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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木棉花开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132
唐克雪 (瑶族)

  那几天,大家都还在大谈特谈马猴相交之际是暖冬,马尾未逝,猴头未临,突然的,一股寒风从山顶刮来,飘起了雨,腾起了雾,半夜时,临北的窗玻璃刷拉拉地响,像飞沙扑击,更像少时在家乡雨雪天里,飞雪敲窗的声响,响了一夜。临窗的墙壁,似也在冷雨中刷地一下冰冻了起来。

  墙角那两棵异木棉,或许就是在这般冷风中,悄悄开放的。

  开始时我并未注意到。那一夜寒风后,珠海的冬天陷入近百年来鲜有的寒雨中。夜晚击窗的米粒般的雪花,后来有专家解注为“霰”。开车上班,第一次将车内空调按钮转了三百六十度,转到红色标致的暖气键。那些雪花——霰,还像夜晚时扑窗那样,以细微得有些柔美的声响敲击车窗。

  将车停在转弯处,走进写字楼,在转弯处修单车的刘师傅虽然冷得有些发抖,却依然一边哈着白色气雾,一边以他特有的广东普通话略带兴奋地告诉我:“你睇到没唐老师,你种在墙角的花也开了!”

  顺着刘师傅手指的方向,转弯尽头的大楼墙角,与它身旁那一棵曾经高大伟岸、花开时一树火红、花落时一树翠绿、如今也禁不住一夜寒风苦雨而凋敝的本地名贵花树木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棵多年前,我和如今远在美国留学的儿子、还有眼前的刘师傅,我们从学校操场移栽而来的异木棉的满树新花。有些类似昙花盛开时那吊钟形状的花环,粉红、大红和紫红相间的飘絮一般的花旗,在寒冷的雨霰中迎风飘扬。那飘逸的身形,如冷雨中扑击长空之鹰般轻盈。雨霰扑打在它近乎完美的身上,似乎也被它的美丽和风骨震慑,收敛了,充满敬仰之情地轻轻抚摸着,我分明听到花叶与雨霰相交集的窃窃私语,听着,看着,简直有些震动了。

  “好奇怪的啦!连木棉叶都掉光了,它好大胆的啦,这样的天气都开。我一辈子都少见。”

  刘师傅来自粤东的电白,家乡在海边,但他在珠海不经营海产品,而是以独门绝技般整修单车的手艺,在我们这幢大楼下的转弯处谋生十多年。我搬来这幢大厦多少年,他就在这里练摊多少年了。租了大厦楼底下的一个用来做车库的十多平米的铺子,不是用来经营整修单车,而是住人的。他将铺子隔出两层,上层住着他公婆和三个孩子,下层做厨房餐厅。他整修单车的家什很简单,就一个铁三角架子,和一个工具箱,每天回家就搁在铺子门口,反正也不值钱,锁一条小土狗看住就行了。早晨,天晴就将这些工具搬到转弯处的木棉树下,下雨就搬到转弯处外的公厕檐下……每天就这样开始他一天的营生。也有大楼物管乃至本区域城管以违反城市管理条例来驱赶过,但后来不知为何,物管和城管也睁只眼闭只眼了。或许是看他风里雨里经营一家人生计不易,动了恻隐之心。

  我是在刘师傅与城管的争执中与他“患难相交”的。我们这座大厦,原来是很热闹的农贸市场,变成如今上半层商住,下半层商铺的“城中村”改建项目,物管利用大厦公用场所和消防通道搭建铺面出租谋利是每一个业主都知道的公开行为,也有过街道办甚至消防办来干涉过,我甚至给城管以“实名”形式举报,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违章搭建十几年来照常营业。我就是在城管来赶刘师傅时“挺身而出”,以业主的身份对城管表示不满,替刘师傅讲了几句公道话,保住小摊子。

  那些日子,我的生活和工作也遭遇很大不幸。被医学判了只能活两年的妻子,坚持了近十五年后终于离我和儿子而去,我亦被一个移民香港的侄女婿哄着骗着投资广西老家血本无归,计划生育条件下的独生儿子亦因考上大学远赴大西南,原本一个热闹的家,霎时间只剩下我独自面对挂在墙上的故人。每天凌晨被楼底下批发市场运载货物的车流声叫起,在城市微黄的路灯下跑进学校操场,以疯狂的跑步驱赶一夜的苦思,也为一天的孤独积蓄相抗衡的能量。

