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时期的三儿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虚幻的小说世界里,整日抱着一本书钻在院子的干草垛里或者是家里那只窜着红红火苗子的铁皮炉旁,对现实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当然说这话有点绝对,三儿还对另外两件事情有兴趣,第一件就是额莫(母亲)做的葱花饼。
额莫常常用鸡蛋葱花搅上白面做一种香香的饼。额莫一做这种饼,满院子都是香气,每个孩子都想吃。但吃得最多的总是最小的那个。而三儿不大也不小,正好生在中间,属于容易被好事遗忘的中间地段。比如额莫扯来花布,总是第一个想到三儿的额各其(姐姐),因为三儿的大姐正好是花儿一样的年龄,怎么看怎么顺眼,额莫也愿意用各种花衣服打扮她,额莫在打扮姐姐的时候会获得很多满足,因为几乎见过三儿大姐的人都会夸奖:“这姑娘长得怎么这么俊?”更重要的是姐姐长得像极了额莫。姐姐十五岁,额莫常常眼睛发亮地说,自己十五岁那年就和姐姐一模一样。芍药花瓣一样美,于是那些关于十五岁时期混合着枪炮声,混合着惊吓和眼泪,也混合着朦胧甜蜜的故事就再一次从额莫的记忆库里被复制给孩子们。无论是在闪烁的煤油灯下,还是在发散着干草清香的草垛上,还是院子外边的那三棵老榆树下,额莫的故事就像村子里每家屋顶上的炊烟一样,袅袅娜娜,今天停下来,明天又会摇摆着纤细或者粗壮的身体固执地从烟囱里钻出来,带着额莫每天的情绪气味或者完全属于额莫那个时代的色彩弥漫在空气中,弥漫在三儿整个童年生活中……
而第二件事情和第一件事情就这样严丝合缝地联系起来了。额莫的故事开头总要问上一句:“知道你那嘎其额伯格(姥爷)的腿为什么会瘸吗?”
关于这个问题孩子们早就都知道答案了,但每一次额莫都会郑重地重复一遍,问的严肃而庄重,可在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三儿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简直是百问不烦、百问不厌的兴趣。因为这个问题之后总会引来一连串的故事,尽管这些故事大部分都是重复的老调重弹,但是三儿对额莫嘴巴里流出来的那些遥远的故事有着痴迷的喜爱,额莫每一次的讲述,都会让三儿发呆发傻迷迷瞪瞪地冥想好几天,唉,这种傻子一样的发呆在两个姐姐的眼睛里就是傻子的表象,和大队里那个傻咧咧总到垃圾堆里捡脏纸往裤兜里塞的女傻子没啥区别。
三儿觉得自己发呆完全来自于额莫的遗传,因为额莫常常发呆。比如在油灯下纳鞋底的额莫常常会忽然放下正纳着的鞋底子,双眼痴迷地向前看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眼睛发亮,嘴巴里嘟囔:“唉,那些花呀,万紫千红,一片一片的比草原上的花都开得艳,真好看呀,小时候一点都不听大人的话,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毒,总是偷那葫芦吃。”
三儿听了额莫的嘟囔,傻呵呵地抬头问那是什么神奇的花。
额莫立刻一个激灵,像刚刚被什么吓着一样,慌张地又埋头纳自己的鞋底子。
三儿不依不饶追着额莫刨根问底,额莫没有办法就打岔说,姥爷家住的地方是一个非常非常美的地方,就在伊逊河畔。
三儿的注意力终于被额莫成功转移:那伊逊河畔有多美?
额莫的眼睛又开始发亮:那里蓝天碧水,小鸟飞翔,花儿红,草儿绿。听老人说过去的皇帝常常带着大队人马去那里设围狩猎。皇帝还在那里设粮捕厅、粮捕府。自己的一些老辈子亲戚都在那些厅府里做过事。
额莫还神往地说,小时候虽然有战乱,但每年秋收过后,姥爷常常要请一些戏班子去家里唱戏,慰劳那些为家里做事的人。她最爱听的就是《好来宝》,还喜欢《太平八角鼓》和爱看《太平萨满舞》。
额莫说,有一个晚上大院子里正唱着小戏,忽然来了“砸明火”的人,将看戏的人都打散了,院里院外被砸得稀巴烂,家里也被洗劫一空,她被姥姥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但她的妹妹却被惊吓出了病,从此卧在了床上。
三儿不明白什么叫“砸明火”。额莫说就是强盗来抢劫了。
三儿也不明白是什么人来“砸明火”。
额莫没啥文化,嘟囔了半天也说不清强盗都是些什么人。
额莫为自己的无知开脱,说那时候很乱,家里常常来人,像拉锯一样的你来我往穿梭。他们多数都是来求宿或者求要粮食、干草或者大烟、布匹等东西的。有时候强盗来,有时候中央军来,有时候八路军来,有时候“降队”也来。无论谁来,你姥爷都不会让他们空着手走,不但不让空着手走,还杀鸡宰羊倾其所有地热情招待。因为哪一竿子人他都得罪不起。强盗厉害不给他就砸你个稀巴烂;八路军嘴甜会说,他们的话总是暖你心肠让你感动得涕泪交流;中央军是当时政府的军队,谁都得笑脸相迎;“降队”的人有权有势,不给就整你……只有日本人来的时候姥爷才带着全家人躲起来,因为日本人凶恶,一句话不合适就杀你……
三儿常看小人书,知道中央军是什么,立刻说:“姥爷不对,不应该给国民党兵饭吃,他们总和八路军打仗。”
额莫说:“你姥爷那时候总说,中央军和八路军虽然今天分明天合地打打闹闹,但毕竟都是打日本人的自家人,一家人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你两个舅舅还天天吵架呢。”
三儿不明白“降队”是什么东西。
额莫也说不清“降队”是什么东西,因为她那时候也就是十几岁,搞不清楚。即便是“降队”两个字她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三儿长大以后就自己想象:“降队”绝对不是“湘队”也不是“向队”。根据额莫说“降队”有权这个意思,那一定是中国投降的队伍,投降谁呢,那自然是日本人了。所以那一带的老百姓就给这样的队伍起了一个很直接的名字“降队”。他们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当然很有权了,帮着日本人想抓谁抓谁,想砸了谁家就砸谁家,所以老百姓才认为他们有权。
三儿就这样无师自通地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因为不自己想她身边没人给她解答这些问题,这个问题出自额莫自己的故事,专属于额莫,连额莫都说不清还有谁能说清呢?
