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

　　哀牢山、乌蒙山、高黎贡山，布满了绿叶茂密的树林，林中穿行，陈年腐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沁人肺腑的空气心醉神迷，叫人想起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诞生。神秘莫测的森林，像时间一般古老、像春天一般年轻，在我的心目中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最近，我走进了蕴藏着无数千年古木的神农架。神农架因为野人而出名，有没有野人我真不知道，我只看到逼真的野人雕像。我沿着被连绵的秋雨浸湿的林荫路，走进幽暗的密林丛中。突然高大的树木抖动着枝叶，摇摆的树枝飘落着金黄的残叶。一群金丝猴从树上蹦跳下来，在猴王的带领下，来到我跟前。猴王一声不响地奔向我靠着的围栏，以飞檐走壁的灵巧爬上护栏，后脚踏着栏杆站立，一只前肢搭在我的右肩上，露出胸前黄中带黑的软毛，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我的脸。这满身火焰一般赭黄色的金丝猴王，犹如一个胸怀豁达、心灵阳光的智者，平静地与我相逢。人与兽生物基础是相同的，唯一的区别是人能思辨，既创造了神仙，又做不到神仙。动物是有心灵的，按照佛教的说法，众生平等，灵魂转世，六道轮回，这猴王也许是我前世的一个友人，甚至是亲人、恋人。

　　今年是猴年，都说猴子。猴子是常见动物，在佛经中有许多相关的传说和故事。1300年前，西藏拉萨红山上建起一座宫殿，取名白宫，它是后来布达拉宫的雏形，传说是南海观音居住的圣山。现在的布达拉宫，像世界屋脊上的“金字塔”，庄严、雄奇。宫内宫，殿上殿，楼外楼，数不清的佛像、佛塔、金银珠宝、古籍经典，更让人流连忘返的是数以万计的壁画。这些壁画是西藏门当、唐巴、青孜三大画师精心绘制的人类起源、佛教故事、西藏历史，想象丰富，形态逼真，情节生动。有关藏族起源的故事，讲的是猕猴变人的传说。这一系列壁画的第一幅画面，是普陀山的观音菩萨，给一只貌似金丝猴的动物授戒并交待任务，命令它从南海前往雪域高原修行。这只猴子来到西藏山南雅龙河谷的贡波山，在一座幽暗的山洞里修行。一天，一个魔女来到洞内，施尽淫欲勾引之能，要同居生活。猴子说：“我是观世音的徒弟，受命来此修行，你不能破了我的戒。”那魔女卖弄风骚，娇声娇气地说：“我前世注定降为妖魔，今日有缘和你相伴，如你嫌弃我是魔，我只好跳崖自尽，来世必成妖魔，将要杀尽千万生灵，生下无数魔子魔孙，雪域高原必成妖魔世界。”这猴子寻思：若与她结为夫妻，我就破戒；若雪域高原成了妖魔世界，那我要承当滔天罪果。想到这里，猴子一个跟斗来到普陀山，拜见慈眉善目的观世音，把过程作了陈述，请示如何对付。观世音想了想，开口说：“这是上天之意，吉祥征兆，你能与她结为夫妻，雪域高原便能繁衍人类，这是莫大的善，作为一个菩萨要为众生着想，你就去吧！”猕猴与魔女结为伴侣，不久生下六只小猴，小猴们性格爱好各自不同，个个自寻地盘，饮泉食果。

　　若干年后，猴父穿越高山峡谷、空旷原野、无边草原，探视子女们的生活。父猴来到神秘莫测、寂静茂密的千年古树林中，无边无际的绿色林海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结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它的子孙已经繁衍到不计其数。父猴担心这么多的后裔，如果把树林中的果实吃完了，将来怎么生活，只有挨饿。想到这里，只好又去普陀山请圣者。观世音菩萨说：“你的后代不会饿死，我能够抚养。”指示猴子从普陀山取下五谷种子，一路播撒。峡谷中的荒野，草原边的空地，很快长满了青稞、小麦。猴群走出森林，美食谷物，尾巴渐渐变短，逐渐变成了人。这便是雪域高原的先民。

　　这在藏地是无人不知、家喻户晓的传说。拂去它的宗教色彩，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符合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与人类起源说相吻合。这比东方女娲捏土造人、西方上帝造人的传说科学得多。