  操场原来是本市建市时的标致性地标——市体育场。九十年代初中国足球第一个外教、来自德国的施拉普纳曾经带着当年的国家队来此训练比赛。瘦死的骆驼比马肥,即便是过去的市级体育场,比起一般示范性高中的操场,也算是豪华的了。且前任校长酷爱花树名草,进校门就像进入一处绿树成荫的公园,操场四周,也种上一排排被本地人喻为“英雄花”的木棉,高大伟岸的木棉下,还种有本市的市花,当地人称为三角梅的勒杜鹃。而操场东南角,在单双杠和其他一些健身器械中间,也见缝插针般种了一些花树。树刚种下时,树干约胳膊粗,枝干也细长的,长满了与其整体形态不甚相符的刺针似的树疙瘩,梅花状的叶片有些许泛黄,上面常常趴一些啃啮叶子的毛毛虫,偶尔还会掉一两只到杠子上,那蠕动的小昆虫,任谁见了都不太喜欢,更何况我们这些晨练后喜在这里再练一些杠上活儿的主儿,都曾经议论决定在这种这些下三烂树的人真是吃错药了。

  就有一天早上,晨练结束后正欲离场,来了几个民工,带着砍伐树木的工具,一来就对那几棵刚长成,但还来不及开花结果的“丑八怪”树动手了。眨眼间,树被电锯刷拉拉地放倒了几棵,倒下的树干尽管不高大,但还是影响到了在场活动的老人。其中叫“罗伯”的是原市交委的副处级领导,此时有些生气地对这些民工喊话,意思是能不能等我们这些晨练者离开后再动手。叫“满书记”的是原区公安分局纪委书记,也对此发感慨,说是现在的官钱多得发烧了,刚种活的名贵花树说砍就砍了。我这才知晓这“丑八怪”原来还是名贵花树,便问“满书记”这花树的名贵来。“满书记”反问,你在云南当兵,在云南没见过这花树?当兵行武满脑子装的是“保家卫国”,即便见了也只注意到这树开花,或开的花好看,仅此而已。不过,从“满书记”这里,我终于知道这花树来自云南,名异常,“异木棉”,或是因为它与本土木棉有相似但又不似之意吧;贵异常,像这般胳膊粗的树干,树龄起码十年以上,从云南买来,不算运费,每棵不低于两万人民币。公安分局搬新大楼时,也曾造价十万移栽这种花树,被他“一票否决”。也难怪他因为学校刚把树种活就要砍掉而不满。

  在倒下的“异木棉”树旁,还有两棵长得最丑也最小的,我算是对这即将被扼杀的生命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我对拿着挖树工具的另两个“伐树者”建议,反正这树伐倒了,根还是要挖,不如整体保留下来,我一千元买下,移种围墙外转弯那个墙角,花开了,你路过看到,花都会感谢你。树好你好大家好,还积一份阴功。居然说动了“伐木者”,他们同意了我的提议,“罗伯”和“满书记”还陪着我到保安室,说服了保安,让我们将这两棵死里逃生的“异木棉”顺利地逃离操场,来到大厦这个转弯处安家。

  转弯处的一角,原本种有两棵木棉,另一棵半途夭折,留下一处空地,正好给这死里逃生的异木棉一个空间。那个修单车的师傅,每天看着它跟着朝阳醒来,随着夕阳睡去,只要看到我,就会向我报告,那叫啥……暴新芽了,长新叶子了;骨刺(指技干上的针式疙瘩)长大了,主干变粗了……

  有一天我休息,走过那个转弯处的墙角时,刘师傅叫住我,说他记起来了,这树叫异木棉。这么难看,哪能与木棉比。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木棉刚好脱掉坚守了一个秋冬和早春的绿妆,满树红得火一样的花大朵大朵地开放,有的刚盛开,便禁不住土地的吸引,迫不及待地往下坠,这稍微的一犹豫,另一朵花便抢身占据了花开的位置,惹得一些老太或路过的小孩,忙不迭地将肥大的花抢在手里,举在头顶……

