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渡的木房坐南朝北,稀稀落落地散布在一面缓坡上,均为木结构,小青瓦,花格窗,而且一律的朱红板柱青石阶檐。多数人家有院坝,有简易吊脚楼的左厢房。只有少数人家不仅有宽阔的石院坝高大的石院墙,还有雕梁画栋的走马转角楼。据祖辈的祖辈考稽历史后知道,他们的远古先人为僰人,祖宗是从乌江下游涪陵的什么地方搬迁上来的。寨上清一色的张姓人家,土家族后裔。
母亲从灶洞里夹来一苗柴火,点亮了桐油灯。如豆的火焰把灶房屋映照得昏黄朦胧。当母亲解开裹脚布把脚放进盛有热水的脚盆里的时候,玉梅再次心痛于那对赤足的情状。她的眼里,那双足极像端午节里摆在食盘里的粽子,圆锥的形状,除了大拇指健好无损外,其余的指头全折断嵌贴在脚板面。玉梅蹲在盆边,似乎有泪光在浮动,一双小手掬起一捧水,慢慢地淋向妈妈的脚背。仰视着问道,妈妈,疼吗?
母亲摇摇头,轻抚着玉梅的头顶,念出两句童谣,莲花脚,吃角角;尖足巴,吃米花;米花香,嫁姑娘……
玉梅仿佛有了惊喜的发现,望着母亲楚楚动人的圆牙巴,问,妈妈,包脚了,就有角角吃米花吃了吗?
母亲掠过一丝苦笑,点点头。
屋外传来一串始终不曾更改的呼唤,张宗杰——张宗祥——张宗万——。我的儿啊,来吸呀!喔嚯-----鬼来啰!鬼来啰!幽幽地,凄苦无限。
玉梅疑问,妈妈,老祖婆为哪样疯啊?
母亲神色凝重起来,宛若自言自语。拉壮丁拉的。千辛万苦养育几个儿子,大一个,挨拉一个。轮到谁,谁不疯啊?
哪个拉壮丁?玉梅眼里飘来一抹淡淡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往母亲怀里靠了靠。
母亲抚摸着玉梅的头,接着自己的话绪说道。有人呢,就把这个大大的寨子当成自家的菜园子了。园子里萝卜长大一个,能换几斤油盐几段布匹,能卖几个铜板几个银元,就拔去一个。有用的,一个也不留。那些歪头耷脑瘦身跛脚,用处不大的,就晾弃在园子里了。剩下的景象,看了落泪!原来啊,她专捡有人的地方嚎。后来呢,人们听厌倦了,见她靠弄去,就躲开她。接下来呢,见了人,哪怕就一个,不择大人小孩,都嚎。她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啊。倒给人们听,她心头才好过些。
玉梅被母亲高深而冗长的回答弄糊涂了,瞪着大眼,惶惑不已。
洗好脚以后,母亲把玉梅叫到面前,轻言细语道,好了好了,不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来,我们乖乖乖,听妈妈的话哈。姐姐们都裹了,你也裹哈。裹了,有角角吃有米花吃哈。然后,抱起玉梅坐到双腿上。
玉梅看到搁灯的桌面摆着一条长长的裹脚布,姐姐们痛苦欲绝的惨状立即浮现在眼前,从母亲腿上弹到地下,躲藏到灶旮旯,呜呜地哆嗦着,蜷缩成一团。母亲大骇,木愣着,不知所措。
屋后,高大茂盛的檬子树上,几只猫头鹰在对唱,发出一年中特有的只有它们之间才心领神会的蜜曲,哦! 哦! 哦呵呵呵!哦……低矮粗实的橙树上,雄性的斑鸠们还在持续着它们白天里多情的倾诉,咕咕地柔和婉转。更远的什么地方,渺渺茫茫地传来舂碓推磨的声响。
良久,玉梅从刀板上抓起一把雪亮的菜刀,站到母亲身前怯怯地嗫嚅道,妈妈,不要裹嘛,把趾头砍了它。在玉梅幼小的心灵看来,裹足是折磨的苦难,砍足趾则是爽快的痛苦。玉梅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一旁草凳上坐着吧嗒草烟的父亲生气了,默着脸劝母亲,算喽算喽,不要乱翘夜壶,吓唬崽崽。看看周围横竖几个寨子,哪个多姑娘的家,不是留下一个大脚板?留个大脚板,田头土头活路好有个帮手。
母亲回过神来,闪着浅浅的泪光,对父亲说,你个老和尚,我舍得不分青红皂白乱裹脚哇?逗玉梅的。
惊魂甫定的玉梅扑向父亲,钻进怀里,寻求保护。
父亲哄诳玉梅说,不要怕不要怕,是妈妈的夜壶不值钱,我们敲掉它。
玉梅感到父亲的话很有意思,就翘着嘴,带着两行泪珠看着母亲戗白道,夜壶。夜壶。
母亲扬起巴掌,佯出一脸凶相,骇玉梅说,看你还敢嚼牙根?我不擂死你!
玉梅早看惯了母亲这样的吓唬相,心知迫在眉睫的危难业已过去,就扭过头看着父亲好奇地问,爹爹,哪样是夜壶?
母亲一旁反问道,小傻瓜,床前装尿尿的是哪样呀?
玉梅懂了笑了,看着母亲那稍显肥厚的上唇,同时指着自己的嘴,叫道,呃嗬,夜壶!呃嗬,夜壶!
父亲嘱咐道,嘴就是嘴,不是夜壶!晓得吗?哪个姑娘家家随便把嘴当成夜壶讲的?以后不准这样讲喽。听进去没有?
嗯。玉梅点头应道,听进去了。爹。夜壶是夜壶,夜壶不是嘴。夜壶不吃角角不吃米花。
父母忍俊不禁。
二
十三岁的玉梅接过了放牧的担子。
女儿渡的放牛娃喜欢到江边放牧。把牛羊赶进树笼草丛后,大家便去浅滩里抓螃蟹捉小鱼飘叶船。玩热了,扎进江水游泳。因为有玉梅的存在,大家只脱去外衣外裤,留着短衣短裤。如此一来,玉梅无意中获得了学习游泳的机会。有的本领与生俱来,跟着一帮放牛娃学几次,居然能横渡乌江了。
女儿渡的田大多是干田,只有老土司家的是旱涝保收的水田。有一天放牧,玉梅发现环山沟老土司家的大田里有许多七星鱼在游动。过两天,便叫上老三老四姊妹俩,背只篾背去捕捉。玉梅绾起宽大的裤脚,撸起双袖,下到田里。在后田坎,专捡水浑浊且水面又飘浮着棕色油层的洞穴,首先在石洞前用泥巴做了一道围埂,然后将围埂里的水哗哗地淘干,再拿出从家里带去的魔芋杆,伸进黑乎乎的洞里快速搅动。赤底白点的魔芋杆极像蛇身。鱼怕蛇,见后疯逃。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石洞深处的七星鱼争先恐后梭了出来,挣扎在没有水的泥凼里。没有用去一个中午,斑驳一身泥浆的玉梅姊妹就装满了一背篓。除了吃的,铁梅和石梅把它们去鳞剜脏洗涤干净后,全晾晒在篾席里。院坝里,白亮的阳光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
附近村寨已然施行保甲制了,而女儿渡依旧世袭土司制。玉梅姊妹捕七星鱼的事很快被老土司知道了。头戴蜡染花帕身着对襟青衫的老土司杵着赤褐色的福烟棒,站在玉梅家堂屋中央,威严而气愤地指着大门外,责问弓腰低头的张著堂,著堂侄儿,你倒是管不管你家玉梅嘎?哪里还有个姑娘家的样范?光脚亮板跑到我家田里去拉鱼。你家他家哪家的田头没有鱼,为哪样专拉我家的嘎?咹?拉的好干净呃,硬是断子绝孙一条延种的都没留呃。狗狗的!跟老子气冒火了嘎。
张著堂一叠声地赔礼道歉。
黎启香也下了织布机,忙着给老土司端茶敬烟,希望息事宁人。
张著堂黎启香和老土司的说话被白发老太婆打断。从大门看去,远处石盘上的老太婆披头散发手舞足蹈,面向苍天,沙哑地呼唤道,张宗杰——张宗祥——张宗万——
老土司的脸皮霎时掠过一阵很难察觉的痉挛,青白青白的,透露出害怕而又无奈的复杂表情。他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试图以此遮掩内心的窘迫和空虚。教训变成了谩骂。说话的时候,耳垂下那对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大银环不停晃动,闪射着耀眼的寒光。
然而,张著堂和黎启香没敢说一句硬话,默默地忍受着。
太阳快下滴水沟时,准备赶牛上山的玉梅回到了家里。看到堂屋里僵持着的三个大人,心里即刻明白捕鱼的后果,紧张害怕起来。
张著堂一把提住玉梅的衣领,张开宽大的巴掌,打玉梅。每一巴掌几乎都是拍簸箕骇麻雀似的打法,举得高,落得轻,着力点无一不是玉梅的袖管裤脚,发出噗噗的空响。他喘着粗气喝问,还乱拉人家的鱼不?
