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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哈萨克人眼中的80年代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167
张春梅

  哈萨克族作家奥马尔哈孜·艾坦离开这个世界已有20年,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似乎也随着人的离去而逐渐湮没。如今谈起哈萨克文学,已经很少有人提到当年获得全国少数民族天马奖的奥马尔哈孜的长篇小说《子弹驯服野兽》和《天平》了。实际上,奥马尔哈孜·艾坦是80年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春天里的一株劲草,即便无人关注,却默默地写下了一名见证者眼中的80年代。

  2013年奥马尔哈孜·艾坦1990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天平》被译成汉文出版。《天平》因其跨越时空、打破常规的叙述,在20年后的今天,仍给读者带来巨大震撼。当我们20年后以历史的眼光重回作品所描述的80年代,我们会发现,历史是那样的相似,多年前的书写今日似乎依旧有伸展的空间。就这点而言,《天平》这部作品是了不起的,而能以思辨的方式架构起长达26万字的小说,更是不简单。

  空间叙述 评论 象征

  关于这部作品,我想先从其独到的叙述方式谈起。这与眼见一个女子出场而习惯了的阅读准备有关。也就是说,阅读方式,决定了我们最初对一部作品的评价。夏克依达的出场,的确令人觉得一个轴心人物出场了。她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她在作品的人物链中是动力源的一环。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阅读准备。既然轴心人物出现,那么紧接着应该有一系列相关故事紧锣密鼓地出场,但这种“惯性”却在《天平》里相当程度的落空了。以后的几十页当中,这个被“认为”的轴心成了隐在的听众,话语权交给了同样占有重要位置的其他几个人物。这是作品在开始的叙述中给读者带来的一大打击,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它直接给了读者不继续阅读的理由,尤其是20年后的读者。你很难说这是一个有着人物自身行动逻辑的故事,似乎从一开始,作者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以不定时、不间断的插话式议论打破正常的进程,而且常常以议论带着作品朝另外一个方向挪移。倘若这是一个先锋派的实验作品,我们可能会想这是作者有意在叙事上做的讲究。但读完整部作品之后,我们会发现此作在语言、人物、叙事手法等方面并无多少新鲜。然而,如果你从这个惯常的阅读定势来思量它,恐怕就与文本的内部世界南辕北辙了。因为这些都不是作者言说的重点,恰恰思想本身是这部作品真正的主角。从这个角度看,我倒觉出其与80年代的反思、寻根主题有了某种精神上的一致。

  既然开始的阅读准备已被打破,作为一个有心的读者,就必须换一种阅读的方式:正视每个跳出来的人物、探寻其思想深处为作者关注的理由。这种新的方式使我知道了最初所谓“阅读障碍”的浅薄,以致差点失去重返80年代的良机和在思想丛林中探险的快乐。

  我们慢慢发现,全文看似没有什么章法的叙述还是有迹可循的。从第一章夏克依达出场,到文末62岁的老硕图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谅解,每当夏克依达的故事结束之后,便是硕图与黑达西的争论,抑或硕图与诵经人艾木都勒的讨论。夏克依达的故事多为单数,主要流连于逝去的岁月,此外的多数故事,大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交错,而且以现实为主。这样一路到了第七章,所有人物开始汇聚到一起,新旧矛盾冲突达到高峰。从这样的叙事结构来看,历史,尤其是80年代之前的岁月是作者关注的焦点,而所叙说的现实也多与逝去的时代作对比,在比较之中,历史和现实的多重面目就都获得了展示的机会。

  这是从文章的结构安排来看大致总结出的特点。当我们注意到作品中交叉复杂的人物关系,可以看出几个人物之间构成一个叙事模式。每个模式之间又循环往复,可做互文阅读。我们可以用简单的图示表示:

  库德热 夏克依达

  ↑ ↑

  夏克依达 库勒泰

  ↙ ↘ ↙ ↘

  黑达尔别克 哈特然 哈特然 穆合吉克

  硕图 娜孜依帕

  ↑ ↑

  哈特然 硕图

  ↙ ↘ ↙ ↘

  库勒泰 夏克依达 库德热 哈特然

  黑达西

  ↑

  硕图

  ↙ ↘

  诵经人 两个长毛鬼

  在以上模式中,我们不难看出每个人物既有可能与其他人物构成关系体,同时又是关系群中有导引作用的因子。前四个图示,其间多牵涉情爱关系,但由于多方利益的介入,又很难保持纯洁的情与爱。第一个关系人网当中的夏克依达与作品里的三个主要人物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如果说她与黑达尔别克有筑基于物的情人关系,与哈特然有不短时间的恋爱关系,那么,与丈夫库德热之间就掺杂了更多的权力欲望和情欲。而当这一关系网在以库勒泰为轴心的人物群落中展开,我们又可获得不一样的解析。库勒泰与夏克依达因为小队长哈特然成了情敌,夏克依达未必真爱哈特然,但库勒泰却曾将真心交付给了这个男子。这样,在情感的难度上,库勒泰的就超过了夏克依达。如此一来,她与穆合吉克的姐弟结合也就获得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同时为后文的“绝望与悔恨”打开了广阔的张力空间。这两个关系网基本纠结于特定环境中追求自由爱情的艰难,权力与欲望参与其中。

  而在第三第四个关系网中,作者加入了沉重的历史重量。哈特然、硕图、娜孜依帕,都是在社会运动中留下烙印的人。不同的是,哈特然与娜孜依帕充当的是打手的角色,而可怜的硕图却是被革命的对象。这四者的关系还不尽如此,中间还掺杂了亲情和极具杀伤力的情欲。硕图常常诉说的心底的忧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毒打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而帮凶则是曾经的情妇。而娜孜依帕变成这样一个狠毒的角色,又与寡妇和小媳妇这些让人看不起的社会地位有关,她满足于与硕图来往,心里抱着隐秘的做硕图小媳妇的愿望,但这些都在残酷的时间流逝中一一落败。哈特然的暴力也与失去夏克依达和权力的打击有着莫大的联系。看到这一切,谁能说运动仅仅是运动,这更是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啊!

  最后一个关系网在整个作品中是最具现实感的一个,可看成80年代不同年龄层次的心理隐喻。硕图虽处于中心,却总是落在被批驳的位置。“两个长毛鬼”是他的儿子,却背叛自己来到自己的堂弟——昔日黑达尔别克今日黑达西——那里,打定心思干些买卖。这恰好是80年代以来慢慢在社会上兴起商业热潮的时期,却也蔓延到遥远的哈萨克人这里。黑达西与诵经人在如何赚钱上达成一致,无论是学校,还是寺庙,都是获取利益的最好途径。奇妙的是,这些与他们的信仰又总能并行不悖。因此,在这个网络中,硕图是以一对三,换句话说,是平原生活与游牧生活的实际对决。最终作者也没有给出胜负答案,但我们知道,迄今为止,游牧与定居依然是哈萨克社会常引起热议的话题,由此足见作者眼光的深邃。

  以上这些关系网的存在打破了线性的时间之链,将不同人物聚在历史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随着历史时空和地点的转换,人物的内在世界多方位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是《天平》在叙事上不能被忽视的特征。与此同时,作者无时不在的议论则构成这部作品另一个重要特征。这打开了作品的思想空间。

  作品是这样开始的:“时而拥有,时而又失去;时而枝繁叶茂,哎!人间啊!这是怎么了?难道残垣断壁上的土坯都朽了吗?”我们可以将此视为夏克依达对人生的感喟,也可看作作者的自我表达,同时以疑问的方式打开了即将展开的叙述。作者显然是要所有人都反思自己的生活、过去的时代、心灵与情感,要人们思考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变成现在的模样(这里出现的每个人都带着某种创伤)。正因为此,所有人物的话语都有评价的意识在其中。当然,这与哈萨克人善思的诗性智慧有关,但我想,更加凸显了作者站在80年代回看过往,对伤痕的不能不正视和思考。

  从叙事方式上看,这样的评价多以议论的方式出现,有时隐形作者也会接着人物的话顺势做出议论。比如说开始出现的老太太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孩子们总是说,富起来了!这可能是真的吧!人们已经丰衣足食了!人是需要相互帮助的,我这个老家伙,有时还想念公社那会儿呢,尽管当时肚子都吃不饱,但总是干脆利索地完成任务。那个时候,每天都有聚会,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再看看现在……空空荡荡的,连条狗都拴不住!”紧接着就出现一句插话式议论:老人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被戴上高帽子,被沿街批斗的事情。可怜的老人!否则,她怎么会说每天都开会呢,而那些会议又是些什么样的会议啊!类似这样的议论以及插话式议论是这部作品最主要的叙事推进方式,作者显然带着强烈的思想倾向在观察着这些曾经沧海的人们。他既高高在上,又时刻参与到场景之中,在叙事中穿梭,反思眼前呈现的世事纷纷。这种情况下,有时候可能会使读者忘记被评价对象的真实感受,只顾着以观念的形式加以解析。实际上,老太太对公社时期的想念与作者的议论之间,是非常具有反讽意味的。我们不得不说,老太太的经历和感喟与议论之间向我们展示了隐在的社会史和心灵史。

