙缝省下来的六万多,石门潭盖房子,就有办法了。董福光的同年马至诚说:“落久电站迟早要开工,搞房子就趁早,等人家开工了,那不卵嗦嗦了啰。”
马至诚在县公安局干了半辈子,却连个副科长都没混上,县里临时机构只要抽人,公安局一准让抽他去。现在,马至诚又被抽到县“联席办”。所谓“联席办”,就是各部委办局联署办公,清查全县违法占地和违法建设行为,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查“两违”。
昨夜在马至诚家,董福光用家里的座机跟侄仔董玉斌通话,说他要回石门潭,请明早八点半到揽口接他。那个“请”字,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怪怪的,以致连马至诚都骂他:“你这人怪啦,怎么这样子跟侄仔讲话?换是我,搭你都困。”董福光就改口说:“是八点半啊,莫要太早了啵。”董玉斌说:“早不了的,明早有三张网要收呢。”董福光笑了:“那这样讲,我嘴巴有钩了,回去就有鱼吃啰。”
现在日上三竿了,却连个鬼影都没见。董福光摸出手机,想劈头盖脑痛骂董玉斌一顿,但他这手机,平时只用作接听,从来没主动往外打出过。手机揣了一年多,他连怎么充电都不会,现在是一星半点电都没有了的。
为此,女儿玉芬经常数落他:“老爸尽爱做些后悔不及的事。”
揽口码头离县城三十里,从揽口码头下到石门潭,水路又有七八里。一大早,马至诚开了辆公安车送董福光来到揽口码头,说:“做事踏实点,不要搞得鸡飞狗跳的。”董福光说:“放心吧,我会看菜吃饭的。”唉,投胎石门潭,只能怨命。一个寨子群山环抱,进出只能走水路,这水路,就是贝江。
贝江水资源极其丰富,一条河下来,大小水电站多达十五六座。脚下这码头,是半拉子工程揽口电排灌站遗留下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董福光初中毕业回乡,恰好遇上揽口电站动工,满怀信心的他就投身到水利建设大军中来了。头脑灵活的董福光,只半年工夫就被任命为一排排长。承载着青年男女无边欢乐,寄托他们无尽梦想的揽口水利工程啊,突然就宣布下马,大会战方兴未艾,大坝主体才建了五分之一,水渠也才推进十几里,就放弃了。唉,十万青春热血,就这样跟着那滚滚东流的贝江水,消失了。
但有福自然在。董福光最终还是走出了石门潭。走出石门潭的董福光,在老家获得了足够的艳羡和尊重。整个石门潭,就只有一个人敢不鸟他,这人还是他表弟——蠢得像只猪的贾明祝。
贾明祝这样八卦董福光:“你们到临州他家去嘛,煮半斤肉放一捧盐,咸到苦。啧啧,真的牛到北京还是牛啊!”
董福光回击他:“牛到北京不是牛,难道会变成你贾明祝来了?”
贾明祝后来才晓得,表哥拼死命往肉里撒盐,就是不想让他多动筷子,等他走后,那碟肉添点头菜炒炒,够表哥一家吃一个礼拜呢。晓得董福光这个名堂后,贾明祝连连叹息:“唉,也讲是石门潭出去的,丢丑了!”
上游划下来一只船,那头顶竹笠,弯腰拱背拨桨的,不就是贾明祝吗?董福光喊:“明祝,快,快划过来啊。”贾明祝像是聋了,一副懒洋洋样子,优哉游哉划他的船,没一点反应。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以前贾明祝狗一样跟在他屁股转咧。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董福光定下心不求贾明祝了,不求他就可以放开来骂他一顿。正要开口,对面坡杨梅树丛里藏着的套鸟弓就“噈”地弹开来,刚落脚套弓搭杆的乌鹞凄厉嘶叫、扑腾。董福光冲到嘴巴边的话就变了:“明祝,快,快,乌鹞上套了。”
贾明祝还是那个姿势划他的船,不理不睬。
“操你妈的贾明祝,石门潭三大滩,哪个滩头拦得了我?我回得去,你不脱层皮呢算你狠!”董福光捡起一块石头,“呼”地掷向江心。
眼见必死了的乌鹞,竟挣脱套绳,还得意洋洋地在树梢上蹦跳了两下,然后张开翅膀,飞走了。
这套鸟弓肯定是马喽三搞的,石门潭除了他没谁爱弄这个。马喽三装的套,不放任何诱饵,却任何爱飞的鸟,都愿意上他的套。
都十二点了,日头热辣辣的,竹林里野稚、鹧鸪、斑鸠咕咕叫。董福光肚子也咕咕咕叫了起来,他下到河边,撮起嘴贴近水面猛灌了一气。这时,一艘装载柴油发动机的小艇从滩底下“突突突”开了上来,手握舵杆坐在船尾的,是他那该死的小妹董惠枝。
董福光喝道:“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人都死绝了啰!”
惠枝说:“怎讲这样毒的话咧大哥?个斌开会去了,我们一屋人又要抢收谷子,再不收,就都喂鸟了。”
董福光一巴掌拍到水面上:“开会怎么不打电话讲声?”
惠枝苦着脸,说:“电话怎么没打咧,你关机了。是不是没有电了啊大哥?慢就慢点呗,不就是回家啰,又不是去投官赶考。”
泊好船,惠枝快步跑到树阴底下,把搁在那的两只蛇皮袋扛上船。
“哥啊,我嫂没回?”
董福光仍旧没好语气:“板凳没多一张,回做什么?”
惠枝眼泪含含,有一竿没一竿地将船撑离码头。
2
从揽口往下,贝江两岸大山绵延,河道成了峡谷。这是贝江的中下游,共有三个大滩,头滩揽口,二滩牛冈泠,三滩石门潭,落差一滩比一滩大。两岸青山,除了竹子,就是杉树。河水冲刷山脚,冲出平坦如砥的花岗岩石壁。河谷里,则全是崔嵬的滚石,滚石阻击河水,掀起阵阵惊涛。岸边石缝,一丛丛杜鹃挣扎着蓬勃,阳春三月,河谷就成了花的甬道。花期过后,雨季来了,山洪暴发,河谷里涛声如雷,航道就封死了。
很早以前,放排的元宝山人惊喜地发现了这块能够躲避兵荒马乱的宝地,就有人家陆陆续续迁了过来。按说,地方越苦,越要想方设法走出去,但石门潭人,典型的自足自乐,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们也无动于衷,除了当官吃皇粮,石门潭人是不会轻易离开石门潭的。
当然,时世在变,人也在变。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石门潭人突然在一个早上集体醒悟了过来,那一拨拨坐车到揽口码头,再乘船到石门潭的,不喊做来耍,喊做旅游咧,旅游和耍不一样,耍有没有钱都可以,旅游没有钱成吗?看游客那一个个新鲜好奇样,石门潭人就特别的解气:“以前我们穿苗衣到城里,你们看我们就像看猴子耍把戏一样,现在你们争着抢着要穿我们的衣服照相。哎,没那么简单的,得拿钱来!”他们追赶着太阳,做了一大堆好看的蓝靛粗布褂、百褶裙、凤头冠、苗锦袋,一件件挂到芦笙坪游廊里。“照相嘛?好好好,十块钱穿穿。”寨里组建了芦笙踩堂队,笙歌阵阵,舞步翩翩,让同志哥饱了眼福啰。“看饱了还想吃,吃土的?有,有咧,贝江鱼,没听讲过吧?这可是当年全国劳动模范贾老沙上北京戴大红花领奖时,连同重阳酒一起挑进中南海献给毛主席的呀。还有没有别的?有,土鸡、土鸭、酸鱼、酸肉,要哪样?不都鱼呀肉呀的,素一点?好,那就重阳笋、苦蕨花、苗婆菜、芭蕉芯呗。吃罢了还想带点走?也有呢,石门潭大山有的是巴戟、杜仲、黄精,起早点就可以挖回来一大堆,想要哪样随便挑。”
有钱就任性。有了钱的石门潭人,请机帆船运进来钢筋水泥红砖,他们托董福光请来大师傅,帮盖洋楼。从此石门潭房子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洋气。
董福光最恼恨的,还不是贾明祝,贾明祝算什么啦,给点阳光就灿烂。董福光最恼恨的,是贾威松。贾威松那年考上的是临州师院,毕业后在临州二中当了几年语文老师,就改行到了教育旅行社。隔了一年,用董福光的话说,贾威松搞鬼搞怪当上了市旅游公司总经理。再隔一年,贾威松又搞鬼搞怪爬上市政府公开招考的市旅游局副局长宝座。自古以来,石门潭男不外娶,女不远嫁,就那几姓人家做亲戚,一寨人不是叔伯兄弟就是姑表姨妹。认真讲起来,董福光跟贾威松,比跟贾明祝还要亲。
市旅游局副局长贾威松,对石门潭一窝蜂搞的砖混楼很是不满。他说:“人家客人起早贪黑劳累花钱赶到石门潭,是为了看你们的钢筋水泥堆?你们这是屙屎塞门路!”董福光呛他:“你懂个卵,你住热不了冷不着的楼房舒服得不耐烦了,就要老家人世世代代住透风漏雨的吊脚楼?游客爱看看,不看算卵。”贾威松说这个自然。他一句话,就撤了石门潭这个景点。他晓得,跟牛头不对马嘴的董福光,是讲不到一块的。
不知从何时起,石门潭渐渐冷落了董福光。有传言,董福光请来的师傅,要价跟他煮的菜一样咸。这还不算,董福光明里拿了他该拿的,又串通师傅开高价帮他暗中要。董福光跺脚喊冤:“你们偷学了本事撵走师傅恩将仇报也就罢了,还猪八戒倒打一耙丢丑我。这亲戚,真比仇人还可恶啊。”
小艇“噗噗噗”走了十多分钟,一栋栋小洋楼的屋顶,就从树尖竹尾上冒出来了。惠枝问:“哥,先去福荣家还是我家?”董福光说:“什么他家你家,我回自己家。喏,这袋是给你的。”
惠枝就让船靠近大寨码头。
董福光扛着蛇皮袋往寨上走,刚过芦笙坪下松枝迎客门,就听贾明祝喊:“老表,又扛一袋面条回来啊?”
董福光“呼”地放下口袋:“哪个是你老表?哪里有面条?看看,见过没?”他掏出一袋火腿肠:“没见过吧?”又摸出只北京烤鸭:“这个,量你到死都不可能见。哼,你这卵仔,吃屎大的,平时我恁子对你,呵?喊你半天不应,你起了三层楼置个鸟毛小舢板就不得了了?哼……”
贾明祝皱着苦瓜脸笑:“老表咧,你哪时喊起我来?你喊我我敢不应吗?你对我的好,表嫂对我的好,我永世不忘,我到临州你那住过一个礼拜呢,那一个礼拜好比上天堂了咧。”
董福光说:“扯那么远做什么,你去找几个人,今晚来喝酒,明天帮我砍竹子。”
贾明祝说:“没问题。福荣真是的哈,连砍竹子这样的事都有你做哥的操心!但现在不搞旅游了,后生家都出去了,找人有点难啵。”
董福光丢给贾明祝一支“真龙”烟,说:“有几个算几个。唉,狗杂种贾威松就爱跟我作对,好好一个旅游点,他讲撤就撤了,娃仔们出去找工,多难啊!”