玉梅没有躲避,没有退让,桩子一样钉在那里,绯红脸蛋,大声抢辩道,爹!他乱倒夜壶!鱼是野的,自己生自己长,又不是他家喂的!
可是……可是田是我家的!老土司被玉梅顶撞得满腔怒火,嗯嗯地,险些背过气来,把烟杆头噔噔地捣脚下的硬地,愤怒道,二孙孙,晓得不嘎?田是我家的!不要说是鱼,就是一根黄鳝,一根蚂蝗,一颗螺蛳,一粒沙子,哪样的哪样,都是我家的! 狗狗的!跟老子气冒火了嘎。
山上的野家伙,又不是你家生你家养的。就要拉!就要拉!今天拉了,明天还要拉。看你敢把活人当生鱼吃了!玉梅挺起胸膛,直着脖子,不屈不挠地回敬道。有一丝火苗在玉梅的眼里燃烧.
黎启香着急了,一把拉过玉梅,护在怀里,心痛地抱怨道,老二呃,背时砍脑壳的,还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呀?皮子紧得狠,想讨打不是?少讲两句,会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哇?还夜壶夜壶的!说话间,肩膀被张著堂打来的拳头擦了一下。黎启香明知是误伤,不该发张著堂的火。为了把老土司晾到半边,也为了玉梅不再挨打,反过身,抓住张著堂的胸襟,大吵大闹起来,著堂!你打我呀,我错在哪儿了?为哪样打我?我跟你拼了!顿时挽作一团。
老土司失去了话语时空,也不愿掺合张著堂一家的吵闹,跨出大门。停步阶檐坎时,没忘扭过头撂下一句话,把晒席头的鱼送到我家去嘎!他匆匆走过院坝,愣没敢多看一眼疯老太婆的舞蹈。然而,那凄楚的呼唤追随着他的耳朵前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老土司离去后,张著堂一家安静下来,三口人木木地站了片刻,便各忙各的去了。织布机咵嗒咵嗒节奏依旧,纺车呜呜地唱个不停。
牛羊回圈时,太阳已搁在江对岸武陵山脉的崖脊上,明晃晃的,像一面烧红的大铁锅。张著堂放下一担柴,擦干满脸汗水,歇歇气,然后背起大背篓干鱼,一跛一跛地走向老土司家。他走的路是一条横贯寨子的青石板路。那是一条全寨人担水放牧耕耘去来的必经之路,历经千百年来风霜雨雪的剥蚀以及人畜无以数计次的踩踏,已然凹凸不平东歪西斜,弥漫了呛鼻的稀泥气息和禽畜排泄物的气味。
关好栏圈的玉梅看到父亲跛去的背影,心酸和愤怒相交织,无法约束自己的行为!跑去父母的卧室,提出一只赭红的夜壶,飞快地追向父亲。
父亲只觉得背上瞬间掠过一点点重量,就闻到了扑鼻的尿臊臭。回头看时,玉梅气咻咻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提着夜壶。少顷,父亲感到了腿后的淋淋漓漓。他震惊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土坎上,哀怨悲怆地长叹道,天喽!玉梅啊,你这是整弄你爹,也整弄你自己啊!跟老土司家绾起的仇疙瘩,没得法子解开喽!
玉梅怒不可遏地回应道,要吃不成,大家吃不成!宁愿倒掉,也不归还他!
三
七天一次的潮砥场,为了换取油盐针线,女儿渡的人不能不赶。一只麻羊船承载着全寨人的生活希望。上水船,纤夫们一步一步地拉,遇上险滩恶浪,那场面惊心动魄。船熬在了滩头,不进不退。波澜奔腾汹涌,大有不将木船拉向下游不肯罢休的气势。赶场船十五六个纤夫,都是本村本寨的,乘船的不是嬢嬢姑婆就是姐姐妹妹,顾于观瞻,碍于情面,无一例外地在害羞部位勒了一块布片。他们的抜船调声音嘹亮高亢,内容尽纳山水虫鱼等自然风物,显得素淡朴实,浑然乌江景色的绝对佳配。从涪陵上来的盐船,纤夫更多,常常二十人左右。大伙远隔了家乡,背离了诸多思想情感上的束缚,无论行走在沙滩上,还是跋涉于礁石间栈道里,除了肩上斜挎着的纤绳外,那是一丝不挂的。他们的抜船调内容比较固定,充斥着浓浓的晕腥味儿,仿佛北方汉子的信天游,是唱出来的,更是喊出来的,是思想的彰显,情爱的宣泄,蓬勃着豪放粗犷的张力。但是,无论远近的纤夫,拉船的姿势绝对没有两样。弓一样勾着,咕咕作响的麻绳深深地嵌进他们的肩膀。脚蹬着滩石,手撑着大地,一块块腱子肉高高地隆起,整个身躯向前匍匐着,随着号子的起伏一起展劲。喔呀,喔嚯嚯!喔呀,喔嚯嚯……节奏划一的抜船调在江峡里回旋震荡气壮山河。
这天,玉梅的母亲头痛脑热,遣玉梅去买回欠缺的油盐针线。因为脚腿不方便,玉梅的父亲从来就很少赶场。
船到猴子滩时,被激流恶滩熬住了,任凭一彪纤夫鏖战,船被钉住似的,就是难得前进半寸!
船棚里坐着的女人们揪心地注视着纤夫们的一举一动,都恨不能跳进水里助上一臂之力。大家咿咿哇哇议论的时候,玉梅第一个跳进浅水里,向纤夫们淌去。船上一阵哗然后,就有两个头盘粑粑发结的大脚板媳妇学着玉梅样,跳下水去。
纤夫们背向苍天面朝江水,谁也没注意身后多了几双手。
就因纤夫队尾多出几个女的,许多旱路赶场的人驻足眺望,像看稀世奇观一般。
就因纤夫队尾多出几个女的,船顺利上了滩。
乌江两岸的姑娘们盛行束胸的习俗。一块长长的白布隐去了她们胸脯的健美。而且谁束得越平,谁的家教就越好,越被人瞧得起。经过江水烙熨,即便齐膝的左襟衣紧贴在胴体上,仍然看不出姑娘们胸脯里的秘密。而婚后的女人们,获得放胸后,江水非常公平公正地坦露了她们胸脯的丰腴或扁平。
纤夫们起身歇口气时,被玉梅几个羞得扑棱棱地往深水里钻,然后,探出头来,大呼小叫,要玉梅几个女人赶快上船。
岸上一阵哄笑……
一位粑粑结大大咧咧地盯着她的男人笑着鄙薄道,狗屁嘛!又不是没有见过!有哪样稀罕?
水面立即漾出几声嬉笑。其中有人打趣道,三嫂,你肩上吊的是水桶瓜还是嫩葫芦?几个毫子一两?几块铜板一斤?
另一位粑粑结接腔反问道,张毛哎,管它水桶瓜嫩葫芦喔,问你是吊哪样吊大的?你吊过的,又是几个毫子一两?几块铜板一斤?