那时候三儿还迷惑一个事情:八路军怎么会去跟姥爷求要粮食。学校里的老师曾经告诉过学生们,学校里天天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曲,就是八路军唱的歌曲。在那首歌曲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总被学生们唱得豪迈和铿锵有力,唱这样歌曲的八路军怎么会去跟姥爷求要粮食?三儿还看过一个电影,八路军战士到一个村子里为了不影响老百姓休息,大雨天躺在院墙外睡觉,虽然看电影的时候三儿还小,但身边的一些女人都被感动得使劲儿哭,三儿也受了感染,跟着抽泣了半天。
所以三儿觉得额莫肯定是把事情记错了。
额莫瞪着眼睛肯定地说:“没有记错,你姥爷好多次把粮食都给了八路军,最多的一次是八挂大车粮食,八车干草,来家里接粮食那天,八路军还给你姥爷戴上了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地一大群人簇拥着戴着大红花的你姥爷走进院子里,那一天我亲眼看着你姥爷指挥着他们把粮仓和地窖都挖开了,里边的粮食全都装上了车。”
“粮食拉走以后,你姥姥看看空空的粮仓和光光的地窖还哭天抹泪地跟你姥爷打了一架,说这一年怎么过?你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得饿死。”
姥爷当时也眼圈红红地说自己实在经不起那干部的劝说。姥爷说他们把自己这样的一些富裕户都找去,备了酒席,席中那干部给所有的人跪下了:“大爷大叔们,前方的将士为了咱们,大冬天在山上打日本人,没有饭吃吞雪团啃树皮,没有衣穿披稻草,没有鞋穿光脚丫……他们有的没有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却饿死冻死在了山上……大叔大爷们他们都是十几岁就上战场的孩子呀……”
“你姥爷听了这些挖心刺肺的话,泪水横流,再也顶不住了,第一个主动站出来说出了自己家里还有多少多少粮食,就连藏在地窖里防止荒年和强盗的储备粮都说了出来,没有给家里留一点点。”
“从那以后你姥姥一生气就骂你姥爷‘缺心眼儿。你姥爷是个曾经饱读诗书的秀才,从不骂人,也不允许家里的人骂人。但那以后无论你姥姥怎么骂,他都自知理亏,从不吭气。”
三儿着急地坐起来:“姥爷为什么不去买粮食呀?大街上有好多粮食呀,再说你不是总跟我们说,姥爷还有商铺吗?商铺里不是有钱吗?”
额莫用锥子锥了一下鞋底子接着说:“那一年很乱,大街上小路上到处都是破衣烂衫逃难的人,人们都在逃命,谁还顾上种庄稼。你姥爷在街上开的商铺也因为战乱关了门。我估计那时候你姥爷也没钱了。他乐善好施,谁家有难他都帮,而且有时候帮人的时候连原则都没有,不分什么坏人好人只要求到他他就给。也因为他是这样的性格所以什么人都想在他身上捞点。捞不到就连砸带抢,我小时候家里被砸抢了好多次。再说了,那时即使你姥爷有钱方圆百里的地方都买不到粮食。远处也去不了,因为日本人把路都卡死了。那一年全家人被饿得东倒西歪的。被‘砸明火吓得病卧在床的你二姨就是那一年连饿带病死去的。那一年你姥爷怕几个儿子都饿死就将你大舅过继给别人当儿子去了,剩下的人全靠亲友的接济和山上的野菜才度过了漫长的没有粮食的冬天和春天。”
额莫说完这些之后对着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孩子们来了个急转弯:“知道你们姥爷的腿为什么会瘸吗?”