　　趴在我身边的是猴王，以久别重逢、分外高兴的样子，把它的一只前肢搭在我的左肩，另一只前肢不时伸进我的上衣口袋。笑是人类特有的本领，我仿佛觉得这个猴王短阔的鼻子，饱满的嘴唇，柔软的下巴，特别是那双细小而锋利的眼睛，不断地闪动着，目光焦点总是落在我的脸上，似乎用脸上所有的肌肉作出友好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表情。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微笑更是沉默的语言，从眼睛泛到嘴角。神农架的猴子叫金丝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们观猴就像走进一座古堡，拜见一位君王，让人心生敬畏和敬仰，原因很简单，猴子的身份变了，跟贵族、君王相差无几。观看猴群和观看皇宫差不多，我看这神农架一半的机构人员是为这群血统高贵的猴群服务的。我们看猴子都要穿上消过毒的清洁服，免得带来传染疾病。这动物就像古寺中年代久远的佛像叫国家二级文物一样，登记造册，专人保护，毫厘无损。在这一瞬间，我脑海里显现出，去年的一天，在成都郊区的一个小街上，两个身穿破旧西服，脖系领带，脚蹬布鞋，头戴布帽，长发披肩的男人，一个敲着破铜锣，一个拉着旧二胡，一只瘦小的猴子，用轻链拴在木凳腿上，头戴一顶小红帽子，不停地在地面上翻着跟斗，作出各种逗趣逗乐的滑稽动作，许多大人小孩围着看热闹，有的扔出一些花生米、瓜子，让猴子捡食。一会儿主人解了链子，猴子熟练地摘下小红帽，举在手里，绕场乞求，不少人一枚硬币、一张纸币丢进去。最后，猴子一个筋斗翻到他的主人跟前，把帽子里的钱倒进纸盒里，又转过身来咧嘴笑着，吱吱地喊叫，不断向人们挥帽致谢。人有高低贵贱，动物也大同小异，人会残酷地虐待动物，但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多么像动物，在动物眼里，人是那么的渺小普通，不仅怕狗、怕蛇，还怕老鼠、蚂蚁，可内心又多么的自大。

　　我去神农架确切地说，是冲着野人去的。历史的传说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去检验，可能大都是失真的，但传说往往像半睡半醒的梦，预示着真实。我不相信这地球上曾经没有野人。野人的脚印、毛发、粪便、窝巢大量的物证，野人的叫声、身影、追赶、搏斗大量的人证，都不是空穴来风。2000年前，在佛经中就有，夜里野人搬来巨石建庙宇、立石柱防猛兽的故事。60年前，喜玛拉雅发现“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英国旅行家霍德格逊在西方报刊发表喜玛拉雅野人的彩色图像和文字资料。70年代，我在《西藏日报》作记者，一次来到西藏江南贡布地区采访，又听到许多活灵活现有关野人的故事。西藏林芝地区是高山峡谷，山上山下都是无边无际的森林，人们在森林中走一天见不到天空，只能望见从树叶缝中漏进来的斑驳光线，听到各种动物时隐时现的吼叫声。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天打猎能手多吉窜到原始树林中捕猎，突然树林里跑出一个高大粗壮、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把他抓住，抱在怀里往山上跑，他吓得不省人事。当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铺着干草的山洞里，四周堆放着各种野果、兽骨，那野人满脸堆着微笑，双手捧着野果看着他。从胸前硕大的乳房可以看出她是雌性，多吉知道自己的下场，听天由命，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野人每天外出觅食前，把兽毛铺在地上，兽皮披在多吉身上，再用巨石将洞口堵住。多吉忍受不了饥饿，慢慢地吃起野羊肉，喝起野鸡血，身子越来越精神。野人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有一天，野人走近多吉，一把拉住多吉的手，搂在自己赤身裸体的怀里，温暖的体温，柔情的浮动，激起这个强壮男人的冲动，从此，他与野人结为夫妻。不久生下一个毛茸茸的小野人。三人喝着清泉水，吃着甜野果，学会用火、揉皮。后来，多吉领着野人回到了村里。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无从考证，类似故事的传播者中有苏联探险家皮卡诺夫，他在1933年发表了《喜玛拉雅野人考证》的文章；英国旅行家艾里优斯，他在1906年发表了《我在西藏遇见“雪人”》的游记；意大利藏学家乔·杜马，他撰写的有关西藏风物志中也谈到有关野人的传说故事。有一本在西方人类学界很有名望的杂志《杰里梅尔》，1953年连续刊登了两篇有关野人的报道，一个是法国摄影师托姆巴，在尼泊尔境内海拔4600米的坎布雪山发现类似野人的照片；另一篇是伊查尔达论述，在喜玛拉雅山区发现10公里长的野人脚印和当地人保存了300年的野人毛发。1958年，美国富豪斯里卡组织了一个由探险家、人类学家、科学爱好者组成的考察队，在喜马拉雅南麓进行有关野人的科考。1958年9月，前苏联国家科学院组建了一个动物学、人类学、生命学等专家组成的专家委员会，专门研究世界各地的野人，据说还绘制了“野人分布图”。不知道，神农架在图中是否有标注。