三嫂趁势奚落道,张毛,答不上来了哈?快快回家问你娘嘛。
于是,水面飞起一阵开心的朗笑。
玉梅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彤红了脸,心慌慌爬上船去。
…………
老土司的顺风耳又听到了这件事,等麻羊船赶场回来,派人把张著堂叫去他的家里。
那时,玉梅正在协助两个妹妹将从山上赶回来的牛羊关上栏圈,见老土司的人到家,虽然知道没什么好事,但是断断没有想到自己给父亲惹了大祸。玉梅远远地跟着,去了老土司家。
老土司的家七柱四骑、四合天井大院,深灰色的石阶檐石院坝石院墙,白窗子白门栏,正房的左右两厢,跨峡过洞地连接着走马转角楼。吊角楼雕梁画栋,檐角高翘,古朴大气。大门上方左右各悬挂着大红灯笼。不断有家丁家人从大门进出。
玉梅寻了一个空,跑进庭院,躲进左侧宽绰的走廊,藏到一根柱子后。直眼看去,客房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
老土司似乎很气愤,瞪着鼓鼓眼,在张著堂面前走来旋去,两只大耳环亮亮地摆晃着,嗓音不小,训斥道,跛子啊跛子,叫我怎么讲你?黑压压一族人光生生的脸全让你家二姑娘抓烂了弄脏了嘎。狗狗的!千百年来,谁见过姑娘家扯船了?真稀罕!就你侄儿家蹦出了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妖怪,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狗狗的!跟老子气冒火了!我说,侄儿哎,你要去祠堂给列祖列宗披红挂彩,下跪认错;要在寨上放火炮,给满族人认错!立马!要不然,大家放不过侄儿你们嘎。狗狗的!……
张著堂低垂着头,像放牧而牲畜糟蹋了别人庄稼的牧童,诚惶诚恐,领受老土司的谴责呵斥。
玉梅越看越恼怒,拳头捏得咕咕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张著堂才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出张家大院。
玉梅追上父亲,不解地问道,爹,我就想不通,帮手拉拉船犯了哪条祖训族规?
玉梅,你埋头看看自己穿的是哪样衣服。
女人就不能拉船?哪个祖宗订下的破规矩?也太不讲理了!有一塘怒火在玉梅的眼里燎原。
唉!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啊。玉梅。认了吧。路上不宁静,回家说。
爹。马善受人骑,人善受人欺。这一辈子,你哪时才硬朗一回?
唉!玉梅啊,忍忍吧。对忍的人,没有哪个说他软弱,矮别人半截。你看看,这寨子,有哪家不是在“忍”字下面过日子啊?
你们忍得住,我忍不住!玉梅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路旁的草丛砸去。
人们吃晚饭时候,张著堂在寨子中那棵叫皂角树的神树下鸣响了几团火炮。次日正午,一串响锣后,老土司将七八十口族人聚集到祠堂。张著堂烧香焚纸,为列祖列宗的灵牌披红挂彩下跪认错。那一刻,玉梅匍匐在床上,把脸深陷枕里,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懊恼痛恨的泪水染湿了枕巾。
四
寨上的人有一个世代流传的习俗,男到十七,娶妻生子;女到十六,谈婚论嫁。跟着习俗的老路走,哭嫁歌唱毕,酒席味散尽,一台花花轿,金梅盘了粑粑结后,远嫁他方。该轮到玉梅了。因为玉梅不仅天生丽质,而且深谙蜡染印花布的手艺,所以请媒求亲的络绎不绝。求亲的人纷纷吃了闭门羹,对回绝的理由大惑不解。玉梅父母说,还早呢,我们要留玉梅在家多做几年牛马,田土全靠玉梅耕作呢。
玉梅家的田就在寨后的烂石窖。因形命名,叫冬瓜田,是一块砂质的渴水田。田的前面和左右两侧全是茂密苍翠的水竹林。是年三月十五日,老天开恩,电闪雷鸣地下了整夜的雨。次日早上,满山遍地淌水。玉梅跟父亲一道打抢水田。玉梅铧犁。父亲筑坎。
骄阳下,田后山的松林里,一簇簇灿烂夺目的艳山红蓬蓬勃勃地开放了:一树树刺莓的一挂挂果实已泛出即将成熟的青白。多情的杜鹃鸟在这山那山间飞来飞去,“布谷” “布谷”地卖弄悠扬的歌喉。不远处的一块土坡里更是热闹非凡,几只长尾白杨鸡和红腹锦鸡还有几只毛鸡,“咯”“咯”地叫着,或追逐嬉戏或刨泥啄食。一对饥饿而勤劳的八哥,在刚翻开的泥饼上跳来跳去捕捉虫子。
老牛哼嗤哼嗤地惟命是从。
父女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各干各的活路。玉梅的身上脸上沾上了牛尾巴甩起的泥点。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丘田就打好了。父亲坐到一棵矮矮的松树下休息,抽草烟。他惊喜地发现,润湿的山坡上,许多知名的草药比往年长得都茂盛,有治头痛脑热的,有治腰酸腿麻的,有接骨祛疼的,还有疗治疑难杂症的。他打算收工后,扯些回家晾干备用。
玉梅把牛幺进林子里吃草后,取一株鲜嫩的艳山红,摘几片花瓣送到嘴里嚼。虽微酸,却不解渴。便向左侧的竹林走去。玉梅知道距离冬瓜田四五十米远的林里有一个凉风洞,洞里有一股清泉水,一年四季长流不息,清凉而甘冽。玉梅曾与放牛娃们一道探查过。十几米低矮狭窄的通道进去,连接一个一项房屋大小的洞厅。顶部开着两米见方的不规则的圆形天窗,硕大的光柱灰蒙蒙地从那里贯下来,将黝黑潮湿而布满苔藓的地表照亮偌大一块。昏淡的光线里依稀可见,洞厅左边还有一个深邃幽暗的洞口,右壁有一排泥土夯筑的灶头。老人们说,这些破旧的土灶是以前人们熬制芒硝用的。玉梅找到洞口处的涓涓溪流,掬了几捧水喝。然后,躬身钻进茂密的杂树丛中寻摘竹笋。
蓦地,山头枪声响起。八哥噗嗤嗤展开翅膀,飞往遥远的山林;坡地里的鸡们拖起长长的五颜六色的尾巴,咯咯地惊叫着,飞进旁边的丛林躲藏。从清脆的响声判断,那是快枪发出的。响枪的地方离冬瓜田并非遥远。父亲惊慌站起,四下里搜寻玉梅。只见水牛依旧在树林里吃草,却不见玉梅的身影。他迅速跑下田坎,藏进一棚荆棘丛中。父亲听到那枪声响得越来越近,响到水田左侧不远的路上,然后顺着那羊肠小道,沿路响去江边。父亲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擦去一额冷汗,仍见水牛在吃草,不见玉梅的踪迹。又呼唤了几坡几岭,也没有玉梅的回音。天落黑了,他幺起牛,酸楚而落寞地揩了两把泪水,赶回家。
不见了玉梅,全家顿时掉进了冰窟窿。屋里瞎灯暗火,没了织布的咵嗒声,没了纺线的喔喔声,都呆呆地坐着,黯然神伤。张著堂干脆提根独凳,坐到院坝里,愁眉苦脸,抽闷烟。一条石阶檐上两项房子,张著堂的同胞兄弟家是另外一番景象,欢声笑语,灶火哔噃,锅铲碰响,菜味撒香。吃饭时,大人小孩都习惯地端到坝子里,咯吱咯吱地,吃出快乐的气氛。当然,暴眼二叔家压根就不知道玉梅不见的事情。饭后,余兴未了,五六个大人拧着空碗,吹起当天的龙门阵。
暴眼二叔提起的话头。他说,三四个红鬼真他妈的凶悍,对付县衙几十杆枪,硬没得哪个缩一下脖子,一阵排子枪就撂倒七八个保安队的。
他的女人饶有兴趣地问,他爹,红鬼由哪里冒出来的?
听说,由印江的梵净河过来的。
远迢迢的来做哪样?他爹。
暴眼二叔不会说谎,又确实不知道红鬼过来的目的。显然是急了,又不肯亮出无能,就噔噔地敲了敲碗,鄙弃道,就你女人家嘴巴多,问得没完没了。
他的女人讨了无趣,瘪瘪嘴,也不絮叨。若有所思地自语道,那工夫我正在院坝晒麦子,听到河沙坝里响起枪声,还以为老土司又在抓壮丁。哪晓得……
抓抓抓!抓你个脑壳! 暴眼二叔似乎特别讨厌提及抓壮丁的事,口气突然变得恶匝匝地,生硬地怒斥他的女人。
娘也是。爹不想听的话,你又不是不记得。就不晓得不说?一个姑娘在埋怨。
这些红鬼也是,讨死来嘞?暴眼二叔的女人仍然沉浸在她的猜想中。
讨死?说的轻巧!暴眼二叔口气平和了些,你看他们打保安队的样范,就晓得他们有来头。
哪,你说说,两个红鬼最后怎么就眼巴巴地跳了江?
依我看,他们是没有子弹了。活的拉去抽筋刮皮舒服些?他们死了,死得干净轻松。像汉子!
