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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凹村寄出的信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155
雍措 (藏族)

  鹅的来世

  干瘪瘪的乡下,幺幺,我想到了你。

  今天,天空终于露出了一点儿花花太阳。

  阿妈去地里锄草,扔下了我,还有十一只小鸡、五只鹅。阿妈说,今天会有一只母鹅下蛋,让我一定看好这只母鹅。

  “我怎么知道哪只母鹅会下蛋呀?”我问阿妈。

  “昨天,系红头绳和蓝头绳的母鹅都已经下了,今天就该黄头绳的鹅下蛋了。”阿妈边说,边指着那只懒懒散散躲在角落里的母鹅。

  原来阿妈把母鹅用头绳做了记号,她真细心。

  阿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以前喜欢养猪,后来爱上了养鹅。她爱上养鹅,是因为家里经常有蛇光顾。家中我也见过几条蛇,一次是在橱柜下,一次是在洗衣机里,一次是在院坝里。阿妈说她看见的蛇在阳台上,这使她想到当年阿爸打死的蛇。后不久,阿爸就去世了,村人都说,那条蛇取走了阿爸的性命。

  无意中,阿妈听别人说,鹅能驱蛇,就从市场买了几只鹅崽子回来养着。阿妈从心里欢喜,每天细心照顾。鹅,也是通人性的家伙,一年之后,五只就有三只开始下蛋。

  阿妈把蛋放在瓷盆里,用一张干净的布,把每个蛋擦得光亮亮的。

  鹅是吃食的能手,凹村人都舍不得把粮食花在鹅身上。

  看见阿妈把鹅养得胖胖的,都来家里看稀奇。知道鹅已经下蛋,心里都盘算着买鹅蛋的事。阿妈不想卖,可耐不过刘家小妹,她硬生生地把双手捧在鹅屁股后面,接着鹅蛋就跑了。

  后来,很多头痛的、怀孕的、风湿病的都来我家排队买蛋。阿妈一一拒绝,只答应给哮喘的伯伯和怀孕的杨幺妹各送二十枚。

  一天,杨幺妹的男人提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萝卜,来感谢阿妈。说自从吃了鹅蛋之后,杨幺妹肚子里的种,欢蹦乱跳的。照着这个架势,调皮蛋子是不想在肚子里呆了。等到秋天一过完,也就差不多落地了。

  听完杨幺妹男人的话,阿妈更心疼这几只鹅来。阿妈说,下蛋的鹅是最辛苦的。

  冬天,凹村飘过几场雪。雪,厚厚地压着树枝,夜里,常常听见,枯枝咔嚓的断裂声。阿妈养的一只母鹅,死在一场雪中。

  阿妈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这只夜里从圈中跑出来的鹅。第二天,伤心地埋葬了它。

  后来,阿妈告诉我,她把鹅埋在了一棵幼小的桃树下。鹅眼盖上了桃树叶,鹅的头朝着公社方向。她说,她想让鹅下辈子投身成一位公务员。

  幺幺,你说说下辈子投身公务员的鹅,会不会来看看它上世的主人呢?

  糟糕,光顾着给你说话,那只系黄头绳的鹅,拼着命往窝里钻。

  我想它该下蛋了。

  赶 命

  幺幺,我在乡下呆了好长时间。

  清早帮阿妈挖挖地,种些辣椒;中午热的时候,和阿妈坐在樱桃树下,学习绣花。

  青布帕子真长呀,阿妈绣的花鲜鲜地开在阳光下。

  阿妈说,这条长长的绣花帕,是为我出嫁时准备的。

  我羞红了脸。

  “女人的命,掌握在男人的手心里。别像挑胡豆里的渣滓一样,过于精细。”我坐在阿妈身旁,嘟囔着嘴皮,不说话。

  阿妈停下手中的的针线活,眼睛看着密密的樱桃林,说:“赶命的女人,把什么都看得淡。”