贾明祝把手拱成锅盖样,盖住董福光耳朵:“落久电站真要动工了,石门潭全寨搬走,董玉斌他们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做这事,去开会,总是趁天还没亮划船走。你莫讲是我同你讲的啵。”
3
午后日头像把火,将一条冲槽烤成了个蒸笼。楼前屋后的篙竹、芭蕉、糖梨,叶子都有气无力低垂着。公鸡母鸡也高兴不起来了,它们斜着翅膀趴在篱笆、柴垛下,没有一点精气神。知了却倒挂在梨树叶背“死啦死啦”拼命嘶叫,仿佛末日就要来临。四点多,山谷上空遽然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蜻蜓成群结队往低处飞。
“收谷子,收谷子啰——”贾明祝媳妇一路跑一路扯开嗓门喊。跟着,寨里的公老婆老都背起背篓,趔趔趄趄往寨顶那几块晒谷坪冲去。
董福光每次回石门潭,都要到表公贾老沙家坐坐。贾老沙今年八十七了,年岁高,辈分更高,寨子里不少年纪大他几岁的,还得喊他做叔。这两年来,贾老沙身骨子日见衰弱,烟却抽得更凶了。他吸了一口董福光孝敬的“芙蓉王”,说:“太淡了,还是我这个够力。”他敲了敲他那竹鞭子烟袋。
董福光说:“你抽完这支先嘛,这是玉芬给我买的呢。”
贾老沙说:“晓得了,你是舍不得花钱买好烟的。”
贾老沙是董福光的恩人。那年,上级给了石门潭一个“三分之一”工作队员指标,本来合条件的是贾老沙长孙贾威林,但贾老沙发话,让董福光去。进“三分之一”的一个条件是高中毕业,董福光才读完初中呢。谁不晓得,这“三分之一”抽出去,就是准公家人了,日后当干部是肯定的。石门潭几姓人家,各做各的打算,各推各的人选,发誓这回就是打破脑袋也要争。董家这边说:“贾威林是高中毕业,但也只是刚毕业回乡,做过什么贡献啰。董福光是初中毕业,可人家参加过揽口水利大会战,又是大队民兵营长、生产队指导员,资历、能力摆在那。”贾家那边反驳:“谁不经过锻炼就有资历?谁不经过培养就有能力?搞‘三分之一不就是培养人锻炼人吗?为什么不让合条件的去?”推选会上,几姓人各执一端,吵得不可开交。贾老沙说:“这样搞不是办法,这样搞指标就要划到别队去。机会年年有,我们排下队,今年福光去,明年就轮到威林。”底下又嘀咕:“都由你定那就天下太平啰,你定得了吗?这些年招工招干、保送上大学,有哪样轮到石门潭?石门潭有你这个劳模支书,就要多做牺牲?”闹了一场,见贾威林他爹贾刚都一声不吭,贾家人也就住嘴。果然,第二年大招工招走董福光后,不说石门潭,就是全中国的农村青年,就再也没有招工进城的机会了。
贾老沙后来很为他的武断内疚。老大贾刚放排溺水后,贾老沙就倾力弥补自己的亏欠,他着力培养长孙贾威林接班,又包下了小孙仔贾威松上学的全部费用,拼老命要让贾威松考出去。贾威松在临州念书、工作,贾老沙时不时专程探望。到临州,自然也顺路到了董福光家。表公到,董福光倾其所能盛情接待。董福光老婆说:“你比他亲孙还亲。”董福光说:“你讲得对,我爸没本事,死得早,表公就是我再生之父。没有他,我哪来得了临州啊。”
董福光拿过老烟袋,压紧一锅烟丝,噙着铜质烟嘴点燃了才递给贾老沙。这时满天乌云散尽,群山剪出的天际线上,覆压着厚厚的彤云。
贾老沙“吧嗞吧嗞”吸着老烟杆,说:“脸红有病,天红有雨。看来,这场雨躲不过了。咳咳,玉芬工作了吧?”董福光说:“你咳嗽,就少抽点。玉芬去年毕业,威松帮忙进市旅游公司。嗨,鬼妹仔不听讲,喊她回石门潭看看你老人家,她就是不回。读三年大学,花了我七八万,才上几天班,又讲不想做了,说要去上海闯世界。唉……”
贾老沙又咳了咳,说:“读书有时真的会读蠢人。你看这石门潭,那些小学没读完的,现在广东、深圳、浙江、上海,满世界跑,都有钱寄回来呢。马喽三三个女,一年寄回十几万。玉芬还算好咧,带团跑北京、上海,回回孝敬你好吃的,你还想恁子?仔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只要不走歪门邪道,就由他们去吧。”
半躺在竹椅上的贾老沙,羸弱、气喘、无力,昔日的高大威猛哪去了呢?当年在石门潭,在整个贝江口一带,贾老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啊。慈父般的表公,亲手把一支半自动步枪郑重地交给还不到十六岁的他。刚满十七岁,又让他当了民兵连长。两年后,半自动步枪换成全自动冲锋枪,当上民兵营长的董福光,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硝烟中冲锋陷阵,奋不顾身。假如没有表公,六岁就死了爹的董福光,说不定比贾明祝还贱!聪明英俊的董福光,一进临州建筑总公司,就给保送到市职工大学深造。那时候,贾老沙就敲打他:得意时须思失意后,花艳到顶便飘零。寨里分田分地分山林,贾老沙力主分董福光一份。贾老沙说,长赖寨对在外工作的,也是这样。后来,石门潭也要分一份给贾威松,贾威松说他坚决不要。
贾老沙昏花老眼盯着董福光,说:“听讲,这次你回来是要砍竹山,是吗?要我讲,这就不应该了,你已经回来要了蛮多的,剩这点,就留给老弟老妹他们吧。当年,我主张给你分一份,是考虑到刚刚改革,不晓得结果会怎样,搞不好你还得回到石门潭来。后来事实证明,你差点就要回来了。贾威松他不一样,到底是国家干部,所以分不分给他,他要和不要,我理不了那么多啦。”
董福光说:“表公啊,我后来又挨交钱买养老保险,钱就花得差不多了。而且,我还有一年多才满五十五,才可以吃养老。现在就是想打工,也没人要。再讲,玉芬妈支持玉芬去上海闯荡,这一去,又得几万块。我也实在难啊表公……”
正说着,董玉斌跑上楼来:“大爹,你喊人来家吃饭,却怎么迟迟不回呢?”
董福光问:“今天开会讲什么了?”
玉斌说:“也没讲什么,就讲要抓紧做好防洪抢险准备。”
董福光想,这些人都成精了,个个要当叛徒。嘴上却说:“表公,去我那喝两杯吧?”
贾老沙说:“仔啊,我腿脚不便,去不了了,你这次回,住得久就多来耍耍……”
4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贴着吊脚楼立柱火烧火燎地跳动。老天爷震怒了,雷电劈得地动山摇。那雷声,好比铁锤狠狠击打在铁砧上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四合回声尚未止息,电闪雷鸣紧跟着又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迅猛,来得震颤,来得恐怖,稍长点的停歇,便是一连串闷音,仿佛铁球在楼板上的滚动永无止息,“隆隆、隆隆”滚向远方。
这夏天还不到六点,天就全黑了下来。石门潭,在惊雷中颤抖着。
贾明祝夹把雨伞,提个带电瓶的手电爬上楼,忙不迭地说:“哎呀,这鬼天气他们几个都来不了了,大老表,明天你也甭讲砍竹了,天落水,好喝酒,拿你那鸭子来,我们三老表好好搞一组先。”董福光说:“你酒没拿来,搞什么搞嘞?哪个讲下雨砍不得竹子啦?这才只打雷,你就算定要下雨了啰?你这个卵仔,就是想着自己多吃点多喝点,从来不考虑大多数。”
董福荣砍了半只北京烤鸭,又切了一盘腌斑鸠、一碟腊猪头皮。今早玉斌收网得的贝江勾虾、蜡锥,加进苗婆菜,熬了一大鼓子汤。董玉斌提过来一壶米酒,说:“大爹,你们慢慢搞,我到寨底下看看,那几座老楼这回可能难保,特别是三公那座楼,比三公还老咧……”
贾明祝说:“你去吧,帮你三公搬到你小娘家去。嗨,现在的干部就是不一样,事事都考虑得全全面面的。”
董福光说:“是不一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考虑全面的全贪,哪像我们那时?”
董玉斌看着大爹,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搂起军用雨衣走了。
山谷还在颤抖。玉斌妈贾素花背了一背篓猪菜回来,进门就说:“哎哟,吓死人啰,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恶的雷公。啊,他大爹回来啊,留好久没回了啵。”
董福荣说:“啰嗦,拿碗筷准备吃夜。”
电灯在震耳欲聋的霹雳声中闪了闪,灭了。槽里、泠上、臭水塘边,开始是几只蚂拐“叽咕叽咕”叫,跟着就有无数的蚂拐参与了进来,万蛙轰鸣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然后倏然停止。万籁俱寂后,狂跳的雨滴撒豆子般从远天扑过来,只片刻,倾盆大雨就“哗啦啦”倾倒进谷里来了,木楼陡然增加的负重,感觉十分明显。素花端来煤油灯,说:“听阿斌讲,今回落水要胜过以往任何一回,大水是躲不过的了。”
贾明祝接过话,说:“有可能,好久没发大水了。”
董福光说:“哪可能啰,雨下得急,一下下完。如果下得慢慢来,连下好多天,就难讲了。雨过天晴,我跟你们打赌,明天一准大太阳。”
贾明祝端起酒碗往董福光嘴巴送:“来一碗,好久没一起喝了。”又说:“老表,你怎么老是想着砍竹砍竹,砍了你卖给哪个?”
董福光说:“这个你甭管,我就砍我的。”
董福荣低头低脑自个灌了一碗,就两眼赤红起来:“大哥,这个我倒要问问了,石门潭还有哪片竹子是你的?”
贾明祝说:“对头,队里是分你的几亩竹林、几十亩杉木,你不是卖给马喽三了啰?”
董福光说:“那是生产队分给我的,现在娘不在了,我也有财产继承权,我要砍娘留给我的那份。”
贾明祝说:“这就急不得了,起码你们兄弟得先分了再讲吧?”
素花说:“他大爹啊,妈哪时种过一根竹子一蔸杉木来咧,你想分哪一片呢?”
董福光吼了声:“你懂什么,娘不种竹不种木,那一山一岭的竹木都是你一人种的了?就算你一人种的,娘在家帮你带娃仔煮吃做家务,该不该有份?”
雷电再次劈下,雨得风助,扑进楼廊,煤油灯淡黄色的火焰猛蹿一下,熄了。
董福光说:“你们看,不讲公道是吧,不讲公道天都不饶咧!”
贾明祝摸出打火机点燃油灯,说:“老表你也甭讲恶话,诅咒的话不能乱讲的,弄不好伤着自己呢!照道理讲,老表你应该让着福荣他们点才是。玉芬也工作了,你一家三口都拿工资,哪晓得我们在家的辛苦。”
董福光喝了口酒,说:“现在还难讲给卵听啊,早几年搞旅游,哪家不大发特发了?你贾明祝,还有马喽三、贾威林,哪个不小洋楼住腻了?董福荣你还住老火塘屋,说明什么问题?我是拿工资,一个月不到两千块,白班夜班轮流倒,还挨喊做看门狗,这你们也眼红,啊?队里不只分给我竹子木山,还分我亩几水田呢,都给福荣你们种了对不?这个要不要算算?”
素花说:“你回回都这样讲,那这回我们就彻底讲清楚来。你以为这田好种啊,肥无肥水无水的,难搞死了。种粘米产量都不高,你还要我们种大糯。收谷子了,晒干,一担担碾好等你们回来拿。”素花说着说着就哭了。
董福光吼道:“哭什么,死人啦?我拿面条换点米,就吃亏你们了?”
贾明祝做个打住的手势:“停火停火,莫争莫争,是的啰,三十几年来,大老表哪年没扛面条回来?石门潭又有哪家没得过大老表你的面条咧?那些年有客来,弄点面条做菜,就是最好的招待了哟!嗨,现在确实难点,但很快就会好了,真的很快就会好了。嗨,提贾威林做什么咧,他眼睛总是望天,我搭他都困呢,这块连蚂蚁都懒得蛀了的老葛蔸,还想长出嫩芽来?耐烦点吧,阿斌很快就会接威林的班,接班了就有办法了。大家耐烦点呗,这火塘屋一百年都住了,还耐烦不了这一下下?福荣,你也申请危房改造补助了是不?地基也打理好了是不?年底动工不成问题吧?”
福荣还没说话,“轰隆”一声火塘后面的水房就炸开了来。福荣急奔过去,素花拿手电也跟了过去。原来,搭在蓄水桶边上十几米长的接水竹筒滑了下来,直接打烂了承压过重的木桶。
贾明祝凑近董福光,说:“好在下雨砍不了竹子,你真是,砍什么竹子呢?现在哪怕一蔸要死了的糖梨树,人家都不给砍,等着国家赔偿咧。”
董福光说:“你又来哄我了不是?竹子值几根鸟毛钱,赶得上楼房一片瓦吗……”
见董福荣回来,贾明祝赶紧掐了掐董福光大腿。董福光打脱贾明祝的手,说:“你掐我做什么?我们今晚就讲清楚来。”他拍了下桌子,说:“老二,我问你,今天个斌明明是去开拆迁补偿会,他却讲是开抗洪抢险预备会,你们是不是合伙来哄我?”
董福荣拿条破毛巾猛擦头发,不做声。已经坐下的素花说:“他大爹,你这样讲就不对了,个斌去开会,会上讲什么,他全然不跟我们讲的,我们又怎样哄你了呢?明祝你也莫说神说鬼,哄狗进窠!个斌算什么干部咯?一个文书,比老鼠胡须大几多了?你们威林才雄头咧,当了二十几年大支书,有哪点他不懂的?但他跟你讲过落久电站要上马了吗?落久电站喊了好多年,测量过无数次,你们讲几时会动工?他大爹你在大城市,见的领导比我们见的老鼠还多,上头有什么精神,要做什么,难道你不比我们更清楚?你总想这样那样,怕自己吃亏,连一蔸桂花树都不放过……”
“哗啦”,董福光一把掀翻饭桌,楼廊顿陷黑灯瞎火。贾明祝抖着手拧亮电筒。暗淡的光影中,董福光熊巴一样两手叉腰站在那呼呼喘气;瘦小的董福荣攥紧破毛巾,一脸惶恐呆立着;素花则双手抱肩,颤栗着缩做一团。贾明祝哆哆嗦嗦晃着电筒,在楼板和实地交接处找到了煤油灯。灯罩碎了,贾明祝只能在灶头避风处把灯点亮。
“前世爹啊——”仿佛用了一个百年,素花才喊出这声哀叹。楼廊空荡,暴雨喧哗,素花凄怆的呼喊,被漆黑的夜幕裹走了。
5
石门潭在暴风雨中迎来了黎明。
从吊脚楼廊子望去,群山之巅跳动着一簇簇亮色,那是朝阳喷薄的光辉吧!可眼前,仍是一张密实厚重、将整个寨子遮蔽得透不过气来的雨帘。楼底下的牲口们惊悸不安,公鸡似乎失去了报晓的功能。米椎林里,不时传出鸟的哀鸣声。
不管雨怎样下,天总还是要亮的。雨脚稍一歇,天光倏然洒满山谷,四野豁亮了起来。呵哈,这场雨要了命了!寨子后边山腰,多处出现泥石滑坡;坡地上满穗了的高粱、玉米,旱麦、香粳糯,全都倒伏地上,覆盖了一滩滩黄泥、碎石;绿油油的芥菜、青椒、黄瓜、豆角,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藤条叶子沾满了泥水。董家木楼后那棵老梨树,叶子全都耷拉着,青翠的叶面翻过去,灰白的叶背倒转过来,鼎锅般粗的一根枝桠也给劈断了,断柯的棘茬,白森森直刺苍穹。皮色泛青,比拳头还大的糖梨果,滚落一坡一地。
通宵没合眼的董玉斌披着军用雨衣,疲惫地爬上芦笙楼。屯长周永光安排寨里几个妇女在伙房里做早饭,见玉斌上来,贾明祝媳妇整了盆炭火,招呼他烘下湿透了的衣服。只片刻,董玉斌便鼾声大作。
几个媳妇叽喳说:“个斌好样的,有出息咧!”