坏人的对面必定是好人啊。他的女人极老到地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他爹,没听说过?好人打一伙,烂船靠一湾。我猜,那伙保安队的,这工夫,正在老土司家酒啊肉地欢天喜地呐。
暴眼二叔颔颔首,点评道,他妈,硬是黄泥巴栽红苕——看不出呐。没有喝过几天墨水,你说出的话反倒经典亮堂!暴眼二叔敲着碗进屋去了。接后,都进了屋,院坝那头一下空阔。
屋后,檬子树上,两只猫头鹰在密语,哦!哦!呵呵呵!哦一
那么,玉梅去了哪里?张著堂收肠刮肚地猜测玉梅的去向和可能碰上的险恶。玉梅是在枪响以后不见踪影的,难道是路途中碰上了保安队,被顺手牵羊拉走了?这个猜测最近情理,然而,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双手合十,蠕动双唇,祈祷祖宗佑护。
张著堂冥思苦想的时候,身后有人叫他,爹,还没有吃饭呀?
张著堂陡地一悸,回头见是玉梅,不禁双泪泉涌,语不成声地责怪,鬼崽崽啊,死到哪里去来?吓死你爹,吓死你娘了!
玉梅手里提着一捆水竹笋和大把香椿。
剥笋时,玉梅有眉有眼地讲述了自己下午的经历。我到水井湾喝凉水后,洗了脚就钻进水竹林里掰笋子摘椿椣。出来后,觉得瞌睡在眼皮子上打秋千,好困。倒在一棵树下的草坪里,打算稍稍睡一息。哪想,一觉醒来,满天星斗了……
于是,张著堂家恢复了活气。玉梅主动上炕煮饭。红苕苞谷饭焐了满满一鼎罐。除了看家菜豆腐条酸菜汤之外,今晚格外多了三道大家垂涎已久的特色菜肴。熏制的野猪肉焖嫩竹笋,韭菜炒鸡蛋,嫩椿芽熘老腊肉,实实地夯了三大钵。张著堂雅兴发作,拿出了地窖十年的苞谷烧。能饮的,摆开土碗饮;不能饮的,小酌两盅;硬是滴酒不沾的,就多吃菜少吃饭。
不过,饭菜实在太丰富了,超出了五口之家的用量,显得些许奢侈。饭饱酒足后,张著堂内心犯起了嘀咕,对玉梅产生了怀疑。玉梅对整整一个下午行踪的讲述,也让他感到太简单,不能不疑窦丛生。
五
杜鹃鸟不厌其烦的在夜空里盘旋啼叫,野山羊也赶热闹似的在远山合鸣,疯老太婆的嗓声业已沙哑,艰涩而渺茫地传递着。女儿渡完全浸没在漆黑中。黎启香也因白天大惊大喜的炼狱而疲惫不堪,一反常态地早早上床休息。玉梅比家里的其他人都睡得早,几乎是洗罢碗喂了猪,就去了吊脚楼。玉梅从小就养成了独处一室独睡一床的习惯。张著堂站在大门边,看到玉梅的窗口闪了小会儿昏黄的灯光就再也没亮了。
大概杜鹃鸟和野山羊都闹够了,疯老太婆也丧失嗓音,把安静归还了大地。入夜的江涛格外刺耳,嚯嚯地,没完没了。
烂石窖的凉风洞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条黑影猫着腰,钻过狭窄的通道,来到开阔的大厅。随即,一盏桐油灯亮了。灯苗在流动着的空气里摇曳。微弱的光线里,首先映照一张姑娘的脸。其上布满了汗珠,冒着淡淡的汗雾。微微地笑着,很俊俏。灯苗移向下方,就映照出一张憔悴的男人的脸。那张脸因痛苦和疲惫而扭曲,暗示着他本已虚弱的身体某处正经历着伤口的剧痛。
姑娘柔声说,哥哥,你饿了吧?还有点热,赶快吃。
男人吃力地向上挪动几下身子,靠着洞壁,接过大碗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抑或太饥饿了,转眼间,碗见了底。
姑娘依旧站着,柔声问,哥哥,你们为哪样跟保安队过不去?
那男人立即抖擞了精神,答道,为了穷人打天下。
姑娘想了想,似乎没听懂男人的话,就补问道,哪样是天下?
就是吃穿,就是不受人欺负,就是什么都自己说了算。
姑娘颔颔首。随即,脸上浮起惊异的神色,又问,那么,哥哥们是哪里的保安队?
男人笑了,笑得很痛苦,答道,什么保安队啊?妹妹,听说过红军没有?
姑娘摇摇头。哪里来的红军?
湖北。湖北过来的红军,贺龙的红军。知道吗?
通道的什么地方突地传来一声噼啪的钝响。他们停下对话,警惕地注视着洞口方向。过了许久,那里依旧没有动静。姑娘判断说,猫猫老鼠弄出的响动吧。这里山林大,除了老虎豹子,什么野兽都有呢。
该怎么感谢你呀?妹妹。男人很真诚。
快别说了。姑娘接口问,哥哥的腿是摔伤的,还是保安队打伤的?
大部队在洪湖根据地跟围追堵截的白军打了几仗。我们三人受了伤,痊愈后赶过来归队。从印江过来,去枫香溪跟大部队汇合。哪想走错了路,由梵净河到了潮砥场。误过乌江后,碰上了拉兵的保安队。他们企图拉我们的兵,被我们撂到了他们几个。他们就一路追打我们,到你们寨上头的山林里,我中了一枪……该怎么感谢你呀?妹妹。噢。枫香溪在什么地方呀?
姑娘答道,听爹妈说,江对面,就是武陵山脉,云雾里那座最高的山峰叫铜鼓崖。翻过它,再往南走一两顿饭工夫,就到枫香溪场了。
路不算远啊,差不多一望的路。可是……也不知我的两个战友怎么样了……那男人顿下话脚,神色凝重,沉浸在他的心事里。
姑娘微微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该怎么办?我爹会接骨疗伤。可是,他肯不?
蓦地,通道里又有了唏唏唰唰的响动。仿佛是一串,向洞口灭去。
姑娘说,哥哥,你歇着吧。呆久了,会被别人发现,我走了哈。
姑娘进入竹林后,凭借着星光,摸索在十分昏暗的毛路上。她很担忧,这三月里,进竹林掰笋子的人不少,难免有人会发现洞里的秘密。于是心生一计。她边走边学野山羊的嘶鸣。寨上的人常把这种叫声当着鬼叫。
呱——
呱——
呱——
叫声在寂静而广袤的夜空嘶鸣,慑人心魄!
令她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紧随她的叫声,又发出另一个如出一辙的叫声。只是那个叫声,显得凄凉一些。仿佛是老鬼失子的哀嚎!离她很近,宛如近在咫尺!惊乱之时,她看到了几步之外的巨石滩上站着的父亲。
张著堂走向玉梅,说,别讲了,我都晓得了。回家去。
玉梅不安地说,爹。救人一命,当是善事嘎。帮你添麻烦了。
唉!老子已让你赶鸭子上架,没退路喽。哪个让你是我崽崽?我没心帮他,只有心帮你。不帮你,万一你出了事,爹脱得了干系?
一路上,有两个鬼叫,一个年轻,一个老迈,震惊女儿渡。
六
下半夜,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老土司躺在床上,越想睡越不能入睡。此刻,两个场景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昨天,县老爷把他叫去思南县衙拍桌子打板凳催他抓兵;今天,红鬼打尽子弹跳进乌江。入不得睡,霸道的鸦片瘾很快袭来,浑身上下如有几千几万虫子在抓在挠,不得安宁。于是叫醒身旁熟睡的三婆子。三婆子聪明伶俐,知道老土司的瘾又犯了,便起身穿衣,去点亮客厅的大灯。老土司披着印花长衫,打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哈欠,来到客厅,躺在烟床上。三婆子也侧身躺在老土司的对面,为老土司点燃一个烟泡。老土司眯起双眼,深深地吸进一口烟雾,停在肺里许久,饱饱地享受一番感觉后,才让它一丝一丝地从唇缝游出。一双瞳仁即刻发亮起来,有了十足的精气神。
鸡叫二场了。老土司眯眯地笑着,提醒三婆子。
三婆子挺温顺地点点头,回敬一个妩媚的笑容,兀自耳热心跳了,凭习惯心知对面的糟老头接下来将要唱哪一曲了。
一个闪电冲进窗来。整个屋里通体雪亮!
三婆子骤缩一下身子,惊慌喊叫,要打炸雷!