躺在三儿身边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对“姥爷的腿为什么会瘸”这个问题有点烦,三儿的大姐对这个问题甚至达到了三儿对现实社会的那种至高境界:熟听无睹,翻个身就自顾自地睡了,一会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只有三儿的两只大眼睛还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忽闪着,嘴巴大张着,表情随着额莫的故事而不停地变化着。
额莫为什么会像刻刀一样一遍遍固执地要在孩子们的心中刻下她童年少年的一切故事,孩子的时候三儿不觉得额莫是唠叨,因为那时候额莫每一次讲对三儿这个没有多少书读的穷孩子来说都是鲜活的童话故事,额莫的故事甚至比小时候看的那些电影,比如《智取威虎山》,比如《沙家浜》,比如《地道战》都来得精彩,因为那是专属额莫一个人的故事。
额莫故事里边的主人,那个长着长长的胡子,穿着青布做的对襟褂子,为了救两个八路被杠子压断了腿的姥爷是三儿幻想世界中最神奇的神仙。
二
三儿就这样在额莫的故事里,在对姥爷的无限想象中慢慢地长大了,长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而三儿的阿巴嘎额吉(二娘)一直背后说三儿的额莫每天都替她阿布(父亲)吹牛,三儿的阿巴嘎额吉还自问自答地对身边的人说,为什么要吹牛,无非就是说自己有个有能力的阿布,谁不知道她阿布是个漏网的大地主,要是当初没救过两个八路,说不定都够枪毙的份了。
三儿的阿巴嘎额吉是个会和奶奶说纯正蒙古语的公爷府里出来的蒙古族,而三儿的额莫是出生在伊逊河畔满族蒙古族汉族混居的农牧地区,额莫对家里人的一些称呼完全是依赖于汉族的习惯,但阿巴嘎额吉和奶奶对家里人的称呼一致,还完全保留了蒙古族的一些称呼,比如阿巴嘎额吉叫父亲为“阿布”,叫哥哥为“阿哈”,叫姥爷为“那嘎其额伯格”。她也和奶奶一样爱穿“得了”(袍子),而三儿的额莫认为“得了”干活不方便,只穿短褂子和裤子。三儿的额莫也认为蒙语的“那嘎其额伯格”等称呼不利于孩子们在学校和其他孩子交流,所以她让孩子们说汉语,甚至让孩子们像汉族孩子一样喊她妈妈或者娘,因为在村里大部分人都用汉语做日常交流用语。孩子们虽然上的都是蒙古族小学,但授课用语绝大部分是汉语。阿巴嘎额吉因为这个曾经到奶奶那告了三儿额莫好几状,奶奶是个坚决捍卫自己母语的老古董,在老古董的严厉批评下三儿的额莫才不得不让孩子们喊她额莫。
阿巴嘎额吉为自己出生在公爷府这一点而自豪,她听见三儿喊她二娘就不高兴,她经常用蒙语纠正三儿:“不许喊二娘,叫我阿巴嘎额吉”。
阿巴嘎额吉的语言和奶奶一样也经常混乱,汉语和蒙语交杂在一起,就像现在的年轻人经常汉语夹杂着英语一样。
有一天阿巴嘎额吉在三儿家院子后的三棵老榆树下和几个女人一边说笑话一边用毛线织衣服,三儿走过来不知死地叫了一声:“二娘“,二娘抬头愣了一下,立刻虎着脸子吼道:“又叫二娘,你没记性呀?叫阿巴嘎额吉。”
三儿被阿巴嘎额吉的吼声吓得立刻躲到大树后边。
阿巴嘎额吉纠正完三儿对她的称呼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附在一个叫左英的女人耳朵边悄悄地说:“你知道三儿她额莫每天唠叨她阿布和那两个八路的事情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阿布如果没有救那两个人就被打成地主了,因为救那两个人她阿布就被划成上中农,她阿布家的地很多,每年帮他割大烟(罂粟)地的人就有上百个,她阿布就是种大烟的大地主。”
“啊,姥爷是地主,而且是种大烟的地主?”
在老榆树后边的三儿一下子跳出来,瞪着眼睛吓了阿巴嘎额吉一跳:“吓死我了,这孩子,看我不打你。”
阿巴嘎额吉扬起了手里的毛线针!三儿一溜烟跑了。
三儿把阿巴嘎额吉的话都照搬给了自己的额莫,额莫很生气,她对三儿说:“你姥爷不是地主。”
“那姥爷是什么?”