话没落地,贾威林也来了,他披件蓑衣,也是一身泥水。五十出头的贾威林,早就不想干这个村支书了,但全村党员一致要他干。他跟镇党委书记说最后干这一届,打死也不干了。岁数才及他一半的党委书记说:“行,这届你带出个接班人来,我一定让你退。”
前几天在镇里参加提升农村基层党组织战斗力研讨会,镇党委书记传达县纪委通报说,截至六月底,半年来全县共立案审查十三名村主任,这里边有直接贪污农业直补的,有联手侵吞退耕还林款的,有伙同村小校长克扣学生免费午餐的,更有上下勾结、弄虚作假骗取国家土地征收款的……年轻的镇党委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你们莫要小看村支书、主任这个职位啊,基层群众每天见到的都是你们,而我这个镇书记,他们要见一次很不容易,那就更不用说县委书记、县长了。你们怎么做,群众就有怎么样的直接感受,你们依规守纪,群众就认定我们干部队伍个个好样,你们乱来三千,群众就认定我们全都是坏蛋,你们要为整个干部队伍争气啊!怎样才能提升农村基层组织战斗力?你们廉洁奉公,不贪不腐,全心全意带领广大群众不断改善生活,就是提升战斗力了!”
这番话,说得所有在场的支书、主任心悦诚服。
见贾威林进来,明祝媳妇想喊醒董玉斌。贾威林摆摆手说:“留他多睡下。”
董玉斌两手撑着膝盖,头颈歪向右侧肩膀,随着鼾声,黑红的脸膛微微颤动,厚实的嘴唇挂了一丝俏皮的笑容。贾威林静静地看着他,暗暗盘算,这个仔,既有大爹的勇敢无畏,又秉承了他爸的宽厚善良,是块好料子,若真由我确定接班人,那就是他了……
“嗨,我睡着了?”董玉斌一个激灵掀开雨衣:“我睡多久了啊?”
贾威林说:“才睡一下下,放心吧,寨底那几家基本搞定了,等永光他们来,就吃早饭,吃罢再讲。”
周永光撑把塌了一面的尼龙伞进来,他后头,跟着六七个后生。周永光一进门就分派任务:“螃蟹泠牛棚关禁的那五十多只牛,一定要转移,享略,你和享星负责这个,把它们转移到丰鱼坡去。享邦,你负责碾米房的柴油机,要是给水泡了,就废铁一堆啦。还有,雨膜槽开春砍的那堆木头……”
见周永光舞手把脚,明祝媳妇就很不耐烦:“噫咦,卵尻子大过头颅壳了,大象还没甩嘴巴,拱屎虫却翘鼻子了。”
董福荣起了个大早,他收拾完那堆破盘碎碗,将火塘里暗燃着的柴蔸捅燃,又添了几块劈柴。在给三脚架上的鼎锅续水时,他愣了一下,赶紧拨打董玉斌的电话,盲音。董福荣一把扯下板壁上的蓑衣,“咚咚咚”跑下楼去。
在石门潭挨狗肚泠口那面,董福荣父子俩置了十几只网箱,箱里的草鱼、鲢鱼、鲶鱼,都一两斤重了,网箱若不赶紧拉进泠去,山洪暴发,那就功劳全丢下水了。眼下的贝江,已略见涨水,浑浊的河水打着漩涡,“嚯嚯嚯”如同水牛喘息。董福荣上了船,发动机器,将油门线一拉到底。
雷电止息了,雨时缓时急。九点多钟,董福光和贾明祝才昏昏沉沉爬起来。楼里空无一人,桌上盖着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石门潭尽出酒鬼。”贾威松说的一点不错。脸不洗口不漱的董福光,踅到楼头风车旁,提起胶壶晃了晃:“嗬,够我们两个的了。”
贾明祝跺了跺筷子:“福荣他们还没吃早饭呢,要不要等等他们?”
董福光就着胶壶嘴灌了一口,坐下说:“你管那么多闲空做什么?他们是勤谨人,只晓得做活路,哪晓得吃饭咧!你说说看,那蔸桂花树到底是怎样死的?”“咕嘟”,贾明祝跟着干了,把碗重重放下:“咳,人老亡树老死,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你还想让它转生过来不成!”
董家屋背有棵桂花树,像把巨伞,挨屋这面的树冠,都贴到窗口上来了。以往每年八月,一树都是黄灿灿如豆的花,馥郁的桂花香溢满山谷。董福光父亲在世时,年年摘下几大簸箕新花来做酒。大前年,有个游客说要出两万块买这桂花树,为此,董福荣跑了趟临州征求大哥意见。董福荣说:“两万块分三份,你我和小妹各一份。”董福光说:“你莫乱来,桂花树是我种的,留着罢,谁也不给动,真的要卖,也得由我做主。”
古怪了,第二年桂花树赌气似的开了好几个月,然后就叶子和花一并落尽。全寨人都以为,春天来了桂花树会重放新绿,可春去秋来,桂花树就枯枝索索立定在那,连小鸟都懒得飞到上头玩耍了。
董福光说:“我留意查看了好几次,没见有人为弄死的迹象。你想看,这事怪不,没人讲买,它活得好好的;一讲到卖,就死了。看来,树木也有灵魂呢!”
贾明祝说:“那你请马喽三来看看不就得了啰,他很懂得搞鬼怪的。你讲怪不怪,他现在搞的套鸟弓,鸟上套了,却套不牢,让看见的人空欢喜一场。不过,讲桂花树是你种的,全寨人都不信,你多老?桂花树又多老?寨上老人讲……”
董福光“啪”地掼了筷子:“娘卖逼的,这帮人就是爱无事找事,惹是生非,讲什么我还没出世,那桂花树就有了是不?你说出来看,是哪个癫狗讲的,我跟他到枫木树下点香。我多老?我快五十五了,就要退休了,好不?娘卖逼的,我敢砍倒桂花树来数轮圈,赌一万。你问他们看,敢来不?”
贾明祝说:“认真这个做什么咧?人多嘴杂,爱讲不讲啰。哎,老表,国家不是规定六十岁退休嘛,你五十五就得退?”
董福光说:“你懂什么,你要懂,天都亮了。我搞了个特殊工种证明,五十五可以退。”
贾明祝“哦”了一声:“当了几十年干部,是够狠。哎,听讲贾威松要回来当县长,不晓得真假。”
董福光筷子猛敲台桌:“石门潭口比牛逼,哪个大?”他筷子嘴差点戳上贾明祝额头:“你们呐,就爱瞎传这个瞎传那个。贾威松,哼,当个鸡鸟毛旅游局长已经够油了,还想当县长!我跟你讲,迟早有一天他得进去,你信不信?”
贾明祝说:“你好像总跟老威不对板,为什么咧?石门潭出个把大人物,我们不跟着光荣?”
董福光说:“那也得看出哪个人,怎么出。你们这些人,没有脑的,想想看,从石门潭往下,贝江两岸就长赖那年出了个过渡县长,还出过哪个县干部?县里横着走的大卵泡,哪个不是融江片浪头、两双来的?贝江片也出,而且还不少,可有我们这石门潭出去的吗?都出在甲背、牙告那边了。老祖宗从安太迁来这里,就定死了不出一个大人物。贾老沙见过毛主席的,够威风了吧?县革委敲锣打鼓红红火火开张了,拉他进去当了个拿工分的副主任。后来,咳,要不是上过天安门,老沙肯定得进笼子。长赖那个过渡县长,说到底也不是长赖的,他是到了会放牛的年纪才全家从甲背迁来长赖的嘛。可就因为是从长赖出去的,才干一年半就滚蛋。听讲呵,他也差点要进去呢,县里有人认为他是‘三种人,有很严重的‘文革问题。”
贾明祝说:“这样讲,你不也是‘文革出来的嘛?你那时背根扒火棍满贝江窜,好威风的。”“梆梆”,董福光又敲桌子:“扯卵谈,我‘文革出来?我斗了哪个,杀了哪个?你这废狗!”贾明祝心想,斗没斗过人,你自己晓得,七五七六年,石门潭差不多天天开大会批斗四类分子和搞投机倒把的,不是你董福光指挥的难道是野鬼?见董福光越说越来气,贾明祝起身说不喝了。他怕董福光发起羊癫疯来,直接拿他脑袋开瓤。
“哎哟喂,都天崩地裂了,你们还自在隆隆啊!”咋咋呼呼上楼来的,是马喽三。马喽三本名马至发,马至诚的胞兄,两岁多从长赖过继到石门潭给贾老沙三弟贾老旺做仔。这就乱了,董福光喊他同年哥也不是,喊表叔也不成。像这样的乱龙,石门潭多的是,所以同一辈人,干脆直呼其名。喊马至发做马喽三,还真没冤枉他,小个、额突、下巴尖,典型的猴子马喽样。这副模样已经够惨了,可恨那右边腮帮,又恐怖地陷进去一坨。石门潭小孩夜里哭闹,大人说还哭,还哭马喽三来了,小孩立马止住。
董福光说:“马喽三你也来搞两杯。”
马喽三嚷道:“搞什么搞?山猪塘冒顶了,泄洪渠成饿鱼的生门,快点和我去拦鱼,拦得鱼来才好喝呢。”
贾明祝问:“鱼纂呢,没鱼纂怎么拦?”
马喽三说:“这个用你操心?我马喽三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6
董福荣稳着舵向石门潭驶去。此时,贝江水面抬高了许多,江水的喧哗,也比平时高出了许多。河面一段清一段浊,浊那段,必有支流、小溪注入。雨下得缓和了,觅食的水鸟,在波涛滚滚的河面上起起落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断起飞、下潜的小鸟,让福荣想到自家兄妹——我们和这些鸟,有什么两样呢?
大哥确实也不容易。从临州建总工会副主席落到构件分厂车间副主任,又从副主任落为普通工人,最后买断工龄拿了四万多块钱。那段时间,大哥四顾茫然,到处找工打,没有技术,再苦再累的活也得干。大哥也曾想过回家来,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想。他们那代人,有很多的放不下,和很多的不情愿,嘴上说说还行,真正做的有几个呢?白石坡寨退伍军人梁家财,十多年前卖掉所有家当,花钱“农转非”进了县里龙头企业白云集团。集团倒后,除了一间三十来平米大板房,梁家财一无所获。梁家财生性孤僻,又好面子,总是夜色四合后,才偷偷溜进菜场捡些烂菜帮回来煮煮吃了。在好几天没见梁家财屋里有动静后,邻居撬门进去,梁家财早已全身浮肿直挺挺躺在地上。那些离开故土、在城市里漂泊无根的人啊,绝大部分是永远回不来了的。那几年,福荣和小妹惠枝说好,能帮大哥就尽量帮。福荣种着大哥的五亩田,每年供应大哥三百斤粘米、近百斤大糯。惠枝呢,冬菇鲜笋,红薯芋头,酸鱼酸肉,大哥回来尽管扛。虽说价值也就千来块,但那是兄妹情分啊。
福荣整整小福光五岁,福荣头脑里,没留下多少大哥在家时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六岁多那年初夏,有天一不留神,福荣放养的鸭子溜进青禾还没扬花的田去,队长何庆祖带人下田围堵,将半大的鸭子一只不留拧断脖子,又一只只拿到田基上轮番摔。福荣哭喊着要掰开何庆祖的手,何庆祖放下鸭子,腾出手来“噼噼啪啪”猛抽福荣耳光。哭得撕心裂肺的董福荣突见一根影子飞向何庆祖头顶,跟着何庆祖就惨叫一声倒进田里去。十一岁的大哥董福光,像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握紧两头尖利的茅钊(专门用来担禾草、薯藤的圆竹棍,两头削尖),那双盯着何庆祖的眼睛,喷发出阵阵烈火:
“你他妈的还狠?还狠我戳死你个狗屌的。”
不远处田基上,撂着两捆薯藤。何庆祖一身泥水爬起来,三步一回头跑了。
福荣从此对大哥佩服到了极点,大哥是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后来,大哥到大队初中读书,很少回家。再后来,大哥扛起了真枪,为了革命事业四处奔走更难挨家,可数的几次在家,也是搞如火如荼的“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七六年底,大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远大理想,离开石门潭,光荣招工到大城市临州去了。
大哥是石门潭的光荣。临州建总新进五六百号人,只有大哥被选派到市职工大学读书。两年后,大哥被提拔为总公司团委副书记,干了一年半,转任总公司工会副主席。那些年,公社干部进村下寨,总要宣传大哥先进事迹。他们说,按大哥的升职速度,将很快进入市领导班子。临州是工业城市,市级领导基本都从企业提拔。
那些年,尽管大哥说话很严谨,总是一板正经地“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嘛”,但对难得到临州一次的老家人,大哥满腔热情,去食堂打来饭菜,上街买来散装米酒,在单身宿舍里大声地讲苗话,尽情地喝酒。贾威松在临州师院读书,节假日也经常到大哥那里改善生活。
按规定,重体力工每月粮食定额三十二斤。大哥哪里吃得完呢,吃不完,大哥就积攒起来,工友们剩下的指标,他也要,春节回家探亲,换成面条家家送。
坏就坏在大哥娶的那个老婆。大哥老婆是同年招工进建总医院的郊区人。郊区人认为他们就是城里人,对县里来的,他们习惯称“县份人”,或者干脆喊做“农伯”。英俊的“农伯”大哥一举征服了在建总医院当护士的“临州人”。开始几年,大哥事业也还顺溜,到侄女玉芬出世,大哥就走下坡路了。走下坡路的大哥,频频做出有违苗人基本礼节的举动,比如石门潭人刚进他家,一杯水还没喝完,大哥就说:“我去买菜,你也甭呆家,跟我出去耍耍。”买菜时,人家秤砣早落地了,大哥还讲价不休。等讲定了价钱,掏钱又掏了半天。客人看不过,要付钱,这时大哥还推搡:“去去去,哪轮到你来咧。”这边推来让去,那边老板笑着把钱收了。
大哥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先前的大哥了。
贝江像一支箭,呼啸着射进大鼎锅般的石门潭。神奇的造物主,给世间留下多少不解之谜啊?贝江随处可见的花岗岩滚石,在石门潭,竟没留下一块。石壁北面缺开的口子,连通山猪塘小泠,那一面潭水,浊浪滚滚。石门潭水涨满后,山猪塘泠口就成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董福荣泊好船,佝偻着爬上网箱搭杆,还没站稳,潭面就起伏摇摆个不停。董福荣赶紧跳回船上,把船开进泠去。
第一波洪峰扑进石门潭时,董福荣惊呆了。洪峰狠狠砸向潭面,砸出一层楼高的巨浪,一浪才扑过潭中央,又一浪压着前浪怪叫着扑上来。堵在潭里的洪水,怒吼着,奔突着。分作两排的十八个网箱,在波涛中摔打、沉浮。潭面迅速升高,扩宽了深潭的进出水口,翻滚的巨浪,挟裹着柴蔸、竹丛、木楼架子,“轰隆隆”铺泻过来。网箱敌不过巨浪击打,接连扯断六七条栓链,山呼海啸般冲出潭口,消失在滚滚洪波中。
蹲在船舱里大气不出的董福荣,颤抖着手抹抹眼角,二十几万啊,就这样没了。素花打他电话,问他在哪里。董福荣哭着喊:“我能在哪里呢,我想跳河了!”