  阿妈的话落下的时候,起风了。风把话带到空中,拂过一片绿油油的樱桃叶。

  丰茂的樱桃林上方是车汪家,车汪就是阿妈说的赶命的女人。

  乡下,我把日子过得很闲散,盯着云,盯着山尖,和小狗逗逗趣,时间就过了。这和赶命的女人车汪相比,我的日子空洞,没有意义。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车汪就快死了。车汪自己也知道。

  病怏怏,落魄,恐惧,得到别人同情。在村人的眼里,这是要死的人,留在世上的样子。

  但是,车汪出人意料。她活出了村人对要死人的看法。

  村人怀疑,老中医失去了往年的医术,把车汪的病诊断错了。

  村子小得可怜,一阵风的工夫,就把村人的想法,传到了老中医的耳朵里。

  “山间的乌云爬过山坡,盖住大树、房屋,还在继续蔓延到下游。雨就快来了。车汪肺上的黑点,就像落下来的雨点,密密地盖着她的肺。不久了,她等不到下一个天晴的日子。”老中医的话慢吞吞的。远处,王表叔家的烟囱里,一股青烟扭动着腰身,慢慢地升到空中。

  车汪的时日很紧。

  每天,天不亮,她就开始忙碌着,放牛、喂猪,打扫屋子,给一家大小做饭。地里的活儿她全部揽下了,别人劝她休息的时候,她总说:“多干点,免得到那边去了,想干,都没土地了。”

  车汪英珠的男人是个闲人,知道车汪就快死了,成天哼着调儿,走在小路上,见人无话找话说,脸笑得稀巴烂。见着车汪,却马上变了脸:“你这婆娘,连猪肚子的粮食都要克扣,你是想你快死了,让我留在世上,吃不上肥猪肉是不是?”

  “死婆娘,要死,你就快死,别吊着我的胳膊不放。你死了,我就去找王家村的许幺妹,她可是一直等着我的。”车汪的男人说这话时,咽下口水。核桃大小的喉结,在他粗糙的皮肤下,上下滚动着。

  村人同情车汪,车汪满脸堆着笑:“我在世上,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为他生了两儿两女,我走后,他肩上的担子也重,能找个女人,帮他分担,是我的福分。”

  车汪的脸色 ,一天比一天难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紧。月光下,她拿着锄头的身影,比夜还要孤独。

  母牛就快产子了,房屋的青瓦有一处还在漏雨,院墙上的柴火也快烧完了,车汪没日没夜地想抓着时间,一刻都不松手。

  赶命的女人,把世上的痛苦看得很淡。

  “命,有时真的不值钱。”阿妈说。

  一朵艳丽的牡丹花,就快完完整整地开放在青帕上,落针的那一刻,阿妈给线头,打上了一个牢牢的死疙瘩。

  这条青帕,是我结婚那天戴在头上的。

  我的男人,从那以后,将牵着我的手,走过一生。

  骗 局

  这个不安分的清晨,谁都知道张拐子上当受骗了。

  张拐子上当受骗的声音,颤抖着,悬空空地响在村子的上方。

  晨风,一阵一阵地吹,鸟儿一阵一阵地叫。张拐子颤抖的声音,时而被风吹断了,时而又被鸟声叫了回来。

  “老子张拐子,虽然站不直,但行得端,打在娘胎里,我就知道,坑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张拐子站在自家半米高的院墙前,向下方骂着。

  下方,是村子的中心,十多家瓦房像穿连裆裤一样,连在一起。

  “你今天坑了我拐子,我拐子诅咒你,走路被圆石头绊倒,屙屎被蚊虫叮肿屁股,生个娃子像你土里埋的八辈祖宗。”说这话时,张拐子把脚踮了踮,嘴里的口水向外喷洒着,左高右低的肩膀,和直直的院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这狗娘养的,我就知道,你对桥上那不正经的女人有着贼心,差我的那三百元钱,就可以搞到手,你这畜生呀,和发情的公牛有什么区别?”张拐子的这句话像被冬雨淋湿了一般,湿湿地滴落在下方十几家村人的瓦檐上,发出轻微的嘀嗒声。