额莫发了一会愣,好像是在下什么决心,半天才说:“你姥爷原来的成分是上中农,四清运动的时候查出他曾经在奉系当过兵,政府就认为他隐瞒了自己的历史,但你姥爷振振有词,不认为自己是隐瞒,是因为过去没人问过,而且自己就当了一年国民党的兵,也没杀过人,你姥爷的态度让政府很不高兴。政府一不高兴就把他的成分从上中农改成了富农。”
三儿问:“那我阿巴嘎额吉怎么说他是地主。”
额莫说:“她不了解情况瞎说,你可不要学你二娘的鸭子嘴,从小就学着传话。”
鸭子嘴,这是额莫对阿巴嘎额吉最厉害的一次评价。过去无论三儿的阿巴嘎额吉怎么在背后诋毁额莫,额莫都不骂阿巴嘎额吉,额莫总是对孩子们说,你们的二娘是个嘴破心肠热的人,咱们家里有活有困难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来帮忙,脏活累活抢着干。你二娘东说西说只是性格,她肚子里有话就是忍不住,倒贴着钱也得追着人告诉完。所以你们听见什么都不许跟二娘对骂。
三儿为了自己亲爱的姥爷传了话,没得到额莫的肯定反被额莫说成了传话,所以很是无趣。但三儿不甘心,又把这话传给了大姐,大姐听了慌张地一把捂住了三儿的嘴巴:“不要让别人听见。”
三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在三儿小时候的上世纪70年代中期,家里有个国民党兵的身份而且成分也不好的亲戚是最最严重最最坏的事情,三儿虽然还小,但也隐隐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姥爷在三儿的心里是如此神圣如此伟大,他救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他在三儿的心里就是英雄,但阿巴嘎额吉的话立刻粉碎了三儿心中的姥爷形象,小小的三儿怀疑姥爷救人就是为了自己不被划成地主,姥爷给部队送的那些粮食也是为了自己以后不被划成地主铺路的。
三儿对大姐说:“姥爷真是个阴谋家啊!”
大姐瞪了三儿一眼:“你脑袋塞了麻袋了?笨死了,你不会想想呀,姥爷救人的时候比划成分的时候早了十几年,那时候姥爷也不是孙悟空,他怎么会知道多年后还会有划成分的事情。我看你是和咱们村子里那些坏人一样想姥爷的。”
啊,村子里谁是坏人?三儿傻子一样张大嘴巴。
大姐又瞪了三儿一眼:“你就知道看小说,和傻呆子一样,家里发生啥事都不知道。阿布因为姥爷的事情曾经在前几年一次运动中被审查下来不能当干部,姥爷的成分先是中农,就是那次被改成了富农。阿布下台以后,村里的一些人落井下石拉着阿布的耳朵左右扇嘴巴子,还诬赖村里的一头驴被阿布送到了姥爷家,让姥爷贩卖了,后来调查组才调查出来,那驴是村里老李家的人偷的,最近两年才风平浪静阿布才又被政府启用。”
啊,姥爷先是上中农,因为隐瞒当过国民党兵又改成了富农,阿布因为姥爷还挨过整挨过打,而阿巴嘎额吉说姥爷是个种大烟的大地主……哎吆,乱死了,头疼!
三
姥爷真正出现在三儿面前的那一年三儿刚读小学二年级。
小学的课本里有大地主刘文彩,有雷锋被地主婆用镰刀砍坏了手的情节,所以不管两个姐姐怎么骂三儿呆子,不管两个姐姐如何解释,姥爷在三儿的心里迅速地变得丑陋无比,三儿幼小的心里从此悄悄种下了藐视的种子,三儿觉得自己过去在伙伴面前常常提起姥爷实在是一件很无耻的事情。这时候那个勇敢慈祥的姥爷在三儿的心里已经变成了那种满脸横肉,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身上穿着件大月亮的长衫,像周扒皮一样顶坏顶坏的大地主。
姥爷来的那天,三儿没有跟他说话,三儿站在家里那镶嵌着几个大大钉子的老木头大门后边悄悄地观察着他。
没人能看见三儿,只有大门东边羊圈里的羊能看见,它们以为三儿像每天一样放学之后割来草扔进圈里给它们吃,于是它们抬起头来,却发现三儿手里没有挎着装草的篮子,只是心怀鬼胎地站在门后,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着盯着那个屋门口长着长胡子的笑眯眯的老人。
羊们很生气,都“咩咩咩”地叫起来。
姥爷穿的不是电影中印着大月亮的象征着老地主身份的长衫,而是一件白白的对襟大褂,胡子花白,很长也很浓。姥爷走路一点一点的,就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平衡一样。
额莫故事里的那个姥爷终于出现在三儿的面前,幼时的想象一点都没有欺骗三儿,姥爷的脸是那样的和善,他笑眯眯的眼睛和谦卑的态度无论如何也让三儿联想不起那个尖嘴猴腮一脸凶相的周扒皮。
三儿恍恍惚惚,思维很混乱。
姥爷见三儿敌视地站在门后,瘸着腿走过来摸着三儿的头,叫了三儿好几声“丫丫”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的亲切样子和那满提兜的糖果虽然已经减去了三儿心中大半的敌意,可三儿仍然觉得别扭,三儿撅起嘴巴将身子扭来扭去,躲闪着姥爷伸过来的手。