7
素花刚煮好早饭,明祝媳妇就来喊她去芦笙楼帮忙。时近中午,见享略、享星抬了只跌滚进沟半死不活的牛牯回来,素花才想起老半天没见董福荣了,打电话问玉斌:“见你爸没有?”玉斌说没有。素花这才打了福荣的电话。福荣的哭喊吓得素花赶紧丢了锅铲,慌不择路往泠上跑。
一早上,几个媳妇七嘴八舌谈论董福光,说爸死得早就不讲了,娘卧床好几年,不回来看看也不讲了,买断工龄要找生活没错,但给点钱总应该吧?老弟老妹倒屎倒尿伺候娘五六年,再怎么说,董福光你也不至于连声问候都没有吧。娘还走得动时,去临州住住,听讲总是一天只吃一顿饭。董福光早早出门做工,那没得办法,可你福光嫂是在医院上班的呀,怎能让娘老吃不上饭呢?福光嫂是故意的,她在医院吃食堂,懒回家看那“老不死的”。“啧啧,这种人,会有报应的。现在听讲搞落久电站了,有补偿了,就回来争。素花两公婆也是的,软板板给大哥抢。哼,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媳妇们嘀嘀咕咕说三道四,素花不插半句嘴。
董福荣全身湿透,落汤鸡般,脸却红得像醉酒,喉头呼呼作响。素花说:“皇天,你真跳河了!”
福荣摆摆手,说:“啰嗦,扶我回去。”
福荣一身火烫,素花说:“你定是打摆子了。”
山猪塘水库一片汪洋,库里的水已经缓缓流进泄洪渠。马喽三在一米六七宽的泄洪渠里,布下三张竹编鱼纂。闯过第一关,还有第二第三关,不管大小,只要出来,一只也跑不掉。
马喽三两只湿手在屁股后头胡乱擦抹着,说:“老光,拿出好烟来,别总是小里小气的。不是这个,你那点花招我能不懂?那边口袋还有,十块以上的。呸,想拿这来哄我!”
董福光笑笑,收回那五块的真龙,从另只口袋摸出包芙蓉王来。
捕鸟捞鱼,马喽三是天生的好手。石门潭的套鸟杆,十有八九是马喽三搞的。小时候,董福光没少跟马喽三玩捉蛇套鸟。天蒙亮,马喽三开套竖杆,到傍晚一杆杆收下来,什么雉鸡、斑鸠、乌燕、白鹇,应有尽有。马喽三抓蛇更在行,扁头风贴地伏着,他要轰它竖起半个身来,然后在蛇面前跳来跳去,看的人还没回过神,马喽三右手已经铁钳般钳住蛇脖子,任蛇身缠绕他整支胳膊。
因地理环境独特,石门潭成了南来北往候鸟的歇脚地。石门潭南口,被人称为“打鸟坳”。顾名思义,该为人类感到悲哀。石门潭捕猎候鸟最凶的,自然非马喽三莫属。每年枫叶着黄时节,马喽三就进驻“打鸟坳”,他白天张网,夜里燃篝火诱鸟,等到枫叶红透,马喽三扛回一篓篓各色各样大的小的、肥的瘦的过路鸟,腌渍、腊干,顿顿有肉吃。要不是马至诚在县公安局,捕鸟的马喽三早就进鸟笼去了。那年,马喽三让董福光给他搞盏矿山头灯,报酬是带董福光去“打鸟坳”,董福光因此见识了马喽三“照”鸟的本事。马喽三摁亮头灯站在小土堆上,群鸟“呼呼”朝他飞来,马喽三手上的捞绞左一兜右一捞,将飞鸟全捞进竹篓里去。舞得正起劲,一团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马喽三头顶上方俯冲下来。马喽三猛然甩了捞绞,喊死连天地在原地上兜圈。董福光凑近看,一只夜鹭挂在马喽三右腮上,鹭喙从他右脸颊刺进去,喙尖穿透腮帮,挂在腮边的夜鹭,还在拼命扑腾。夜鹭同归于尽的决绝,令董福光脚板底寒气连连。
马喽三并未就此收手,从石门潭到白石坡、长赖,处处山冈都有他布下的套鸟杆,套来的鸟,他舍不得吃了,拿到县城卖给有钱的老板,一年下来,万把块钱轻轻松松落袋。上世纪末,一拨拨外地人跑进山来搜罗汉松、红豆杉、紫檀木,马喽三有了新的生财之道。悬崖峭壁,鬼见都愁,马喽三却如履平地。马喽三拿下了最古怪的罗汉松、最苍虬的红豆杉、最坚硬的紫檀木,令那些城里来人垂涎不已。前几年,他还给在临州城里玩石头的堂弟马长斌搞了个红豆杉树蔸茶桌。融州县森林公安对马喽三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董福光对所有他厌恶的人,都判为“可能要进去”,唯独没这样评判过随时可能进去的马喽三。
泄洪渠倾泻的洪水,在泠下砸出沉闷的轰响。从坝顶往下看,隐约可见泠两边竹林里一栋栋小巧玲珑、造型别致的吊脚楼,这是石门潭旅游鼎盛时期,北京一位姓贺的女老板投资兴建的游客服务中心。那两年,服务中心通宵达旦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木楼一面实地,一面凌空架在泠上,凌空这头是卧室,实地那面隔了个小间,里面安放只大庞桶,接进冷热水管,可以洗庞桶药浴。开始,只是服务中心的女服务员接待客人。后来,从杆洞、洞头挑选来的芦笙踩堂妹,只要给中心提成,也可以到木楼来开展业务。
马喽三吐了个烟圈,持烟的手指点着吊脚楼,说:“老光你个卵仔,还记得在那楼里短裤都搞丢了的事没?”
董福光踹了马喽三一脚:“你个杂种还有脸讲这事,我一直没空收拾你呢,那次老子给你害得够惨。”
董福光领着几个师傅在石门潭搞砖混楼,大小也是个老板了。有晚喝到兴致高时,马喽三搓火他:“有本事的老板,都到泠上木楼潇洒。董老板难道不想试试?”
董福光说:“试试?我操,要么不搞,要搞就搞认真的。”
两个一脚高一脚低探到泠上,董福光拍着马喽三肩膀说:“随便玩,你的费用我全包了。”
庞桶凉舒服啊,舒服了的董福光夸下海口,说要给杆洞搓背妹买金项链。搓背妹什么人等没见识过,自然不咸不淡一笑。这笑激怒了董福光:“你笑什么,笑我哄你?妈的,老子现在是大老板了,搞一栋房子,就有几万块进账。”
搓背妹听了,就伸手下去抓他那里:“那你做工没啰?”
董福光“霍”地起身,抱住搓背妹就往里面小床冲……
结账时,董福光抠遍全身口袋,块票角票加起来不到五十块。董福光喊:“马喽三,马喽三呢?”长得跟豺狗一样的大堂经理躲在柜台后面说:“马喽三?马喽四都见不着啰。”董福光想耍横,就有几个愣头青过来围住他。
经理说:“你甭做出那卵样子,没得用的,晓得这是哪个开的没?贺大小姐,老县长的公主呢!京城里开着大公司,除了军火,哪样生意没做,扯根毛都能压死你!嚯,还牛逼哄哄买金项链呢,真是吃红薯不知米贵,五十块买得起什么金项链,哈?你以为这里是临州江滨公园,五个饼就可以轻松一组?老大,我劝你不要犯傻呵。喏,物证在这,不用我多讲了吧。不想蹲蚂蚱笼喂蚊子,就爽快点。”瘦狗经理从柜台下拿了支竹夹,夹起一男一女两条内裤,说:“看看,好看不?大哥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在这种地方待着多难看,打个电话让家里人拿钱来,早点回去不就结啦。”
董福光攥紧的拳头,几次想砸向大堂经理那瘦狗般的脸。但随着体内残存的酒精越来越稀薄,他胆囊也越缩越小,最后颓然跌坐到沙发上。
约莫个多钟头后,瘦经理接了个电话:“啊,是贾局,好,好,没事。”瘦经理挥挥手说:“让他走。”
董福光过后知道,那晚贾威松恰巧也回石门潭。听了马喽三一番添油加醋后,贾威松打电话给瘦经理,说董福光那笔账由他结。董福光对贾威松的怨恨,由此更增进了一层:“娘卖逼的你能耐啊,时时处处找茬羞辱我!”
事后董福光想了好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马喽三他们几个合起伙来要搞臭他。
贾明祝说:“讲实在的,老表你这个人头脑就是经常的不清楚,你跟贾威松有什么仇呢,今天讲人家‘要进去,明天讲人家‘要进去,其实哪个不晓得咧,真正有可能要进去的,是你和马喽三两个。“
对面半山腰上小学的高音喇叭“嗞嗞啦啦”响了好一阵,校长贾定忠才喊话:因为发洪水,学校从明天起停课了。董福光骂了句粗话,说:“才几鸟学生呢,用得着高音喇叭喊吗?贾家人就是有逼能,一天不喊浑身难受。”
贾明祝说:“你有气,懒得搭你。县里本来要撤这个教学点的,贾威松让贾威林不应允,贾威松自己捐款不算,还跑上跑下到处找钱,说要把学校建好起来,不能让石门潭孩子再吃上学难的亏了。”
董福光“哼”了声:“三个老师带十几丁小野崽,这种学校硬要办,说白了就是想搞钱。洞头不是有个村委主任,因为和校长联手贪污学生免费午餐款挨捉了嘛!”
马喽三啐了口痰:“讲这些有卵用嘛,吃死米坐沉船,国家大事轮得到你们操心?想想死后从哪里弄来棺材板,才是真的。看看,我的鱼来喽!”