  “那钱,可是我家那只挣红了屁股的母鸡,用命换回来的。如今,被你骗走,去找了桥头上的野花,你,你,不得好死。”声音带着哭腔,村人不知道张拐子是心疼挣红屁股的母鸡,还是那三百元大钞。

  “今早我是听够了你的骂声,你喷粪一样的口水,都快把我家的黑瓦给淋透了,是谁把你的肠肠肚肚都染青了,你倒是说来听听。”李二流子站在自己的院坝里,对上方的张拐子吼道。许多小孩,村人也都站在了自己的院坝里,向上看着张拐子。

  张拐子又将不瘸的那条腿踮了踮,身体高出直直的院墙许多。

  “就是那卖羊粪的兔嘴巴高二娃,他给老子买的羊粪掺有假,上边是花生米大的羊粪,下边是锅盔那么大的牛粪,害老子花了三百元大钞去买他的掺假粪,这个狗杂种,狡猾得像狐狸,从小坐烟囱长大的黑屁股。”张拐子的话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如果高二娃在,一定会砸碎他的脑袋。

  “闹了这一早上,原来,就为畜生的屎?”李二流子的话,引来其他院坝上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屎和屎是有区别的,羊屎催庄稼,牛屎只会催杂草,要不我花三百大元干嘛去买屎。”

  “再不一样的屎,都是从屁股里屙出来的,你何必为屁股那点事,气得像疯狗一样。”又是一阵哄笑从下方的院坝直溜溜的,传到张拐子的耳朵里。

  张拐子不再把脚踮得高高的,反而将本来就瘸着的腿轻轻地弯了弯,顿时,张拐子矮了不少,下方的村人,只能看见他气得竖起的一束头发,在风中左右摇摆。

  “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那买羊粪的钱,就算我这辈子亏给高二娃了,让他去取欢桥头上坐着的野花花。”说完,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走去。

  木楼梯发出张拐子深一脚浅一脚不匀称的嘟嘟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拐子心里似乎放宽了不少。高二娃一生未找到合适的老婆,如果能用卖羊粪的钱,娶回桥头上的野花花,也算自己积的德。

  下楼梯时,张拐子嘴里默念着:“嘛呢叭咪。”

  外面村人的哄笑声,一句也没有钻进他的耳朵。

  捞不起来的月亮

  这是多么喜庆的日子,幺幺。

  昨天,我听村支书说,咱们村小要分一个女教师来。我们一起呆过的村小,终于有老师愿意来了。

  李老师在学校里呆了快三十年,腿脚越来越不方便的她,一直坚守在村小里,她说过,如果没有一个老师接她的班,她就一天不离开村小。

  你我都知道,李老师是好人。

  新老师来的消息,一会儿传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寨,村寨里的老乡们心里乐着,下地干活也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每家每户的野娃子们,跟着大人乐呵着。娃子乐呵开了,跟在屁股后面的狗呀猫呀也跟着乐呵起来。疯跑的疯跑,乱叫的乱叫,吓得树枝上的麻雀,扑愣愣地飞进鸟巢,不敢出来。

  还有一些悄悄乐呵的人,他们把高兴藏在肚子里,不愿吐出来。这高兴劲儿,越到晚上,越是深沉。越是深沉,越是没法子睡觉,他们有的爬起来抽烟,有的干脆拿出笔,画着女老师的样子。画在纸上的女人很陌生,和他们没有见到的女老师一样陌生。

  这些人,就是别个村子,单着身子的男老师。这些男老师在孩子和村人面前体体面面,但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夜晚睡在单人床上的滋味,比什么都难受。按他们的话说,这山沟里全是素菜,遇见荤菜,难免大家的眼睛不发绿光。