吃饭的时候三儿紧缩在额莫的身后,端着碗两眼贼溜溜地盯着姥爷,当姥爷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相碰撞的时候,又急忙地躲开,就像做贼怕姥爷发现一样。
下午,额莫让三儿陪姥爷到离家几里地的公爷府大街上去看看,三儿怕伙伴们看见自己陪着老地主上街,就支支吾吾地不愿意,姥爷说:“丫丫,我去街上给你买身花衣服。”三儿记得电影上那些坏蛋总是用好吃的好用的拉拢儿童,心里想:“甭想拉拢三儿,三儿才不上老地主的当。”
姥爷劝不动三儿,没有办法,只好拄着拐杖孤单单地瘸着腿走上了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三儿的心里很得意,可是一看自己身上那件旧得不能再旧的小破袄,终于顶不住新衣服的诱惑,悄悄地跟着“老地主”的后边走出了院子。
那一年正闹虫灾,从树上,田野,草场,菜地里爬出来的虫子有如春暖花开时从杨树上飘下来的“树狗子”,一条条一根根黑乎乎地爬满了大路小路,走在路上倘若你不及时抖抖身子,它便会顺着你的裤脚爬上来,阴森森弄得你毛骨悚然。
三儿自小就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女孩子,怕黑怕狗怕厉害的男孩子……害怕的东西很多,尤其怕那些没有骨头的毛毛虫,哪怕是一条米虫子也让三儿大腿发颤,骨头发软。
那天三儿发现许多虫子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便闭上眼睛,夸张地惨叫起来。
姥爷听见三儿像碰见了死尸一样惊恐地嚎叫,忙转过身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三儿的面前一下子把三儿背在了他那已经衰老的颤巍巍的背上。
三儿听见他的脚下发出“咔吧咔吧”虫子们粉身碎骨的脆响,看见那虫子身上流出的绿莹莹的液体弄脏了他的鞋,令三儿一阵阵地想呕吐。姥爷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瘸着的左腿似乎更短了。三儿开始慢慢地对他有了好感,心中有了点温情。
姥爷给三儿买了一身花衣服,还买了几本小人书。
三儿身上穿着花衣服,左手抓着小人书,右手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那个美呀,比过年还快乐!姥爷这个老地主在三儿心里的地位再次飙升到神仙的位置,这个世界上还是姥爷好,比父母都疼自己。在三个女孩子中,好看的花衣服与三儿从来就无缘,从三儿出生到现在穿两个姐姐穿剩下的衣服,穿她们不稀罕再穿的大鞋子似乎成了三儿的本分,三儿的必须。记得小时候穿姐姐的一双布鞋上学,体育课正好是当时的校长给上,三儿从小就崇拜这个校长,他不但长得帅,还说话逗笑,每次上课学生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的。那次课的课堂游戏是“丢手绢”,三儿穿着姐姐的大鞋子踉踉跄跄地跑着很容易就被人捉住投进圆圈里,校长看看三儿的大鞋子说:“嘿,你的鞋子可以给你当摇篮了!”校长的这句话惹起了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笑的三儿恨不得钻进自己的这双大鞋里藏起来。那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额莫才会给每个孩子做一件衣服,缝一双白斜纹布袜子。
好吃的更是与三儿没啥缘分,额莫做的鸡蛋白面葱花饼大部分都被弟弟吃了。弟弟在家里有绝对的美食权,不仅仅因为他小,更因为他是男孩子。额莫的重男轻女观念就像院子背后的那三棵百年老榆树一样牢牢地深扎在这个家族土壤中。
因为连生两个女儿让额莫已经很不耐烦了,而到三儿这里已经是第三个丫头,你说额莫能待见三儿吗?所以连一个正式的小名都不愿意给三儿起,干脆就叫“三儿”得了。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三儿就受到了生存锻炼:那就是你改变不了的事情你就得顺着,诸如得不到花衣服,得不到葱花饼之类的事情一点没有什么怨言,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三儿就该排在最后一个。于是时间一长,三儿学会了逆来顺受,用一句好听的话就是性格随和。这样的性格以至于影响了三儿一生。
姥爷给三儿创造的这一切物质财富,让三儿和姥爷的关系迅速升温,三儿把姥爷当成了人生中最好最温暖的人,于是三儿彻底撇开了自己原本的偏见,忘记了姥爷是个地主的事实。那些日子三儿就像胶水一样粘上了姥爷,跟屁虫一样跟着姥爷进进出出。