果然,一拨鱼跟着激流闯过来了,它们上了鱼纂,就“噼里啪啦”鳞光烁烁猛甩身子,几只一两尺长的,个大力足,蹦得老高,它们侧身飞过鱼纂,跃到下面的水渠去,满以为逃脱了的它们岂知,前面还有两道关卡等着。
马喽三喊:“老光,你看住第二纂,明祝殿后,就是一片鱼鳞,也莫给打脱了啊!”他们挥动捞绞,将鱼纂上垂死挣扎的鱼兜起来。才一个钟头,活蹦乱跳的黑草、乌鲢、锦鲤,就塞满了三挑大箩筐。就在三个人幸福得像喝醉了酒的时候,突然就见贾威林、董玉斌几个扛着丁字锄、钢钎、铁铲从泠底匆匆上来。马喽三三下五除二卷起鱼纂,冲贾明祝招手:“快,塞到枫木树底下老炭窑里去。”
虽说拦大水鱼不犯法,但灾难面前,众人挺身纾难,他们三个来搞鱼,就太不像话了。再说,按见者有份的老规矩,他们半天的死守就“杨白劳”了。三人“吭哧吭哧”挑起箩筐,从泠尾另一条岔路一溜烟跑了。
8
董福光挑拣几条黑草、乌鲢、土鲫,放到一个竹篓里,沉沉的,不下四十斤重。锦鲤肥,但锦鲤性毒,董福光捡起了又放下。
贾老沙见到鱼,说:“搞这个做什么,我们吃鱼还不容易,你标叔哪天夜里不下几张网?勾虾、辣锥、土鲫、黄头戥、癞皮稣,一网十几斤,哪里吃得赢咧。你拿回去,拿回去晒干了,带回临州给玉芬她们娘崽尝尝。咳,这场雨啊,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回看来要紧了。”
贾老沙在竹椅腿上敲敲烟锅袋,继续道:“你跟贾明祝、马喽三又搞在一堆了?他们鬼怪多,你小心点。自然,你也五十几岁了,不是讲那个四十不,不什么来着,不糊涂吧。你怎么五十几了还糊涂?听讲你在供电局当门卫,人家什么铁钳、电线、炉子,你都往自家搬。监守自盗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连打几次都不着,董福光懊恼地甩了甩火机,说:“是威松讲的吧?他这几年吃错药了,定要羞辱我。我是对他没安排好玉芬有意见,他不该撺掇玉芬去上海啊,对不?还有,泠上那事情,讲好不传出去的,转身他就跟玉芬妈说了,害得玉芬妈拿刀追着要杀我。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个家也家不像家,旅馆不像旅馆了。”
贾老沙不要董福光点烟,蹒跚着到了火塘边,把烟锅戳向燃着暗火的老枫木蔸,回头看看董福光,说:“老威会跟玉芬妈讲这个吗?别个不晓得,老威是断然不会这样做的。近水知鱼性,靠山识鸟音。这石门潭方圆几十里,三十岁下娃仔我不熟,以上哪个我不懂?知根知底咧。你要回来搞房子,是马至诚的主意吧?这马家人,鬼怪特别多,那年,就是他大爹马庆林死缠烂打,硬讲我是‘三种人。哼,这个从牛棚里放出来的走资派,牛得很呢,搞反攻倒算。结果怎样?我还活得好好的,他却不明不白死了,连个追悼会都开不成。人呐,不要充横耍狠,再狠你也狠不过天的。”
贾老沙几句话,让董福光藏在心底里的鬼浮出头来,他嘟哝道:“我也没得办法啊,建总改制,让我买断工龄把我踢出门。十几年了,我连一次小会也没再开过,也没得哪个来管我,一个世界,乱纷纷的,晓得哪样做才好咧。”
贾老沙又摁满了一锅烟,半躺在竹椅上“吧唧吧唧”吸着。
“问题的根本不在这里,亏你还上过大学,又得到组织上多年的培养,看问题这样浅。现在搞建筑,搞工程,全部机械化,不需要搞人海战役了嘛。买断工龄,让你们有了钱另谋发展,实际上没有错,好多人不是发展起来了么?改革开放,我老脑瓜,当年抵触得很呢,贾威林带头分田分地,我还到地委去告他呢!地委让县里调整我的工作,调我到公社企办去当什么副主任,交权就交权呗,要赶我走,我还偏不走咧。我就要看看,他们能把这新安大队几万号社员群众往哪里带。威林厉害,毕竟高中生嘛,这田地一分,大伙活干得少了,肚皮却撑圆了。我老土改能落后么?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搞单干,我能输?我种木耳、香菇,整地育苗,垦荒造林,当年成了万元户。老老实实干,大富大贵不敢想,挺直腰杆过日子是不愁的。可你呢?不一样了,干部当得好好的,就为还想要个仔,工会副主席当不成了,仔也要不成。嗬,国策是跟你开玩笑的嘛!本来也不要你买断工龄,不是让你到建机厂搞销售了么?你心头有恨,要报复,搞捣乱,跟客户讲建机厂的鼓风机质量有问题。这边领着厂里工资,那边背地里帮空压机厂拉单拿提成。让你买断工龄算给你面子了,真要弄你进去判个三年五载,我看也不冤枉你。”
董福光两眼鼓得像对铜铃:“表公,你哪里听来这些?你到过建机厂啊?”
“笃笃”,贾老沙烟锅敲了敲竹椅腿,说:“这个倒是老威跟我讲的了。我当时听了,就感觉到你难搞了。你要晓得啊,如果不是老威暗地里帮你打点,你真的就有事了。本来,老威还想帮你打理买断工龄得的那四万多块钱,让你发点财,你像看小偷一样看他,怀疑他动机。这也就算了,你自己存好来嘛。可你偏偏不这样。三天两头跑回来,跟马喽三他们捣鼓什么罗汉松、紫檀木,他出面没有事,你出面就倒霉了。四万多一分不剩了吧。玉芬读书,你说花了你七八万,钱肯定花了,但真的有七万八万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芬要去上海发展,让她去嘛。二十五六一个大姑娘,你们拴她在身边做什么?你也莫要在石门潭神神鬼鬼乱搞三千了,我看会出事。唉,命中该有终须有,万般不能往强处求啊!我听讲了,马至诚在长赖煽动群众种什么秋凉树、尾叶桉,乱搭乱盖,他以为他在公安局没人敢动他。我这外甥聪明过头了,会很惨的。”
可现在的董福光,头脑里全是临州近郊农民给猪圈镶嵌瓷砖就发了大财的故事,哪里听得进去贾老沙这番话?他暗忖:表公真的老了,完全不懂外面的世界啰!
贾老沙拿根细铁丝捅他的烟锅袋,说:“我困了,想躺躺,你回吧。那鱼你一定要带回去。唉,玉斌他们都在脚跟踢屁股抢险,你们三个有心思搞鱼。‘一个世界乱纷纷的,那还不是你们搞乱的?”
董福光着实慌了:这老鬼真的成精了,足不出户,晓得这样多事情,连我们三个搞鱼都一清二楚。
贾威林他们几个在激流中苦战数小时,将泄洪渠拓宽了一米,掘深半米。看着库区不断上涨的山洪从泄洪渠滚滚流出,贾威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山猪塘水库,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贾老沙带领全大队社员群众自力更生搞起来的。因土少石多,拦水坝搞不成黏土重力坝,就土法上马用片石垒,大坝两面批了红毛泥。几十年来,大坝都是小修小补,从没彻底加固过。听说近年中央都拨有专款下来,贾威林就多次跑水利局求援。水利局说僧多粥少,大浪泠这样的大水库还顾不来,你们山猪塘那射泡尿都满了的小水库,等着吧。山猪塘水库有两个进水口,一是大古山头牛浪溪来水,一是石门潭在林县人民精神鼓舞下,一锤一钎干革命凿出来的三十五里水渠,从云雾山青榄子潭引水。云雾山原始森林改造杉林后,青榄子水渠经常处于干涸状态,牛浪溪水也时断时续。如果没有雨,大坝不足忧虑。但只要山洪暴发,高悬在石门潭寨顶的山猪塘水库,随时可能给全寨带来灭顶之灾。
9
第二天一早,董福荣觉得更加着力了,盖了两床棉被还冷得牙齿直打架。素花赶忙到火塘生火烧水,她将一坨口盅大的野芋头切成薄片,丢进鼎锅煮了。野芋头熬汤内服外洗,是苗医治打摆子的偏方。
听素花说玉斌他们去螃蟹泠拉厢,董福荣立马惊出一身汗:“他们哪里做得了这个咧,要出人命的。”他掀开被子:“给我来碗炒米野芋头汤。”
董福荣连滚带爬来到螃蟹泠底,果然,山涧里隐隐约约传出来“呀呜呀呜(苗语,好呀好呀的意思)”的拉厢号子声。
螃蟹泠厢道,架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起点在石拢山枫木槽,全长五十四公里,跨越二十六个林班,沿途山高坡陡,地势雄奇险要。几十年来,厢道多次改柱换轨,反复维修使用。年初,砍伐雨膜槽集体所有杉木林时,贾威林提出架设索道,算了一下,成本太高,最终决定等年底农闲时,还用这老厢道拉运这批木头。
穿云破雾蜿蜒起伏的厢道,由马脚和厢轨构成。地势有高有低,马脚有长有短,马脚的长短,由能否支撑厢面平顺来确定。厢轨用长条去皮的硬木铺设,一厢两轨,一轨一木,两轨保持一米五左右的间距。每隔两米,扎一小横木来固定厢轨,叫“厢檩”。转弯的地方,必须加宽厢面,加密轨木和厢檩。拉木的木杠,必用红椎、青冈等硬木,长一米六七。杠的一头套铁箍,中间楔进三角钉。拉厢用的锥形大勾钉钉牛,大头处串一串牛绳的铁环。拉厢两人共一杠,一人持杠,一人拿钉牛,持杠者用铁箍那头击打钉牛钉牢木蔸,挽绳上杠,两人各立一厢轨,各呼一号,随着起落的呼号声,杠两端也一起一伏,以花杠的形式向前进。如果同步拽拉,必会失衡跌倒,走外轨的跌倒,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要想在厢道上拉木头也能健步如飞,至少得挨上师傅半个月的臭骂。玉斌他们没经历过一次实战,就敢上厢道?董福荣搓搓眼睛,盯牢悬挂在斜对面半山石壁上的厢道,看清楚了,打头一杠的是大哥董福光和儿子玉斌,大哥走外轨,玉斌在里侧,一老一少,错步向前。第二杠是马喽三和享星,第三杠就是贾明祝和享邦了。几个父辈,都行外轨。拉木的号子,吆喝得那般地道。福荣眼睛润湿了。在他看来,今天这拉木号子,节奏格外的明快有力,音调格外的粗犷雄壮,似高山流水,如行云裂帛,撼人心扉,让人心痛且振奋不已。
大哥前面喊:“上头——山路险——哪!”
后面众人和:“靠山——不靠——边呀!”
大哥喊:“前面——要过——桥哪!”
众人和:“脚靠脚来——要踩——牢啊!”
大哥喊:“高山拉厢来哪!”
众人和:“呀——呜——呀——呜——呀呀呜!”
大哥喊:“达亨(苗语:小伙子)都喜欢哪!”
众人和:“呜啊——呜啊——呜啊!”
大哥喊:“心里——高兴——讲不完哪!”
众人和:“呜啊——呜啊,讲不完——啊!”
大哥喊:“前面有朵花哪!”
众人和:“像那最美的达配(苗语:姑娘)呀——呀呜!”
大哥喊:“前面有块金哪!”
众人和:“呜啊——呜啊,赛过水牛牯啊!”
……
近午了,一阵山风,将蒙蒙细雨暂时吹走了去,淡淡的阳光穿过云雾洒了下来,映照在厢道上。山涧里,喑哑了几天的群鸟,各自亮起喉咙尽情啼唱。饱含草木清香的风,在树叶草尖上轻轻吹拂。厢道上,五十多岁的大哥迈着坚定的步履,脸色显得更加红润,套着白背心的身板,还是那样的朗硬、挺拔;草绿色军裤挽到膝盖上,腿脚还是那样健壮、沉稳。兄弟毕竟是兄弟,董福荣觉得,自己对大哥了解的太少了。
螃蟹泠上有块开阔的平地,杉木拉这里归堆,等哪天天气好了,把木头一根根从泠里顺下去,在石门潭扎排,放排下到长赖,或者拉利码头起岸,就可以装车直接运到县木材公司贮木场。
花岗岩石壁旁,搁了一筐锦鲤、土鲫,还有芭蕉叶包的几包糯米饭。这野芋头汤灵得很呢,董福荣的打摆子已经停止了,他感到浑身有劲了,他趟过小泠,到对面竹林砍来一捆朋竹,破成夹子,把腌渍好的鱼夹成一串串,斜靠在花岗岩石壁上晾着。他又拢来一堆干柴烧起,等干柴烧成明火炭,再把鱼串架上去烤。
从篝火堆抬起头来时,董福荣惊呆了。平时藏在树梢竹尾里的贝江,此时宛若一个长高了的“湖泊”,清楚明白地摆到了眼前。“湖面”上浊浪滔天,一股股洪流,翻滚着,拱涌着,喧嚣着。啊,苗家少女般温柔文静的贝江,此时变了性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淋漓尽致地抖擞着自己的疯狂。再眺望上游西北面天空,那里黑幕沉沉,闷雷阵阵,电光闪闪。暴风雨仿佛山头上摇摇欲坠的阁楼,随时都可能垮塌下来。
淡阳渐渐隐去,一场浩劫,就要到来了。
平坝上,黄爽爽的杉木条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包。马喽三趴在一棵木蔸上,上气不接下气:“呔,久不拉木,变成木拉人了,还是后生家厉害,一上手就拉风了啊!想当年,我给师傅又吼又踢了一个多礼拜,还经常摔个狗吃屎。现在这些后生家威风凛凛,没一个摔跤的。”
董福光说:“岁月不饶人,我们几个老狗,明早起床,肯定四脚走路。咳,这种搞法,早该捡当了,现在哪个林区还搞拉厢?索道都落后了。钩机开路快得很,运完木头,退路还林,等于全垦了一遍。嗨,拿酒来……哎哟,天爷喂!”董福光瞪圆眼睛,紧盯着贝江上拽拉着一丛丛篙竹并迅速抬高的洪流:“完了,我的钢筋水泥全完了……”
众人无言,低着头吞咽烤鱼、糯饭,顿觉无滋无味。
10
十万火急,临州地区抗洪抢险全面进入紧急状态。
当第一波洪峰扑向临州市郊大堡电站时,临州市抗洪抢险指挥部火速向所辖各县下达命令:临江河上下游各水电站,务必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开闸泄洪。
百年不遇的山洪在石门潭整整滞留了一天一夜,最后簇拥着连缀成排的杉木、竹子、旧木楼架,奔向四十里外的融江。山洪退去,河谷两岸积满淤泥、瓦砾、碎石。连根拔起冲不走的篙竹、杂树,东歪西倒,枝桠上卡着肚皮鼓胀的死猪、家禽、野兽。整个贝江,满目疮痍。
几年前,董福光在芦笙坪右下侧搞了个木皮棚,囤积他那些年东搞西搞顺手牵羊搂来的水泥、砖头、钢筋、搭廊板顶筒木之类的新旧材料。洪水退后,木棚无影无踪,那爿空地,留下一洼废渣浮泥,几只螳螂,在浮泥中划来划去。这个结果,让董福光火冒三丈。他把火发到贾明祝和马喽三身上:
“不是你们诳我做什么拉木王让我跟你们去拉那个卵毛厢,我这好几万块钱的材料会上天吗?你们是前头一斗米,后头母鸡婆,我上你们大当了,我现在是鸡飞蛋打!”
