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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174
郭雪波(蒙古族)

  这是我们刚才来的路吗?王文的质疑没什么力度,只是问问而已。

  干裂的盐碱地面,脚底下碎裂时哧喇哧喇发响,也许这响声诱惑了他提问的欲望。

  初夜无月。荒野的上空已经布满星星,每颗星星看起来都在向你微笑。然而它们善意的微光,还不足以照得清地面上的路径。

  没问题,这条小路我已经走过两趟了。同行的青年晃了晃手里电筒,部分自信也来自于它,尽管射出的微弱黄光已证明电快耗尽。青年的一张脸,十分稚嫩,顶多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也比瘦高的王文矮了些。

  你都走两趟了?王文听后陡增信心。看得出,他的胆子还没有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青年大,声音怯怯的,唯恐惊动了黑暗中的什么。也许出于礼貌,他并未问青年因为何事走过两趟。

  二人继续赶路。脚下盐碱土片的碎裂声,犹如狗在用尖牙嚼碎干透的骨头片,干校过年偶尔杀牛,丢弃墙外的牛骨头被野狗啃吃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像乡下孩子冬天站在河边嚼冰块,喀拉喀拉的,冰块在嘴里的碎裂声听着十分美妙诱人。

  他们就这么踏出美妙声音,默默地走着。

  你说,村供销社那坛酒缸里,真的没有酒了吗?王文问青年。

  我看、是没了吧。

  可我,明显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儿。王文的鼻子上扬,似是还在捕捉那个味道。

  那个胖子,把酒缸底都亮给你看了呀。

  也许,他另外还藏着一缸呢?在他的里屋库房。

  那就不好说了。青年说得心不在焉。似乎对酒的事不怎么上心。

  他是成心的,不想卖给我们。

  那为什么呀?村民大多又没钱买酒。

  你别觉得不好听,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好人。

  青年本想做争辩,想了想放弃了。数百号从城里下放的知识分子和干部,集中生活在荒野上一座大墙院里,统一穿劳动服,分连排营管理,可又不是军队或民兵,算什么?离此不远处有一家劳改农场,就是这么个建制。干校,当然头上冠着很多好听的红色帽子,被誉为灵魂深处闹革命之熔炉,可人家附近村民们却不这么想。有一次他们集体浩浩荡荡步行到公社听传达最高指示,就听见背后有人指指点点说,看,这些带工薪的劳教犯们,训练得多齐整!

  见青年无话,王文安慰说,你会很快离开的,刚分来的学生,只是来充数的。

  二人又走了半小时五十分钟或更多的时间。脚底沙沙声,已让他们听木了。

  这真的是我们来的路吗?王文再次提出疑问,声音稍稍提高。

  应该是呀,你看看这手电光,明明照出一条路嘛。青年把手电筒抬高往前照了照,一条黄线像路又不像路似是而非地照出很远去。

  咱们歇会儿脚吧,有点累了。要是咱们走的对,按时间算快到了,就十里路嘛。

  青年听他话停下脚步。二人就地坐下,喘口气。也把心定一定。

  你的名字,为何叫郭尔罗斯呢?郭尔罗斯是什么意思呀?王文拍了拍自己发酸的小腿。然后点上一支两毛八一盒的蓝色迎春牌香烟,那会儿月薪三十五块的都抽这牌子。

  王老师,郭尔罗斯是蒙古部落的一个姓氏,据说是成吉思汗女婿的后裔。青年边说着,也拿出自己九分钱一盒的无图案白皮经济烟。他刚参加工作月薪只有二十八元,一年后转正升到三十元,他还挤出点贴补更困难的老家农村爹妈,抽不起两毛八的。王文递给他一支自己的迎春烟,他摇摇手没好意思接,说习惯了抽这牌子,换牌子咳嗽。