  大沟里有股山泉水,那几天夜里,月亮挂在天空,大沟里经常会碰见洗澡的单身男人。突然几天,不止是单身男老师,连凹村的光棍们也激动起来。

  身子打整干净了,头发总该收拾收拾吧?汤家婶子的那把快剪刀起了大作用,这把剪刀东家借了借西家,从来就没有空过。每当有人来借剪刀时,婶子就摇着头叹息着:“男人啊男人,就像风掀叶子一样,喜欢折腾。”

  剪头发的男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嘴上都说,早该收拾了,看一忙就一直搁了下来。趁着这几天,太阳笑开了花,抽这个空,打整打整自己。其实,大家心里都装着各自的小花样,不愿意戳穿。

  东西装在肚子里久了,如果不排出,就会腐烂。腐烂的东西一股恶臭,会污染周边的肠肠肚肚,肠肠肚肚都污染了,心眼自然就好不到哪去。

  张李子给高蛋儿剪发的时候,前面剪得还算称头,后面就跟老鼠啃了一样。高蛋儿给张李子剪头发的时候,也会算计,假装一个失手,剪得张李子的头发像被谁狠狠咬了一口,急忙道歉,说一千个对不起,心里却乐呵着呢。这样一下来,单身男人们的头发全部奇奇怪怪的。坐在田坎上抽烟的老人们讨论着:“看来我们是真的老了,看这些年轻人的发型,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离年轻有多远了。”

  村支书家那段时间去的男人特别多,有故意路经此地去讨水喝的,有找不到话题故意找话说的,有勤快得帮他家背粪放牛的,不管怎样,绕来绕去都是打听女教师的事情。村支书觉得自己是唯一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沾沾自喜起来。他学着镇领导说话的口气说:“这件事嘛,我得好好估摸估摸。”接下来一脸严肃,手里拿着一块肉,逗狗,只要没有吃到肉的狗,都会对拿着肉的人服服帖帖。村支书,知道这一点。

  村支书又去镇上开会,回来还没到家门口,就有一群单身汉问寒问暖,倒茶捶背的。村支书坐下,喝着茶,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他的玉嘴,官味十足地说:“今天,公社开会,说了女教师的事儿。”说完,疲惫似地往后仰了仰,男人们急忙给村支书揉揉肩膀,又把刚才碗里喝掉的茶水补上。村支书接着说:“经过讨论,女教师明天就到咱们村小上课。”说完,把眼睛眯了起来,他想,眯着眼睛的时候,同样有人会把他的背按摩得舒坦。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睁开眼时,发现身边只剩下他和放在凳子上的茶碗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村支书倒掉茶水,水在地面上散发着阵阵热气。

  这个夜,对于一直没有吃上荤的单身男人来说,注定是个难熬的夜,他们有的根本就没有合上眼,有的一夜起来几次,看外面的天亮起来没有。

  阳光顺着山势,斜斜地照进村子。公鸡叫第一次的时候,单身男人们起床了。他们穿着整齐,过年一样。这和村子里结过婚的男人相比,极不相称。

  他们相互之间客气地招呼着,像多久没有见到的朋友一样,温文尔雅。

  “来了,新老师来了。”几个村娃子从村口的大石堡处,窜出来,指着后面的几个来人说。

  单身男人们紧张起来,急忙拉拉衣服,理理衣领,脸上的笑,比盛开的太阳花还要灿烂。

  “这是从外地到咱们这里来支教的刘老师,这是刘老师的老公。”乡长说前半句时,整个场面充满了热情,可后半句一露出来,场面的气氛马上变了样。男人们前面的笑没有卸下,后面的失望又涌上去。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难堪。

  刘老师愣在那里,乡长僵在旁边。“快快快,帮刘老师搬东西进屋去。”村支书招呼着娃子和这些单身男人们。等刘老师他们进屋去,村支书出来对着那帮单身男人们说:“昨天,我就想告诉你们,结果睁开眼睛时,你们跑得跟兔子一样,不见了踪影。”说完,摇着头,假装带着同情的样子离开了。

  刘老师来的那夜,单身男人们像泄气的皮球,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大沟的泉水,静静的,落着一轮捞不起来的月亮。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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