老土司讥笑道,蚂蚁大的胆子嘎!怕雷?过我这边来。
三婆子急速地一个滚,便蜷缩到了老土司的身边。
咔嚓嚓,一个接地炸雷从屋顶呼啸而过。
唰,唰唰,瓦片上刷过一股两股响声后,紧接着唰唰唰刷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接踵而至。老土司家的木屋在狂风暴雨中瑟缩呻吟。
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老土司问怀里的三婆子,搬起指头满打满算,婆子嫁过来九个月了嘎?怎么还不见你有喜?唉!大婆子二婆子都像阉母鸡,几年了,一个蛋也挤不出来。看来,该我家绝后了嘎!
老土司正长吁短叹时,又一个闪电出现,屋里亮如白昼。两人同时被一个头像惊傻了。花格窗外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双目鹅蛋般大小,透着莹莹绿光,瞪着屋里。舌苔足有巴掌长宽,吊在漆黑的口洞,鲜血淋漓。这副狰狞的面孔,飘飘忽忽,瞬间即逝。三婆子哇地惊叫,紧搂老土司,抖抖擞擞。从来不信鬼不信邪的老土司也吓得不轻,寒气倒吸,脸色青白。静下来后,他嘱咐三婆子,不准对任何人谈及见鬼的事情。他拍起胸膛说,世间哪有鬼和神,如果有,那么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地都落脚得有鬼,根本就没有活人的立锥之地!人死了,就像一阵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
三婆子觉得老土司有些精神恍惚睁起眼睛说瞎话,遂伸手摸着老土司的额头,叹惋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才当家的不是都见到了吗?哎呀,当家的满额头皱纹了。岁月不饶人,不服老不行呀!
老土司顿时觉得自己被人小看,受到奚落,浑身火烧火燎,一把推开自以为是的三婆子,吼道,婆子嫌我人老眼花不中用了不是?看我不休了你!离开我家前,还得听我的,按我说的做。如果,你敢把事情说出去,我就把你五花大绑,丢进江水喂王八!硬跟老子气冒火了嘎。
三婆子很委屈,呜呜哭泣中说,当家的不许讲就不许讲嘛,还用那个凶?
老土司咬牙切齿地发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王八蛋,敢在我家装神弄鬼。不诛他九族,都不算人日的嘎!狗狗的!
三婆子抹去泪水后猜测道,难道不是疯老太婆又在捣乱了?
不会!老土司立马给予否定,都疯成那个样了,还会弄出这副模样来?况且……他似乎想讲出什么来予以佐证,可是伸了伸脖子,竟然张张嘴,没能把要说的话说完。
因为他们这晚都没有听到疯女人的喊叫声。三婆子对自己的猜想就丧失了坚信的底气,萎萎地说,就嘴里讲讲,我也没说一定就是疯老太婆。
次日,整整一个早上,不相信世间有鬼的老土司躺在太师椅里,闭目神思。他将整个寨子里的百多号人逐一地在心头审查,推断谁最长有反骨而且胆敢威胁到他。最终,玉梅在他的意识里有了清晰的轮廓。但是,他怎么也不敢完全肯定装神弄鬼的人就是玉梅。因为,他始终找不到原因!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交谈一个话题。他们似乎都在同一时刻听见了烂石窖方向的鬼叫。寨上闹鬼,不得安宁了。有的人便把闹鬼归罪县衙的保安队。说他们逼死了两个红鬼,红鬼前来索命了。
七
说女儿渡被恐怖所笼罩,一点也不为过。大多数人家的大门,早上太阳竹竿高了才打开;下午太阳过江不久,便纷纷关上。据说,太阳落土后,孤魂野鬼们就要开始游荡了。那种端起碗在院坝吃夜饭的潇洒景象已然不复存在!一时间,不再有人去烂石窖放牧弄柴掰竹笋打椿芽。那里,确实埋了许多坟茔,历来是祖宗八代们最终安身的地方。
凉风洞里,红军战士已经可以扶着洞壁站起来了。估计再有五六天,便可以离开那里追赶队伍去了。所幸他的腿骨并未受损,只是左腿外侧被弹丸拉出了一道肉沟,不仅宽,而且深。因为得到了玉梅父女的悉心照料,尤其是得到了张著堂的祖传草药的医治,伤口渐渐愈合了。但是,有一件事,很令他愧疚不安。他深深感到,因为自己的留下,使女儿渡的人本不平静的生活更添了一层不必要的恐慌。
那是他留在洞里第三天的晚上,玉梅照常给他送饭来。若明若暗的灯辉里,玉梅笑得花一样的灿烂,从小背篓里拿出一包芭蕉叶包裹的东西,打开来,呈到灯辉里,柔声细气地说,哥哥,这是我爹爹四山五岭地找,找了好几天,最后爬上铜鼓崖半岩中才采摘到的救生还魂草。你摸摸,捣得好细;你闻闻,里面掺和了甜米酒,好香的味。上好的疗伤药呢。除去吃一点,其余的都敷在伤口上。爹爹说,要不上几天,你就会好起来的。不要看我爹爹平素时默起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关紧时候心透亮的呢。噢。这里还有最好吃的东西。是爹爹劈了大半天青?疙蔸,才劈出这半碗老木虫。油炸的,喷喷香。我们寨上人家风俗,逢贵客来了,才弄这个菜来待呢。
红军战士端着碗,噙着激动的泪水,答道,小妹妹,感谢你爹感谢你!怎么才能报答你们的深恩?中弹的时候,我倒在草丛中,听见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心想这回完了,再也见不到我的战友们了。是你把我拖进树笼,等那些追赶的人去远了,又把我搀扶到这里来。
玉梅侧脸看着石壁,微微娇羞地喃喃道,当时,我也不晓得哪来的胆子,就一门心思把你赶快藏起来,不让追赶的人抓到。
红军战士的眼里,玉梅的身材是那样的娇小,以至于她的花边服饰显得宽大而空落,尤其是那圈墨黑色的头帕更是给人以厚重的感觉。然而,从玉梅身上真真切切感受深刻的却是非凡的坚毅和稳沉。他真诚地称赞道,多善良的人啊!
你放心我们这里吗?哥哥。
从你救下我,我就没有担心过嘛。有你们关心,我怎么能不放心?
可是,满寨的人,烂心烂肠的不敢说没有呀。哥哥能全放心?
红军战士想了想,明白了玉梅的话外之意,感激地说,小妹妹,感谢你们想得这样周全。
玉梅笑了笑,问,哥哥,你在这里面听到鬼的叫唤了没有?
什么鬼啊?我听到了。那是山羊的叫声嘛。
玉梅笑出了泪花,说,不信鬼的,说是山羊;信鬼的,说是鬼!我们寨上多数人信鬼,就说闹鬼了。我可不是乱倒夜壶啊。这几天,天不到完全落黑,多数人家就关门闭户了。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
红军战士大惊失色,一口饭噎得直伸脖子。问,怎么能这样嘛?这不是扰民吗?
扰民?哥哥,哪样叫扰民?玉梅不解,但是,从红军战士不满的神色里,玉梅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扰民就是让老百姓无端害怕担忧。红军战士解释道。
玉梅神情阴郁,不安地辩解道,我没有其他坏心眼,就是不想让他们到这里来发现哥哥,给哥哥带来危险。
红军战士心情沉重地对玉梅说,妹妹啊妹妹,老百姓不平安了,我还拿平安来干什么嘛?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骚扰百姓要挨处分!