贾明祝说:“话不能这样讲吧,你那点卵毛旧料,值几万?福荣才惨呢,网箱一个不剩,那可是看得见的十几万啊!要不是玉斌一心为着全寨人,至于吗?”
董福光恨恨地跺了一脚:“妈逼的,他不是买了保险的吗?网箱一个不剩来钱才干脆,真让他卖鱼,亏赚还两说。”
贾明祝摇摇头,不做声了。
因贾威林、董玉斌他们未雨绸缪,石门潭损失还不算大。那些没能做到防患于未然的,损失真的就很惨了。据灾后统计,本次洪水,融州全县共有三十二人丧生,二十七人下落不明;八万多间房屋被冲垮和冲走,四万多人无家可归。贝江上游安太乡培秀村梁祥栋家木楼半夜里被泥石流吞没,全家六口无一人生逃出来。大量水利设施被洪水冲毁,八万多立方米木材被冲走;冲毁干线公路、林区路五百公里,大小桥梁、涵洞六十三座;冲毁鱼塘七千六百八十一亩,冲走养鱼网箱四百七十一箱。洪灾导致大苗山直接经济损失六十五个亿!
上游干支流所有洪水叠加后,排山倒海般扑向临州,洪魔睥睨临州新修抗洪能力达五十年一遇的防洪堤,无所顾忌地向临州城里挺进,两千年历史文化古城,瞬间一片汪洋。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城区,百分之九十以上面积进水,市区一百多万人口及十数万途经临州的旅客遭受洪水围困;绝大部分工厂、商店、住宅浸泡在洪浊中,被淹民房十三点八万间,倒塌房屋一万零二百四十间。洪魔重创之下的西南工业重镇临州,经济损失达千亿元之巨。
事实证明,临州市抗洪抢险指挥部作出临江上下游所有电站开闸泄洪的决定是正确的、必要的,这个决定让临州市及所辖各县损失减少到了最低限度,为灾后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提供了强有力的财力支持。
堤内损失堤外补。洪魔尚未远遁,董福光就思量如何找补他的损失来了。
董福荣接到大嫂的电话,大嫂话也不多两句,就说叫公老马上回来,人家等着给他办退休。
董福光不得不挤上开往临州的大客车。
和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长临公路上到处是暴雨和洪水冲刷出的坑洼;未及收割的稻子倒伏在田里;一畦畦西瓜、黄豆、包菜,七零八落地浸泡在污泥浊水中;行道树下,随处可见倒毙的猪狗牛羊,它们肚子鼓胀,死状甚惨。
董福光身旁靠窗坐着的那位中年妇女,突然全身抽搐,嘤嘤啜泣起来。看得出,她在拼命抑制着难以忍受的悲伤。
厂宿舍区经常“斗地主”的那棵榕树下,董福光逮住了老段,问办退休的事。老段似笑非笑,脸皱得像颗核桃:“你是屎壳郎盼大水牯翘尾巴——想死(屎)了!莫讲我们这些买断工龄的,就是那几个一直赖在公司的,劳动局也要拿放大镜来照,看看合没合杠杠呢!”董福光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家走:“哼,屎壳郎?你们才真正屎壳郎报错信呢,害得我两头落空。”转而又想:“老段会不会哄我呢?这个人从来都不讲真话的,等下子去找黄八级,问他才妥实。”
董福光家在四栋一单元五楼。这一片几十栋房子,都有二十几年历史了。分房时,董福光虽然已被免了工会副主席职务,但车间副主任名分还在,就第一批入住了。新的更大的房子起来后,第一批入住这栋楼的,就陆陆续续搬走了好几家。房改后,又有好几家买了商品房搬走,董福光却一直住着不挪窝。房改要把厂里的宿舍楼全部出售,董福光夫妇工龄折算后,还需补缴三万块现金。如不补,就腾房让下一位合杠杠的。为补这三万元催命款,董福光买断了工龄。董福光料想不到,石门潭泠上那事后,老婆动辄喊他滚,说这房子是她的。
明明晓得他今天回来,家里竟没一个人,干锅冷灶的。女儿玉芬的房门大开着,董福光瞥了一眼,只光溜溜一张床和一只写字台,那手提电脑啊,拉杆箱啊,都不见了。这不听话的赔钱货,真的跑上海去了。董福光没什么好思量的了,带上门,下楼就径自往黄八级家走去。
11
临州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下游省内兄弟城市,甚至下游邻省城市,对临州开闸泄洪的做法极端不满,在临州对下游城市做出诚恳道歉、付出数百万元无偿支援并承诺日后定会在相关领域加强合作后,下游城市仍然不依不饶。
国务院责成水利部珠江水利委员会迅速对整个临江河流域的水文资源、地质地貌、堤防工程、洪水防御等等进行认真、全面的调查,论证临州市开闸泄洪是否科学合理。
珠水委的调查结论是:此次临州洪水的特征是涨势凶猛,持续时间长,洪水连续四天在高水位、高流量上快速上涨,超过警戒水位后,有十七个小时平均每小时涨幅超过三十厘米,史上最高洪峰滞留临州达三个多小时。“在此种情况下,临州市开闸泄洪的做法并无不妥,何况他们已经提前发布了预警。”
对临州市关于在上游贝江等支流建设水利枢纽的设想,珠水委极为赞赏。水文资料证实,临江支流贝江上游流域存在多个暴雨区,贝江河落久水利枢纽建成,可控制一千七百多平方公里集雨面积,有效拦蓄削减贝江洪水,通过库堤结合,综合调度,下游城市防洪能力可由目前的五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落久水利枢纽以防洪为主,兼顾城镇供水、灌溉和发电等,是一个可综合利用的利好工程。
临州市抽调贾威松组建落久水利枢纽工程前期调研工作组,陪同珠水委专家深入贝江进行实地察考。
董福光快要疯了。黄八级告诉他,临建集团(怎么又成了这个叫法,董福光直觉其中有鬼)这次办退休,主要针对那些赖在公司没买断工龄的人员,买断工龄人员,与公司没有一毛钱关系。买断工龄后自己买养老保险的要办退休,直接找社保中心得了。
黄八级说:“临建抓紧给那帮五十五岁的办退休,是领导为了更好地瓜分灾后保险公司的赔付。”
黄八级还说:“吴子卿书记讲你搞的那个特殊工种证明是假的,不论在公司还是在厂,你董福光没做过一天特殊工,一直都是干部待遇咧!”
董福光跳了起来:“操你妈妈的哟!吴子卿你肯定不得好死,你骗了我大半辈子啊!我不怕,我要控告他们!”
黄八级说:“兄弟你还是算了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等他个三年五载又哪样咧?大路不平众人踩,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去告他们,搞不好把自己弄进去麻烦就大了。有份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做,我老弟在头排那边包了五六百亩荒山,打算全垦了种尾叶桉,让我帮他找工人呢。”
董福光猛地侧弯下身子,他小腿肚一阵阵抽搐,差点摔倒在地。黄八级见状一把扶住他:“喂,你这是怎么啦?”
知道董福光从早晨到现在,还粒米未进。黄八级说:“你抠成这样怎行?走,我请你吃酸菜鱼去。”
在家的日子难熬啊,老婆像只火药桶,一点就爆。今晚董福光自个灌了一斤多散装米酒,就越想越气,越气说话越声高:“呵呵,这些年我是恁子对你的来着?买菜,煮好,把饭舀好端上桌,和气蔼声喊你吃饭,好菜尽往你碗里夹,敬你像敬神,可你拿我当人看过吗?动不动发火,拍台打凳。我老家来人,若是空着两手,你脸就阴得要下雨。我妈来住几天,拖地抹桌,忙上忙下,你嫌她苗婆邋遢,没有一句暖心话也就罢了,还不给饭吃。你讲,你是人吗?你甭拿我那点事说事,现在这社会,哪个男的在外面没玩一把?我还算好的嘞,我是挨马喽三他们几个杂种合伙害的……”
没等董福光说完,老婆就“呀”地一声跟他撕扯起来:“你还真的成了功臣了?你一贯做些什么事你不晓得哈,要我一一数出来?我能数吗?想想都要呕,你真要我砍死你才算哈?我成天在医院转来转去,什么恶心的没见过?但那种种与你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咧!”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人跌滩了,老婆娃仔都看不起啊!罢罢罢,好男不跟恶女斗,房子是你的,我还是走了好,从今往后,生死不用你们管了。”董福光这样悻悻然想着,摔了门出去。
董福光来到了头排镇佛子岭,满以为能像以往那样捞个小工头当当,哪晓得黄八级老弟让个三江来的侗仔管事,别说买料进货,就是到镇上买点菜这样的差事,也不容他插手。那瘦狗侗仔,除了对他吆三喝四外,便贼一样防着他。天还没亮就出工,砍山炼山,四十来号人每天累死累活干上十几个小时,却只有不到十斤猪肉,最要紧的是还没有酒。这帮人背后把黄老板骂做“周扒皮”,说要炒老板鱿鱼,可老板来到工地,这帮人又卵尻子缩进肚,屁都不敢放一个。董福光力戒自己稳住不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呢,瞅准机会搞上一脚再说。”
很快,董福光结识了岭脚村一家种养专业户,并跟户主打起了“同年”来。董福光跟“同年”说要给他弄几吨低价化肥,“同年”说那太好了,真是天降菩萨啊。董福光还没动手,瘦狗侗仔就拉他过一旁:
“怎么说我们也算半个老乡,我跟你讲,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那点花花肠子老板晓得嘞,他哥跟他交代过的,你一搞,就死定了!”
董福光禁不住浑身打抖:“这天下真的大乱了!我以为整个临建就他妈的黄八级跟我贴心了,原来也是当面好话背后动刀的,你们全都想往死里搞我啊!但这样做,对你们有哪点好处呢?”就在董福光进退维谷之际,福荣打来了电话,说贾威松真的回融州当县长了,老威讲了,想恢复石门潭景点也不是不行,老光是建总人,请他回来,带大伙把那些“小洋楼”外墙改造成苗楼样子就成了。民居外墙装修改造,上头拨有专款。“打虎还靠亲兄弟,看看人家威松老表多仗义。大哥,你还是回来吧!”
“竟有此等好事?看来我运气还不赖。”董福光很有点感激起贾威松来了
与此同时,马至诚的电话也来了。马至诚说:“同年你赶快回来,这回落久电站肯定上马了,你还不赶紧把房子起好,等文件下来后看你戳天啊!”
这个电话让董福光激动不已:“哦,原来如此!什么打虎还靠亲兄弟,什么外墙装修改造,什么上头拨有专款,我说呢,怎么好事都冲我来?呵呵,你们这帮鬼打的成精了,想拿我当傻子耍咧!去你妈的贾威松,去你妈的亲兄弟,去你妈的外墙装修改造。这个世界上,我敢说,待我像亲兄弟的,只有马至诚。啊不,马至诚比我亲兄弟还亲兄弟呢!”
12
石门潭果然蚂拐闹塘般热闹了起来。
不少在外打工连过年也舍不得回家的,现在都回来了。家家户户忙着备料,尽量往坡底要地搞房子。马至诚说:“你董福光盖房子我出十万,到时二一添作五,政府补偿款对半分。”马至诚早两年在老家长赖就盖了三栋楼,加上木山竹林、水田旱地,粗略算下来,他能拿到的补偿款就在千万元以上。
董福光把木皮棚那块地无限拓展开来,搞旅游时盖的厕所、“五保户”董三公的菜地,全都圈进他的范围,七搞八搞,董福光弄的地皮接近了一亩。寨里人很气愤,连董玉斌也反对大爹这样做。董福光就搬出了马至诚,马至诚果然领着下地基的工人来了。“看看呗,你们还想怎样,敢跟枪杆子耍?”
这晚,董福光到河对面小妹惠枝家喝酒。妹夫老实巴交,一声不吭陪大哥喝酒,不管大哥说什么,他都鸡叮米般点头称是。董福光说:“螃蟹泠那堆木头,我也有份的,不是我带头拉厢,那堆木头还有个渣嘛!”这下妹夫才涨红起脸:“你怎不早讲哇?木头卖掉了,钱也分了啊!”董福光“嗬嗬”一笑:“那就有好戏看了,我可不是喜儿她爸。”
贾老沙喊贾威林到家来,郑重其事地说:“再过七八天就是闹鱼节了,留好多年没过这节啦,喊威松回来,还要通知在外头当老板的、打工的、走耍的,都回来。你们几个干部准备准备,趁我还没死,把今年这个节弄得热热闹闹的。这次大水,害死人啊,有鬼怪呢,那就要搞红红火火的闹鱼节、百家宴来闹一闹,把鬼怪赶走。”
贾威林感觉此事非同小可,就问:“阿公,那在外头的达亨达配想邀朋友一起来,可以吗?”