  异木棉呢,枝干上虽也冒出灰嫩的骨朵,也有一些骨朵绽开一些新芽,但整树的萎靡不振,与开得畅快的“英雄花”相比,倒更像一个小丑了。也难怪连刘师傅也不屑一顾了。

  此前我和一个做电视导演的朋友曾应刘师傅盛邀到他的电白老家参加他大女儿婚礼。就这一趟电白之行,让我惊奇地阅读到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整修单车,居然让刘师傅在老家造了一座豪华得映出我辈所住三居室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小别墅。他的女儿在珠海读的小学初中,后来回老家读高中,大学毕业嫁给外村一个在大学认识的小伙子。婚礼办得超豪华,一桌十二个大菜,全是山珍海味,全村人吃三天三夜,还高价请来广州的粤剧班子,在村祠堂唱了三天三夜。

  朋友原不屑参加一个整修单车师傅女儿的婚礼,后禁不住刘师傅“三顾茅庐”,我也鼓励他熟悉一下粤东最底层劳动人民的底层生活。从电白返回珠海途中,这位导了不少电视剧的导演却不停地感叹时势造化人啊,一个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转弯处整修单车的“贫民”,居然是一家三层洋楼的主人。亦由此感叹,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以金钱来衡量,刘师傅也不输这幢大楼里任何一位业主。比精神生活吗?你看他修单车时的那一份专注,修完单车时叨劣质香烟将一口清烟喷成雾状散落树脚时的那一丝惬意,那随着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那哼着小曲在狭窄的小铺品几杯浊酒时的安闲,哪一个瞬间,不比整日整日为生活不公、政治不平而自寻烦恼的人活得有更意思!

  因为这一点,我也算读懂了人前一副卑微的刘师傅为什么力求且亲自登门邀导演参加女儿婚礼的原因。婚宴上,他将我俩安排在最尊贵的贵人宝座,并让婚礼主持人特地介绍了我们俩,还在婚礼仪式开始前反复播放导演朋友导的电视剧录相……我们可以认为修单车不是卑微的工作,而是一种社会分工,但聪慧不外露的刘师傅,显然是有意借此显赫他在城市里的身份,决不仅仅是整修单车。

  那时,我看着高大伟岸满树火红的木棉下那低眉垂目的异木棉,心中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遗憾。

  在百年难得一遇的雨霰天寒中,这曾经差点被连根拔掉的“丑八怪”,经历了那么多南方特有的阳光、灿烂的春夏和温暖如春的秋冬,那不显目的梅花状叶片,在风雨中长了落,落了长,曲曲折折一春又一春,一冬又一冬,却在这被断言是暖冬的寒雨冷霰中,无比灿烂地张扬了它的大美,那种赛过腊梅的美,那种与丑长年相伴,最后在雨霰中灿然得震撼人心的美。

  我拍了几张雨霰中傲然盛放的异木棉,发给远在美国读硕士的儿子。他回言亦称被震撼了。异木棉刚种下的那个寒假,他曾经在不知能否成活的“丑八怪”前留下自己有些怪异的身影。那段时间,同全国大多数大学生一样厌学逃学完全以自己的小聪明应付学分一样,他读书的激情似乎被中小学时为备战中考高考挥霍一空,整体忙着应付学分,应付女同学的旅游邀请,应付因为老爸的俭朴而必须千方百计才能“申请”到手的外出经费。与“丑八怪”合影,是想告诉我,或告诉天下的父母,即便是名贵花树,得不到合理的营养,是会枯死的。

  异木棉花开那段时间,美国东北部难得的阳光普照,儿子一边为家乡转弯处那个墙角里的异木棉花开而心况大怡,一边在租住的美国宿舍的窗口自拍几张澄澈得没有一些杂质的照片,贴在微信群里,惹得他国内经受着百年一遇雨霰寒冷的微友们一片叫骂。

  儿子在微信上别有韵味地复言: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马年马上跑尽,猴年如期而至——中国的猴年!我中国的亲们,加油啦!

  雨霰在我们这南方的滨海地区,就那么颇为张扬地飘撒了几天,春节前夕,还是被南方温暖湿润的天气赶走了。大厦转弯处那墙角的异木棉花朵,亦在春节期间接受了来访者不无热情的留影后,在阳春三月温暖的抚摸下,无憾地飘落树脚,将生的位置留给刚泛绿的骨朵,化红为泥。

  只是因了这最寒冷的一冬,异木棉的一番灿烂,给了转弯处树脚下修车的刘师傅,当然,还有我,以及每天晨练都路过的、救了它一命的“罗伯”和“满书记”们一种莫大的信心和无尽慰藉。它在我们这些人慈悲的目光中,就那么丑丑地活着,以这样不为人注意也不为人喜悦的方式,等待着最苦寒日子的到来。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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