玉梅离去的时候,红军战士再三要求玉梅想法为寨民解除恐慌。
八
女儿渡的人快要忘却红鬼投江的事的一天下午,阳光刚跑过江对岸,玉梅父女从烂石窖的水竹林出来,抬着一只灰色的大山羊。看上去,野羊还没有断气,肚皮还在一起一伏地蠕动,它的前左脚很悲惨,仍然血肉模糊地戴着硕大的铁夹。从弯弯的小路走下来的时候,张著堂似乎很得意,老远老远的就听到他啊啊的朗笑声。几个小孩一路追着看。玉梅呵呵地跟小孩们大声说,毛毛,你们晚上到我家吃山羊肉哈!几乎是,他们父女才坐到院坝里,十多个男男女女从这家那家赶来看新奇了。其中,一个见识渊博的长者就抢先发表了自己的高见。他理着长长的山羊胡,说得有些愤恨,我说嘛,就这星子作怪,遭鬼附了身,有事无事地吼,吼得满寨人心里发毛。这下好了,看鬼还叫唤不!大家顿时明白,烂石窖将不再有鬼叫了。又有精明的人补充道,著堂大爷不错,硬是跟大家除了一害!玉梅堵了满满的一腔笑,可是,忍住了。张著堂喜笑颜开地对大家说,这样吧,晚上都来打打牙祭。俗话说得好,隔山打鸟,见者一份嘛。
这寨的人都挺硬气廉正,没有几个当真去吃张著堂家的野羊肉。然而,有一个事实大家都认可都清楚,烂石窖不再有鬼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土司为了证实大家的言传,亲自去了张著堂家。见到张著堂把山羊吊在杏树的枝头上剥皮,脸上瞬间就泛出猪肝色,肚里燎起一片怒火。他心里明白了,确定闹鬼的事与张著堂一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求证答案的诡计在他心头酝酿。
九
转眼间,红军战士就可以行走了,虽然走路的时候依旧负痛,略略有点跛。他心里想着大队伍,小痛就无法阻拦他的脚步了。这天夜里,玉梅照常给他送饭去。他端着饭,久久不下筷,盯着玉梅,若有所思,若有所言。
玉梅诧异,催促红军战士,哥哥,快些吃呀。山羊肉就剩最后小颗,爹给你炒在菜里了。怎么啦?我有哪样好看的?
妹妹,我到这里多少个日头了?
满打满算半个月了。哥哥。今天到底怎么了?突然算起日子。
妹妹。我该走了嘛。红军战士忐忑不安的答道。
要走,也得明天走啊。
不。妹妹。我想好了,今晚就走,现在吃了饭就走。红军战士的口气干脆坚定。说罢,大口大口地扒饭。
玉梅愣愣地注视着红军战士,不一工夫时间,眼见的一碗菜饭就将没有影了。随之,期望的心怦怦地越跳越急。最后,玉梅鼓足勇气要求道,哥哥,把我带走吧。我都长大了,在这寨上,早晚生活不下去。
红军战士咽下最后一口饭,似乎没有听明白,等待玉梅重复刚才的话。
玉梅不再犹柔,放大话音,清楚流畅地重复道,哥哥。我要跟你走!
红军战士瞬间骇呆了,短暂无语。回过神来后,非常慎重地推脱道,这不行嘛。妹妹。如果,你是一个男孩,还可以考虑。我们红军欢迎天地下所有劳苦大众的人们加入我们的队伍。长大了嫁人,就逃脱这寨子了嘛。
嫁人,就逃脱?玉梅焦躁起来,不安地说,天底下,这个寨子那个寨子,一个妈生的样子,都锅黑啊。
嗯。红军战士看着洞外,说,这个黑暗不会太久了。
带我走。哥哥。玉梅拉着红军战士的手,央求说,带我走,我也要为穷苦的人出把力。
不行嘛!妹妹。我一个人男战士带走一个女孩,别人怎么说嘛?红军战士掰开玉梅的手,显出急躁无奈。
玉梅似乎还想辩白什么,就听洞口方向传来一片杂乱的吼叫声。玉梅即刻明白,有人发现洞里的情况了,来不及过多的犹豫,拉上红军战士的手,吩咐道,哥哥,快跟我从岔洞出去。一般人不知道这边还有这条密道。
这条密道的出口位于冬瓜田的坎下。一般人不知道,不等于老土司也不知道。老土司早已派家丁二人把守了出口。玉梅蹲在洞门边,一眼就看清了两颗闪亮的烟头。两颗烟头似乎自以为这边很安静,不可能有异动出现,于是,时而聚拢,时而分开。分开得远时,一颗在田的这头,一颗在田的那头。玉梅瞅准分开的良机,带起红军战士,猫着腰,悄悄地离开了岔洞,钻进一片茂密的丛林。
狡猾的老土司还在多条出山的路上设了卡口。就在以为已经逃出女儿渡的时候,两名家丁发现了玉梅和红军。几声枪响,一阵呐喊,引来了十多名追兵。玉梅和红军的身后拉着弯弯的一路火把,紧随稀疏而尖利的枪声。红军伤未愈,走得比较吃力,渐渐地,追兵的喊声越逼越近。在一处下坡的灌木林里,玉梅叫停了红军,自己躲进一笼树丛后,脱下印花裙,扔向红军,让红军换下灰色破旧的军装。
红军说,这样危险嘛。你一个姑娘家,跑不过枪子。
把你的衣服换给我!麻利点。再拖,你我都跑不脱!
红军把换下的军装扔给玉梅,转身钻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灌木林。
玉梅知道红军还没有离开,就朝着树丛后说,哥哥,快些走!要是能利索脱身,我一定来枫香溪找你!玉梅见到了藏红军的地方像吹起一股轻风,树枝树叶摇曳着把动静传向远处。换上军服后,玉梅径直朝着出山的大路跑去。最终,玉梅落入几个家丁之手。
十
老土司年轻时在县衙门跟过班,审讯玉梅时,把学到的一点审讯手段用上了。在他家的院坝里,竖着一根水桶粗的松木材质的杀威柱。多少年来,有多少敢触犯族规的良家男女被捆缚其上,受尽了老土司残酷的折磨和摧残?现在,一条拇指粗的棕绳将玉梅牢牢地绑缚在上面。杀威柱的左右两侧三米开外的地方,竖着比杀威柱稍矮一点的树桩,其上燃烧着摇摇曳曳的松明灯,红映映的火光把玉梅照得眉清目楚。玉梅已经被殴打过了,脸上有几块墨染样的青疤,左嘴角挂着一缕血迹。在玉梅身前不远的地方,摆一只破旧的大铁锅,其里旺旺地燎着不断有火星炸出的杠炭火。火里,几把大烙铁烧得彤红。院坝的四周威风凛凛地站着五六个持枪的家丁。大门和走马转角楼的回廊上,亮起盏盏大红灯笼。老土司在两名家丁的相随下,挎着一支破旧的歪把子手枪,走出大门,直奔玉梅而来。
此刻,正是午夜时分,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团浓重的漆黑。
老土司从身旁家丁的手中拿过一支火把,摇晃着,凑近玉梅的脸。阴阳怪气地嘲弄道,咦!我们的二孙孙,英雄得很嘎!胆子大得包得住天。祖宗我也自愧不如嘎!狗狗的!然后,长时间瞪鼓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梅,企图以这个样子,震慑住玉梅的每一根神经。
玉梅呸地吐去一口带红的口水,侧目看着对面高高的院墙。
说吧。跟你一道跑的是哪样野汉子?老土司压低嗓音威严地发问。
说吧!说吧!哪样野汉子?老土司身后两个家丁一齐发喊。
玉梅的脸上流露出厚重而含蓄的胜利者的微笑。面对所有的问话,不屑一顾。
过去,你二孙孙的嘴巴比刀子还快,比牛毛还多。怎么现在倒哑了嘎?咹?狗狗的!老土司尽量装得凶神恶煞些。
玉梅乜了老土司一眼,嘴角撇出一抹冷笑。
无话可讲,急得发笑?对不?你说说,为哪样要捕我家田里的七星鱼?为哪样下河拉船?就从这些小事回答起吧。行不?二孙孙。
玉梅嗤之以鼻。
你到底开不开口?!老土司按捺不住愤怒,大喊大叫道。
土司大公。这几码子事,好像都是我个人的私事哈?你也有心思管?玉梅提醒道。
是嘎是嘎。是你个人的事。不是大家的事!狗狗的!跟老子气冒火了嘎。火把在他手里快速地上下抖动。
我自己的事,丑也只丑我一个人,该你土司大公毬事?为哪样要劳我回答你?
老土司的眼睛轮得更鼓了,凶焰毕露。举着火把,围着玉梅转了一圈,重先站定在玉梅身前,降低嗓音,咬牙切齿地问,那么。说吧。跟你在洞里的到底是哪样男人嘎?这可能不是你个人的指甲小事吧?
红军!怎么了?明人不乱说瞎话。再有,现在不说,将来你们也会晓得。他就是红军!玉梅回答得简洁坦然,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自豪。
红军?原来追的就是红军啊?