贾老沙敲了敲烟袋,说:“恁子没可以呢?没有客人,还叫闹鱼节百家宴吗?另外,我也要创新一把,这个闹鱼节,请芒篙。芒篙就是玉斌、享略、享星,再加一个,享邦。”
在外面的石门潭人都回来了,贾威松和项目组在北京向国家发改委、水利部作落久水利枢纽项目可行性论证报告,回不来。贾老沙让校长贾定忠放广播,通知今晚每家来一人,到芦笙楼开会。
芦笙楼上灯火通明。好多年没开过大会了,不少人家全家都来。几十年没得开会了的董福光,匆匆喝完壶里的酒,满面红光地来了。今晚他要发表一番讲话,想讲的内容,分列一、二、三、四、五写在火柴盒上,等一下,他就把香烟和火柴放在面前,别人不会知道他的滔滔不绝、有条有理,是来自面前的火柴盒。当然了,石门潭和临州不同,这里的人没老没少的,会连问都不问就拿你的烟抽,所以董福光把十块钱的“真龙”烟倒出来,放进去三块五的“白梅”。
贾威林主持会议,他先讲了各项活动、接待安排,百家宴的准备及就餐地点,闹得鱼的分配办法等等,接下来,他请贾老沙做重要讲话。
贾老沙清了清嗓子,一座木楼马上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贾老沙说:“这个闹鱼节,好多年没搞了,这样的会,也好多年没开了。节要好好过,会呢,也要好好开,统一思想嘛,思想不统一,就会乱,会出事,会出大事的。后天白天有斗鸟,有芦笙踩堂,有闹鱼,夜晚有百家宴,嗬嗬,热闹啊!我们自己的人,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威林跟我说,杆洞、洞头、安太的芦笙队要求来和我们打同年、赛芦笙,好啊,来吧!那我们身边的长赖、落久、白石坡,能没人来吗?不可能吧!县里、市里,也有人来。来就好啊。增广贤文讲,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你们莫笑。我们自己笑当然好啦,但千万莫要让客人笑话我们。有个别人,出去工作了,得到组织照顾、培养,可这个别人,白白接受教育培养了,没有一点觉悟,自私自利,跑回来跟自己人争利,争嘛,有什么好争的?增广贤文讲,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跟同一寨人争,跟没儿没女的董三公争,丢不丢丑,啊?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们这样乱抢乱占,强抢强占,有道吗,啊?落久水利,是造福大苗山的工程,有些人,却打算搞坏国家的事情,吃熊巴胆了哟!谁人不爱子孙贤?谁人不爱千钟粟?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董福光,你要就坐下,要就走开,今天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你把你那烟拿出来给大伙看看,看看里面的烟跟盒子一样不。我刚才就是讲你。本来,我还巴望你回来带大伙走出一条好路,现在看来不消,你就像你那盒烟一样,表里不一呢!”
董福光又要站起来,马喽三扯住他:“坐着,莫激动,看看这一贯正确的老不死到底要唱哪出戏。”
贾老沙烟锅袋冲这边指点了过来:“石门潭搞鬼的就是你们,从现在起,乱搞地基,抢种竹子、杉木的,通通停下来。石门潭还没分下去的山场、土地,该怎么处理、怎么分,由村委组织大家议一议,按国家政策来搞。乱搭乱盖这事情,绝不可以有商量的余地。我再讲一回,明天就有客人来了,石门潭不能够丢人献丑啊!我八九十岁了,不晓得那天死,我死前,让我高兴高兴总可以吧!”
到了这个地步,贾威林再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他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大家都是亲戚来的,要团结啊,如果我们自己都团结不起来,还去团结哪个呢?老光哥是好人,这点不含糊。老光哥的情况是有点特殊,这个我们一定会考虑到。老人家心里不舒服,话可能讲重了点,大家不是不晓得,老人家从来是讲罢就罢了的,千万不要往心上去啊……”
听这话,董福光心生感激,递了支烟给马喽三。马喽三却说:“这两爷孙总爱这样唱戏呢,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你就当他狗放屁行罢。”
闹鱼节的前夜,石门潭就沸腾起来了。家家都喊酒,户户有码声。长赖、落久、白石坡几个村落,差不多倾巢出动。鱼帮水水帮鱼,这几个寨子,一向来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这样大的好事,岂能不来?马至诚也来了,他一来就到董福光家。董福光跟他讲了贾老沙开会强调的事。马至诚说:“你理他数卵嘛,这老古董头脑短路,总把自己当作苗王,总以为人人都得听他的,鬼老二理他啊!你想恁子做还是恁子做,临州不也这样搞的么?当然,这两天暂时停下来,听讲兰副市长要带市里好几个局的头头来呢。”
半夜时分,月亮很亮,清辉洒在旷野上,大地一片银色。暖风习习,芦苇、芭芒花、树梢竹尾,迎风摇曳。泠上、芦笙坪、寨底贝江河边,站满了人,随着一声清脆的芦笙鸣奏,“呀呜”“呀呜”“呜啊”“呜啊”的喊声此起彼伏,这呼喊是要撵走魔鬼,喊来幸福。苗人的天堂在哪里?苗人的天堂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什么时候啊,我们流着泪,跟着太阳往西走,一直走进这万山丛中来。唉,我们苦啊!我们为什么苦?因为西走的太阳引来魔鬼啊!天堂回不去了,那就让我们赶走魔鬼,再造天堂吧!喊声强劲,群山回响,人们心头震颤了起来,脚下的土地,也微微震颤了起来。
董福荣在楼廊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杆鸟枪,擦得整条枪管沁出瓦蓝瓦蓝的光来。石门潭还保留有五支鸟枪,是经过公安部门特批的,都发有证。石门潭野猪多,没有枪不行。董福荣这杆枪长一米八,枪管和木托用五个黄灿灿的铜箍箍住。擦完枪身,董福荣拔出铁捅,仔细剔除枪管里的残硝。明天要用枪,除了迎宾朝天鸣放十三响外,每场芦笙比赛完了,都要放枪助兴。
董福光问:“这枪是老爸留下来的吧?这杆枪,要过上百只野猪的命呢。”
13
清晨,美丽的贝江河荡漾着万道霞光。长发及腰的达配们款款而行,她们端着脸盆下到河边,对着明亮如镜的河面细细梳洗打扮,梳洗好后,她们将换上银饰闪烁、裙裾飘拂的节日盛装。芦笙楼上,明祝媳妇和福荣嫂等几个妇女,正拿锅灰把玉斌、享略等几个的头脸、手脚全都抹黑。董福光、贾威林几个则将刚割来的芒草、篙藤编成蓑衣,玉斌他们“化妆”后穿上它,就成了“芒篙”,也就是能够帮助善良的人们赶走魔鬼的“野人”。苗家规定,扮“芒篙”的,应是诚实善良、勤劳勇敢的未婚青年男子。
太阳升起来了,所有的苗人,都来到芦笙坪上,男前女后面向太阳排好队。贾老沙来了,他手持一把精致的小芦笙,精神劲很足。他举着小芦笙在众人面前走了个来回,然后站到队伍正前方,右手伸直指向太阳,后面的都跟着他举起了右手。“砰”,枪响了,队伍后退一步;“砰”,队伍又后退一步。十三声枪响过后,队伍退到了芦笙坪西端的半坡上。这时,四个“芒篙”分头从寨顶、河边、泠上、寨子巷道出来了,他们站马桩,举双手,进左脚,退右脚,一忽儿扯下鬼面具,露出龇牙咧嘴十分恐怖的黑脸,一忽儿戴上面具东张西望,忽然就抽出根金箍棒,挥舞、棒击,芒篙衣舞得簌簌响。妖魔鬼怪残余终于被“芒篙”围堵到芦笙坪上。“芒篙”挥动金箍棒问怎么处置这些妖孽?众人喊:“棒死它们!”“芒篙”说:“那大家一起来啊。”男女老少扑向芦笙坪,挥拳砸向金箍棒指定的空地。“呀呜——呜啊”,激越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贾老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如歌的岁月里,风尘遮盖不住他不怒自威的容颜,他上到芦笙楼,找到当年一起奋战农业学大寨的甲背、尧告、归秀老支书。“你是老马,你梁三,你何癫,哈哈,老天爷嫌我们啰嗦、吃肉选大块、喝酒端大碗,不收我们咧。”贾老沙一个给他们一拳,然后高喊明祝媳妇拿酒来。
六支芦笙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赛完了,大家赶的是热闹,对名次,是不在意的。斗鸟比赛拖得久点,但爱看的人不多,提着鸟笼四处转的鸟主,就有些尴尬无趣。
下午两点,闹鱼开始了。
众人还是排成队,贾老沙还是站在最前头,这次不是后退,是前进了。玉斌、享略、享星、享邦四人紧随贾老沙后面,和贾老沙一样,他们手里也攥着顶端留有叶子的树枝。队伍喊着“呀呜,呀呜”往泠尾走,到了目的地,玉斌领着几十个达亨走出队伍,围成圈,一边“咚咚”跺地,一边原地打转。一刻钟后,贾老沙走到泠边,将手里的树叶一片片摘下来投向泠水里。兜圈的达亨们等贾老沙投完了树叶,接连跳进泠里抱成一团,装作鱼被药闹昏了的样子,在水中不停地腾挪、翻滚,把一泠的水全都搅浑。这过程中,董福光、贾威林、贾明祝和马喽三他们,已将昨夜沤好的茶麸粉全都洗进泠里。
“哎哟喂!”见黑草、锦鲤、乌鲢、勾虾、鲶拐不断浮头,原先站在岸上只顾看热闹的杆洞、洞头、安太达亨、达配,心头也烘热起来了,“噗通”,“噗通”,他们接二连三跳进了泠里。被茶麸闹昏了的鲶拐、勾虾、锦鲤,很可爱地挨近达配的裙裾,只等她们嫩白的小手来捉。达配们凹凸有致的胴体,被湿透的小衫勾勒,便迸射出要命的电流来。董福光周身火烫,他半蹲水里,老长时间也捉不到一只鱼。马喽三捧了条二十来斤的黑草上岸,阴阳怪气地喊:“达配哎,可怜可怜你们福光哥吧,莫搞湿装秀了,若还搞,冻死老光哥哪个负责啊!”
小泠十几年没闹过鱼了,再加上从山猪塘水库溜出来的鱼,以及从贝江、石门潭跟着洪水进来的鱼,这泠里的鱼,简直就像北京地铁里的人一样,拥挤成堆!粗略估算,这次闹得的鱼,至少三千斤以上。
贾老沙和寨上几个老者拣了五筐鱼,让享略他们抬回芦笙楼伙房。今晚,石门潭人要同各路贵客,好好欢庆石门潭灾后大丰收。
14
贾老沙这回真的高兴了,接连两天,他乐呵呵来者不拒,开怀畅饮。客人走后,他就卧床不起了。
董福光提着一箱牛奶爬上贾老沙家吊脚楼时,二表叔老标正在火塘边熬药。董福光进到厢房,贾老沙挣扎着要下地,董福光制止了他:“表公你躺着,我说说话就走。”
才几天工夫,贾老沙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董福光心里很不好受。“表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贾老沙咳咳一阵,说:“去医院干什么呢?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我都八九十岁了,还去医院找罪受?那天我的话,说得重了,你不恨我吧?”
董福光说:“怎能呢,你不那样说,全寨人会恨你。”
贾老沙说:“懂得这样想就对了,娃仔莫欺,众怒莫犯。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我是为你好咧。嘿,给我颗烟。”
董福光点了支“芙蓉王”,递到贾老沙嘴上。老爷子却拿下来,瞄了瞄滤嘴,然后狡黠地笑笑:“我还以为是甲天下咧。”
贾老沙深深吸了一口,说:“一晃眼,你也五十几啦,日子过得真快啊!知足常足,终身不辱。五十几了,该有的已经有了,不该有的,千万莫去争,争不来的。就说我,当年跟我一道干,甚至比我还晚的,哪个子女不都当了官了?我得到什么?老威当官,是凭他自己本事。当然,我也有得的,我可以高枕无忧过日子,他们当官的就难做得到了。贫穷自在,富贵多忧。你也算读了大专,道理应该比马喽三他们懂。”
贾老沙从枕头下摸出个苗锦包:“这个给你,你回去后再打开看啊!”
董福光坚拒不接。老爷子说:“放心吧,不是钱,我哪里有钱啊!你放开事情,去长赖看看你舅,有些情况你就晓得了。唉,长赖周家恨我一辈子,这次闹鱼节他们一个不来。看样子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来的啰。增广贤文讲,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无人得运时?玉芬去上海就去吧,我还是那句话,年轻人就要出去闯闯。威林三个娃仔,不也全在广东、福建打工啰?也蛮好的咧。”
老标端药汤进来,董福光起身,说:“表公啊,你要按时吃药,调养好来,苗年就要到了,我们还等着你这芦笙头领着大伙欢喜呢!”
贾老沙说:“放心,回吧,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的。”
董福光回到家,刚打开苗锦包,心头就“砰”地揪紧了。这是只精工打制的银手镯,刻有名章和编号。董福光冲进厢房,“乒乒乓乓”一阵翻箱倒柜,找出那只挂有小锁头的木匣。董福光下力一拉,小锁头脱开了,里面的银手镯还在。董福光将两只银手镯放在一起比对:一模一样。董福光又仔细辨别手镯上的名章,脑袋轰然炸开,他双目无神,瘫在床边。
下午三时许,寨子东端吊脚楼响起一阵短促的炮仗声,接着又是“砰”、“砰”两声枪响。之后,便是男男女女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贾老沙死了。贾老沙一死,意味着石门潭摇摇欲坠的英雄时代,在闹鱼节的轰烈之后,圆满地拉上了帷幕。
白石坡、落久、长赖才离开几天的那拨人,又上石门潭来了。几十年来脚不踏石门潭半步的舅爷佬周海斌,这回竟也来了。董福光不由分说,像拉牛一样将七十好几的舅爷佬拉回家,进了厢房,董福光“咣”地把那两只手镯丢在周海斌面前,直着眼睛瞪他。
周海斌长叹一声,说:“我以为你早晓得了咧。告诉你吧,这就是为什么从五五年起,我屙尿也不向着石门潭的原因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既然你还蒙在鼓里,那就听我慢慢从头讲起罢。”
周海斌趔趔趄趄探到灶头旁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喝了,拿手捋捋他那灰不溜秋的山羊胡,招呼董福光到楼廊上的长竹椅来坐。
“贾老沙是条好汉,这不假,但好汉也有赖皮的一面。老话讲,人死为大,照理我不该这个时候弹他,为瞒这个丑,我郁闷到快要死了啊!当年你娘,就是我那可怜的老姐,貌若天仙,十里八垌谁人不晓。苗寨土改要比汉人地区晚两年,五三年底,贾老沙领着土改工作队进长赖,吃住在我家,那是白吃白住的。就这样,死老沙看上了我老姐,并且我老姐也迷上牛高马大的贾老沙。我家是贝江大户,长赖、落久、白石坡、石门潭,甚至更远的甲背、尧告、下坎的山林、田地,都是我家的,我爷佬在融州城里还开有七八家商铺呢。长赖土改搞了一年多,划我家为恶霸地主,白天黑夜,一拨人牵着我老爹游寨批斗,发动贫下中农分了我们的财产。死老沙斗我老爹的同时,也偷偷把我老姐给睡了。亲不亲阶级分,死老沙断是不敢抛了前头老婆来娶你娘的。而工作队真正主事的,是南下大军干部咧,那是何等威风的人物?他拍着盒子枪喝令贾老沙快刀斩乱麻,立马了断跟地主女的苟且之事,否则就给他一颗花生米。死老沙也坏到顶了,他跟你娘说,往后只有石门潭长工董矮三保得了她,能让她不着风吹浪打,过上平安日子。身为恶霸地主女的你娘,有什么办法,只好怀着你嫁给了董矮三。你们石门潭,何时有外头女人嫁进来过?董矮三的娘,就是贾老沙的傻大姐咧。董矮三做梦也不敢想能娶上你娘,那才真的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啊。凡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你娘确实没挨过一次批斗。而我呢,但凡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哪次运动放过我来?连你这贱骨头都划清界限要斗我咧!你容貌肖你娘,身板接了贾老沙。因为贾老沙一直当着干部,才没人敢议论这个事。这对手镯,是你外婆在融州城里我家的金银铺为你娘定做的,你娘给了贾老沙一只,想不到这老狗竟藏到了现在,走之前还还回了你。皇天啊!”