  成吉思汗女婿?你们祖先还是皇亲国戚呢,呵呵。王文的笑声不无讥讽,那会儿帝王将相都不招人待见。

  出生的事,我是没法自己选择,只好随遇而安了。青年郭尔罗斯也自嘲。

  往后我就叫你小郭吧,行不行?王文知道刚才的讥讽有点那个,客气地征求意见。

  随你好了王老师,叫全称是有点长,有时我自己也烦。小郭不在意,是爷爷给起的名,老忘不了祖宗,可祖宗也没有关照过我什么,反而老受牵连。

  二人默默地抽着各自的烟。荒野的夜空中,飘散出一股苦涩呛人的两种烟味儿。

  有酒就好了,这会儿?一口多美。王文还在为没买到酒而耿耿于怀。

  还可以压压惊是吧?王老师是城里人没走过乡下夜路,有点害怕,我知道。小郭逮住机会也嘲讽一句。

  我害怕什么呀?没走过夜路是不假,可我比你大着十多岁呢!天上还有这么多亮晶晶的星星陪着,我怕什么呀,有月亮就更好了,那就更有诗意了。王老师是中学语文老师,文采好,三派联合成立革委会时充满激情的宣言书就出自他手,很爱面子。小郭对他的好感是春节干校联欢,一直想当诗人的他朗诵了普希金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也许气氛太正经又有点强作欢乐,加上刚来干校陌生和紧张,当朗诵到“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就卡住了。脸憋得通红,全场静悄悄的,都定定地瞅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就像瞅着跳到岸上来的一条鱼在张嘴巴。这时,有个声音在墙角黑暗中提了词儿:“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下来后他才知道,救自己的就是王文老师。从此,有事无事就往王老师那儿凑。

  今晚王文跟人打赌去村供销社买酒,喊他做伴儿时,他二话没说就从被窝里爬起,穿上衣服跟出来了。

  你就真的那么爱喝酒,好那口吗?小郭问。

  也不完全是,还不是被赵排长和那帮家伙逗激的!

  干校晚饭后,休息一小时学习一小时,然后上炕睡觉。一个排二十多名学员,在一间旧仓房里搭了南北炕睡,有时免不了相互逗笑几句,常常因谁放了一个臭屁而争论不休。今晚入睡前赵排长说了一句,听说西村供销社来酒了。这下不要紧,一提西村,全排人都来了情绪,加上来酒。原因是,他们这排的“忠”字舞辅导员,就是来自西村的一个女“知青”。校部规定晚饭后集体跳“忠”字舞,开始由专门去学习的政工干事辅导,大家站成几排随着政工干事魁梧的身板手挥红宝书学跳。校部对学员们笨熊似的舞姿以及懒散的样子不满意,尤其王文和小郭这一排,几次点名批评。

  有一天傍晚,寒风萧瑟中他们齐齐站立正等着跟随政工干事那宽阔臀部完成这一晚祷仪式,突然,大家的眼前一亮。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新辅导员,我叫鲁红霞,西村的北京知青。

  声音清灵如鸟叫,梳着两个羊角辫子,黄军帽黄军衣扎着军皮带,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显得格外耀眼镇人。大家先是一愣,转而喜笑颜开。尤其当鲁红霞转过身子,屁股冲着大家做示范,青春女孩子的臀部在大家眼前左扭扭右扭扭,与细腰双肩形成柔美的异性曲线舞动,然后她再转过身来双手捧着红宝书向右侧方向扭举,一双被皮带扎腰后更显凸出的丰满胸部,随着舞姿犹如两只管不住的小兔子往外窜越而出,于是这群在大墙干校里呆了太久的老爷们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很快他们排的“忠”字舞,比赛中拿了全干校第一。

  小郭这会儿看着黑暗中模糊的王文老师脸蛋,这样说,现在看来,赵排长说供销社来酒,纯粹是逗你玩儿的。

  不会吧,当排长的消息多。

  他们想了想当时的情景:赵排长先放出供销社来酒的话,尔后又说,谁有尿性现在去打来三斤酒,好喝的比拼一下,酒钱由他出。他还点名王文爱喝酒,学“忠”字舞时又老爱向鲁红霞请教舞蹈动作,西村知情点正好挨着供销社,激王文应该跑一趟,借此还可见到红霞辅导员纠正动作。说完,赵排长大咧咧不怀好意地呵呵一笑。

  这下,南北两炕上被窝里闲得无聊的这帮家伙们,忍不住都乐开了。拿某个人开涮逗闷子,松弛下自己心情,已成这里的风气。昏暗的灯光中,王文的脸有些发红。有人替他辩护说,王老师不是那样人,他是认真,追求动作的完美,是吧王文老师?

  对对,我就想跳得准确一点而已。这么一说,可怜的王文不知自己又跳进套子里去了。

  就说嘛,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你就给他跑一趟,心正不怕影子斜嘛。

  如此一来,王文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证明清白?不去,不清不白?