哪样!红军?我的妈呀,好危险呐!幸好是个伤兵。
院里所有带枪的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顾不上了威严,叽叽喳喳地议论开去。
红军?老土司大吃一惊,那对大耳环突地僵滞了晃动。他将火把靠近玉梅,上下打量一通,这才注意到玉梅确乎穿的就是红军的衣服。老土司倒退两步,缩缩脖子,提提衣领,将火把递还身边的家丁,吩咐道,喊厨房里炒几个盘子,喝两盅。狗狗的!这个春初的晚上还真是乍暖还寒嘎!喔,烙一盆糍粑,不要忘了装两碟蜂蜜;煮鼎罐熬熬茶,不要忘了多放点芝麻炒豆;捡几盘角角米花出来,新炸的那种哈。唉!弄不懂咋就说饿就饿了!怪古稀奇得很!走,留两个人看着,其余都到屋里烤烤火。狗狗的!弄热和了,弄饱了,再来架火这个死硬的家伙!
进到屋里,大家再以顾不上什么颜面了,害怕的愤怒的情绪暴露得彻底无遗。不知确实是冷,还是心藏惧怕,一个家丁站到老土司背后,勾下头,对着老土司的耳朵嘀咕什么,说得哆哆嗦嗦,乃至老土司听得生了火气。
狗狗的!怪古稀奇。跟老子讲撑透点。又没哪个拿你下油锅,看你吓得三魂不在两魄的鬼样子!老土司正在过鸦片瘾,长吸一口烟云后,烦躁地吼道。
家丁弹直了身子,稍稍提高嗓音,报告道,保安队的说,他们追的红鬼是三个。跳江的,只看见两个。还有一个不知去向。
那,他们为哪样不提明这档子事嘎?老土司插嘴问道。
他们满山满岭找了,哪个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剩下的那一个,就是连毛毛都不见一根。
老土司把烟枪推到一边,坐直身子,摇头晃脑地剖析道,啊!老子弄懂了。他狗日的几个保安队的不敢提这码子事,是怕回去交不到差。领不到奖赏不说,搞不好还要黄泥巴揩屁股——倒粑一坨,背时倒霉!所以就隐瞒不说。狗狗的!可恶得很嘎!
吃罢夜宵,已是三更天色。酒肉下肚,精神大振。此刻,众家丁无不摩拳擦掌,显出帮凶的本色。有的说,要是小家伙不开嘴,就拿海椒水涂她伤口;有的说,要是小家伙乱讲,就让她尝尝烙铁的滋味;有的说,利索点,干脆不问了,因为她通红军,交给县衙算了。
老土司躺倒在太师椅里,眯着眼,显出一副城府颇深的样子,倾听着大家的提议。
三婆子似乎耐不住吵闹,披着花枝招展的睡衣,扭着柔软的腰肢,款款地从卧室走到客厅里来。她看到高高瘦瘦的大婆子和矮矮墩墩的二婆子在老土司身后老远老远的地方站起。大婆子无精打采的,不停地打哈欠,仿佛眼下发生的事一点都跟她不相关;二婆子瞪着猫头鹰一样圆圆的大眼,似乎太在意事态的发展,紧张得浑身的肌肉发紧发抖。三婆子一脸烦躁的神色,朝着七嘴八舌的人们吼叫道,是你们拿主意,还是我们当家的拿主意?咹?就晓得没完没了地瞎吵吵!
于是,屋子顷刻安静。
我说嘞,当家的,你就果断点,拿出个万全之策吧。三婆子走到老土司身边,摁着老土司的一只肩头,媚笑着催促道。
老土司站起身,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踱了一趟,宛然老谋深算了,说道,你们拿的主意都不成。以通红军的名,送县衙,是不是太便宜了小家伙?县衙里会把她咬几口?至多关个一年半载。放回来,还成了我们的死硬对手,叫我们天天夜夜不得安宁。依我看,不如按家法办理她更干净嘎。
家法?哪样家法?一名快嘴的家丁问道。
众家丁茫然。
三个女人瞪着老土司犯傻。
老土司洋洋得意地问道,那小家伙是男是女?
女的呀。三婆子抢先答道。
老土司又问,狗狗的!她跟红鬼在凉风洞里呆了多少天?
起码十天半月了。快嘴的家丁答道。
孤男寡女在一块这么多天,难道不做出点哪样出格的事来嘎?狗狗的!老土司以肯定的语气设问。
于是,满屋的兴奋畅快。
大家静静。老土司叫道,乘天色还早,大家赶快准备准备,按办家法的那一套,把要做的做具体做细致。听清楚没有嘎?
众家丁答道,听清楚了!
三婆子冷冷地乜了大婆子二婆子各一眼,不好气地赶撵道,你们两个站在那里,是等饭吃,还是等衣穿?没事就滚你们的被单窝去。
大婆子二婆子大气没敢出一口,垂着头,乖巧地各回各的寝室去。
老土司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告诫大家,你们的嘴巴关风一点。不准哪个把玉梅被抓的事在明天中午之前说出去!不准哪个把我们没能抓到红军的事在任何时候说出去!哪个走漏了风声,让县衙的人寨上的人晓得了,跟老子惹了麻烦,坏了老子的大事,老子就揪了他脖子上的南瓜嘎!听清楚没有?还有,把小家伙的嘴堵上,堵严实起!我要张著堂一家死了崽崽,还不晓得死的原因。说完,老土司那张烟鬼的蜡黄的脸皮上浮起阴险狡诈而得意忘形的狞笑。
众家丁又答道,听清楚了!
十一
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六日。乌江边的女儿渡。
一个苍老的嗓音在召唤,祭江神啰! 祭江神啰!
随即,有人敲击了古老而神圣的铜锣。哐!哐哐!哐!哐哐!密集而洪亮,催命似地炸响。
往日的午时是女儿渡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鸡鸭小憩了,牛羊上山了。然而,今天突变了。呼喊敲锣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这家那家发起,向江边石滩飞速集去。所有的声响被江涛吞噬后,灰色的石滩上站了大群男女。每一张脸都烙满了或震惊而又怀疑或愤慨而又无奈的神色。所有的目光牢牢地盯在祭坛上。
高高的祭坛由大青石垒就,石块间勾缝处已荒草萋萋。五六米见方的祭坛上竖着粗实高大的祭杆,蓝天白云亮日顶在杆梢尖。玉梅被一团破布片堵住了嘴,五花大绑捆缚在祭杆脚,额面发际处不断有殷红的鲜血沁出,缓缓地流入眉宇。玉梅很镇定,眼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害怕,挺平静地看着台下的乡亲们。老土司在杆前焚香烧纸,摆放猪头豆腐糍粑米酒等等祭品,不时望望日头。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在等候日头站上棒巅的那一刻。玉梅将在那个特定的时候被江神接走!
石滩不远处,两个弓腰驼背的老妇满目忧伤地窃窃私语。
想不到哈。乱世出百怪,绣花楼里出妖精!小小十六七岁年纪,胆大包天,糟蹋家风,破坏族规。黑头发感叹道。
可不是嘛。前天晚里,江对面铜鼓崖方向枪声好紧,炒苞谷泡样,响了一夜。听说,枫香溪来了好多红毛鬼哦!从涪陵上来的,个个红眉毛绿眼睛。红鬼哪阵就牵走了玉梅的魂魄?花白头发满脸惊恐的神色,随声附和。
吓人啊,吓人。还有一时半会儿,就要遭推进江水喂鱼了!
唉!该在水中死,不在岸上亡啊。看玉梅生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鬼样子,注定是江神的饭菜!没有点天灯,就算便宜了。放在往年,哼,恐怕……
四行浑浊的泪水流下两张皱皱巴巴的脸颊。
乌江从思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间蜿蜒流来,淌到女儿渡前,被密集在南北两岸的青石滩勒入近百余米狭窄的渡口。江流顿时狂躁不羁!绿色被揉得粉碎,波崛浪涌,飞花溅玉;一串串勾连飞旋的漩涡呼啸着向下游匆匆驰骋;惊涛拍击着犬牙差互的岩壁礁嘴,轰轰隆隆地咆哮,震耳发馈。两只麻羊船泊在石岸边,剧烈地颠簸摇荡。
有眼睛尖的,见到下江来的石级弯路上,急速走来张著堂和他的女人黎启香。张著堂走得一歪一斜,跌跌撞撞,很吃力。黎启香虽然步伐的频率很快,却是一踮一踮地,全是一些碎步。他们在嚎哭,他们在喝问,瞬间就到了祭台边。几个荷枪实弹的家丁拦在张著堂和他的女人的身前。
你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哪样啊?黎启香淌着满脸泪水,向着台上发问。
张著堂古铜色的脸上,木木地,悲泪纵横。他见玉梅没穿大袖的短衣和镶边的筒裤,而换了扎眼的灰色的红军服,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来得太早太突然,因此心情非常沉重绝望。
时辰到。台上的一名家丁敞开大嘴向台下喊道。
老土司今天穿一身青色的长衫。他把长衫的下半段斜着撩起扎在腰带间,肩上挎着歪把子。阳光下,他的银耳环分外刺目。稳了稳头上那卷厚重的青丝帕后,习惯地嗯嗯地清了清喉咙,威风八面地宣布道,感谢大家到来!今天,我们在这里办族法,将玷污本族风尚的败类玉梅绳之以法。下面,我宣读一下告本民族书。今已查实,张著堂之二女,于本年五月内近十五日之时段里,在本寨叫凉风洞之地方,与不知名之外族男人行苟且之事。该女之行为大伤风化,有辱族楣,已触犯本族先祖订下之族规,依律当诛不饶!他抬手搭个凉棚罩在眼楣上,瞟了瞟太阳,然后放眼台下,厉声叫道,时辰已到,祭江神!