董福光脑子一片空白。他踉踉跄跄奔下楼,踉踉跄跄往芦笙坪走,横过往贾老沙吊脚楼那坡道时,藏在菜园边一棵梨树上的套鸟弯弓“唬”地弹开,惊得刚落脚横搭杆的白尾鹞踹翻立杆,扑簌簌腾飞起来。几羽鸟毛,在半空中随风飘荡。
吊脚楼底,摆着贾老沙髹得黑里透红的灵柩。道师们大鼓小鼓、公钹母钹轮番使,舞得正欢。董福光抓过一把香,凑到灵柩前的蜡灯上烧,然后举着香把跪到棺木前头。拜第二下时,董福光眼泪流出来了。泪眼模糊中,镜框里的贾老沙笑眯眯盯着他。身后的人群,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神色都很古怪。
跪拜罢了,董福光乐呵呵直笑。他一脚高一脚低往芦笙坪下走,到了芦笙坪右首,他就慌了。几个壮汉正手忙脚乱往一根樟蜡子树桩绑牛。眼睛给蒙上黑布、身上七缠八绕绑了好多道草绳的小牛牯“哞哞”直叫,等一下,就有刀斧手拿斧子砍它的头了。这血光冲天的“砍牛”,是苗家给死去的老人最高的送行礼。做过“砍牛”刀斧手的董福光,此时慌不择路差点跌倒。
芦笙楼底,支撑大板梯的立柱贴了张临州市关于严厉查处“两违”(违法占地、违法建设)的告示。董福光呸道:“搞这种名堂,纯属多卵余。”大板梯旁,斜靠一块印着学校名字的新门板,显然,这是借来预备作厨案用的,上头却有几行龙飞凤舞粉笔字,董福光凑近前去蒙着念:
愁看庭树换风烟,
兄弟飘零寄海边。
客计倦行分陕路,
家贫休种汶阳田。
云低远塞鸣寒雁,
雨歇空山噪暮蝉。
落叶虫丝满窗户,
秋堂独坐思悠然。
董福光念完,啐了一口:“操,这肯定是闲空得没卵搓到处乱写乱画的贾定忠搞的,贾定忠教娃仔,是越教越蠢,自己却不晓得斤两,到处显摆学问。唉,可惜这好好的门板,遭罪了!”
爬上楼,只见最里边一张圆桌围坐了马喽三、贾明祝等一帮人。说是陪客人吃饭餐,却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噫咦,这电影明星样的俏女子哪来的咧?”董福光使劲搓搓眼睛,眼前身高估摸一米六几的奇女子,衣着华丽,气质高雅,她坐着,仍然鹤立鸡群。她微微含笑,浑身透出一股冷傲。她贝齿微露,说的竟是正宗白苗。贾明祝说:“这是北京蓝光影视集团的贺董事长,老县长贺然的千金,都是亲戚来的,老威这次请贺董来,是让她投资把石门潭这个景点搞起来啊。”董福光“呵呵”一笑:他妈的,现在这也集团,那也集团,不如我一个构件厂规模的狗逼,也敢妄称集团。嘴上却说:“哎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贺董啊,失敬失敬!”说着就端起了贾明祝面前的酒碗。
贺董嫣然一笑,款款起身:“你就是老光叔吧,幸会幸会!”
董福光说:“哎呀,怎么喊叔呢?按辈分,我是哥!”
贺董说:“不,你就是叔,爸跟我讲过,真的。”贺董端起面前酒碗,不露声色干了,然后“啪”地将碗倒扣桌上。
董福光粗起脖子:“兄妹初次见面,得喝交颈酒才合道理。”
贺董说:“没问题,按我们苗家规矩,喝交颈酒前,各人先干三碗。”
董福光终于抱紧了贺董的柔软和清香。“他妈的,老子以为县长千金多高贵呢?不过如此!”几年前泠上的屈辱,这下总算扳平了,代价还只是三碗酒,呵呵。但扳平之后又能怎样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玉芬和我是一家人吗?玉斌呢?福荣呢?惠枝呢?如果是,为什么总进不到一家门?如果不是,为什么又总是争吵不休?我操你妈的石门潭啊,看看你都出了些什么人?就这一桌,粗粗看来,都人模狗样,认真看起,又个个猥琐下贱、心怀鬼胎,就连那癫癫废废的贾明祝,现在也一个劲涎着那张苦瓜脸,癞蛤蟆守望白天鹅般一个劲向贺董那骚逼献殷勤。
“吓啦咪(苗人骂娘粗话)!”董福光丢下这句,就挪步下楼。
忽听有人喊,董福光定睛看,是舅佬。舅佬这一桌全是长赖、落久、白石坡的,他们款谈正欢,一个讲:“贾威松从北京赶回来,快到了,这回落久电站肯定成了,贾县长做事,稳当呢。”一个说:“成是成了,但却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了,那里钻下去,全是溶岩。现在坝址要移到揽门第一滩,也就是原来揽口排灌站下来点那地方。在那里搞,以前开挖的水渠,又可以用上了。现在领导决策,就是英明。”又一个讲:“那我们还有卵搞头嘛,盖房子啦,种竹种树种芭蕉啦,通通老鼠生崽,替猫做世界。”前面那个又接话,说:“就是咧,肚饿想吃屁,屁却屙不出。闹鱼节马至诚还到,今天却不见了,贾老沙可是他亲舅啊。”又一个说:“听讲是这样的,市里要各县按时报告查处‘两违战果,融州先是零报告,继而干脆拖着不报,惹得市委书记猛拍桌子,痛骂融州班子欺下瞒上,着县委书记到市里当面向他汇报,这才挖出马至诚他们这帮内鬼。马至诚在长赖搞了那么多不算,还在县城勾结被征收户骗取国家高额补偿,这回他是死定了。”
15
董福光一脚高一脚低爬上自家木楼时,家里空无一人。
道场的鼓锣声、铙钹声、呐喊声,急吼吼催命似的传来,空荡荡的木楼,时不时暴出入秋后木头收缩的“啪咔啪咔”声,火塘里的柴蔸,沤出袅袅青烟。董福光推开房间门,扯亮电灯,桌上那副银手镯,在昏黄的灯光里反射出刺眼的光。突然,耳朵边响起“嘿嘿”两声干笑,董福光回过头,见贾老沙半躺床上,正拈着一支烟的滤嘴仔细看,然后狡黠地笑了:“仔哇,这是真的大中华咧,这下子我满足了,我走了啊!”
董福光也笑了:“走呗,世间是苦海,走了进天堂。走了好,走了就好呵!”
睁眼再看,一床空空如也,贾老沙躺那地方,凌乱着他刚才脱下的外套。董福光踅出去,一脚踹开福荣公婆的房门,疾步走到间壁前,摘下挂在上头的那支鸟枪。
董福光端枪来到楼廊窗口,楼外青山尽入眼底,董福光“呵呵”笑了一阵,然后坐到长竹椅上,抠开鸟枪扳机,枪口抵住下颌,叉开右脚拇指伸向抠机,先是稍稍试了试,然后使劲一顶……
“嗵”,董福光手上的鸟枪径直飞脱出去,“哐”的一声跌落到楼廊尽头那风车谷斗里。“我早就料到你会来这一手。好死不如赖活。要想死还不容易,你这样死了就光彩了吗?”周海斌一扫平常的佝偻迟滞,身板挺直一副果决干练样站在董福光面前。
“大舅啊,我苦啊!”董福光大放悲声。
“哼,你苦?你苦苦得过我吗?苦得过你娘吗?就算你曾千般苦万般苦地苦过,那不也是挺过来了吗?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也没有熬不完的罪。老天既然要我们到这世间来走一圈,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好好走下去。死,简单,两眼一闭,双脚一伸,完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活下去,你就会看到好多你根本想不到的事情。我当年要是挺不过,寻死路了,会有儿孙满堂、个个都大学生的今天吗?人啊,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关键了,把自己看得太关键了其他人在你眼里就不是人啦,你就一个人去打天下啦……”
见贾威林领着贺董上来,周海斌就止住了。
“老光,贺董说一定要来拜访你,有你的好事咧!”贾威林挪过来两张竹靠椅,和贺董在董福光面前坐下。
贺董说:“老光叔,我跟你讲啊,只要落久电站一竣工,我们石门潭就成了从元宝山到贝江口整个旅游带最好的景点了。你想想看,库区公路直接连通石门潭,交通是怎样的方便啊。我们保留芦笙坪以下的木楼,即使已经建了的砖混楼,只要把外墙装修改造好过来,一样有特色,一样有人爱看,芦笙踩堂表演一样可以办下去;光叔你家这一带呢,笔直往上十几里,搞个水利枢纽景区观景走廊;雨膜槽、螃蟹泠,还有好多景点可以开发呢。光叔啊,我投一个亿算什么?威林叔说石门潭还要贷款两个多亿,成立旅游发展公司,由你们控股呢!”
董玉斌、贾明祝、马喽三、周永光等一众人相跟着上楼来了,他们是来搬台桌、板凳、碗筷等杂什的。周海斌说:“那边得有人招呼,我先过去。”说罢,趁大伙不注意,把风车谷斗里的鸟枪挂到楼头外,转身下楼,又踅过楼头那面取下枪,走了。
贺董说:“石门潭旅游发展公司,应该是全寨的合作社,全寨人以土地、房子、劳动力等入股。石门潭要做的事多着呢,库区观光、水库画舫游览、餐饮住宿、银饰加工、无公害养殖,等等,好一大摊子呢,我们石门潭的人够用吗?”
“那就真的得意了,各人管一摊,想不到我这老鬼也能过阵经理的瘾了!”听贾明祝这样说,众人就你一拳我一掌喊起好来。
“合作社好,我也是这个想法。现在首先得设法让银行认可,允许我们拿现有资产抵押贷款。人人有份,就会个个负责任,只有这样,事业才能做成做大。”贾威林站起来,眺望楼廊外青山,说:“老光,这么大一个乾坤,没有你这见多识广的老建筑参与进来,我们哪能搞得掂呢?威松讲过多次,他讲老光有头脑,做得对,生活好过了,就要考虑让群众住上冬暖夏凉的好楼房。我们的思想,要与时俱进呢!老光,我晓得你是想干大事、能干成大事的人,过去缺的,是舞台。现在,石门潭有了这样一个大舞台,我们就合起伙来干它一轮吧!”
董玉斌说:“大爹,你还犹豫什么咧?你就干脆点,答应表爹了呗!”
董福光期期艾艾了好一阵,又等马喽三来拉他,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与贾威林肩并肩靠在楼廊窗沿上:“好,我听你这当支书的!”
那天晚上,董福光躺床上想,等这边把家安顿好,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请福荣、玉斌几个吃餐酒,还有威松,还有……这样想着,很快就沉入梦乡,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责任编辑 孙 卓
责编手记:
“一个世界,乱纷纷的,晓得哪样做才好咧!”一个人的际遇往往可以为一个时代提供注脚。 每一个时代都有迷茫,每一代人都在找寻出路。 作为第一个留在城市的石门潭人,董福光本应是村中的骄傲,从乡村跨进城市,不仅意味着个人生活及命运的改变,更关乎一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兴衰。然而,现实往往充满张力,在这个以“断裂”与“重建”为主题的时代,身处改革大潮中的董福光屡屡受挫,难以在城市找到立足之处。四处奔波、艰难度日的他不由产生“我是谁” “我要怎样做”的困惑与煎熬,人性中的贪婪与自私遂被激发。
《空谷之上》表面上写的是因兴建水电站而引发的房屋拆迁风波,实际是写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下,面对利益格局的调整和新旧观念的碰撞,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董福光内心深处的纠缠、挣扎集中展现了当下社会现实种种复杂尖锐的矛盾与冲突。他的个人经历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与现实温度。董福光是幸运的,石门潭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个远行的游子,贾老沙、贾威林、贾玉斌等老中青三代人为他树立了榜样。当村中人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幸福与价值时,董福光的转身归来让人们对未来又有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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