  有点欺负人了哈,人家王老师别看是写大文章的,可胆子小着呢!那天挖土,窜出个老鼠他扔下铁锹就跑,这会儿天这么黑,他哪儿敢走夜路呀?有人说这话还是火上浇油。

  王文终于忍不住,“噌”地坐起。掀开被窝赌气说,去就去,有什么呀?那夜路不是人走的吗,我知道今晚是躲不过了!郭尔罗斯老弟,能陪我走一趟不?

  一直在心里气不公的小郭,这会儿自然没有退缩。

  有人立刻也拿他揶揄:鲁辅导员老拽着小郭出列,给大家做示范,你去也正合适!

  怎么啦?我一个单身青年,就是跟鲁红霞搞对象了也不犯法,你吃的哪门子醋?你们这些有老婆孩子的老爷们,脑子里产生惦记她的想法都是犯错误!小郭这话一甩出,顿时一片安静,那人立刻闭嘴。

  小郭不慌不忙下炕,走到赵排长铺位前一伸手。

  钱!

  真去呀?

  把人都逗激了,哪能不去?快拿钱,大排长说话算数,别耍赖。

  就这么着,王文郭尔罗斯二人夜走西村十里路,来打酒。现在默默坐在这里,想起来都有些荒唐。酒没打着不说,顺便真的到隔壁看一眼鲁辅导员,也扑了空。二人好一阵失落。苦笑这趟算是彻底白跑冤枉路了。

  咱们还是赶路吧王老师,已经大半夜了。小郭先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好吧,是该赶路了。王文扔掉烟屁股,像是扔掉什么不快的思绪。

  他们继续向前。可前在哪里?在哪个方向?

  手电筒的光,愈加的不顶用了,小郭使劲晃了晃,似乎又亮了些。黄黄的弱光,勉强照出仍旧似是而非的一条线。迷惑人的这条线,继续引诱二人走了半个小时。然而,想象中早应该到的干校大院,已然无影无踪。难道魔鬼把它搬走了不成?

  王文再次站住了,问小郭,咱们走的路,真的对吗?

  他把左手腕凑在小郭手电筒前面,低着头看表,然后失声说,都快夜里一点了!我们走了足足两三个钟头,来的时候我们只走了一小时哎!

  是吗?不会吧?有这么长时间了吗?小郭不大相信,也低头看王文手表,这才惊愕地叫起来,天啊,真是走了两个多钟头!差在哪里了?你看看,手电筒明明照出一条路了呀!

  他抬起黄黄的手电光,向前照射。

  你把手电筒给我。王文从小郭手里拿过电筒,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照了照。这下可好,每个方向,同样都照出似是而非的像路的一条黄线。很显然,他们走过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路,只是沿着一条手电光线走来而已。

  坏了,是手电光骗了我们!回干校的那条小路,我们遗失在哪里了?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小郭顿时一脸的疑惑,叫苦起来。

  黑暗中的茫茫荒野,在他们四周无限扩张。站在没有月亮的星光下,黑蒙蒙夜色中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个样子。荒野的夜,死般寂静。

  看来咱们偏离小路太远了!我想,可能是从干校北边的野滩上直接穿越了,干校肯定落在我们身后,我们应该往回走才对。王文这样说。

  往回走?往哪儿?原路?原路在哪儿?往这儿?往哪儿?

  小郭拿手电往回照了照,干裂的盐碱滩上根本没留下他们脚印,辨别不出任何痕迹。往哪儿照都一个样,显黄显白的盐碱土地面摊在那里,分裂出无数的一踩便发响的纹络向四处扩展而去。

  我们究竟是走到哪里来了?小郭再次发问,摘下棉帽,揪自己一头乱发。

  迷路了,咱俩是迷路了,小郭,这可咋整?胆小的王文,声音变得抖抖的。

  小郭四处查看,在左侧二三十米处发现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他顿时泄气。低语,王老师,我们可能走进干校东北边那片野狐滩了,有一次赵排长派我随牛倌找牛,好像来过这里。

  野狐滩?说闹鬼的那个野狐滩?王文身上一阵颤栗。村民曾传言,野狐滩上有一只百年老狐,变幻人形诱惑人迷路,引进这片荒无人烟的盐碱滩,再趁他们累倒后吸血。

  也叫鬼打墙,人进了这里后鬼迷心窍转来转去,总是走不出去。奇怪了,这里离干校足有二十里远,我们真的是被鬼牵魂了,莫名其妙就走到了这里!小郭心悸,来回转着圈。

  突然,从那棵孤树上传出夜猫子啼声,吓得二人一哆嗦。

  王文揪住小郭的胳膊问,那个鬼狐、是不是已经来了?