  下面我们来说说《天平》艺术上的另一典型特征:象征。作者通过某个有意味的细节,形成暗示效应,多次重复之后,形成具有特定意义的象征。前面提到的“两个长毛鬼”就是一例,喻示沉迷于物质的年轻一代。除此,夏克依达的“红色内裤”、“捏大腿”,库勒泰“肩头的伤疤”等等,都具有隐喻和象征功能。在这些象征里面,有两个是贯穿全篇的:玉顶枣红马、熟悉的声音。

  在作品开始的时期,玉顶枣红马已经20来岁,这匹马穿越了不同时期的历史带着人们在不同空间穿梭。玉顶枣红马在不同时期属于不同主人:1、“库德热队长总会骑上那匹枣红马,从工地的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地飞奔巡视。那个时候,他就是我们的骄傲”,在这里,马充当了一个时期的权力评价符号。2、“买这匹马时,还是凭着县里的一位大官写的一张条子才买来的。换句话说,是靠着关系只花了700元买来的,真可谓空手套白狼啊。我是春天将它买来的,当时这匹马快四岁了,本该进入马群配种。但是它被库德热队长看上了,就把它阉割了,变成自己的坐骑。”这是公社化前后的对比,马所承载的权力功能开始显露。3、如今黑达西的儿子花1000元买回。这时已经到了80年代,这匹“玉顶枣红马”又回到了曾经的主人黑达西那里,但和过去的政治权力不同,它的身上开始有了金钱的印痕。从其主人的变迁历程看,这匹枣红马发挥了符码象征的功能。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全文出现多次,从夏克依达来到库莱家里开始,到作品最后几个主要人物汇聚之时,作者总会反反复复不失时机地提到。这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到底是谁的声音在时刻牵扯着夏克依达?最后被证实这声音属于黑达西,昔日的黑达尔别克。女主人公夏克依达的隐秘心理和记忆通过“熟悉的声音”清晰地得到证实。这种记忆,如同作品一开始路遇老奶奶不断想起的“羊羔肉”(利用权力得来的好处)带来的折磨一般,会在恰当的时间空间跳出来,引领着她的内心不留情面地与过去相遇。也因此,使这个刚开始不被人们注意的略带悬念的话语不再止于悬念,而深入到夏克依达历史与现实杂糅的狂乱思绪里。

  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多方位的叙述结构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模式,使作者的思想有了展示的机会。而这些有讲究的象征则在这些混杂、失衡的世界中充当了找寻天平的路标。

  权力 欲望 人性 选择

  作者奥马尔哈孜·艾坦在《天平》中投射进太多的精神含量,使这部作品与我们惯见的以故事取胜的小说完全不同。可以说,仅有的一些人物并没有在具体的行动之中去演练自己的故事,而是在大量的议论中带出了一个个有意味的事件。相比之下,以隐形作者的身份进行得体的议论更加凸显。但不管作者的取向如何,我们不得不承认作者的眼光是犀利的。他并没有仅仅将视角限制在某个人物的历史,而呈现了那个时期的生活状态和空间的多元性,这体现出他在思虑上的高超。我们要思考的则是,在作者所设计的这些人物身上,到底与“天平”有何关联?