三儿发现,姥爷不但对三儿好,对其他人都好,对周围的邻居也异常的谦和,他笑眯眯的眼睛总是随和而略显敬畏地对视着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他也无比的尊重,说话从来都是以平缓安静的语气,他谦和的样子和三儿那个高大的拄着拐棍的有着严肃的不可侵犯的一副霸道面孔的额布格阿布(爷爷)形成了鲜明对比。额布格阿布和小孩子们说话历来是紧绷着脸的,尤其是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会举起自己的拐杖,虽然那拐杖从没有落下来过,但也能把三儿这样的女孩子吓得四散逃走,从来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更别说纠缠或者撒泼耍赖地表示亲近了。
因为姥爷的谦和和尊重,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小小的三儿就迅速地开始欺负他,在他面前耍赖,有了小人书和花衣服吃了糖葫芦还不知足,还要姥爷给她买年画,给她买头上戴的红绒花红头绳,真是越来越贪婪。平日老老实实胆小怕事在厉害的额布格阿布面前屁都不敢大声放出来的女孩子,居然还敢骑在姥爷的背上不肯下来,正应了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孩子更会看人下菜碟……
额莫被三儿在姥爷面前撒娇的样子气得牙根都疼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拿过鸡毛掸子按住三儿,扒下她的花裤子就是一顿猛抽。
呜呜呜……
三儿哭得鼻涕老长,不明白那么善良温和的姥爷怎么生出额莫这样狠毒的女儿。
善良的姥爷自然是很看不惯自己女儿这种暴力行为,他嘴巴里嘟囔着一些三儿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将三儿从恶毒女儿手中抢了出来。
他的女儿从小可能是听惯了他说的之乎者也,听明白了他的话,跟他辩论:“您不常说‘性相近,习相远吗,您再待一阵子这孩子就被您惯出坏习惯了。”
姥爷又说了一句之乎者也的话,三儿听不明白,但她知道姥爷的意思是劝女儿教育孩子不能打骂要讲道理慢慢来。
因为有姥爷撑腰,三儿捂着被抽红的屁股拼命地嚎,嗓子都哭得嘶哑了。平日里挨了打她是不会这么夸张地嚎叫的。
姥爷说,丫丫不哭,姥爷给丫丫讲故事。
姥爷不叫三儿,只是亲切地叫她丫丫,这让三儿也有受宠的感觉,于是三儿不哭了,听姥爷讲故事。结果姥爷这回又自投罗网,三儿听了一段还想听,没完没了。姥爷没办法,讲完《三国》讲《水浒》一直讲到嗓子嘶哑还没有满足三儿的欲望。
唉!贪婪的孩子呀!
这回姥爷自己撑不住了,他开始给三儿讲《论语》,他想用论语里的话教育三儿要懂事听话,做任何事情要有度,要适可而止。
姥爷讲《论语》的时候让姐姐和弟弟一起听。看几个孩子能听得进去,姥爷来了兴头,像一个老私塾先生一样,开始从头讲解《论语》,但和私塾先生不一样的是,姥爷在解释内容之前总是把原文内容背诵一遍,他不用看书,就能流利地背出那些之乎者也三儿很难懂的话。
姥爷在孩子们的心里再次飙升为神仙一样的人,孩子们都相信了额莫过去跟他们说过的话:你姥爷能背书,能把四书五经从头背到尾。
那时候就觉得额莫在吹牛,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在面前,惊得三儿们一愣一愣的。
姥爷爱笑也很愿意和三儿的阿布唠嗑,那时候他晚上坐在煤油灯下跟三儿爸爸说的那些话三儿都听不懂,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修己以安人”,什么“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三儿的阿布听了这些连连点头,但三儿的姥爷刚下地离开,三儿的阿布就对三儿的额莫说:“阿布的那套温良恭俭让已经不行了,你得跟阿布说说,可不要让他出去随便说这些。”
三儿的额莫听了这些话很不高兴,嘟囔了几句,她认为老人来一次不容易,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一辈子都说这些习惯了,到你家待几天你就想封他嘴巴?
三儿的阿布不吭气了。
第二天,三儿的大姐放学回来趴在桌子上写批判稿子,写批判孔老二的“克己复礼”这句话。
姥爷看了很不高兴,他不许大姐写这样的批判稿子。
三儿的大姐说:“是老师让写的,老师说孔老二要复辟旧的腐朽礼仪,所以我们坚决要批判。”
姥爷说:“克己复礼,不是要恢复一种腐朽的礼仪,真正的意思是要去除自己不符合礼节的想法和行为,去遵循一种礼仪好好做人。”
三儿的大姐说:“老师说旧的礼仪就应该完全摒弃。”
姥爷皱了皱眉头说:“如果一个社会不遵循礼和规则那就乱套了。”
三儿的大姐其实也很迷信姥爷,但对老师的话又不能不听,她迷迷瞪瞪地问姥爷:“那怎么办?明天的全校批判大会有我发言。”
姥爷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三儿的大姐问:“什么意思?”