  这时的小郭也有些六神无主。但毕竟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野外的事儿经历过不少,壮着胆子安抚王文说,没事,王老师,那是猫头鹰叫,没事,有我呢。

  王文看看他欲言又止。意思再明显不过,有你才迷失在这野狐滩。太倚赖,太相信那个该死的手电筒了,还有点自负。但他没说出口。自己没有资格埋怨人家,事儿是他经不起撺掇一时性起闹出来的,也是自己喊这个仗义的小伙子出来做伴儿的。

  我兜里有一根铁钉子两寸长,钉牛棚时留下的,可防身。王文说。

  小郭笑了。觉得王老师好痴。

  钉子兴许也管用,王老师。实在不行,咱们就坐在这里干等天亮就是。咱们哪儿也不动,天一亮,太阳一出,什么都可以看清楚了,就能找到方向回去了。小郭毕竟有点胆识,也有主意,未乱了方寸。

  嗯,这法子行。王文立刻赞同。片刻后又迟疑,恐怕不行啊小郭,离天亮还有五六个钟头那,这大冬天的夜里坐在这儿,不到半钟头就得冻僵了。

  王文说的不假,就停下这会儿工夫,他们身上已经开始发冷。刚才赶路出的热汗落下后,汗湿的内衣如冰袋裹着身上,不由自主打冷战。保持身上热度唯有运动才行,寸草不长的盐碱滩想取火自然是不可能,只能继续走,或者原地跑步。

  原地跑步?万一,真的引出来那只老妖狐咋办?我可不想让它吸干了我宝贵的血,我还想把它献给革命路线,献给共产主义伟大事业呢。王文使劲摆手,说得一本正经。

  于是,二人选择赶路,离开这里再说。其实小郭这会儿也心里已发毛,不想在这儿干等天亮。可问题是,往哪个方向迈步好呢?虽然通过北斗星能确定东西南北大致方向,但最好是选择更接近干校的方向。另外,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真的是在干校的东北边吗?他们真的从干校北面穿越了吗?他们究竟身处何方?经一番讨论,二人重新陷入一片茫然。

  小郭回头,向刚才走来的那个方向遥望。突然说,王老师,你看,那边远处,好像有个灯光!

  应该是偏西北的方向,真像是一个灯火在闪亮,很微弱,显得十分遥远,看上去小小的若有若无。它的位置比天上的星星低了很多,光也没有星星那般明亮醒目。

  不会是鬼火吧?王文悄悄地问。

  鬼火是发蓝绿色,而且来回走动,我在老家夜里见过。这光发黄色,固定的,绝不会是鬼火。小郭十分肯定,从方向判断,那块儿应该是干校西村靠北边些,不是说生产队搞夜战吗,也许那是个夜战的照明马灯。

  差不离,可能就是照明马灯!王文这回认可小郭的判断。同时,二人脑子里不约而同映现出挑灯夜战的鲁红霞倩影。

  他们决定走向那个灯光。那个灯光让他们感到温暖。在这暗黑寒冷的荒野上,有什么比这更迷人更温馨,更让人感觉到心里尚存一丝希望呢。

  拖着变沉重的脚步,王文和郭尔罗斯重新走上希望的荒野。

  足下的盐碱土被踩声依旧,漫漫黑夜的窒息般包裹依旧。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了方向。心里也有股莫名的冲动,热乎乎的。觉得黑夜没什么,荒野没什么,老鬼狐也没什么。赶夜路如此迷失,感觉真美妙,比那些躺在被窝里睡大觉的排里人有趣多了。也许他们还睡不着呢,惦记着他俩深夜不归。让他们想入非非去吧,这很好玩儿。

  小郭你刚才说,去西村的这路都走过两趟?王文还是忍不住问,也是找话说壮胆子。

  是啊,两趟!小郭的声音清澈,透出某种自豪。

  为什么事呀?给厨房打酱油买盐吗?