  在这部作品里,每个人在历史的洪流和生活的打磨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不断地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我们必须看到的是,这“选择”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是什么关键因素使得这一群人或放弃爱情,如夏克依达,或选择金钱,如黑达西,或完全失去了曾有的秉性,如哈特然,或退守传统,如硕图,或者,在绝望中生存,如库勒泰。阅读之后,我们很容易在这一系列的“或者”背后发现都有个欲望的动因,这给了我们一个在宏观历史的背后直视其潜隐秘密的机会。我们甚至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宏观历史的大规模开展正是得力于隐在的欲望史才得以进行。

  对此我们可以从上述所列主要人物的命运一一展开分析。夏克依达,她显然是作者倾注了过量感情的人物。作品一开始,作者以老奶奶的出场唤醒夏克依达内心深处的记忆,并通过今非昔比的待遇,使这场跨时空的相遇带有了痛感。这种“痛”,来自一个人内心的良知和自然而然的将心比心。与丈夫库德热得势时期自己的世故冷酷相比,老奶奶的絮叨和温情无疑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以至于她自己都叹息:为什么我偏偏走到她家来了?这一场景是以活化的人事对逝去历史的绝妙讽刺,我们看到,无论世易时移,人心——委实具有撼动一切的力量。而作为读者,我们当然不能忽视,促使夏克依达有昔日举动的原因,就在于那是一个“干部说了算的时代”,是一种政治权力被大大标举的时代,而她与她的丈夫库德热,就是在这样一种权力欲望的支配下,形成了不证自明的人群类属之分。从这个角度看,夏克依达身上是有着很深的时代烙印的。但若仅仅如此,作者对她的钟爱就不足以体现出来。虽然曾经世故,在弥留之际要求库德热给老奶奶一只羊羔,但作品对夏克依达的叙述却超越了这点,甚至在其他方面的过多驻足冲淡了这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羊羔”的分量。这个“其他方面”,指的是夏克依达的婚姻选择。从作品中我们知道,黑达西、哈特然、库德热,这三个占据重要位置的人物都与之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而我们所提到的种种“选择”,也莫不与夏克依达有关。是什么让这个哈萨克女子有如此大的魅力,足以决定几个男子尤其是黑达西和哈特然的人生选择呢?对于这点,我们可以从作品中几乎处处可见的关于夏克依达的描述看得清清楚楚。不仅年轻时的夏克依达是美丽的、纤弱的、善良的,即便已到女儿嫁娶的年龄,她依然风姿不减,女人见了都忍不住爱怜(黑达西的老婆库莱就是如此),连诵经人都忍不住赞叹这个女人的美貌。作者对这一点的反复强调,淡化了这个人物自身做选择时的动因。对于黑达西,她几乎没做什么挣扎就放弃了这个凭借干苦力给她买村里人难得一见的长裤的男子,甚至连累他在自己新婚之夜被当作破坏分子关进监狱。这个时期的黑达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寡妇生的孩子而已,在夏克依达的天平上不占什么分量。对于哈特然,夏克依达是努力争取过的,家里人对这个有可能做自己女婿的“小队长”倾注了很大热量,无奈,夏克依达的母亲哈孜依帕常年做些缝缝补补填补家用的行为,与公社和集体化的政治主张不符,以致耽误了女儿的共青团事业,而哈特然也未正视自己的心灵,便舍夏克依达而选择了库勒泰。虽然最终哈特然并没坚持这一选择,但夏克依达嫁给大队长库德热却着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我们知道,“文革”时期的狂热分子——哈特然的生成,与此次权势支撑的婚姻有着莫大的联系。或许这正是夏克依达愿意尝试与库德热有关系发生的原因。这中间,出现了一个堪与“羊羔”比重的暗示:“掐大腿就像是种了麻疹疫苗一样地起了巨大作用”。此时,权力与欲望就自然而然完成了媾和。婚后的生活证明,这身体欲望的“麻疹”在政治欲望当道的时候,并没有获得滋生繁衍的机会。或者,也只有在个体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那条当年被库德热看到的红色内裤,那些黑达西拼命赚来的几条紧身长裤才会愈发获得了表达的权利,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今日富裕的黑达西)也才会让她产生紧张和惶恐。在作品的最后,两个男人——黑达西与库德热——被作者借夏克依达荏弱的身体拉在身体的两端,不知权力置换过后的格局是否在生活、金钱、情感之间获得了平衡?就像隐形作者曾经对库德热与夏克依达的天平所做的评价:一边是赤金一般的纯洁和美丽,一边是被队长的职位所包含着的金钱、威望、小小的贪污,还有类似的污七八糟的事情。我想,逝去的一切,留下来的,恐怕更多的是对曾有的天平的评价和反思。夏克依达情感上的天平恐怕永远都无法得到完满的答案了。哈特然昏倒在地的那声“夏克依达”,就是一个恐怖的提示。