姥爷解释说,把圣人的话断章取义拿出来批判,就是不合乎礼节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你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更不要做。
那些日子阿布不在家,额莫不识字又是个没有任何政治觉悟的人,所以大姐没有可咨询的导师,但又不想放弃这次抛头露面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的机会,所以想来想去自己又重新写了一个,但写完已经是深夜,姥爷这个时候早已经入睡。
四
三儿的大姐在全校大会上的发言引起了各方面的震动。
那一天参加批判大会的有公社的领导,大队的领导,还有上级教育部门的,说是全校的大会不准确,因为全公社好多个大队都派了代表参加,规模很大,而三儿的大姐是代表当地的红卫兵发言的。
三儿当时也戴上了红领巾,是个很威武的红小兵。但她没有资格发言,只是和其他同学一样席地坐在操场中间。姐姐一走上台,三儿就欢快地用手点着姐姐告诉同学们:“快看,那是我大姐。”三儿的声音很高,也充满了自豪,生怕别人听不见,也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个漂亮的马上就要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的人就是她的大姐。三儿和额莫一样,总是以大姐为骄傲。
三儿的大姐发言里把姥爷的全话都用上了,她不是批判“克己复礼”而是重复姥爷说的“克己复礼,不是要恢复一种腐朽的礼仪,真正的意思是要去除自己不符合礼节的想法和行为,去遵循一种礼仪做人。”
她还把姥爷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话也全盘端了上去,她觉得姥爷的观点很新鲜,是其他人不知道的,所以她要使劲地卖弄一下。
三儿的大姐发完言之后,三儿就惊愕地发现主席台上的人有了躁动,立刻就上来两个人把一脸迷茫的姐姐带离了会场。会议主持人还用大喇叭喊大姐的班主任:“请初一六班的X老师立刻到校长室。”
那个下午,三儿的阿布和姥爷被同时带走。
三儿后来才知道,姥爷的历史在那个晚上又被翻了出来,他成了想复辟的反动派。公社在那个晚上迅速组建了专门调查组,派人去姥爷的家乡伊逊河畔进行调查。调查组调查后认为土改时因为姥爷救两个八路有功而没有被划成地主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找不到那两个八路,就等于没有证据。而且,他还为日本人种植过罂粟,更严重的是曾经在家里招待国民党的军队和“降队”的人吃过饭。本来按着他宣传的反动复辟言论应该被定性为反动派的,但工作组考虑到这个人一解放就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比如土地、房屋、烟土等等都献给了政府,地方名声很好,而且多人联名保他,所以就不再追究,只是变更其户口本上的“富农”为“地主”成分,遣返回家乡进行劳动监督改造就可以了。
这是姥爷的户口本成分一栏第三次修改。
三儿的额莫哭咧咧地不服气,她不想有个当地主的父亲,何况父亲被改成分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不懂事,她找到调查组说理,说自己的阿布为了救八路腿都让人砸断了,留下了一生残疾,而且他救八路也是有证据的。
调查组问证据在哪里?
三儿的额莫说那年两个八路走了之后曾经来过一封信,报了平安,也留下了地址,当时家里人看完就把这信夹在了墙壁子(大镜子)的夹层里保存,但后来强盗“砸明火”将墙壁子摔碎,那信也在混乱中丢失了。
调查组的人觉得三儿的额莫完全是在说故事,根本不相信,挥手让三儿的额莫走。
三儿的额莫还不死心,又哭咧咧地说我阿布招待八路军吃过很多饭,不但吃饭还送粮送草送布,他做这些也都是抗战行动呀!
调查组倒是相信这些话,但调查组的解释是:这是非主动抗战。
额莫的眼泪没有任何作用,姥爷的户口本成分一栏被“啪”的一声掷地有声地扣上了“地主”二字。
姥爷在三个年代中成分从“上中农”到“富农”再到现在的“地主”,地位越来越高。
过了几天,来探望亲生女儿的姥爷被定性为“流窜”,被强制遣送回伊逊河畔的家乡进行监督改造。
五
从此眼泪再也没有离开过额莫的眼睛,她开始更固执地想纠正孩子们眼中的姥爷形象:“你姥爷种罂粟是被迫的,日本人端着枪逼着他,你姥爷救过两个八路军是真的,你姥爷为八路军送粮食,送干草,送布都是主动的,他绝对不是非主动抗战,他是主动的。”
啊,什么叫非主动抗战?三儿脑袋都想疼了,也不懂姥爷为什么要非主动抗战。
二姐瞪了三儿一眼:“白痴,非主动抗战就是不是主动的,是本来不愿意,后来没有办法才为抗战做事情的。”
三儿听了姐姐的话这才懂了,听懂了话的三儿从那以后又开始怪姥爷,为什么不愿意抗战?为什么不主动一些,你看《地道战》和《地雷战》里的那些百姓,都积极主动地打鬼子,孩子大人都积极参战,在所有看过的打日本鬼子的书里,女人做饭做鞋子往前线送,小孩子也主动站岗放哨还送鸡毛信。
唉!姥爷真是个坏人。如果三儿生在那个时期,一定主动去抗战。
额莫又开始固执地问孩子们:“知道你姥爷的腿为什么会瘸吗?为什么走路总是一点一点的?”