台上的两名家丁就去解绑缚玉梅的绳索。
慢!张著堂洪声阻止,扒开阻拦在身前的几个家丁,站到祭台边。
所有的目光聚向张著堂。所有的心同时被震慑。被折磨得精神萎靡的玉梅也为之一振,抬头看着父亲。
张著堂提起残疾的脚,腰就显得直了。亮起从未亮过的目光,用讨伐的口吻,朝着台上发问,土司爷,我家玉梅究竟在哪里败坏了族规家风?咹!?
老土司哼哼地发出一串冷笑,然后,抖动着耳环,向张著堂扳起指头列数:其一,滩上拉船;其二,十五六天在凉风洞跟红鬼不清不楚。有哪一件是一个姑娘家该做的嘎?哪一件没有败坏族规家风嘎?!没治你家管教无方,就算轻饶你家了!
老土司说话的时候,张著堂和暴眼二叔一前一后爬上了祭台。
老土司又恼又急,朝台下的家丁喊叫道,都上来,给我把玉梅甩到江里去!
天咦!哪个敢?!张著堂亮出寒光闪烁的菜刀,威风凛凛地举在空中。暴眼二叔没说话,侧靠张著堂,面向台下的人群,执着一根粗实的锄把,一只眼闪烁愤怒的火焰。
台下的众家丁被震住了,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暴眼二叔瞪着老土司,大声提问,土司爷,你们弄清楚没有,玉梅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女的,你们要把玉梅栽到江里喂鱼,我和我哥家绝不阻拦。说话的同时,他向张著堂盯着捆玉梅的绳子迅速地眨巴几下眼睛,传递催促的神色。
张著堂似乎也被暴眼二叔的喝问弄懵了,怔怔地瞟了暴眼二叔两眼。不过,心有灵犀的他很快就明白了暴眼二叔的眼色。
哈哈哈!哈哈哈!老土司放声大笑着说,你家玉梅是我们看到起长大的,哪个不晓得她是女人嘎?怪古稀奇!
台上台下的家丁跟着大笑。其中,有的嘲笑说,看来,这瞎子都急出神经病了!
族民们懵懂,熙熙嚷嚷交头接耳。石滩不远处,两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妇又泪水矇眬地窃窃私语。花白头发跟黑头发说,做的是哪样孽哇?好端端一个人,硬叫急疯了。满寨人哪个不晓得玉梅是个清秀礼貌又体贴父母的好女孩哇?黑头发附和道,嗯,一个姑娘家不容易啊,田头土头顶得上一个男劳力了。就是脾气倔牛了点,吞不下别人欺负。
王接生婆也在人群中。脊背已经很驼了,让人不禁想起大漠里的驼峰。她神经质地摇摆着多皱的下巴,沙哑着嗓子,很激动地辩白。因为太嘈杂,谁也没听清楚她到底证实了些什么。
这时,疯老太婆从人群中挤过,出现在老土司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她今天终于逮着了向大堆人说话的机会,显得很亢奋,依旧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空濛的眼神在老土司脸上晃荡在所有人的脸上晃荡,胡乱嚎道,……我的儿啊,来吸呀!喔嚯……鬼来啰!鬼来啰!
哈哈哈!哈哈哈!银耳环开始晃动后,老土司没理睬疯老太婆,侧着头冲着暴眼二叔夸张出一个十分得意的嘴脸说,男的?更好啊!老子正愁一个壮丁数目没门路嘎。他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跟暴眼二叔对话时候,一边的张著堂非常利落地解开了玉梅身上所有的绳索,也扯掉了玉梅口里的布片。
在众家丁发愣的时候,玉梅跳下祭台,冲向人围。人围瞬间让开一条通道。玉梅三步两步敏捷地腾跃到江岸,纵身飞进乌江。在老土司拍脚打掌气急败坏大叫抓住她时,玉梅哗哗地带起一路浪花,游到了江水的中央。
人们,好的坏的,一窝蜂地涌到江岸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江中的情景。
与此同时,有人指着江边惊呼,疯婆婆落水了!疯婆婆落水了!
顺着指定的地方看去,一块桌大的礁石边,绿茵茵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白发。那白发极像一只梨枝捆扎的花环,跟着江水向下淌去时,拉出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水泡,缓缓地向纵深沉去,其影像最终定格在人们的记忆里。
抑或震惊而至麻痹,抑或兴奋而生放任,竟然无人作出一点点反应!
白发老妇颤巍巍地噙着泪水发话说,唉!是你们挤她下水的,是她自家踩滑脚落水的,还是她故意跳水的?你们这么多人死眼看船流,就没个伸手拉拉她呀?唉!走就走了吧,落得她自己解脱人世的苦难,落得大家以后过清静日子。反正这渡口跳水的推下水的,古往今来,不少她这一个人啊!唉!渡口又多出了一条女人命呐。
可是,人们似乎没有工夫理睬老妇的话,都看着玉梅紧张。
十来名家丁排在江边,举枪瞄准黑色的不断向对岸靠近的玉梅。
放下枪! 老土司命令道,给老子打死了,你们充壮丁去?狗狗的!跟老子气冒火了!一名壮丁就是白花花的几十块大洋嘎。再说……再说她做的事,加起来,还严重不到吃枪子的地步嘛!
在上百双眼睛的护送下,玉梅爬上了岸。只见她耸立在高高的大青石上,向岸这边挥着手,喊道,爹!妈!你们多保重。我走了,去枫香溪了!然后,指着老土司所站的位置告诉,土司老球球,等到起,我回来杀死你们全家!
这时,老土司才恍然大悟吃了暴眼二叔障眼法的亏,感到事态已超出他想象的严重,急命令,给老子火速开枪!打死她!打死她!老子不敢要大洋了!
然而,他们的枪很可怜,全是火枪,用火镰点的那种火枪。等待家丁们从惊慌中清醒,弄懂老土司的喊话,再填火药装铁砂,玉梅早已跑出火枪的射程!可是,家丁们仍然排立在乌江边,并且举枪瞄准。
黎启香悲哭着惊叫道,玉梅!女儿啊,快跑!快——跑啊——儿啊——我的女儿啊!
张著堂怒吼道,玉梅就是一个女孩。女孩就不是人了?你们哪个敢打?看我不跟你们白刀子见红!然后,亮开嗓声向江对岸奋力呼叫,玉梅!快跑,找红军去——
开枪!老土司咆哮了。是女孩就该死!太不把族规放在眼里了。
快跑!侄女快跑!快——跑——啊!暴眼二叔呼喊了一嗓子。紧跟着,岸边爆发出杂乱的呼喊,快跑!快跑! 快——跑啊!
呯!呯呯!呯呯呯呯!一排土枪对着武陵山喷了火。
一行贴着水面从江下飞来的鹭鸶吃惊不小,陡然加速拔高,像一枚枚皎洁的箭头,冲向湛蓝的天宇,掠过女儿渡,然后缓缓地飞向上游。
张著堂反倒生平第一次放声朗笑了。他提起伤残的脚,绷直了腰杆,微挺胸脯,底气十足地笑了。啊啊!啊啊啊啊!仿佛要把从幼年至今淤积体内的所有笑意在这一瞬间释放,很洪亮,似乎没有结束的时候。
老土司宛如被谁突地抽去四大筋骨,颓然瘫坐在地上。他脸色青白,无可奈何地指指身边的人,又指指乌江对岸,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嚷道,族门不幸啊族门不幸,出了这个孽障!我的祖宗们啊,寨子乱套了!
笑声中,呼唤声中,枪声里,玉梅急速飞奔在去枫香溪的山路上。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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