  作品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哈特然是作者重点叙写的对象。他几乎和夏克依达处于同样重要的位置,从作品开头的出场到最后与夏克依达同处一间屋子,两人都处于不同程度的病态之中。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这个“憨傻的小伙子”曾经是两个青春洋溢的姑娘夏克依达和库勒泰竞争的对象。他愿意为了一个“赤脚医生的药箱子”放弃让很多人羡慕的“小队长”的职位。对此,隐形作者做出了如下议论:你别以为这是小小的生产队里玩具一般的玩意儿!在那些年代里,这种职位交替从行使权力方面来说非常重要,与任何国家的部长和委员长等职务的变更差不了多少。紧接着,隐形作者又具体说了一句:真可惜!这个憨厚能干的男子汉!起初,那种官职对他有什么用啊?那么,是什么使哈特然变成“在浩劫中唾沫乱飞,手舞足蹈的人”?

  通过之后的阅读我们了解到促使其发生灵魂巨变的原因恐怕还是“欲望”二字。而关键就在那个充满权力的新婚之夜。只是,新郎不是曾经拥有新娘的哈特然,换成了拥有更大权力的大队长库德热了。细细分析,不难看出有两个细节对哈特然的男性意识和社会意识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一是哈特然居然在这个婚礼上充当了站岗的角色,从“看守大门的男性奴隶”“哪一个女管家会因为他也是一个男人,而在他面前感到拘束羞怯呢”这些话语中,可知哈特然彼时彼刻的耻辱感有多么强烈!另一个则是这个守夜的夜晚,面对等待新婚丈夫回归的曾经恋人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哈特然的“嫉火中烧”,对那个“耐不住性子的贱女人”“对男人的欲望”充满诅咒,哈特然受到了“不是一般的惩罚”,他“自己在蹂躏自己的心灵,自己在毁灭自己的希望,自己在践踏自己,自己使自己无地自容”。从这两个原因看,致命之处在于情欲与权力欲杂糅在一处,犹如火上浇油。如果在情欲被压制的同时,还能在权力欲的空间内得到一些释放,那么,当这一切都不再具备时空处所的时候,哈特然的疯狂就变得理所当然。这种疯狂简直就是对自己的报复,对当初因“共青团身份”放弃夏克依达的报复,对权力弄人的报复。在“憨厚”和“疯狂”之间,哈特然的天平上,时代的欲望、个体的情欲占据了太大的比重,而随着世事变迁,失衡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弗洛伊德曾这样说:“在年轻的男子身上,自私的、野心的欲望和性的欲望相当明显地并驾齐驱” ,这是掩饰自身欲望的一种选择,而当哈特然的情欲与权力欲昭然若揭地混在一起,二者之间却又有着明显的对立,这时潜意识、意识和超意识之间的把关人失去了自己的职责,任由被管理者自由穿梭混淆时间,这理应就是所谓的“疯狂”吧。

  时空迁易中的变与不变

  时代变迁是这部作品贯穿始终的一个话题,与人性的自我拷问与反省共同构成全文的两个主题。在这变迁之中,有些内容发生了难以置信的改变,如生活方式,有些则任由时光穿梭,保持着原有的模样,这就是以库勒泰婚姻为讨论对象的民族传统。只是这变与不变,都掺杂着时代意识与主体的选择欲望和人性也隐隐曲曲地出现在这里。