孩子们谁都不敢回答额莫的问题,因为额莫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烦躁,如果说的不对会招来她恶毒的责骂,额莫见孩子们不回答就自问自答:
那时候日本人扶植成立了一个什么专门的政府,还组织了一个叫“大满号”的公司,将方圆几百里地的草场和农地大片大片地围起来种植罂粟,当然三儿姥爷的土地也被征收种植了罂粟。日本人为了便于管理,实行的是谁家的土地就由谁来管理种植,“大满号”只是负责收购,为了鼓励土地所有者种植罂粟的积极性,“大满号”用现金结账,当然给种植户的现金是极少极少的。如果有人不种罂粟,日本人就抓人、杀人,甚至找人破坏你的庄稼地。
那时候好多人都被迫为日本人种植罂粟。
也就是在种植罂粟的过程中,姥爷和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人物相遇了。这两个人物虽然在姥爷的生命中只出现了两个月,但却使姥爷的命运从此三起三落。也让煤油灯下母亲的故事绵绵不绝……
“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秋天,两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小战士在一次战斗中和部队走散,在被敌人追击弹尽粮绝的时候钻进了你姥爷家的罂粟地。你二舅去查看罂粟地的时候发现了躺在地中间的两个奄奄一息的人,马上叫来你姥爷。他们将两个人背回家里,把他们藏在柴屋子里,每日三餐吃的全是家里最好的东西。没有药你姥爷就骑着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买。你二舅还和这两个人跪在院子里拜了把兄弟。你姥爷还派你二舅出去到处打听两个人曾经所在的部队到底去了哪里。二舅背着包,走了半个月,走破了一双鞋也没打听到部队的下落。”
“那两个人的伤渐渐养好,他们就一边帮助你姥爷干活,一边等着部队的消息,你姥爷不让他们出去干活,怕暴露目标,但他们毕竟年轻,常常瞒着姥爷出去帮忙挑水、劈柴。尤其是一个姓李的战士,每天喜欢和我在一起干活,他只比我大三岁,那时候虽然家里有长工干活,但家里忙的时候我们也都上手做。有一次我和雇工们在大烟地剪枝,他也溜进了大烟地,从我手里夺过剪子就开始修剪那些残枝败叶,旁边的那些雇工都奇怪地瞅他。我只好跟人家撒谎说这是我远房的表哥来帮忙干活的。”
额莫每当讲到这个时候就眼睛发亮:“你们知道罂粟花有多美吗?大片大片的,我们一起在成片的鲜花地里干活。他长着一对小酒窝,一张嘴还没等说话两个酒窝就先笑了,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他打鬼子的故事,他告诉我他从十三岁就当兵了,已经是一个五年的老兵了,他打的鬼子有一个排了。当大烟包成熟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地一起去大烟地里把那些提前成熟的大烟葫芦摘下来,从外边戳个窟窿,然后扬起头对着嘴巴,那些罂粟籽就一粒粒地掉进了嘴巴里,嚼一口那个香呀……”
“也许是乐极生悲吧,一段时间后,因为外人告密,你姥爷家被‘降队包围。你姥爷从后门放走了两个战士,但他们刚跑出后山就被抓住,这些人把两个战士捆绑好,让你姥爷牵着他们,然后就押着向‘降队的驻地走去,到了一个山坡上,你姥爷猛拽一下绳子,两个战士回头明白了姥爷的意思,然后姥爷松开了绳子,两个战士拼命地向山上的树林里逃去,噼里啪啦的枪声在他们的身后响起,枪子儿落在地上溅起好高的烟尘。你姥爷看见两个战士隐没在山中的树丛里才松了一口气。”
“你姥爷遭到了毒打,他被绑在马上一直拖了好几里,一只腿也被他们用杆子压断。后来家里变卖了许多的田产才将他保出来,趴了半年炕才下地走路,但留下了一生的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
三儿听了额莫的这些唠叨,思维又开始变得混乱,现在她已经分辨不出姥爷到底是个好姥爷还是个坏姥爷了。
尽管额莫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跟孩子跟村子里的人唠叨自己父亲的真实历史,但仍然挽救不了姥爷的命运和这个家族的命运。
那一次姥爷来三儿家,是姥爷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姥爷被强制带走的前一天,三儿醒来发现桌上有一堆秫秸秆编的小车小马。这可是三儿平日里顶喜欢摆弄的土玩具,只是三儿编的远不如这般的精致玲珑。
额莫告诉三儿,这是姥爷昨天深夜睡不着觉给三儿扎的,因为姥爷知道三儿喜欢!
听额莫这样说,三儿的思维开始不再混乱,她认为无论姥爷是好是坏,总之是最疼三儿的人。
从那天起,三儿就盼望着姥爷能再到家来,三儿要带姥爷到公爷府大街上玩,三儿还要听姥爷讲《三国》和《水浒》的故事!
从那天开始,三儿便幻想着有一天会钻进姥爷的怀里摸一摸他那长长的胡子,听一听他那些之乎者也的话语。
但那以后三儿再也没见到姥爷,他被强制带回家不到两个月就死了。
三儿的阿布,因为三儿姐姐的发言稿受到冲击被调到一个矿山进行劳动改造。
而三儿的大姐从此拒绝再上学,似乎也有了心理问题,一听到谁说“克己复礼”这几个字就哆嗦。最严重的是,她从此和额莫有了隔阂,额莫不再喜欢她,也不再人前人后地得意她的漂亮,直到现在,额莫和三儿的大姐也很少进行语言交流。那个发言稿成了额莫和三儿大姐一生不愿意触碰的痛。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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