  不、不,小郭迟疑了一下,是送鲁红霞辅导员回去。

  唔?送鲁红霞回去?王文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黑暗中格外的亮。

  对啊,她去给别的排辅导,傍晚回去害怕,非得叫我给她做伴儿。

  难怪嘛,她老是带你去给别的排做示范。王文语气中掩饰不住几丝羡慕。埋怨般说,走过两趟今晚还走迷路了,你光顾说悄悄话,忘了记路吧?

  没、没,说哪儿去了王老师,路上跟她都是交流跳“忠”字舞的心得,她选我做示范也是因为我在校时跳过,动作比较规范。没有迷路是那会儿太阳还没落,傍晚能看得清路。也没有进村,赵排长说,送到村口就马上回来。

  赵排长?是他让你送红霞的?

  你以为呢,没有领导的话我哪儿敢擅自乱走啊,人也是他请来的!咱们排挨批评后,他亲自去西村,通过村书记请来的鲁红霞做辅导员。

  原来如此。王文若有所思,眼睛望着前方那盏迷人的灯光,幽幽地说,小郭,依我看,其实你和红霞俩挺般配的。

  去,去,又说哪儿去了?人家是首都北京来的知青,我一个土包子,哪里配得上人家呀?我心里有点喜欢她是不假,可不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小郭如实吐露内心,他很相信老大哥一样的王文老师。说完,轻轻叹口气。

  王文不再说话。迈动着瘦长的两腿,小郭紧走几步才能跟得上。

  小郭看了看他,笑说,王老师,我知道,你也挺喜欢鲁红霞的,是吧?呵呵。

  不不,没那个事儿,你可别瞎说。

  我没瞎说,赵排长他们那么挤兑你,是有道理的,每当鲁红霞一出现,你的眼睛立马就亮,话也变多,想着法儿凑近她,别不承认。小郭停顿片刻,眼睛望着远处那迷人灯光,有些想入非非,低语道,话说回来,谁不喜欢她呢,脸蛋长得那么好看,身材又那么迷人,高的高低的低,说话的声音好听得像百灵鸟,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喜欢她,并没有错是吧王老师?

  没有错,那有什么错?但说清楚,我真不是像你和他们说的那样,我只是……

  你只是想纠正舞蹈动作,跳的更完美些,我知道,哈哈,哈哈。你呀,真是王老师!

  黑夜里,小郭的笑声有些夸张。

  王文为掩饰尴尬,也跟着嗬嗬两声。

  两人的脚步声,明显的不怎么整齐了。

  疲惫的感觉,强烈地袭上来。王文提议休息片刻。

  两人站在那里,先撒了泡尿,身上都激灵一下。然后,默默地坐下。屁股下的土地,这会儿已不是干裂的盐碱地了,而是长着野草的坨岗子,生硬的蒿棵子有些扎屁股。谢天谢地,由于奔来灯光,他们终于摆脱那个闹鬼的野狐滩了,正如陷入沼泽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树枝。不过,抬眼望去,前边的灯光依然还在较遥远的地方闪烁,不是说到就能到,他们还得走很长一段路才行。这没什么,心里有方向的人,身上总是有股子使不完的劲头。

  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当他们几乎筋疲力尽快走不动时,终于抵达了那盏灯的所在处——西村北洼地打谷场。这时,东方的地平线上正在展露出那无数的文学作品中描述过的迷人的鱼肚白。鱼肚白,究竟是什么白呢?累惨的小郭,倒在打谷场上柔软的苞谷叶子上时,望着远处天际的那个鱼肚白笑了,向语文老师王文说,王老师,看,鱼肚白!你给学生常讲的鱼肚白,就这个样儿。

  王文听后也乐了。

  他们的旁边有根柱子,柱子上就挂着那盏马灯。它,如一盏神灯高擎在那里,在晨风中微微摇曳,为黑夜里迷路者们指明方向。不过此时,在鱼肚白光芒投射下,马灯已显得黯然,变得毫无生气。没过一会儿,也许灯油耗尽,灯芯跳了两下,就灭了。

  打谷场上,空无一人。王文和小郭好生奇怪。那些热热闹闹农业学大寨挑灯夜战的社员们,这会儿都哪里去了?难道天亮回家睡大觉吗?守护打谷场的老汉告诉他们,出事啦,社员们都回村开群众大会呢。

  二人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老汉豁牙的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说,咱村书记把鲁红霞,叫人给逮住了!