  尽管黑达西在与夏克依达的多角关系中,似乎并没留下太多痕迹。换句话说,黑达西的用情,与夏克依达的接受之间,这情感的天平似乎一直都没有过平衡。新婚之夜黑达西的被抓,确是在情感欲望失落的情形下发生,他日后与库莱二人“无交流”的婚姻生活与此有直接联系。但作者好像并没打算在这方面花费太多笔墨,相应地,重点落在了他和硕图不同的生存观上,中间还牵涉到诵经人艾木都勒、信仰和历史遭遇等问题。黑达西和硕图是亲属关系。从文中看,硕图是非常看重家谱的。在他眼里,黑达尔别克家族整整三代都出生低贱,再加上杂种儿子,总共四代,与自己光荣的牧主身份和“卡林乌库尔泰”的家世放在一起,那“简直就是耻辱”。但如今——80年代,黑达西却在平原定居并拥有了瞩目的财富,更主要的,他竟然“诱骗”自己的两个儿子不“遵循先辈的传统”。对此,硕图耻辱地认为自己是个“倒霉背运的糟老头儿”。在这样的关系中,黑达西和硕图各自持有一套生存观念。在黑达西看来,“我不仅要盖普通的房子,而且要盖那种有围墙的大房子,类似于工厂、发电厂或者是机车厂的大房子。换句话说,那将是我自己的企业,我身边的年轻人都将在那里工作,在那里领工资,成为企业的一员。”这是黑达西的时代梦想,与80年代的时代主题是一致的,并且充分享受着这种生活带来的成就感。与此同时,他对传统也有自己的观点:“这些闲人的时代什么时候结束,哈萨克人什么时候才会进步!”“连我们整个的民族都没有看清这一点,不仅仅是一个人,整个民族都应该有商业头脑。这个世界上,哪个民族值多少钱,他们的高低贵贱也都是由商业来衡量的。”当他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库莱言说的时候,正值要将“不知名的客人”赶出家里的当口,因此,妻子问了他一个看似闲问却很有意味的问题:“难道你还打算把客人放在秤上称啊?”在黑达西的天平上显然随着时代主题的演进放入了足量的利益和金钱,这是另一种欲望的表达方式。

  硕图的两个儿子,加上诵经人在这一点都与黑达西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文中有一处很有意思的片断,足见作者在80年代已经具有超前的远见卓识,他看到了大众文化和市场经济将在人们之间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并能够在时代的穿梭中冷静审视这一挡不住的时代话语,硕图的无力与苦恼就是活生生的证明。这个片断是在硕图与诵经人讨论穷人与富人的天命问题时发生的,作者指出,“诵经人是一个做生意和宗教信仰两不误的人,会让这两种行当按照各自的轨迹正常运行”。这样的评论无疑是发人深省的。这个当口,硕图家的“两个长毛鬼”,“他们都是蓄着长头发,身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脚蹬高跟鞋的家伙们”进来并给他与诵经人拍了照。这身关于打扮的描写显然是80年代的流行标签,从硕图的描述足见作为父亲的不情愿。关于“照片”却引发了不同的讨论。儿子认为,“您紧闭双眼,叽里咕噜地念着经文,拨动着念珠;父亲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且仿佛准备用花帽接一种无形的东西似地,默默地坐在那里。”讲经人进一步做了阐释:“他们并不是要您本人,而是要您的照片。说要照片吧,实际上要的是您那两撇翘起来的胡须,还有您那像毡片似地缠在了一起的大胡子,还有由于经常生气而布满皱纹的面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因为在野外呆得太久而变得血红的眼睛——他们所需要的就是这些啊。对那些常年累月不见天日饥不择食的杂志编辑们来说,这些毡片是十分稀罕的。”这番话出自讲经人之口,却又似乎出自那个时代的某个代言人。影像的意义,已经被大山里的哈萨克人认识到,那么,这种大众文化的影响是不是已经大踏步地进入人们生活内部呢?这与黑达西的商业利润原则如出一辙。

  唯独硕图的看法不同。作者让硕图借着照相机和照片事件做出了一个笃信传统的老人的心理陈示。他想,“如果他的小儿子肩挎照相机回到阿吾勒里去,即便他的头发长得像乌鸦的尾巴一样,看上去都是十分可爱的。如果与之相反,照相机不是挎在儿子肩上,而是儿子被挂在照相机上,照相机反方向把他的儿子拉向山脚一带,那就提不成了呀。希望不要让这种命运落在既有夏牧场,又有冬牧场,满圈牲畜的父母身上吧。”这段话语看似平实,却十分具有社会学和辩证的味道,令人想起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是“社会水泥”的批判和鲍德利亚“生活模仿世界”的振聋发聩的话语。作者在80年代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实在令人佩服。而接下来的长篇议论则将这种人物倒挂的现象隐喻为“死魂灵”和桑树的影子。从对果戈里《死魂灵》的分析中,我们看到硕图心底的忧伤,也体会到作者对于经济社会将已经逝去之物作为资本的生存方式的讽刺。有关圣人阿山海戈的寓言说出了硕图的人生理想,随风而行,寻找“平静美丽的世外桃源,一处人间乐土”,最终受到圣人指点,“世外桃源就是生你养你的这座大山”。这样的认识与黑达西的发家大计形成鲜明的反差,一个要回归传统,一个要在时代潮流中大显身手。孰对孰错,隐形作者也并未直截了当地做出评价。但就这种直接呈现本身,给人们提供了思考的无限可能。通过硕图的口,我们知道他“心底的忧伤”源自于浩劫时期被自己的侄子哈特然和曾经的情妇娜孜依帕的毒打,连带着被公社公有化了自己宝贵的财产,这一切使自己变成了穷人,一个失去尊严的被“戴上笼头”的行尸走肉。作者对此所进行的长篇细致的描述,使我们可以确定作者的意图还是在对命运、灵魂、人性无情拷打的时代的反思。