　　神农架连绵无尽的山脉、蜿蜒数百里的峡谷里，丛林密布，溪水潺潺，云雾浩渺，这里保留着大自然的原始，这里也许是猿人的生活区，野人的生存地。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认为，人类起源、人类进化的顺序是，无脊椎动物——脊椎动物——哺乳动物——灵长类动物——猿猴类动物——人类。今天的人类以高贵身份、智能本性和好奇思考，看待祖先，探究伙伴，搜寻奥秘。说到人的进化，猿与猴是绕不开的话题。我看着猴王驯良矫健，低垂的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昂首张望，聪明伶俐的样子，我想起佛经《生经》中有一段《佛说猴鳖》的故事。

　　从前，有只猴子在树林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还和一只乌龟交上朋友。它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结成莫逆之交。乌龟的老婆见它经常早出晚归，怀疑它在外面与别的乌龟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有一天，它问乌龟：“你天天在外面瞎晃，是不是与其它雌乌龟鬼混？”乌龟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和一只猴子交了朋友，这只猴子很聪明，我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乌龟的老婆心里想，这只猴子引得我丈夫天天不在家，也不干家务，要是想办法把猴子杀了，我丈夫就不会乱跑，天天在家照顾我。于是它开始装病，躺在床上，呼天叫地。乌龟急了，到处请医生、找草药都不见效。它对乌龟说：“你不要辛苦了，魔说，我的病只有吃了那只猴子的心肝才能好，不然我会很快死掉的。”乌龟说：“猴子是神猴，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两个说好，要同生死、共患难，你怎么能相信妖魔，用它的心肝来治病呢？”这下乌龟的老婆发火了：“老婆同你相依为命，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朋友，我死了算了！”乌龟被逼无奈，来到猴子家，对猴子说：“我多次到你家，承蒙你的热情招待，心中十分感激。可是你从来没去过我家，今天我想请你到我家做客。”猴子说：“我生活在陆地上，你家在河那边，我怎么去呢？”乌龟说：“没关系，我背你过去。”猴子高兴地答应了。乌龟背着猴子游到河中央，对猴子说：“有件事，我想还是对你讲明了好。今天请你到我家，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妻子病重，生命垂危，要吃了你的心肝才能好，想请你帮帮忙。”猴子一听，大吃一惊，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乌龟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可是今天它竟然想要害死我。猴子想逃，但这时已到了河中央，根本没有办法逃走。猴子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说：“唉，你这只乌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今天一早，我把心肝挂在家门口的大树上，想让它晒晒太阳。你若早点说，我顺便带来不就行了！救你老婆的命要紧，我们赶快回去取。”乌龟听了只好转身往回游，到了岸边，猴子立马蹦下龟背，跳到树上，高兴得直翻跟斗。乌龟在树下眼巴巴地等着，总不见猴子有下来的意思，便催促道：“你快拿了心肝去我家呀！”猴子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笨蛋，天下还有比你更笨的吗？哪有把心肝挂在树上的？我和你交朋友，说好同生死、共患难，没想到你却背着算计我，要谋害我的性命，从今以后，我和你一刀两断。”乌龟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们观赏金丝猴，寻找野人足迹，感觉是逃避愚昧的智慧开端。古代，地球的表面森林覆盖率达到三分之二，76亿公顷，如今下降到28亿公顷。人为了攀登智慧殿堂的阶梯，必须认识自己的愚昧，你要征服一切事物，首先要征服自己的理智。人形于天，立于地，是自然界的造化物，人的主体意识、自立能力决定人的行为适应自然规律就是吉利，违背自然规律就是灾祸。用钢铁、水泥、构造的城市里，昼夜靠电灯调控，气温靠空调调控，把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作为奢侈品的时候，金钱和繁荣也就没有了实际意义。住高楼坐汽车，可能我们四肢在萎缩；看电视用电脑，可能我们的视力在下降；喝污水吸雾霾，可能我们的体力在衰弱。今天，来到未被人类开垦的自然环境中，呼吸新鲜空气，沐浴灿烂阳光，视野无际，林海茫茫，河流潺潺，心情舒畅。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