  二人听后头都大了,拔腿就往村里跑去。

  当他们赶到时,群众大会已经散。警察拘捕了中年村书记,原来他领着鲁红霞搞夜战,在谷仓里搞了另一样子的夜战,被紧盯的民兵连长捉获。鲁红霞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成了泪人,捂着红肿的眼睛期期艾艾诉冤,她是受欺侮的,清白的,村书记是找她来谈话的。上边政府的“知青办”都来人了。从北京来的女知青出事,这是大案子,政治案子。尽管那个可怜的村书记被带走时嘴里一个劲儿喊冤枉,说是两人相好。可没人听他的。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相信他的话呢,就是相好,你也相了不该相的好,摘了不该摘的花儿。作风问题,是个严重的问题。

  鲁红霞向知青办来人提出坚决要求,自己已经没法在村里呆下去了,政府必须还她公道,送她上工农兵大学或招工安排工作,让她离开这块受欺凌的地方。不然,她要进京找国家知青办告状。知青办干部自然是一通安抚和同情,理解她的要求。答应先带她离开这里,其他的事儿回去再商量,需要逐级报批。

  供销社旁边,知青点门口。王文和小郭遇见正匆忙整理行李的鲁红霞。

  看见他俩,她变得很高兴,如见了老朋友。

  这时候的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阳光灿烂。人依旧的美丽大方,笑声如鸟唱,身上哪儿都在乱颤。丝毫看不出,刚才还是个受侮辱嘤嘤啼啼哭泣的可怜女孩儿,颓废伤心要死要活的样子。

  原来是你们二位?也听到信儿了?消息传得可真快,感谢你们俩特意来看我。这里的苦日子算是熬出头了,我要选择上大学。都答应两年了。

  听了此话,二人怔住。掉进五里云雾。谁答应她两年?村书记?知情办?或者是谁?

  又听见鲁红霞在那里说,干校你们这帮臭老九也挺好玩儿的,尤其你们这排,爱好写诗的人特多。小郭你赠我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王老师别看是书呆子,还送我高尔基的《海燕》,哈哈,就数赵排长最有意思,说是自己创作的革命诗歌,我念给你俩听啊:红日当头照,我把忠舞跳,解放全人类,一点不疼腰。哈哈,瞧人家这诗,够伟大吧!

  说着,鲁红霞把一沓子牛皮纸信件拿出来掂了掂,递过来说,还给你们吧,我要跟这里做彻底的告别。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文的那双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冒出来。完全傻了。

  他惊心动魄地看着完全变陌生的这个女孩,满胸疑惑:难道是野狐滩的妖狐,在这里复现?那个曾经的无限美好的女孩,哪里去了?是个幻觉吗?

  鲁红霞似乎来了兴致还有话说,开导他俩道,困顿在荒野上红色大墙里的革命熔炉里,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把你们炼成钢铁块儿的,日子久了还会变成废渣儿,需要自救啊二位,尤其小郭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我是向这片广阔天地献了青春献了自己,够了。

  说完,鲁红霞提着箱子一扭一扭走了。

  王文摇头又似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手伸进衣兜里,紧紧攥住一叠纸。他兜里,除了藏有一根铁钉子,还有一叠折得整齐的纸。那是他新写的一首长诗:维纳斯之歌——献给红霞。

  兜里攥着那团纸,他向前紧跑两步,后又颓然停下。

  这边的小郭呢,呆呆地望着那个正在远去的无比诱人的身影,突然感到心里变得很空,似乎见到一个美丽的泥塑像,正在碎裂,溃塌,变成一堆散落的石灰。有种撕裂般的疼痛。一股莫名的哀伤袭上心头,他好想哭。

  两人谁也没听见供销社那个胖子,正向他们搭话。

  喂,还打酒吗?卖给你们,今日个,爷高兴!

  不知他为什么高兴。

  这时候日头已晃晃的了。听见东边干校那儿,传出军号声声。

  责任编辑 郭金达

  责编手记:

  一个时代一种特征,在身处逆境者身上往往反映得更加明显。在那个不平凡年代,一位老师一位学生,都怀着纯朴之心前往干校,对生活抱有期待,对美丽女孩怀有憧憬。然而错综复杂的现实却毫不留情地袭来,将心中的美丽击得粉碎。生活并不单纯,女孩也远比想象中多变。这是人心险恶?亦或时代本就如此无奈?思考留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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