  以上是黑达西与硕图二人在时代变迁之中的曲折心理,作者借二人之口将80年代的时代风貌和文化走向给出了概要式的呈现,但仅此已足以让读者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一切已与前面的20年迥然不同,而随着时代之变又产生了一些传统与现状的不适宜。至于怎么看待这新与旧的关系,恐怕都阻挡不了不同时代的主题的介入。这当中也有一些东西拥有着延续的轨迹。这主要体现在前面我们提到的库勒泰的绝望。库勒泰并未像夏克依达那样得到作者的宠爱,但在作品的人物群落中她绝对是出色的一个,而且比之夏克依达更有一种生命的活力和对命运的勇敢抗争意识。围绕着库勒泰最主要的故事除了她曾与夏克依达共同追求哈特然之外,最能震撼人心的莫过于对婚姻的选择。她所嫁的丈夫穆合吉克,是她未出四代的近亲。在哈萨克的习俗和沿袭下来的法典里明确规定禁止七代之内的血亲有婚姻关系。在有关库勒泰的叙述上,作者似乎在玩着避重就轻的游戏。这种严苛的习俗和法典是在全文的后部方才出现,而之前的大多篇幅都是关于库勒泰如何与夏克依达争夺哈特然,以及库勒泰与弟弟穆合吉克超乎姐弟之情的亲密关系。这当中尤其她与十四岁弟弟的一夕同床共枕被作者做了浓墨重彩的描述,甚至将其描述为“一个大自然的女儿”。言语中的褒贬是显而易见的。但当婚后十年她与自己的老奶奶相见之时,我们才知道前面所知的这个大方、热情、善良的女子居然要背负如此沉重的精神枷锁生活。作品中的老奶奶犹如一个时代和传统的仲裁者,她对库勒泰用言语所施加的精神绳索,“是否原谅,只有真主知道。即便我原谅了你,但亡灵们是不会原谅的,这是人们和亡灵的诅咒啊”,将看似强大的女人置于习俗的捆缚之下,不能动弹。这是作品伸展出的另一个文化现象。在老奶奶的诅咒声中,原本对自己的生活满怀自信的库勒泰开始对自己的罪过满怀恐怖之心:“可惜自己发育得丰满健壮的躯体啊!与其用自己的部落和血统来毒害人,为什么不将自己烈性的无法满足的躯体带到陌生的地方去打几个滚儿呢?使之成为你传宗接代的领土?”到了这里,库勒泰就已经不仅仅是库勒泰了,她超越自己的具体身份成为民俗、性别、责任的代称。她不能仅仅是一个有情感需求和欲望的女子,她还是一个承担“传宗接代”的分子。在享有爱情之时,她对自己的生活充满期待,认为自己会有健康的孩子,可多年未育的事实伴着老奶奶的诅咒给她的精神以致命一击,库勒泰绝望了。我想,作者此时鞭及的恐怕不仅仅是习俗与人性的关系,关于人的独立意志也在其中。在爱情日渐冷却、欲望不再强烈、生活被各色眼光环绕的境遇中,库勒泰将何去何从?她的生活天平和心灵的天平将在哪里找到较为平衡的归宿?作者对这种境遇有一处评价:“世界上有两种破败,一种是失去财产而产生的破败,而另一种则是情感的破败。家庭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理想,如果生活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那么伟大的理想也会随之消失,凄凉的绝望就会占据人们的心灵”,这是非常准确的。

  从思想的含量上看,《天平》的确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作品。尽管着笔于80年代的现实和之前20年的生活细节,呈现了几个男男女女隐秘的情史与公开的权力欲望,但,就是这些隐秘与公开之处,打破了事件与空间的界限,将看似久远的过去带入现实,使寻找心灵与人性天平的行为绝不仅仅限定在80年代。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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